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仙侠武侠>不周记【完结】>第十三章 南海

  相柳对我说,那天夜里,她换给我的獐腿上涂了巫氐的一种催情药,叫做“移情花”,她的唇齿涂了另一种

  催情药,叫做“别恋草”。

  当她的牙咬在我的肚子上时,两种情药合而为一,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烧熔为铁水。

  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但我知道,如果世间真有一种东西能够让人移情别恋,它一定不是蛊毒或者情药,而是另一个人长年累月、

  滴水穿石的柔情。

  那天夜里,洞外风雨交加,冰雹纵横。她温柔如水,狂野似火,紧紧地着我,指甲常常地嵌入皮肉,一声又

  一声叫喊着我的名字,如泣如诉。

  闪电亮起的时候,她终于像一只温驯的小猫,伏在我的臂弯沉沉地睡着了。我看见她嘴角微笑,脸上仍有一

  道淡淡的泪痕。手臂搂着我的肚子,右脚横跨在我的腰上,仿佛生怕我会趁她睡着时,挣脱离开。

  我就像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恍惚不定,只有脖子上的伤口仍在火辣辣地烧痛。

  她说人不长疤,不留记性,这样我就永远也望不了她。但她不知道,留在心上的疤痕,才留存更久,痛得更

  深。

  到了半夜,风雨渐小,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吹笛,阴寒凄厉。相柳一震,顿时醒了,在我耳边低声说:“

  是师尊!”

  百里春秋既在附近,延维、罗沄也不远了。我们苦苦追踪了二个月,等的就是这一刻。我困意全消,和相柳

  循着笛声,骑蛇飞去。

  细雨霏霏,她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我,将头贴在我的肩膀上,小鸟依人,一言不发。从她的呼吸和心跳,我能

  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柔与羞涩。

  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想到即将见到罗沄,我耳根如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转到几个险峰隘口,雨渐渐停了,层峦叠嶂,雾霭缭绕。一群一群的凶禽怪鸟呀呀叫着,贴着密林,越过山

  岭,穿入一个狭长的山谷。

  笛声就是从那山谷传来,尖锐入云,越来越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野兽嘶吼,与低沉密集的战鼓声。

