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报警。
没有丢东西,只是坏了两把锁。
这地方甚至连个监控摄像头都没有,怎么证明?就算警察相信我,知道是我爸又怎么样?不会有结果的。不是每件事都可以有结果。有些事情只是这么发生了,然后留下一地玻璃渣。
杨舟那天晚上陪着我在那张小沙发上坐了很久,直到我俩的肚子同时传来虚弱的抗议声。
“饿吗?”我猛地惊醒过来,觉得自己之前的几个小时仿佛是在做梦。
“饿了。”杨舟点点头说。
我站了起来,他却还没松开我的手。他牵我的手方式有些像小朋友,只是握着,彼此手心出了汗,黏黏腻腻的却还是不想松开。
“非得抓点什么?”我晃了晃手。
杨舟一愣,转而笑道:“是啊,不抓点什么没安全感。”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用了点力气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去水池洗手。冰箱里有一些菜和鸡蛋,我下了三包方便面,打了两个蛋,往里面加了青菜、肉丝和火腿。没煮多久便有香气飘出来,杨舟走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又去看那坏掉的门锁。
我语气平淡地说:“你别管那个了。”
“明天找人修吧。”他说,“不对……应该是今天了。等天亮去找人修。”
夜里是静的,但仍能听到草丛里的虫鸣。这附近肯定不知道哪里积了小水塘,因为我听见有断断续续的蛙声,它们一叫就是一片,失眠的人肯定觉得心里烦死了。
我和杨舟一起吃了那锅乱炖的面。面汤升起白雾,在白炽灯下又很快消散。我和他都吃得很快,因为不想再多洗碗,便一起围着我的小锅吃。
杨舟的脸隐在了白雾的另一侧,我听见他说:“我留下来吧。”
我犹豫地说:“我没事。”
他笑道:“你那门锁不是坏了吗?不害怕?”
我说:“没人会来的,除了我爸。”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说:“我留下来吧。”
我说:“好吧。”
我用椅子抵住了门,吃完面后杨舟去洗澡,再熟练地在沙发上摆好塑料凳拼他的“床”。我给他拿了之前的毛毯,已经洗干净了一遍。我说晚安了,然后我关了一楼的灯。黑暗里我正要摸索着上到二楼,却听见杨舟说:“谢然。”
“什么?”
“如果你想聊聊,我随时可以陪你。”
我闻言笑了一声,我说算了吧,以你的入睡速度,没等我走到二楼你就睡着了。他说不可能,但语气没那么坚定。我说睡吧你,别说话。他说,我真的可以陪你,你想说话就来把我摇醒。
我不再跟他瞎扯。二楼仍旧没有收拾,看起来乱的有些可笑。每一件散落的衣服大概都藏着我爸的无能愤怒。没有,没有,没有。儿子到底把钱和证藏在了哪里。
我把东西大概收拾了一下,便倒头躺在了床上。我以为我会失眠睡不着,但其实我闭上眼就失去了意识。第二天我睡到了自然醒,继续把那堆东西复原。走下楼,杨舟已经不在了。桌子上压了一张他写的字条——“你等我回来,陪你去换锁。”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杨舟的笔迹。是很有力量很漂亮的楷书。反正,我是写不出来,我写字只要超过三行就没了耐心,只会越写越乱。
我打了个电话让师傅上门换锁,又去看了看魏爷。我问魏爷昨天晚上有没有见到什么人,魏爷说没有。我又给舒悦打了电话,舒悦说肯定是你爸,昨天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昨天给我气得头昏。我忘了。”我说。
“你爸还会来的,你东西放哪儿了,实在不行换个地住吧。”舒悦说。
“我放在我熟人那里了,放心吧。你说……我要是学习好点儿,考个北京的大学,是不是现在我爸就找不着我了?”我不太确定地问她。
“别北京,就隔壁城市他也不一定敢去。”舒悦不屑地说,“谢然你别慌,再等等,过两年毕业了你可以去新的地方。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想去火星。”
“再见。”
舒悦飞快地挂了我的电话,我一个人坐电脑前傻笑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有一瞬间,我非常地想抽烟。这念头我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我根本不会抽烟,难不成是我电影看多了。
我家里一根烟也没有,打火机倒是有一些,还有火柴,还有蜡烛。小时候有段时候总停电,我姥爷备了很多蜡烛,都是那种长条的、乳白色的,看着十分结实耐用。
要不要去买包烟?我想。
废钱。还是算了。有这钱吃点什么不好。
那天下午不到四点钟,我就听见了杨舟的脚步声。他隔着纱门喊我,推了两下没推开,他有些惊讶地说:“你锁都修好了?”
