霍离雪瘦削的背影融入夜色, 还是夜色浸入她的背影之中,变成了孤寂的夜行者。
她的仪态很好,走路时总是步调优雅, 背脊挺得笔直, 步步将尽是风情,和风尘无关的风情。
这份优雅风情来着哪里,大概是来自过往,过往那三十年的岁月。
什么样的过往能养出这样的气调?
夏璟几乎没在别人面前主动提过霍离雪,但她却从很多人嘴里听到过霍离雪的名字,好友口中,室友口中,工作伙伴口中, 霍离雪这三个字仿佛是一个热词, 无论大家最初的话题是什么, 其中总会有几句是关于霍离雪,赞扬她的长相,夸赞她的气质, 佩服她的能力等等。
她也从大家口中听到过无数次,都猜测霍离雪大概是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恩爱的父母, 良好的家室, 霍离雪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大家眼中的她, 优雅风趣得体, 除了体能, 智商情商样样拿得出手, 除了学术,日常无需操心任何事情, 一帆风顺地长大。
可真的是这样吗?
夏璟恍惚了,但如果不是这样,又能是怎么样的环境造就这样的她,如果没有种种资源的培养,人真的能成长到这种地步吗。
——夏璟,我和很多人是不一样的,我和你也是不一样的。
这句话一直在耳边回荡,霍离雪口中和很多人的不一样是什么?
阐述自己的家庭背影有多好,自己的能力有多强,思想境界有多高的不一样?
夏璟抿了抿唇,觉得不是,心里有种隐隐的感觉,这份不一样大概是从一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不一样。
从极其好到极其糟糕,毫无缓和的不一样。
夏璟想到了自己,她十八岁那年是个分水岭,从家境富裕不知财迷油盐贵,一夜间变负债累累。
可无论是处于什么极端中,她和霍离雪的不一样到底是什么?
若是放在几年前,放在霍离雪做她家教那会儿,她吃过最大的苦可能是学习,最郁闷的可能是夏婉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陪她,那时的她不知生活的艰辛和疾苦,没有经历过生活的变故,没有体会过世道的艰难,也不知道为了钱低声下气是什么滋味。
处在那种时候,她尚能理解霍离雪为什么会说自己的她完全不同,生活的体验上差了太多,自然是不同。
可如今,夏璟不解,为何对方会如此坚定地说她们是不一样的人?
指的是什么,社会地位和财富吗?
对方是前途光明,大伙敬重的霍教授,她只是前途不怎么清晰的准毕业生,对方有一定的财富积累,能随手买房买车,而她不仅没有财富积累,而且还是背着债务的穷学生。
但依照她对霍离雪的理解,她不是会将这些作为人与人之间不同的标准的人,不然夏璟也不会觉得霍离雪不是走入夜色中,而是她就是夜色本身,莫名的寂寥与落寞。
夏璟不知道这两个词她用得准不准,在霍离雪穿过院子的短短几秒间,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许多东西,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忽然化作一份冲动,她快步追了上去,拉住即将关闭的车门。
快速跑的这几步让夏璟的呼吸有些快,轻喘着气看着坐在驾驶座上的霍离雪。
霍离雪侧头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还有事?”
追过来是冲动,在开口前组织话语,但又不知道具体要说什么是身体的本能,夏璟在想她该问什么,她似乎有很多疑惑,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因为她大概能猜到,霍离雪什么也不会和她说。
就像夏婉离开过后,她需要独自面对一切,最初那两个月她试图找夏婉从前的好友帮忙,找受过夏婉恩惠的亲戚帮忙,这些人最开始会安慰她几句,但一提到帮助,便对她趋之若鹜,生怕沾染上她会影响自家的运气。
做的直接的人,会当面对她黑脸,直接表明让她别在出现在家门口。
做的含蓄的人,最初那几个月会时不时打电话来问她和张秀溪的近况,含蓄地说最近他们家里困难,因此才帮不上什么忙,同时又会追着问他有没有什么她能帮上的,一定要告诉他们,好人坏事都让他们做了,再暗自编排。
彼此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夏璟反而更加能接受第一种直接说的。
渐渐的,夏璟变了,无论是谁问她有没有难处,需不需要帮忙,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会说没事,都是靠自己想办法解决。
在当事人看来是关心的话,其实很多时候只是成年人之间的随口一问,做不得真,当真的只有听着。
就在这一秒,所有关切的话卡在喉咙,好像她和从前那些亲戚一样,问了别人的难处,然后呢?
