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清白罪名【完结】>第3章 夜长梦长

  绿皮火车缓缓驶向北方,娄牧之侧首看铁轨外漫山遍野的树林,一片浓绿映入眼帘。

  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生,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手里摆弄着一款宝丽来的拍立得,拿相机的女生手腕一转,镜头对准娄牧之。

  咔嚓。

  相纸上定格了一个俊秀落拓的男人,他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临窗而坐。

  女生抽出相纸,在手中掸了掸,等待显影,整个过程,娄牧之一直装作没看到。

  直到女孩将相纸递过去:“送给你。”

  娄牧之这才回首,他看着女生温柔浅笑,右脸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他脑海里立即浮现了易知秋大笑的样子,心头狠狠一跳。

  无论辗转过多少土地,见识了多少出类拔萃的人,能让他悸动的,永远只有那一张脸。

  恍惚须臾,娄牧之接过了那张相片:“谢谢。”

  照片上的娄牧之穿一件简单的纯白卫衣,臂弯里躺着一方纸箱,领口挡住他脖颈的纱布,额前的碎发没打理过,刚好到盖到一双秀眉上,他侧着脸,鼻梁跃着晚秋的阳光,轮廓流畅的下颌角让他显得冰冷又英俊,漂亮的瑞凤眼却充斥着无限落寞。

  “我这边还有空位,”女生示意空荡荡的卧铺底,又指了下娄牧之怀里的纸箱子:“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放我的位置。”

  “不必。”

  娄牧之说着,紧了紧纸箱。

  也许是什么贵重物品,珠宝?首饰?或者钱?

  女生将目光从纸箱上移开,她笑着说:“我是南方人,第一次去北方,你也是去北方玩的吗?”

  娄牧之简单地回:“嗯。”

  女生兴致勃勃,跟他交谈起来:“听说北方的风可猛烈了,冬天的雪有一尺厚,小孩都喜欢在雪地里撒欢,打雪仗堆雪人,特别有意思。”

  娄牧之自小在北地长大,南北差异他并不清楚,于是回以一个善意的微笑,并未接话。

  女生笑着说起南方的水土和气候,又说起北方的特色菜,娇俏的脸上全是对未知旅途的向往。

  娄牧之安静地坐着,他没觉得女生聒噪,反而有点羡慕。

  羡慕她有一颗干净年轻,未曾受伤的心脏。

  “你好,我叫沈棠,能跟你交个朋友吗?”

  聊了半天,终于切入了正题。

  女生伸出纤细柔嫩的手,看着娄牧之,秀丽的脸颊飞起两朵红晕。

  他没握她的手,疏离而礼貌的说:“娄牧之。”

  沈棠是杂志社的记者,经常独自出游,她喜欢漫无目的地走,扩大脚下的疆界。

  虽然从没想过搞艳遇,但见到娄牧之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男人十分特别。

  火车异常喧嚣,呼噜声此起彼伏,售货员卖力吆喝,尚在襁褓的婴儿啼哭不止,只有娄牧之安安静静的蜷缩在角落,像一棵生长百年的银杉,冷冽,孤傲。

  娄牧之身上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伤,他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

  行人来往,每个人肩上都沾染了人间尘色,唯独他,沉默的,寂静的,像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不过惊鸿一瞥,她抬首,他就入了沈棠的眼。

  沈棠很想认识他。

  这趟列车开往北地的川笼市,川笼是旅游胜地,临山靠海,处处好风光。还是文艺之乡,画展、科技展、艺术展比比皆是。

  沈棠正要赶往当地,参观一场展览,她见娄牧之态度冷漠,倒也没觉得尴尬,反而收回手,大方一笑:“我要去川笼,听说大都博物馆有一场摄影展,是四十周年纪念日,很多大家的作品都有,你也去那对么?咱俩顺路,要不一起结伴同行。”

  娄牧之确实要去川笼,但他对摄影展没兴趣,便说:“不好意思,我们不顺路。”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冷淡的语气,空无一切的眉眼,不知道为什么,却勾起了沈棠强烈的好奇和探究欲,多年的职业嗅觉告诉她,这个男人身上一定有故事。

  沈棠笑得眯起眼睛,她玩笑道:“这趟列车的目的地就是川笼,中途也不能停车,怎么就不顺路了?”

