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邵空予是自杀的。

  曾九既然要在剑庐等杨恨回来,那么她自然不能眼看着邵空予的尸身躺在血泊里。只要一走近,她稍一打量邵空予脖颈上的伤痕,便瞧出了端倪——刃伤下斜,左浅右深,当是一个右手使剑的人自刎所致。

  当然,若有一个比邵空予高大的人,能让他老老实实站住不动,从身后这样划他的脖子,也不是不能做到。蓝一尘虽符合条件,却全不必要这样做——一个无依无靠的落魄剑师,又炼坏了他一块神铁,他总算将此人一剑杀了,又有谁能说一句不是?

  蓝一尘将邵空予的尸身抬进了三间草房中的一间。

  看屋内陈设,这正是邵空予日常起居的房间,曾九打量了片刻,道:“若说邵空予不是闻名天下的剑师,想来你也不会将神铁交给他锻造;可若说他是,我又实在想不通,他怎会这般落魄潦倒?”

  蓝一尘苦笑一声道:“他固然是天下闻名的剑师,但那是十年之前的事了。”他说着,向峰底连绵数十里的铸剑山庄投去一瞥,“单只瞧这座山庄,你应当能想见他十年前的辉煌。”

  曾九不禁点了点头。

  她自听说杨恨是铸剑山庄的人后,便起意入庄求器。只她不可能听信他一面之词,谁知道这山野小子是不是在吹牛?但自跟踪他上山,远远向这山庄大门望过一眼后,她便没再怀疑过了。只不料杨恨话里真假参半,与实情仍相差甚远。

  但曾九还是有些想不通,杨恨为什么要骗自己?

  他推诿不肯答应带自己来铸剑山庄见邵空予,难道只是害怕谎言被戳穿?

  蓝一尘不知她心思,续道:“蓝某生平最是爱剑,偶然得了一块深海玄铁后,便有意将它打造成一柄宝剑,为此我遍访大江南北名师,历经数年后才偶然寻到了他。只是我却不知道,他之所以隐退不出,是因为他患上了癫痫。”

  曾九微微一怔。

  蓝一尘道:“铸剑非比寻常,最须全神贯注、倾心而为,若要铸造一柄好剑,其中工序之繁杂,火候之精细,往往要铸剑师把握到毫巅之处,邵空予患上癫痫症后,根本就无法再胜任铸剑一事了。”

  他说着,又看了眼手中裹了白布的怪钩。

  弯月般的钩头并未被全然盖住,纵然在暗室之中,钩上仍有一抹湛然青光闪烁不定。

  “邵空予此番闭关铸剑,本来一切顺利,可惜最后关头犯了病,将我那块玄铁练成了这柄似剑非剑的残钩。他羞愤愧疚之下,便在我面前自刎谢罪了。”

  一个名震天下的剑师患上了癫痫,不仅要忍受着丧失尊严的煎熬,甚至终生都不能再铸出好剑,他心中的痛苦也不知到底有多深?

  谁又能想到,当年他弃庄而去,其实并没有远走他处,而是隐居孤峰之上,日夜注视着脚下日渐荒败的铸剑山庄呢?

  草屋中沉默了下来。

  但屋外那条登峰小径上,却忽而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响声。

  蓝一尘耳力聪敏,道:“有人上山来了。”

  曾九自然知道,毕竟这脚步声她已足足听了半个多月。当下向蓝一尘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是啊,你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那脚步声十分缓慢,又十分沉重,来人一定走得十分辛苦。但路总会走完的,因此曾九并没有等多久,杨恨便担着两桶清水踏上了峰顶。

  他累得满头大汗,但一声不吭,只微微蹲下,将两只水桶放在地上,想稍微歇一会儿,顺便抬起头来,松缓一下僵硬的脖颈。

  但下一刻,他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草屋门前,正站着一个蓝衫男子,一个紫裙少女。

  这二人站在晨光薄雾中,几乎相谐的如同神仙眷侣,任谁瞧上一眼都永远不会忘记。而那紫裙少女正盈盈含笑的注目着他,无瑕的脸容上几乎散发出淡淡光芒,她微笑道:“你终于回来啦?”