  淡淡的月光照在山谷里,仿佛牛乳轻纱。窜群鸟尖啸着纷乱飞舞,下方则是恕吼狂奔的兽群,随着笛声

  的节奏,潮水似的朝西涌去。

  那些凶兽的背上伏着百来个头戴枷锁的囚犯,东张西望,神色狼狈,愤怒而惊慌。

  百里春秋就骑在其中一只盾甲青兕上,眼白翻动,横吹铁笛。但我却没有看见延维和罗沄。

  山谷西边,旌旗猎猎,六十个火族大汉骑着猛犸,挺着两丈长的赤铁巨矛,朝狂奔而来的兽群徐徐前进。身

  后是七八百名训练有素的火族步兵,列着方阵,敲着腰鼓,脚步整齐划一。

  兽群越奔越近,一个火族将领大喝:“放箭”几百支箭矢破空激啸,划出道道火光,密集地穿入兽群。

  人仰马翻,悲鸣四起,中箭的猛兽或跪膝倒地,或吃痛狂奔,和前后左右奔拥而至的兽群接连撞在一起,乱

  成一团。

  不等百里春秋的笛声稳住受惊的兽群,第二批、第三批火箭又呼啸射来,山谷内火光四起。尖啼盘旋的鸟群

  ,也有不少被乱箭射中,簌簌坠落。

  相柳指着那火族将领对我说,他叫赤青戊,是南荒猛犸军的统将,有万夫难当之勇。这些囚犯一定是他俘虏

  的五族叛军。要想找到延维与罗沄,就得先抓住他和百里春秋。

  她不说我也认得。那日北海大战上,此人就曾当着我的面,杀了二十多个彩云军的将士。此时重逢,心里不

  由怒火蹿涌。

  我的奇经八脉都已恢复,虽然山谷内没有两忘崖的烈火,也没有北海的狂涛,无法天人交感,将阴阳二炁激

  爆至最大,但要想对付赤青戊,已经绰绰有余。

  我掠下山岭,冲到狂奔的兽群上方。左一脚,右一脚、踩着群的背脊朝前飞跃,就像踩着激流中的石头,几

  个起落,就已扑到了那只盾角青兕的背上。周围那些囚犯大呼小叫,我一把抓住百里春秋,劈手夺过铁笛,

  气刀纵横扫舞,将扑面撞来的凶禽尽皆臂飞,又冲天跃起,骑上肥遗蛇背,朝火族将士飞去。

  没了笛声,兽群顿时乱作一团。

  相柳嫣然一笑:“师尊,你来听听我的御兽曲,比起从前是不是大有长进。”用衣袖擦净铁笛,悠悠地吹了

  起来。

  笛声清幽悦耳,就像月夜的山泉,清晨的微风。那些兽群嘶鸣着停止狂奔,渐渐安静下来。

  百里春秋听出她的声音,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那些火族蛮子还以为我们是援兵,鼓声顿止,齐声欢呼。

  我突然疾冲而下,气刀怒扫,轰然劈在赤青戊骑乘的猛犸前足上。猛犸悲鸣,如小山倾倒,将它高高地掀飞

  而起。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一刀剁下他的右臂,将他的头死死地按在污泥中。

  火族蛮子哗然惊呼,相柳高声道:“玄女之孙、康回转世共工在此!再不快丢掉兵器、伏地求饶,就叫你们

  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囚犯中大半都是彩云军,其中还有几个是两忘崖一战中的幸存者。听说是我,无不纵声欢呼。

  后来我才知道,自从那夜我与烈炎拼死激斗,又险些以“无形刀”打败烛龙后,我的事迹便被一传十、十传

  百地不断夸大。人人都知道玄女的外孙是康回转世,修成了“三天子心法”。

  就在我和相柳骑着肥遗蛇,四处追寻罗沄的两个月里,我已经被各地的叛军神化成了天下无敌的人物。就连

  一些原本不服从姥姥的木族、火族叛军,也莫名其妙地将我奉为领袖。

  大荒中甚至流传起了一首鞯谣:

  山不周,天河决,

  嫘母无石补天裂。

  地将缺,共工活,

  昆仑北海变颜色。

  看见我从天而降,瞬间将赤青戊制伏,那些火族卫士全都呆住了。有几个凶悍的蛮子挥刀想冲上前来,被赤

  青戊喝止:“慢着!陛下有令,凡见到共工,尽心善待,不得为敌!全都退回到郢火待命。”

  我听了忍不住哑声怒笑,这厮生死操于我声,居然还在惺惺作态!郢火城距离这儿尚有百余里,他搬救兵,

  就让他搬去好了。

  那些火族蛮子面面相觑,纷纷向我躬身行礼,然后偃旗息鼓,掉头朝西退去。没过一会儿,就走了个干干净

  净。

  众囚犯欢呼不已,争相朝我拜倒,山呼万岁。

  相柳吹笛驱散鸟兽,跃到我声边,笑吟吟地问百里春秋:“师尊,延维老贼呢?你们把滕兀公主藏到了哪里

  ?”

  他眼白翻动,又是沮丧,又是羞恼,颓然道:“一个半月前,罗沄带着我和延维来到桂林八树时,遇见了洛

  姬雅,那妖出认出罗沄耳朵上的双蛇,就擒住我们,救走了罗沄?????”

  听到洛姬雅的名字,相柳脸色微变,我心里也是一震,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恼。

  洛姬雅喜怒无常,蛊毒无双,不管任何人,只要触了她的逆鳞,必定生不如死。

  自从龙女嫁与公孙轩辕后,便被视为大荒第一妖女。

  以洛姬雅和公孙轩辕的交情,多半会解开罗沄体内的所有蛊毒。我要想从她眼皮底下剜出罗沄的心血,只怕比

  登天还难。

  果然,百里春秋接着又说道:“流沙妖女解开了‘蛇神蛊’,对我们百般折磨。然后又带着我们东弯西绕,

  到处采集草药,说要从延维的血里炼出‘不死药’来。两天前,到了令丘山下,正好遇见火族猛犸军,听说

  公孙昌意将要大婚,她就将我连同八十一种药草,当作礼物,让赤青戊前往南海,转托给昌意。”

  相柳追问他延维和罗沄的下落。他摇了摇头,说洛姬雅只将他交托给赤青戊,罗沄与延维仍随她走了。他生怕

  被烈炎斩首,因此才不顾一切地吹铁笛,御百兽,想要逃出生天。不料冤家路窄,偏偏遇见了我们。

  那些囚犯纷纷证实其言。

  相柳满脸失望,对无法手刃延维遗憾不已。我心里却怦怦直跳,知道应当去哪里寻找瑶雩和罗沄了!