没有然后。
她即使知道了霍离雪在意,以她的能力她能做什么,以一己之力烧了理工大?跑去大疯婆子一顿?在网上和那些骂霍离雪的人互骂?县著复
她不敢烧理工大,她打不赢疯婆子,互骂大概也骂不赢,反而给霍离雪招来一身黑。
渺小和无力。
夏璟深呼一口气,然后道:“现在太晚了,你不在这里住吗,你是付了钱的租客。”
霍离雪看着她的眼睛,摇头:“不想住。”
夏璟想了想:“那我把租……”
“不用把租金退给我,我只是暂时没来,即使我不来,你也不用把租金退,”霍离雪说,“这些不是房东该考虑的事情,白纸黑字的合同签了,签之前我肯定是想清楚了的,退钱反而会让我不舒服。”
夏璟抿着唇,站在原地说不过她。
见她还拉着车门,霍离雪下巴示意一下,说:“把手松开。”
夏璟注意到霍离雪眼睫忽然颤动几下,好似疲倦和无力,可这些都是她以为的,对方眼眸又是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你知道我和你哪里不一样吗,”霍离雪说,“如果是我,我不会把房租退回去,我并没有强迫或者欺诈别人来签合同,即使时候对方没来住,白花了钱,那也是她的事情,是她考虑不周,是她糊涂,与我何干。”
“如果是我,我不会在察觉到对方像有病一样莫名其妙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情况下,还能丝毫不介意地和对方相处,更不会蠢到去关心对方。”
语速太快,话说多了,霍离雪嗓子很不舒服,又痒又疼,咳嗽几声后将痒意压着。
两人无声对视。
夏璟抓着车沿的手紧了紧,深呼一口气:“你别说了。”
霍离雪轻轻叹了一口气:“松开吧,我有点累了,想回家休息了。”
话音刚落下,夏璟便把手松开,主动替她关上车门。
霍离雪一边关车窗一边道:“走了。”
“你有空还是得去医院检查。”赶在车窗关上的前一秒,夏璟快速说了一声。
霍离雪没回应她,开车离开。
*
本来打算回盛景园,霍离雪在等着第一个红路灯时记起了手机还在学校宿舍的沙发上,她又掉头回了学校,就没回家。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圈,霍离雪头又开始疼了,进屋后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会儿,热水烧好后,吃了包,去浴室洗完澡,吹好头,护好肤,一切收拾妥当后,她才从床头柜中拿出手机充电器,给因没电关机的手机充电。
充几秒就能开机,但霍离雪没有,静静地坐在一旁,许久过后才将手机开机。
软件图标上有好几个红点,微信有,邮箱有,电话也有。
大概知道哪些人会出现在那个图标里,霍离雪先点进了邮箱,把学生发给她的邮件处理了,多数是提交的任务,还有一部分是一些学生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回复完后已经半小时过去。
霍离雪点进电话,看着霍绪打来的几个未接电话,闭了闭眼睛,不打算理会。
但很巧的是,正当她要退出去时,电话响了起来。
霍离雪接通,听着霍绪儒雅的声音,微微皱眉。
霍离雪没问她之前为什么没接电话,只是问:“感冒好点了吗?”
“好多了。”
“没好全就请几天假,好好休息几天。”霍绪看着棋盘,思索着接下来该落哪颗棋子。
霍离雪:“知道了。”
霍绪问:“有没有什么话要给我或者家里面说的?”
霍离雪顿了几秒:“没有。”
霍绪笑了一声:“自己能解决?”
霍离雪也笑了一声:“爸爸在说什么,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情,何来解决一说?”
霍绪嗯了一声:“王启的母亲本来已经不闹了,你觉得她为什么她突然又闹起来要你给她道歉,你又不是王启的导师,她何故迁怒于你?”
霍离雪抿了抿唇,没说话。
霍绪又道:“觉得委屈吗,不是你的错,你也算是大家眼中的佼佼者,堂堂霍教授,却要向无理取闹的乡野村妇道歉,我感觉挺委屈的。”
“平时不主动给家里打电话,受委屈怎么也不给家里打电话,事情有很多种解决办法,你从前解决不了的事情,现在有能力解决了,现在解决不了该怎么办,再拼搏十年八载?依靠将来的自己?现在只能低下头颅吗,聪敏的人解决问题,不仅仅要看纵向,还得看横向,试着给家里打个电话,或者是还在为上次生日宴的事生气?”
