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曾九钻进这白雾翠林中走了好久。

  山路那样深而曲折,她耳畔的歌声一时仿佛近了,又忽而飘荡远去。

  天渐渐亮了,日光也愈发澈丽。透过丝缕淡去的浮云流雾,她远远望见山脉更深处,一座巍峨绵延的白头雪山仿佛伫立天头,山顶晕染着醉人的金光。

  曾九不知往何处走才有人烟,但也不在意,便朝那雪山方向继续前行。又走了许久,分花拂柳间,她眼前豁然一开,只见几座妩媚小山青青环合,嵌出一倾白雾缭绕的碧水小湖。湖边芳草茵茵,生着一簇簇雪白的重瓣小花。

  曾九欣然驻足观赏,片刻后缓步走去湖边,捧起一汪水来。湖水入手清澈无比,她浣净了两手,这才凑唇喝了几口。碧波摇曳,她一道紫影也在湖中袅袅荡漾,曾九一眼扫过,便瞥见了湖水中自己的倒影。

  世上哪有人不爱美的?

  曾九垂首端详起自己的容貌,两手中的清水沿隙滑落,激起湖面玉珠沉浮不定,将水中人像倏而模糊了。她忽而心想,自己没有了往日记忆,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只是想了也白想,便又收回心来,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微微一笑。

  她一笑,湖中那漆发紫衣的倒影也嫣然一笑,辉映着湖光山色,说不尽的动人。

  正当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曾九立刻回眸一望。

  湖边翠林中,钻出一个挑着水担的少年。他乍然间见到生人,不由微微怔住在原地。四目相视下,只见他衣衫简朴,身形消瘦,肤色铜黑,但面孔却颇为清秀。曾九瞧了他两眼,又是一笑。

  那少年本自凝视她,应时便是一呆。

  曾九没有动,只坐在湖边,朝他懒洋洋道:“总算见到人啦,你从哪里来?”

  少年迟疑的站在林边。曾九见他不动,便向他轻轻招了招手,仿佛唤他过去。

  他便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走的愈近,他愈感到眼前这紫衣少女艳光灼人,几乎令人不敢逼视,他低着头没有再看,只是走到了她身边。

  曾九见他冷冰冰的不说话,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肩上的水担放了下来,道:“杨恨。”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受过损伤般,虽不难听,但却不像是个少年的声音。

  曾九听了不由有些诧异。但那少年却渐渐没那么拘束了,他虽不看曾九,但举止已自然许多,又反问了她一句话:“这里离附近的村庄很远,你一个人怎么走到了这里?”

  曾九闻言微微一笑,随口道:“我也不知道,我迷路啦。你是这附近的村民么?可不可以带我过去?”

  那少年却又冷冰冰的道:“我不住在村里。我住在山上。”他不知为何忽而提起了水担,仿佛不想再与曾九说话了般,“我来打水,打完就走。你最好赶快自己去找路。”

  曾九仍坐在湖边,看着他也不挽裤脚,便径自淌到湖边浅水处打水。看了一会儿,她见这少年竟真对她视若无睹,玩心一起,便轻柔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杨恨将水桶平放进湖里,又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曾九又问:“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杨恨头也不抬的道:“因为不管你叫什么,都与我没有干系。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曾九乐此不疲道:“为什么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杨恨又沉默起来。他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响应,仿佛过去十几年,也未曾有人对他这般好奇,向他无止无休的问些问题。直到他打好了水,曾九才听他冷漠地开口道:“山上的人,和要下山的人,当然不会再见面。”

  曾九微微讶然道:“山上的人难道就不可以下山去?”

  杨恨道:“有人可以,但那不是我!”

  曾九好奇道:“你又为什么不可以?难道有人绑住你的脚?”