  再过七天,就是昌意婚礼的日子,以罗沄的性子,听说心上人大婚,必定妒怒攻心,赶往南海捣乱。

  诸夭之野宾客云集,烈炎等人必然都会前往道贺,正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如果运气够好,不但能救出瑶

  雩,找到罗沄,说不定还能杀死昌意、烈炎,闹他个天翻地覆!

  我用气刀避开那些囚犯的枷锁,在地上划写,问他们是否想加入我麾下,一齐杀死螺母,重建五族之治。那

  些人纷纷拜倒,奉我为盟主,叫嚷着要砍下赤青戊的头颅祭旗。

  我又以手代口,在地上写道,昌意大婚,万众瞩目,少昊、烈炎等各族贵侯势必赶往南海庆贺,昆仑山上只

  剩下公孙青阳和重病垂危的螺母,正是刺杀他们的绝好机会。

  众人连声叫好,七嘴八舌地献谋献策,有的说应当尽快联络各路义军、合力围攻昆仑;有的说兵贵神速,要

  想攻其不备,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即刻潜入螺宫,来个闪电偷袭。

  赤青戊在一旁听得摇头怒笑:“想不到苗帝陛下英武盖世,生出的儿子居然是个不分是非好歹的糊涂虫!乔

  共工,你为虎作伥,祸害天下,怎么对得起祖宗的英灵?怎么对得起炎帝陛?????”

  不等他说完,我猛地拔起半截断枪,贯入他的左胸,将他生生钉在地上。转过身,继续在地上划写,让那些

  人立即回去召集各自的人马,七天内在昆仑山下的丹熏城集合,共讨嫘母。

  那些人摩拳擦掌,高声呼应,又和我一起歃血为盟,然后骑上飞禽,各自离开。

  相柳始终笑吟吟地望着我,一言不发,直到和我骑着肥遗蛇,飞出几十里远,才抱着我的腰,柔声说:“我

  的夫君智勇双全,不愧是玄女之孙、苗帝之后。这‘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妙计,使得天衣无缝,别说螺

  母,就算是西王母重生,也绝对料想不到。”

  我装作不明白她话中之意,她嫣然笑道:“夫君,你刺的那一枪偏了半寸,当我看不出来吗?那些火蛮子没

  走多远,现在多半已经将赤青戊救转过来了。往后七天,少昊、烈炎一定将重兵全都埋伏在昆仑山上,南海

  就更没人防范啦。”

  她就像在我的心里下了蛊,对我的想法总能了如指掌,而我却从来没能猜透她的心思。

  为了避开火族的耳目,我们昼伏夜出、朝南飞行,四天后的清晨,终于到达南海。

  万里碧天,风起云涌,无边无际的湛蓝海面上,千帆相竞。

  大荒各族、各蕃国的使节果然都超来了,载着满满的礼物,争先恐后地驶往诸夭之野,讨好昌意。

  港口边人来人往,泊了许多将要出发的大船。来的客人太多,连水手都不够了,许多船主正站在艏楼,朝着

  岸上大声吆喝,扫募有经验的水手。我们乔化成南荒蛮子,随着人流混上船。

  风帆猎猎,破浪前行。阳光昭得遍海都是金光。我扶舷南眺,想起姥姥第一次带我和瑶雩来到南海的情景。

  那年我刚满七岁。公孙轩辕大破诸族联军的“四兽阵”,下诏废除五除之别,改设十二国。我随着姥姥逃出

  西荒,又辗转到了南海。

  也是在这海上,也是在八月,我们听说龙族镇海王与鲛人国主大婚,公孙轩辕将亲往道贺。

  姥姥拍着船舱,泪水盈眶,又是悲怒又是伤心,说如果我舅舅还活着,一定可以趁着婚礼,杀死轩辕,夺回

  天下。

  没想到天意循环,又给了我这次机会。嫘母垂危,公孙青阳性情柔弱、只要杀了昌意,公孙家再没有能和我

  一争短长的主人!