  杨恨一时只觉如遭雷齑,阳光兜头照下,却再也不是明媚温暖的,而是滚烫如沸水,让他感到无处可以容身。

  他正呆住,却又听她淡淡道:“我在剑庐西侧等你。如果待会儿你还有话对我说。”

  曾九将邵空予之死的事扔给了蓝一尘。

  与她无关的麻烦事,她向来是不愿意沾手的,更别提这麻烦事还与死人有关。她眼下之所以还留在山上不去,是因为她还对杨恨留有最后一点未告满足的好奇心。

  而杨恨也没有让她等太久。

  或许只有一盏茶的功夫,曾九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回首一望,杨恨正沉默地向她走来。他生得宽肩细腰,骨架高大,若照顾得当,未必不是一个美男子。但他实在太瘦了,山风一吹,他藏在衣裳下的身形仿佛一架空荡荡的骷髅。

  曾九凝视着他,而他低垂着漆黑眼睫,直到近前才抬眼看向她。

  骷髅是没有眼睛的。

  但如果有的话,曾九想,那应当是杨恨这样的眼睛。

  她盯住他半晌,道:“你看上去不像很伤心。”

  杨恨道:“人总会死。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未必不是一种折磨,只是他自己不敢解脱。”

  曾九又看了他半晌,道:“你看上去也实在不像一个会骗人的人。”

  杨恨道:“你说得不错。我只骗过你一个人。”

  曾九问:“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

  杨恨道:“我骗你的事很多,你想听哪件理由?”

  曾九见他清瘦的脸孔仍旧毫无波动,忍不住笑了一笑,道:“你为什么骗我说自己是仆童?”

  杨恨道:“因为我不愿意让你以为我是一个卑贱而可怜的人。”

  曾九道:“难道被铸剑弟子虐待的仆童不卑贱而可怜?”

  杨恨道:“在有些人眼中确实如此,但你不会这么觉得。我只需要能骗过你就够了。”

  曾九又笑了:“看起来你好像很了解我?”

  杨恨道:“我只是试探而已。如果你真的认为一个煮酒烧茶的仆童卑贱可怜,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只会感到有些失望。”

  曾九淡淡道:“好。我懂了。可你既不是仆童,那些疮疤又是怎么来的?”

  杨恨沉默半晌,道:“你以为是邵空予在虐待我?”他不等曾九回话,兀自摇了摇头道,“师父对我不错。这些疮疤,是我自己烫出来的。我早就和你说过,疼痛是最容易让人记住的,每当我练剑出错,我就用火钳烫自己一下,这样下次想起这种痛苦,就不会再犯!”

  曾九不由微微一怔,问道:“你用剑?”

  杨恨又道:“我也同你说过,一个剑师总会有几分本事护身。只是师傅醉心铸剑,剑法并不高超罢了。”

  曾九问:“可这又有甚么卑贱可怜之处?”

  杨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想看看我的剑法么?”

  他忽然拾起地上一棵断枝,屏气凝神地演练了一套剑法。曾九才看了五六招,便知道这实在一套不入流的剑法,而杨恨虽然使得很认真,但与这剑法搭配,却说不出的违和别扭。

  他很快使完了整套剑法,淡淡道:“你觉得怎么样?”

  曾九道:“你的剑招很标准。”

  杨恨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因为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忽而微微一笑,这还是曾九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微笑,“这是师父教给我的第一套剑法,这套剑法我已足足练了三万多遍。”

  曾九不再说话。

  她已经明白了杨恨的意思。

  一个被人欺压的仆童,若专注铸剑,或许迟早还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但一个根本不是用剑材料的人,花了数年心血学剑,为此不惜自残用功,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连一套三流剑法都练不好,这便与前者决然不同了——

  因为后者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名剑客,不论他付出怎样的代价。

  杨恨将手中的断枝轻轻抛落,道:“你还有什么要问我?”

