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惶恐”,何玉琢悻悻然闭了嘴,不再说话。
祁峟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扭头问崔海河、王鹤亭等上了岁数、见多识广又脑子活泛的官员,“被低于官价贱卖了的小厮丫鬟们,爱卿可有什么妥当的处置方法?大家畅所欲言就好,不必拘束。”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暗中对接了眼神,俱是无奈地摇头,不发一言。
妥当?
如何才能妥当?
那当然是将他们的奴籍去了啊!
但这话能说吗?
不能。
别说是直接去了丫鬟小厮们的奴籍,就算单纯只是让金主们补齐丫鬟小厮们的卖身钱,这怕都不是容易被世俗接受的事。
买卖买卖,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的事情,怎么好出尔反尔呢?
卖出去的货物还有补差价的时候?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谷价麦价还一年一变呢!
凭什么奴隶的价钱一成不变!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惆怅,这事若是闹大了,京都的名望公卿和地方的豪强大户联合起来抵制大祁律法,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但这事草草敷衍下去,陛下哪里,怕是不好交代。
祁峟哪能不知道他们的顾虑,但他就是要看看崔王等人的态度。
看他们是忠于阶级,和天下豪强为友,做那德高望重的名臣贤士;还是不惜千夫所指,坚定拥护他这个皇帝,做他的幸臣佞臣。
选择权在他们,他不干涉。
祁峟无意勾起党争,也无意强迫群臣们站队。
他只是,急需一批人帮他办事。
这批人要有胆量、不惧人言诋毁;要有能力、不至于好心办了坏事;要清正廉明、私心远小于大义。
至于出身、家世、人脉……,那都是完全不重要的东西。
清白干净的家世和社交圈反而是加分项。
朝堂一时寂静,鸦雀无声。
王鹤亭率先打破沉静,他坐在竹椅上,身子骨明显不好,但精神硬朗,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让他看起来更加从容智慧。
“回禀陛下,老臣以为,这些可怜人境遇悲惨,吃惯了苦楚。人生来智慧,他们不该是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陛下应解除他们的奴籍、赐予他们田地,准许他们自由、独立地经营他们自己的一生。”
众臣皆哗然。
他们都知道王鹤亭是个清高孤傲的,时不时嘴几句皇帝、刻薄几句同僚,虽身居高位,却很少和人往来亲近。
杜后执政时,架空了吏部的权力,他不依附杜后;祁峟登基,更是将免官任官的权力死死攥在掌心,他不依附祁峟。
大家都知道王鹤亭是不屑于讨好权贵的人,平民出身的他,宁愿与贫穷寒酸的农人猎户结亲,都不与望族豪门攀亲。
原先大家只当他自卑。
现下,大家伙觉得,他是真不忘初心。
王鹤亭是真的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农户出身,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科举改变了大多数人的命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的奢望与梦想。
但,通过科举成功实现阶级跃迁的人,大都不愿直视自己的寒门出身,他们挣着抢着与贵女结亲、娶贵女入门;严格把控儿媳、儿胥的家族门第,存着“三五代内,改吾贫贱之血”的心思。
尝试过权力的滋味,见识过金钱繁华的人,试图避讳不堪卑贱的出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但站在权力的顶尖,俯下身子,却依然觉得农民、猎户品德高尚、持身清正,是尤为难得的事。
上位者俯视众生,大多是悲悯、同情的目光,他们看见苍生的苦和难,愿意拯救他们、帮助他们,便算是仁慈。
祁峟是这种人。
上位者俯视众生,看见他们的智慧和美德、看见他们的鲜活和自由,赞叹他们聪慧明达……,这是极为难得的事。
承认才学、家世、样貌不如自己的个人伟大很容易,但承认才学、家世、样貌不如自己的群体伟大很难。
肮脏的泥潭可以开出绚烂的花,一贫如洗的农家可以走出权倾朝野的丞相王侯。
这是被世人熟知且接受的,属于穷人的例外。
但,例外终究是例外,往往不具备普遍性。
在勋贵重臣的眼中,王鹤亭可以站在这里,安怀济也可以站在这里。
勤政殿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是神圣且庄严的地方,他们站在这里,是因为他们这个人才学出众、简在帝心。
种地的农民不可以站在这里。
扑鱼狩猎的渔民猎户不可以站在这里。
天生低人一等的奴隶更是不可以站在这里。
他们站在这里就是对金銮殿的污染、就是对公权力的亵渎!
便是把他们的名讳挂在嘴角,都是对神明、对权力的不敬重!
金銮殿是高尚者的议事处,不是下三滥的收留所。
王鹤亭的一番话明显惹了众怒。
“赏赐土地?”
“王大人说笑呢,我大祁土地紧张,哪里有多余的土地分给奴隶!”
永乐侯蔡凛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让奴隶自由、独立地经营他们的一生?”
“遇上个天灾人祸的,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安定侯李遇紧跟着跳出来反驳。
“就论这次南方洪水,自由农死了三成,佃农才死了一成不到!”