  身边人来人往,暄晔如沸。那些宾客要么在打赌昌意的新娘究竟是哪能一族的公主。要么在猜测公孙轩辕的

  下落,还有不少人居然在议论我。

  短短两个月,我大战烛龙、烈炎,神出鬼没,似乎成了大荒中的名人。但在这些人眼中,姥姥已死,彩云军

  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就算我真的修成了“三天子心法”,也绝对抵不过公孙轩辕的“刹那芳华”。

  我暗自冷笑,相柳握住我攥紧的拳头,低声说:“滴水穿石,百年不迟。如果公孙轩辕没有死,一定会出现

  在这次的婚礼上。你答应我,绝不要和他莽撞拼命。”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发丝飞舞,凝视我的眼睛里充满

  了温柔、关切和忧惧。

  刹那间,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除了妹妹与姥姥,生平第一次有人这么在乎我的生死。

  和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恍恍惚惚,如在梦里,不管是同拜拜天地还是那一夜的云雨,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那一刻,我才鲜明而强烈的意识到,她真的已经成了我的妻子。

  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海上风浪越来越猛,白云翻腾,变幻出万千莫测的形状。一个巫师高举碧绿的乌龟壳,叹了口气,

  说看这光景,婚礼当天只怕要有狂风暴雨了吧。

  周围人连称可惜。

  我心里却有如怒潮汹涌。如果真有风暴,就来得更猛烈些吧。越猛烈的风暴,越能感应我体内的阴阳二炁 ,

  将无形刀的威力激化到最大。这样即使遇上公孙轩辕,也能有拼死一博的机会。

  有人摇头笑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世上的许多事情是没法卜卦算出的。比如苗帝明明与公孙轩辕、炎帝情

  同手足,最后惨死在姬远玄那奸贼的手上,偏偏他的儿子却像被猪油蒙了心,一心要杀死轩辕、炎帝,为姬

  远玄报仇雪恨。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我心里一震,这种话很早以前也曾经听人说过,我一直视作挑拔我与姥姥的谎言,不屑一顾。但不知为什么

  ,此时听来却觉得说不出的刺耳。

  周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谈起当年之事,从蜃楼城到古浪屿,从蟠桃会到天帝山盟,又从嫘母的婚礼

  谈到阪泉与涿鹿之战,时而哄然大笑,里面唏嘘感叹。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和姥姥所说的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我越听越觉得郁结如堵,心中愤怒、淆乱而

  又难受。想起两忘崖下与烈炎的那番交手、想起他所说的那些话,更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如果说烈炎当时是妄图离间,胡编乱造,这些人现在根本不知道我在船上,为什么要一齐撒这弥天大谎?还

  说得严丝合缝,毫厘不差?