我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是的。”
“不用我陪啊?”杨舟笑着说。
“谁要你陪啊。”我阴阳怪气地说。
杨舟还是没走,只是傻笑了一会儿。我过去给他开了门,他手里有个塑料袋,他把袋子递给我,我拿出来一看是一堆水果糖。花花绿绿的包装,装在椭圆形的玻璃罐子里。
“送你的。”杨舟说。
“你真是个天才。”我说,“我不吃糖。”
“那我吃吧。”杨舟笑了笑,“把罐子留给你。你可以每天扔几颗糖给我,免得我吃多了得蛀牙。”
“你有蛀牙吗?”我问。
杨舟说:“没有。”
我说:“你直接拿走吃吧,玻璃罐子我也不想要。”
他说:“罐子多好啊,多漂亮,我特地选了一个没有瑕疵的。”
神人。
神人又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了。
我懒得再跟他说,于是把那罐糖放在了桌子上,杨舟拆开后从里面拿了几颗走。他说,一切都好吗?我说,是的。他说,我们能不能一起把《霸王别姬》看完,昨天没看完有点儿难受。我说行。
我们一起坐在我的电脑面前看电影,看完电影,天又忽然下起雨来。这次的雨不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做了饭,我们继续看下一部电影,边吃边看。杨舟说想选一部有关夏天的电影,于是我们一起看《菊次郎的夏天》,看到最后发现,原来那个大叔才是菊次郎。
“我们的夏天也快过完了。”杨舟轻轻地说。
“还没过完。”我说,“不要随便缩减时间。”
杨舟说:“你想去海边玩儿吗?吹吹风,吃西瓜。”
我说:“你有钱吗?”
杨舟说:“没有。”
我叹了口气,说:“那就看看电影吧,在电影里面看看海得了,我把电风扇打开对着你吹效果也差不多。”
这个晚上杨舟也留了下来,临睡前他又说了跟昨晚一样的话。
“如果你想聊聊,我随时可以陪你。”
我还是没什么表情地关了灯。
“赶紧睡吧。”
我不想再说了。我说得已经够多。何况杨舟总是让我说,为什么他不多说说他自己?如果下次这神人还来这么烦我,我就拿这句话去堵他的嘴。
与此同时,我的神经仍然紧绷着,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会再来,也有可能明天来,也有可能不会来了。定时炸弹就是这样折磨人的神经,跟生活差不多。
八月中旬的那几天,天气骤然热了起来。我在家里昏昏欲睡,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太他妈热了。睡了一会儿怎么也不舒服,便又烦躁地把衣服全脱了去冲澡,出来后只穿一条短裤对着电风扇吹。
杨舟回来的时候看见我愣了一下,说:“有这么热?”
我说:“恨不得泡水里。”
杨舟说:“我感觉还好啊!你穿穿衣服吧。”
我说:“不穿。”
我玩了会儿电脑然后去做饭,杨舟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他说:“谢然,你背上怎么……好多疤。”
“哦。”我想起来他可能一直只见过我的正面,倒是没怎么看我的背,“摔的。要不就是跟人打架打的。”
“肩膀上的那个呢?”
“哪只肩膀?”
“左边的。”
“以前不小心被香烟烫的。”
杨舟沉默了下去。
我感觉他有些奇怪,仿佛情绪莫名地不怎么高,平时最喜欢说话的人也不怎么说话了。我说,你帐篷里面是不是没什么东西了,好几天不回去还在吗?他说,你想让我走的话我就回去。我说,我没这个意思,你住吧。他朝我望过来,小声问那你之前为什么赶我走。
“因为那时候你还不算我的朋友。”我很冷静地说。
“现在算吗?”他像狗皮膏药似的凑近了一点。
“勉强算。”我伸手把他推开,跟他保持了良好的距离。
我觉得,可能在舒悦的强烈“谴责”之下,我最终还是被道德绑架了。有张不合尺寸的沙发,有个能遮风挡雨的破房子,总也比那摇摇欲坠的帐篷好一些。我让杨舟再次住进了我家,其实他已经住了好几天。
隔天,他把外面的帐篷拆了,我发现他多了个黑色的背包,里面装着一些洗漱用品,多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甚至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他在里面涂鸦写字。
我感受到,属于杨舟这个人的“存在”慢慢地增加起来。他睡在一楼的沙发上,开始不节制地吃糖。我问他这么急着吃完干什么,他也不说。很快水果糖被他吃完了,只留下了玻璃罐子。
杨舟问我:“谢然,你有没有写过交换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