  杨恨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曾九觉着好新鲜,她早瞧出来这少年身上没甚么功夫,可脾气倒真正不小,纵算是欧阳锋也不曾对她这般不近人情过,便忍不住笑起来,嫣然道:“好罢,就算如此,我们也未必不会再见。毕竟我可没说一定要下山去。就算我走了,我也可以再回来,就在这小湖边,再来见你。”

  杨恨终于从湖里站起身,背脊笔挺地转头来看她。

  曾九望着他,忽然发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孤僻内向的少年竟生着两道锐气逼人的剑眉,他眼睛黑黢黢的,定定的看人时,令人感到深藏着刀光斧影般的凶戾。

  他注视着曾九,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曾九也注视着他,娓娓说:“我要你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杨恨道:“好,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曾九道:“我姓曾,叫曾九。”她莞尔一笑,伸指在湖波中轻轻写道,“是九九重阳的九,不是长久的久,更不是美酒的酒……你不要弄错啦。”

  杨恨什么都没说,只站在浅水中央默默盯着她。

  曾九问:“你的水打好了,你要走了么?”

  杨恨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每天都来打水么?”

  杨恨再一次缓缓点了点头。

  曾九揽回因风落水的紫纱飘带,复又一眨不眨地微笑瞧着他。

  灿烂波光中,杨恨便见岸旁那紫衣少女抱膝嫣然一笑。她目光中带着狡黠而任性的笑意,对他柔声道:“那么,明天我还在湖边等你。好么?”

  从那日以后,曾九便真如约在小湖边与杨恨相见。

  杨恨住在西岭山脉的深处,是铸剑山庄里一个烧茶煮酒的仆童。

  他很平凡,但铸剑山庄却不平凡,因为庄主邵空予正是天下第一铸剑大师。

  曾九自然不认识邵空予,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已经足以证明一切。所以她得知此事之后,便在这偏僻山中留了下来。

  青龙玄武显象之后,她功力大增,在上一世已经无敌于江湖,故而得知此世目标是暗器天下第一后,她反倒不怎样着急。暗器与毒道不同,本就是一门武功,而天下武功总也脱不开这么个道理,那就是内功若高超不凡,不管使什么兵刃都会得心应手很多。

  正如她本不用暗器,但早先略得黄药师弹指神通一二要诣,应对梅超风时,随手发出一枚铜钱便有不俗威力,实是她自身本就达到了眼至心至,心至手至的武功境界,就算不精于暗器一道,出手也绝非常人能及了。

  既然如此,眼下最紧要的反倒不是提升实力——

  她需要一枚形制独特的暗器,好教往后江湖中人瞧见这枚暗器,就如见她当面一般。

  若有一天,这枚暗器能令人闻风丧胆,见者乖巧如鸡,那她曾九便离天下第一不远了。

  这许多天来,曾九一直在琢磨她的独门暗器。

  她主意定下那一日,便是她上铸剑山庄登门拜访之日。

  这天晴早,又是湖边。

  曾九一时想着飞刀太普通,一时想着飞镖不好听,一边想,一边将膝边雪白的重瓣小花又摘下一朵,编到了手里的花环上。做完这个,她抬头朝湖畔望去,杨恨正站在浅浅碧水中提他的桶,粗布裤腿浸在水里,湿透了半截。他身量颇为高大,生得长手长脚,却瘦得厉害,孤身一人站在湖中,仿佛是个单薄的影子。

  曾九将花环戴到发间,悄声靠到他近前,忽而“喂”的轻声叫了下。

  杨恨汲好水,闻声一瞧,只见她一双素手扶着头上花环,裙摆飘浮在波光中,正眸光闪动地微微笑着。湖波潋滟不定,她檀黑发间的花环白翠辉映,照她肌肤雪雪,容靥盛艳。她仿佛对自己容貌知之甚清,却又直白到厚脸皮,张口就问:“我好不好看?”

  杨恨面无表情地将桶提到岸边,并不理她。

  曾九丝毫不觉冷遇,又笑吟吟地闪到他跟前:“好不好看嘛。”

  杨恨道:“我觉得好看不好看,又算不了什么。”他将桶放好后,如往常般捡一块草地坐下,“我便是觉得你天下第一美艳,也不见得你就真成了第一美人。”

  曾九悠悠道:“明明两个字就能叫我高兴,你偏要说二三十个字,来惹我不高兴。”

  杨恨道:“那我走了。”

  曾九佯嗔道:“慢着!”她扯住他的衣袖,“别急着走。”

  杨恨有那么一瞬间忍不住想要微笑,但还是淡淡道:“愿意说两个字的人有许多,你却偏要来听二三十个字的。”