  我心乱如麻,正想问相柳,却听见有人叫道:“那是什么?”转头望去,海面上大浪分涌,鼓起一个乌黑光

  滑的“山脊”。接着呜呜震耳,一条巨大的水柱从那“山脊”上破空喷起、漫天细雨般蒙蒙洒落。

  船身被晃得剧烈摇摆,众人惊呼迭起、趔趄奔跌。

  相柳眯起眼,冷笑道:“夫君,你的心上人来啦。”指甲在我手背上狠狠地一掐,钻心的疼痛。

  波涛起伏,龙鲸呜鸣着浮出水面,一个碧衣少女立在鱼背上,黑发卷舞,乘风破浪。果然是这两个月来,我

  们日夜追寻的罗沄。

  见到她,我的心里怦怦剧跳,刚才的那些疑虑全都烟消去散。那双紫眸扫过船上众人,却没有认出我,也没

  有认出男装打扮的相柳,脸上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娇媚神情。

  周围口哨四起,都以为她是南海的蛮族渔女。一些年少轻狂的宾客被她的秋波勾得神魂颠倒,有的大声朝她

  喊话,有的则忍不住御风腾空,朝鲸鱼追去。

  相柳笑吟吟地说:“夫君,现在正是解开你‘相思果毒’的绝好机会。过了这座山,可就没这水啦。”不等

  我回答,已翩然冲起。

  相柳心狠手辣,又对 罗沄颇有醋意,既然知道从好懊处问不出轩辕星图的下落,一定不会再有半点儿留情。

  我虽想解除红豆情毒,却不想当真剜出她的心来。于是只好翻身抄足,紧随在相柳与那些浮浪费少年之后。

  罗沄转头嫣然而笑,挥袖撒出一张巨大的碧绿渔网,迎风鼓舞,将抢在最前的几个少年兜头罩住,“轰”的

  一声,砸入海中,那几人被渔网的尖钩划得鲜血淋漓,吃痛大叫。

  血腥味随着波涛迅速蔓延,没过一会儿,海面上就浮出了几十只鲨鱼的三角尖鳍,朝着渔网疾速游来。

  那些人恼怒交集,越是奋力挣扎,被捆得越紧,一边强聚直气,和四面包围来的鲨鱼拼死激斗,一边朝着罗

  沄破口大骂。

  罗沄拍手咯咯大笑。剩下的那些少年见她出手这么毒辣,都有些惊愕骇然,踏着波浪踌躇不前,只有三五个

  自恃修为高强的,反被撩起好胜之心,和我们一起继续朝前追赶。

  大风鼓卷,龙鲸呜鸣着喷出一条水柱,又渐渐地沉入海里。那些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她咯咯大笑着消失在碧波

  中,又是失望又是沮丧,只好迎着远处满船的哄笑,悻悻返回。

  我抓住相柳的手,并肩冲入海中。在水火海窍的滔滔漩涡里,我修炼了许久,早已能纯熟自如地利用周身毛

  孔,在海里恣意呼吸。相比之下,南海的急流大浪倒算不得什么了。

  水中空气透过我的经络、血管,丝丝脉脉地汇入心肺,又透过我的手掌,沁入相柳的体内。

  她第一闪尝到的这种奇妙的滋味,又惊又喜地凝视着我,嫣然一笑,五每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掌。

  深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我们就像两条鱼,和四周翩然穿梭的鲨群一起,自由自在朝前游溯。

  前方两百余丈外,龙鲸拖曳着渔网,如小山般无声地移动。那五六个少年早已被憋闷得透不过气,无力挣扎

  ,更不用说和前仆后继的鲨鱼拼斗了。

  紫红色的血雾迅速弥漫,景象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斜侧方疾速游来,挥刀劈斩,驱散鲨群,将渔网豁开一个大

  那些人如蒙大赦,箭一般朝上冲脱逃散。

  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罗沄腾云驾雾似的从鲸鱼背上踏奔而回,

  朝他挥鞭劈打。

  那人对她的路数似乎了如指掌,微一躲闪,便夺过长鞭,将她拽入怀里。罗沄奋力挣扎,但从那动作来看,

  不像是生死相搏,倒像是至为熟稔、亲密的恋人在拌嘴斗气。

  我心里一震,突然明白这个人是谁了!罗沄骑着龙鲸,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南海,又无缘无由地平起波澜,对

  这些宾客施加辣手,无非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引出昌意来。

  狭路相逢,我心底积抑了十几年的怒火瞬间喷薄。凝神聚气,全速朝前游去。

  但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像一条鱼,更像一只青云直上的大金鹏鸟,眨眼间便抱着罗沄冲出了水面。

  等到我和相柳破浪而出时,他们已经乘着苍鹫飞出了十几里外,遥不可追。

  我和相柳费尽心机,就是为了除掉昌意,怎甘心让他在眼皮底下跑了?又骑着肥遗蛇,勉力追了足足两个时

  辰,直到连他们那小如黑点儿的身影也消失于茫茫天海之间,才渐渐停了下来。懊丧恨怒,无以言表。

  经过这一番周折,我暂时忘却了船上听到的种种流言,又重新燃起了对公孙氏的如火仇恨。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暴露身份,我们收起肥遗蛇,假扮成落水的宾客,御风而行,混上了前面一艘驶往穷山