  曾九问:“你既不爱铸剑,又使不好剑法,是不是?”

  杨恨道:“是。”

  曾九道:“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学别的武功?”

  杨恨道:“因为邵空予是我的师父。我既然认了他做师父,这一生他都是我的师父,我绝不会再向任何人学艺,哪怕他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曾九并没把这句话当回事,闻言笑道:“就算天下第一剑客要收你为徒,你也不同意?”

  杨恨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他并没有因为曾九意味不明的微笑而动怒,只缓缓道:“我虽然骗过你,但我认定的道理,从没有人能改变,我承诺过的事,也一定会办到。”

  曾九的笑意微微一收,有些满足的叹了口气道:“所以你骗我邵空予不制暗器,蓝大先生是他的朋友,只是因为你明白邵空予身患癫痫,必定不会答应我。而这个理由他却绝不肯让外人知道,你怕我一时恼火,反而起了祸端,是不是?”

  杨恨道:“他确实从不制暗器。我不肯带你来,自然还因为你来了,我骗你的话就不攻自破了。”

  话说到此处,曾九已没甚么其他想知道的了。

  她静静地站在山风中,半晌轻柔道:“我本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本应该互相信任,而不是这样猜忌欺瞒。”

  杨恨却忽而冷冷道:“你说得对,但又错了。朋友确实该彼此信任,互不欺瞒,但我没有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他狭长的眼睛藏在阴影般的睫羽下,像黑暗中两孔陷人的沼泽,翻滚着复杂晦涩的光芒,“我从来也不想成为你的朋友。”

  他想成为曾九的什么人,曾九早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凝视他片刻,倏而微微一笑道:“对不起,刚才我也骗了你。”

  她不疾不徐地柔声说:“我也从没把你当做我的朋友。你对我而言,同这峰顶上的一根枯枝,一阵山风一样,根本什么都不算。”

  杨恨闭上了眼睛。

  他浑身发抖,双手握得青筋暴起,不敢再看曾九一眼。

  曾九打量着这个阴狠固执、沉默孤僻的少年,缓缓道:“你瞧,你骗了我,我并不放在心上。但我骗你却不一样。将来若有我这样的女人骗你,你会被骗得死无葬身之地。”她失去了兴趣,终于轻盈地走过他身畔,“我不会再去湖边了。”

  杨恨忽而在她身后嘶哑道:“我会找到你的。”

  曾九脚步微顿,回眸奇道:“你还找我干什么?”

  杨恨道:“因为我要娶你。”

  曾九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杨恨倏而转身,目光炽热偏执到可怕地盯住曾九:“当我再找到你的时候,我想要你明白,我同这峰顶上的枯枝山风绝不相同,我想要娶你,就一定会娶到。”

  曾九啼笑皆非,道:“先做个天下第一,再说这话不迟。”

  说罢,她再不回头,兀自沿小径下山而去。

  而杨恨远远望着她,直到再看不到她的背影,才回到草屋之中,送走了蓝一尘。

  待他独自一人将邵空予的尸身掩埋,夕阳早已落山,但他既不疲惫,也不饥饿,便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师父生前的房间之中,缓缓在床头摸索了片刻,翻出了一本书页泛黄的残书。

  这本残书是邵空予用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换来的。

  它本是一本极高明的剑谱,但可惜所有招式都残缺不全,只剩下半招,因此根本没人能练成。

  杨恨默默地翻看了半晌,忽而抬首向桌上望去——

  桌上放着一柄长钩。

  最后一丝晦暗的霞晕中,这柄似剑非剑的残钩上正流淌着血一样的光!

  这章教导小朋友们不要撒谎,要做诚实的孩子,是不是很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