  娄牧之微蹙眉,倒是忘了这一茬,他没法反驳,只好闭上眼睛,轻声说了句:“抱歉,我有点困。”

  说罢,他戴上卫衣帽子,拉低了,挡住一半脸。

  沈棠是个明白人,她知情识趣地闭上嘴巴,还娄牧之安静。

  天光逐渐黯淡,夜色阑珊,火车上的人们进入梦乡,沈棠也睡倒在卧铺上,娄牧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他躬身,趴在纸箱上,斜着脑袋,看了很久很久的月亮。

  起了风,吹散了层云,星光碎片散落于连绵起伏的山脉,寂静让他想起他与易知秋共渡的夜晚。

  眼前仿佛重现了那一幕幕,夜色温柔,他和易知秋并肩坐在校园偌大的操场,安安静静的挨在一起,少年闻起来,是盛夏的风,植物的香,俏白的月亮。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娄牧之到站下车。

  拖着行李箱,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子,娄牧之站在候车大厅,他却茫然地不知该去哪里,尽管他知道易知秋就在远郊的一间监狱,但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易知秋不想让娄牧之见到他穿囚|衣的样子。

  所以整整十年,娄牧之没见过易知秋一面。

  想到这里,他死死抱住纸箱,收拢的指尖微微颤抖,这里面装着一封又一封书信和画册,这也是十年间,他跟易知秋唯一的联系。

  还有三天。

  娄牧之在心中计算着,还有三天,易知秋就出狱了。

  就在他想事情的时候,有个旅客推着行李箱,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娄牧之没抬稳纸箱,啪嗒一声掉了。

  里头的信件和画册哗啦啦滚路一地,偏偏这时窗口吹来一阵风,把纸张和画册卷得到处乱飞,娄牧之错愕一瞬,他立即蹲下身去,手忙脚乱的捡着散落的信件。

  候车厅人来人往,异常拥挤。

  “麻烦让让,”娄牧之惊慌失措地去追那些轻飘飘的信件。

  “让一下。”

  “哎呦,”有位行人不小心踩上一个软绵绵的什物,他低头一看,见是个大活人,赶紧退后三步,骂了句有毛病。

  娄牧之分不出一点心神给火辣辣的手指,他样子滑稽,蹲在地上,慌忙地找信件,每捡起一张,就小心地揣在怀里。

  路过娄牧之的行人都忍不住侧目,不过几封信而已,何至于此。

  他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目光,就这么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找了回来。

  腰酸背痛的站起身,脑袋还有点眩晕,这时候的候车厅已经寥寥无人了。

  数了数书信,只有519封,还差2封,娄牧之游目四野,他刚刚几乎把大厅翻了一遍,每个角落都找遍了,看来真被风真吹走了。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他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沈棠站在娄牧之身后,她为男人惊慌的样子感到好奇,不由得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件。

  上面写着,“娄牧之亲启,寄信人易知秋。”

  川笼市,海滨之岸。

  蔚蓝色的大海缓缓淹没了艳阳,海水潮涨潮落,粉橘色的余晖与逐渐亮起来的路灯交相辉映,在海岸落下影影绰绰的斑斓。

  娄牧之躺在沙滩上,闭着眼睛。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得他衣诀翻飞。娄牧之穿白色的时候,整个人特别干净,像雨后初歇的青草。

  “你在找这个吧,”不知什么时候,沈棠坐到了他身旁,她伸出白净的手掌,上面安静地躺着两封书信。

  “是你,”娄牧之坐起身子,看向沈棠的手心,他眼睛忽然一亮:“你从哪捡到的?”