“我们收留他们,逢年过节、逢灾遇害的,又是施粥、又是施药,菩萨来了也不过如此!”
“让他们独立?”
“你想让他们走,他们还不舍得走呢!”
朝堂上一片哄闹,赵王和赵王世子的尸体还横在勤政殿前方,嫣红的血渍尚未干涸,却失去了警世的功效。
短短一瞬不到的时间,帝王威严再次被忽视了个彻底。
再一众王侯的带领下,众臣立场一致地讨伐起王鹤亭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地不得了。
祁峟头疼,他心里烦躁,面上却挂着甜美可人的微笑,像是不谙世事的稚子,单纯、柔软、好欺负。
小柚子胆战心惊地送上热腾腾的手壶,想替换掉陛下手中冰凉了的那个,却遭到了祁峟的无声拒绝。
他就静悄悄地捧着那冷硬的手壶,一个人孤坐高台,心思荒凉地看着臣子们乱斗。
他知道,他的统治根基是拥护他的地主、富农……
他若是得罪了他们,怕是不用狄国人打进来,他也能当上祁国的末代皇帝。
农人支持他?
农人支持他有什么用!
他们手中有刀枪吗?家中有战马盔甲吗?金疮药有吗?会使用攻城云梯吗?三石的弓拉的开瞄的准吗?
他们能筹集起粮草吗?
能自发凝聚成军队吗?
显然是不能的。
祁峟心里沉默,他何必呢?
他善待百姓,百姓帮不了他。
他若是苛刻富农贵族,这些人是真的能搞死他。
僧侣、官员、秀才、祁姓宗室、异姓公侯伯……
这些人不用交地税、商税,有钱有粮。
他们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藏匿人口,有钱有粮还有人。
他们若是联合起来反他,那胜算还真有点子大。
祁峟沉默良久。
小柚子站在他身旁,大气都不敢出。
王鹤亭处在焦点的位置,吸引了整个朝堂上所有臣子的火力。
王鹤亭孤立无援。
祁峟也是。
终于有人站出来,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新科录取的状元、榜眼、探花悉数站了出来。
他们有人是敏宁的养子、是荣华大长公主名义上的外孙;有人是王鹤亭亲子;更有人是一步步艰难爬上来的商户子。
他们曾畅谈农富国强;技精人专国强可期;监督权力的运作、考核官吏的业绩。
如无意外,他们有光明的前途。
可他们站在了众臣的对立面。
“放奴送地有何不可?”
“我大祁地方千里,难道连子民们的容身之地都没有吗?”
“施粥施药,是你们对佃农特有的恩惠吗?”
“药品是知府知县无偿发放的,人人有份,不过是你们这些主家替奴隶们做主,一齐拿了而已。”
“至于粮食,灾年荒年,皇帝不施粥吗?太后皇后不施粥吗?京兆尹知府知县不施粥吗?”
“只要粮仓里有粮食,当官的会任凭百姓饿死吗?”
“粮仓里贮存的粮,不就是为了救急应灾的吗?”
“粮仓的粮食甚至不用供给军队,它不分发给百姓,难度要腐烂在仓库吗?”
“还是说,你们这些人施粥,是拿着国库的粮,扬自己的好名声?”
状元公子口才极好,一下子就把伯侯们呛的哑口无言。
但还是有人思路清奇,抓住状元公子话语里的漏洞就开始反击,“那国库也没多少粮啊,地方粮仓与京都粮仓基本都是空的。”
“我们发出去的救济粮,就是我们私人的。”
“我们没有借花献佛的意思,从来没拿着国库的粮充自己的脸面、扬自己的名声。”
永乐伯越说越觉得自己仁义道德、品行高尚。
他这么慷慨的主家,舍得掏出粮食给奴隶们吃的主家,真是人间楷模,少有的大善人啊。
要他说寺庙里也别供奉观音菩萨、如来佛祖了;供奉他,他有钱,他真的给奴隶送粮!
探花公子快被气笑了,他也是个伶牙俐齿的,抓住机会就猛烈反击道:“好家伙,国库空的,你们粮仓有粮,你们怎么不捐粮救国啊!”
“你们这么自私,攒着粮食是想大发国难财吗?”
“还是心里盼望着早日亡了国,你们好带着粮草,招兵买马,拥立新君登基!”
就差没把造反这个词明说出来了。
永乐侯、安定侯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一个劲的挥袖擦汗,满口念叨着“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竖子欺人太甚!”
朝堂一片慌乱,臣子失了臣子的谦卑、皇帝也少了皇帝的威严。
祁峟默默端坐高位,将臣子们简单分了个类。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自然是可用的。
默默挡在王鹤亭身前、护在王鹤亭身畔的九品芝麻小官也是可以用的。
他钦定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更是头一等优秀的人才。
至于永乐侯安定侯的同僚们,那不好意思,他祁峟不招待了。
祁峟神游在闹局之外。
眼瞅着众臣要大打出手,这才出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诸位爱卿,可是讨论了个章程出来?”