  曾九笑道:“谁和你说这个了?我拦住你,是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杨恨道:“那要看是什么事。”

  曾九却不忙开口解释,只眸光笃定地凝视着他,柔声道:“可我要你先答应我。”

  杨恨触碰到她的目光,张口便欲道:“你仿佛一点也不怕我会拒绝。”但这话还没出口,他猛地意识到,他仿佛真的并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要求。

  曾九见他只望着自己不说话,便笑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杨恨发了片刻呆,终于缓缓道:“好。”

  曾九嫣然一笑,从身上摸出一只小瓷瓶,一卷白纱布。然后她垂下眼帘,双手将杨恨湿透的裤脚轻轻挽了上去。

  杨恨忽然变得浑身僵硬。

  没了裤脚遮掩,他腿上大大小小的新旧疮疤露了出来,烙坏的焦皮烂肉沾了水,只浸出了零星的脓血,黑红参半的爬在腿面上。

  曾九将瓷瓶打开,用布沾了伤药,细致的给他裹了创。她低垂着头,杨恨看不到她的脸孔,只看到她发间星子般散落的雪白小花,她轻轻的声音伴着清清的花香传来:“我猜你不想我知道这些。”

  杨恨没有说话。

  不多时,伤口都裹好了。

  杨恨站起身,冷冷道:“谢谢你。我要走了。”

  曾九仰头凝视着他:“你不开心了?”

  杨恨道:“我只是要走了而已。答应你这一件事,我已经做到。”

  曾九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涡,道:“我可没有说,刚才的事是要你答应的事。”她正新鲜他这一口,听了这话半点也不生气。

  杨恨见她耍赖皮,却也不生气,只是问:“那你要我答应什么?”

  曾九不急不缓道:“我要你答应我……再答应我三件事。”

  杨恨沉默了下,道:“这样下去,我岂不是要答应你无数件事?”

  曾九莞尔一笑,道:“这三件事里头的第一件,我要你现在坐下同我说话。”

  杨恨面无表情,也不看她,但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曾九望着他,缓缓道:“第二件事,我要你每天都来小湖见我,直到我说不用了为止。”

  杨恨闻言转过头来,一双神气森冷的黑眼睛静静的望向曾九,口中问:“还有呢?”

  曾九歪着头,倏而笑道:“如果我说,要你再答应我三件事,你会不会同意?”

  杨恨道:“我会。”

  曾九不由安静了片刻。微微诧异之下,她又问:“你真的要答应我无数件事么?”

  杨恨道:“如果你要我答应,我会。”

  曾九问:“万一你做不到,怎么办?”

  杨恨仍旧望着她,冷静的道:“那我就杀了你。这样仍算我信守了诺言。”

  曾九与他对视着,渐渐忍不住,又笑露出了一对杏涡:“那好罢。”

  杨恨道:“你不相信?”

  曾九摇了摇头。

  杨恨道:“那你笑什么?”

  曾九眨了眨眼,嫣然道:“不为什么,我喜欢对你笑呀。”

  杨恨半晌没说话,最终问:“你听起来也不害怕?”

  曾九道:“我不怕。”

  杨恨不由问:“你也不好奇,为什么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拒绝你?”

  曾九轻轻一笑,却没有说话。

  杨恨勉强忍耐住自己的疑问,却见她将瓷瓶收好,袅娜地站了起来。

  做罢这些,她才柔声笑道:“我不怕,也不好奇。至于为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

  估计你们不知道杨恨是谁,他是离别钩的主角杨峥的父亲。

  离别钩是一把练废的武器,被蓝大先生赠给了年少时的杨恨。杨恨就靠这把钩子自学成才,成了一代江湖大盗,“平生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狄青麟武功大成时,他师父应无物说,现在你不用怕离别钩了,杨恨复生也打不过你。以此为标杆,可以看出杨恨当年的武学成就应该不俗。

  按设定,蓝大先生是杨恨唯一的朋友,除此之外他只有仇人,而杨恨早年则是邵空予的弟子。我实在不能理解为啥杨恨这么偏激报社,所以做了一些私设,毕竟我觉得正常父母也不会给自己孩子起名为恨……

  准备放飞自我了,觉得我写的不好不要当面告诉我!!!

  我不听我不听!!!

  我不管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