“您误会了,我不委屈,也没生气。”霍离雪平常道。
霍绪默了几分钟:“现在不是时候,过一阵家里会向外界公开你的身份,但在此之前,没公开之前,你也是霍家人,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做得很好,工作压力大的时候记得去隐秘的地方放松,你若是找不到,给你大表哥打电话,不该去的酒吧日后就别去了,别传动老爷子那里了。”
霍离雪在意他后面说了什么,只是道:“霍家真的不用公开我,爸爸不是说了吗,一损俱损,我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人就不用以霍家人的身份出现在别人眼中了。”
她说完后,电话里有片刻的安静,回应她的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价格不菲的棋子棋盘,声音极其清脆。
霍绪说落子:“入局容易出局难,你身体还没好,早些休息,记得常给你爷爷打电话,晚安。”
霍绪挂断电话后,对魏欣荣道:“把棋子收好吧。”
“离雪她是什么态度?”魏欣荣问。
霍绪道:“羽翼逐渐丰满,又没什么弱点的孩子,不听话也正常,只是很难驯服,可若是不驯她,放任她成长,日后我可能也会在她掌控中,老爷子不就喜欢她这性格嘛。”
魏欣荣想了想道:“你真的觉得老爷子看好离雪吗,平时去老宅,老爷子没一次待见她。”
霍绪道:“以老爷子古板的性格,他最看霍家的名声,他能让离雪回霍家,默许她参加一切重要场合,能不喜欢吗,老爷子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孙辈当中没几个出息的,尽是些平庸之人,我们霍琦不也是游手好闲吗,唯有霍离雪算有出息,老爷子没有老糊涂,他不会让霍家上的名头落下去。”
霍绪是老爷子几个孩子中唯一从商业的人,即使和教育相关,这些年也不得老爷子喜欢,未来霍家交到他手里的概率太小了,即使霍离雪的身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是他年轻时某任女友瞒着所有人悄悄生下来的,老爷子的态度现在也不明确,但霍绪相信自己的自觉。
老爷子很看重霍离雪,看重那份才能与性格。
入局容易出局难。
霍离雪想着这句话,当初若不是迫不得已,关乎人命的事,她实在没了办法,也不会想着回所谓的霍家。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只有这条路可选。
来之,安之,不在此上过多纠结,霍离雪轻呼一口气,这才点进微信看了看消息,其中有老师,有学生,有朋友都在给她发现,间接或者直接表达对她心情或者身体的关心。
霍离雪挨着回复。
点到张秀溪给她发的消息时是,一直抿着的唇角才扬了扬。
张秀溪:【小霍啊,你喜欢什么动物,需不需要织个小动物在毛衣上?】
毛衣上织小动物,霍离雪有些无法想象自己穿上的场景,会不会太幼稚了。
霍离雪打字:【我喜欢小猫】
这个点张秀溪居然还没睡觉,发了几段五十秒的长语音过去,霍离雪耐心放出来听了,也给她回语音:“随便什么猫猫都可以,外婆给我选吧。”
张秀溪听着她的声音,皱了皱眉,关心问道:“你是不是感冒了,咳嗽得很厉害吗,快快快你别说话了,你给我打字就行。”
霍离雪现在的声音是有点哑,喉咙有点疼,打字:【外婆我不严重,您别担心了,吃几次药就好了】
张秀溪也跟着打字:【咳嗽马虎不得,经常治标不治本,表面上看是好了,其实很容易留下病根,日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犯,你得好好养着,这几天不要熬夜多喝温水,冰的凉的都不要吃】
霍离雪回:【知道啦】
张秀溪:【不拉你聊天了,你赶紧洗漱休息,晚安】
霍离雪:【晚安】
关了灯,躺回床上睡觉,一整晚没睡好,咳嗽加重,昏昏沉沉时她在想,今晚对夏璟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可若是不这样……
霍离雪轻叹一口气。
夏璟说她在实验楼下只站了一会儿,可她看见她时,夏璟的脸都被冷风吹白了,嘴唇也有点紫,想必是站了好一阵了。
霍离雪将头埋进枕头里,又一声叹息淹没其中。
她只是做过她的家教而已,虽然教学水平是有点高,让夏璟的分数提升了很多,但真没必要对曾经的家教关心到这种地步,她不值得她这样做。
“傻子。”
霍离雪叹息一句。
傻子才会默默承担夏婉留下来的债务,傻子才会对出轨前女友曲筱宜念念不忘,傻子才会对精神反复无常的家教如此关心。
霍离雪再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此时的她没意识到,在得知霍绪的所作所为时她都是淡然,可在关于夏璟的事情上,片刻之间,已经叹了几口气了。
*
次日一早。
夏璟正在收拾院子,接到了张秀溪的电话,放在客厅开了免提。
张秀溪说:“起床了吗?”
夏璟拖着地:“起了,怎么了外婆?”
“你今天有空吗?”
“白天没有,得去上班,傍晚的时候有空。”
“你过来一趟。”
夏璟嗯了一声:“可以,要带什么东西过来吗,去年买的那件花袄子给你拿过来?”
张秀溪说:“你不提,我还忘了我有一件花袄子在家了,拿过来吧。”
“行,那我傍晚拿过来,我在打扫卫生,先挂了。”
“等等,我正事还没说,挂什么挂。”
“嗯?”
“我装了一小瓶枇杷糖,你带过去给小霍泡水喝,这个对治疗咳嗽有好处。”
夏璟默了默。
张秀溪:“怎么不说话,听见没。”
夏璟说:“听见了,我刚想起来晚上得在公司加班,来不了了。”
“啊?突然又要加班了,刚才不是说没事嘛。”
“刚才忘了。”
“好吧好吧,那你明天来,明天给小霍拿去。”
“明天学校有事,早就安排满了。”
“后天来在总行了吧。”张秀溪说。
夏璟说:“后天她咳嗽大概已经好了,用不上枇杷糖了。”
张秀溪:???
“你这孩子在闹啥呀,和小霍闹矛盾了?”
夏璟想了想,她们是闹矛盾了吗?
其实没有。
不过霍离雪的话还不清楚吗,对方并不想见到她,是她自以为是,给对方造成困扰了。
夏璟深呼吸,认真地对张秀溪说:“外婆你等会儿同城快递寄给她,这样她中午就能吃上了,其他对肺好的食物,也可以给她寄些,我的毛衣也先别织了,先把她的织好,给她寄过去,不要说是我告诉您的。”
霍离雪若是知道,大概率会觉得困扰,甚至是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