跳得最高的永乐侯翻着白眼,装着恭敬,他谦卑地弯腰,道:“陛下,三思行事,如今正是四海升平的时代,陛下没必要无事找事。”
“哦?”
祁峟挑了挑眉梢。
表示好奇。
“分田地、放奴隶,那是开国新君的做派。中兴之主是无需操劳这些琐事的,您只需要吃喝玩乐、养养豹子、喝喝小酒,足矣。”
他言外之意就是陛下您不折腾政事,您就是中兴之主、圣君明君、好人好皇帝!
他把最简单最省心的明君攻略摆在祁峟眼前,他真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他真的是,好人好大臣!
永乐侯被自己的善良感动到落泪。
祁峟却一下子冷了脸。和煦灿烂地笑装都装不出来了。
他心里苦涩,却没多纠结放不放奴的争议,只转了话题,道:“众爱卿都是聪明人,大家伙帮孤想想,人贩子手中的孩子,可要如何救出来?”
“孤害怕判了人贩子死罪,他们萌生了歹念,强拉着无辜的孩子们一同赴死。”
这个问题就柔和许多。
场面不再混乱倾轧,缓和了不少。
一时间君臣和乐融融,大家争抢着建言献策。
“陛下,若是歹人敢带着孩子赴死,那死一个小孩就诛他一族,死九个小孩就灭他九族。看他舍不舍得带着族人陪葬!”
祁峟:够狠。
“九族会不会无辜了点?”
“不无辜,人贩子挣了钱,也是会花在他们身上的。”
“甚至有的人贩子,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家人幸福,才走上歧途的。”
祁峟沉默,目光殷切地瞧向他的同伴,声色柔和,“你有什么意见?”
“株连九族,九族确实无辜。”
“依臣愚见,只肖让人贩子的父母孩子经受凌迟酷刑即可。他敢让一个孩子陪葬就割一百刀,十个孩子就一千刀、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祁峟哑笑,“刽子手会不会不够用?这也太血腥了些。”
“回禀陛下,治国宜用重法威慑,此等雷霆手段不用在他们这些恶人身上,难道还要用在好人身上吗?他们该的。”
祁峟沉默。
他心里赞同这个观点,但他不说。
他殷切的目光终于投向何玉琢,道“何爱卿有何高见?”
何玉琢能站出来,简直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特意点了何玉琢出来回答问题。
“回禀陛下,凌迟直系亲属、株连九族,都是野蛮人的行径,我们大祁是文明的国度,不干那无理取闹的事。”
何玉琢倨傲地扫视了诸位大臣,重点关注了先前两个年轻官员,只瞧得两人面红耳赤,才收回了目光,道:
“陛下,可用墨刑。”
“哦?”
祁峟再次露出好奇的笑容,“墨刑?”
祁峟来了兴致,“何爱卿详细说说。”
何玉琢也不忸怩,大方道:“人贩子大都会在奴隶们脸上刻字,用黑墨填色,以标记奴隶的身份、增加奴隶的奴性与忠心。”
“陛下不妨借鉴他们的做法,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将他们的子孙后代脸上都刻上字,以增加他们子孙后代的身份认同。”
“至于雕刻什么字,全凭陛下的心意。”
“若是觉得墨刑过轻,还有烙刑,烧红的铁块同样可以使标记长存。”
“当然,烙刑墨刑是最低等的惩罚,人贩子放了孩子们生路,他们的直系后代才得以享受如此待遇。”
“他们若是敢带着孩子赴死,那不妨将他们并一众子女血亲,关押在囚养猎豹的笼中。”
“让他们与猎豹厮杀争食。”
“孩子们生前死得可怜,犹如被猛兽掌握了脖颈的可怜人,他们这些作恶的人,也该和困兽进行真正的斗争。”
“最好将笼子放在闹市,即给百姓们增加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起到了威慑的作用。”
祁峟称赞。
不愧是刑部尚书,这专业性,让人心服口服。
祁峟勉强收回了对呵玉琢的偏见,冷着脸道:“就按何爱卿的意思办事。”
何玉琢自然欢喜,趁着机会,他开口向陛下讨人,“陛下,刘华、张梓二人正义感强,又有胆量,敢为弱小直言,臣请陛下,将他二人调入刑部办事。”
刘华、张梓是王鹤亭提拔的新人,祁峟将决定权让给了王鹤亭,“此二位是吏部的人,王爱卿若是舍得放人,他二人便可跟了你。”
“王爱卿若是舍不得,孤不强人所难。”
王鹤亭自然是舍不得放人的,他冷冷瞧了眼何玉琢,眼珠子里带着火气,“何大人缺人,本官就替你多多留意着。至于他二人,还真不行。”
祁峟懒得操心王何二人的眼神官司,只叫崔海河出列,交代道:“刘华、张梓、何玉琢的观点孤都认同,你找人写了话本子,宣扬出去吧。”
“这种酷刑实施起来影响不好,但宣扬一番,那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崔海河知道这是陛下指定了他家长子来办这事。
毕竟陛下看重逍遥公子是天知、地知、他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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