  “巧了,当时就飞到了我脚边,”沈棠朝他一笑,露出白若贝壳的牙齿:“还给你。”

  娄牧之连忙接过来,轻而又轻地将信件攥在掌心,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冉冉升起,他由衷地说了句:“谢谢。”

  “这些信对你很重要吧,”沈棠说:“看你紧张的。”

  “嗯。”

  娄牧之小心地把信件放回纸箱,仔仔细细用胶带把破损的边缘封好,确定没有遗漏的角落,他才转过身来,看着海平面,时不时用手指摩挲着右手上的一串念珠。

  沈棠注意到了,珠子光泽莹润,在余晖下能看到闪闪金星。

  “成色真好,这珠子是小叶紫檀吧,看样子价钱不便宜,”沈棠看着他:“你在哪买的?”

  娄牧之摩挲珠子的手一顿,继而又逐渐攥紧了冰凉的珠子,眼睛深沉似海。

  见他不吭声,沈棠又说:“我也想买一串,方便把卖家的地址告诉我吗?”

  娄牧之微微抿起唇线,过了好一会儿,他破天荒地对一个陌生人说:“不知道在哪买的,珠子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很重要的人。

  沈棠看向他寸步不离的纸箱,恍然大悟,嬉笑道:“女朋友?”

  闻言,娄牧之愣愣地看着大海,他说:“不是。”

  沈棠又问:“那是你老婆?”

  娄牧之还是说不是。

  既不是女朋友也不是老婆,还能是什么,沈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他是我的爱人,娄牧之心想。

  沈棠没弄明白他意思,一侧头,却看到娄牧之望着远方出神,那人被一种巨大的失落笼罩着。

  沈棠犹豫片刻,说:“可能我这样说不太礼貌,不过,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不止是心情不好,还很困倦,娄牧之眼睛下挂着两团淡青色的黑眼圈,像常年睡眠不足。

  娄牧之侧首。

  沈棠耸肩,笑了笑,:“我是民生记者,采访过很多人,有医生,有警察,有企业家,也有外卖小哥和工人,我看人很准的。”

  娄牧之摸了把不开心的脸,自嘲道:“有这么明显吗?”

  “嗯,”沈棠点点头,她说:“我看你心事重重,或者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听众。”

  娄牧之没承认也没否认。

  沈棠似乎看穿了他:“不开心的事,说出来会舒服一点。”

  “想拿我当素材?”

  娄牧之鲜少会调侃两句。

  “对,”沈棠大方承认:“我非常喜欢听故事,如果你的故事足够精彩,说不定我能跟主编申请一版专刊呢。”

  也许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人,一直以来,娄牧之疲惫、防备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娄牧之静默着,那些年少时光仿佛自眼前匆匆涌过。

  他站在岸边,而他的青春,在海对面。

  娄牧之突然说:“我的心事很长。”

  沈棠伸出双臂,环抱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这是一个听故事的姿势:“没关系,太阳才落山,你慢慢讲。”

  这副样子显得很知书达理,她一言不发,等待着娄牧之的故事。

  潮水冲刷着海岸,现实中的世界充斥着夕阳,海浪,路灯,人来人往,娄牧之却什么也都听不见了。

  打火机在黄昏里擦出一点星火,娄牧低头,吸了一口烟,雾气顺着他的额角画出了一条蜿蜒弧线。

  他眯起眼,望向海面上的灯塔。

  易知秋,这个名字是苦涩而动人的往事。

  娄牧之在灰烬里重生,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在阴霾,潮湿的淤泥深处,他是一簇即将腐烂的植物,他与易知秋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但他仍然渴望他身上的光。

  他们曾经拥有过彼此的蓝天,夏夜。

  在梅子味的晚霞下,空气中浮动着白兰花的清香,连舌尖都沾染了甜味,娄牧之还记得,他们坐在校园的单杠上,易知秋荡着大长腿,指着望不见的远方,对他许诺,我们会一起离开,去同一座城市,以后的所有隧道都光明,前途似锦。

  易知秋的手掌越过铁栏杆,轻轻勾住娄牧之的小指,晃了晃。

  岁月匆匆过,而那道铁栏,早已在娄牧之心上生出一块又一块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