  的大船。

  傍晚时分,海上金光万里,漫天都是红彤彤的火烧云,迎面刮来的风中带着浓烈的花香,熏人欲醉。

  在一片欢呼声中,船舷终于抵达了诸夭之野。

  港口泊满了大大小小的两百多艘船。华灯初上,星星点点连成一片,银河似的灿烂映在海里,映衬着远处的

  蓝天、晚霞、连绵巍峨的雪山,说不出的明丽壮观。

  号角四起,几十个迎宾使骑着鹫鸟,有条不紊地穿梭飞翔,将宾客引上飞车,带往穷山瑰霞峰的贵宾馆。

  我早就听说过诸夭之野的美丽,但所有的描绘,都抵不上亲眼目睹的震撼。坐在飞车上,俯瞰着那浮光掠影

  的锦绣大地,心里的杀机戾气也仿佛被拂面的暖风融了大半。

  瑰霞峰积雪皑皑,云霞环绕。贵宾馆依着山岭连绵而建,金色的琉璃瓦在夕晖映照下,如同一条黄龙,夭矫

  于云海之间。

  这里原本是鸾凤国的宫殿,自从得知公孙昌意居住在诸夭之野,大荒各族的使臣就络绎不绝地飞到这里,寻

  纺公孙轩辕的踪迹。少昊和烈炎为公孙昌意主持大婚,将这绵延六里的恢宏宫殿群,全都征用为贵宾馆。

  相柳和我所住的,是西面山崖上的一间。窗外是彤红赤艳的漫天晚霞,和翻腾不息的金色云海。

  朝南望去,万丈峭壁如刀斧凿,一直连接到穷山的主峰。据说在那浩渺天地的中央,就是女儿国的北斗七殿

  ,站在楼阁上,伸手就能摘到星辰。

  再朝南望去,透过川流翻涌的云层,依稀可以看见蓝色的大海。世人说穷山以南,海之所尽。那片海的南边

  ,真的是世界的尽头么?

  每个人一生之中,总会有些时候,突然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曾走过的、和想要走的道路。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苍凉入骨的惆怅与迷惘。

  短短三个月,从北海的天之涯,到这南海的海之角,穿越了整个大荒,究竟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往?

  那天,相柳倚窗而立,衣袂鼓舞,仿佛也被清凉的大风涤去了心尘。转过头,凝视着我,嫣然一笑,霞光映

  照在她的脸上,美得熠熠夺目。

  我看到她的笑容,心旌摇动,呼吸如堵,突然想起了不周山上摇曳的女娲花。

  如果我不是共工,如果没有遇见罗沄,如果世间万物都可以像这瑰霞峰的晚景绚丽无瑕??????我多么想抛开

  所有的一切,将她紧紧地抱住。

  但我没有。

  那个念头一闪即过,随着窗外的流霞,被大风吹散。

  六十年以后,也是这样漫天如火的晚霞,也是这样凌云绝顶的高处,我抱着好渐渐冷却的身体,忽然又想起

  了那一刻,想起了诸夭之野的那个傍晚,想起她绚烂夺目的笑容。

  从那时开始,我常常会梦见她。

  人生就如同梦里那恣意不定的狂风,在无边无垠的幽暗的晨曦里,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却不知道自己的方

  向。

  当你知道错过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掉头。

  有时我想,至少那一刻,她一定也曾感到了我心中的悸动。所以她脸红如霞,转过头,假装寻找漫山摇响的

  晚钟,嘴角却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当天夜里,当最后一缕霞光在瑰霞峰上淡去的时候,迎宾大殿里灯火通明,载歌载舞,到处是觥筹交错、大

  声笑谈的宾客。我们趁着夜色,悄悄地溜出贵宾馆,寻找昌意和罗沄的踪迹。

  之后两天,我们沿着穷山,找遍了每一座山峰,每一座宫殿。甚至去了盆地,去了峡谷,去了石林,去了草

  原,去了诸夭之野第一个人有人居住地方,却始终一无所获,也没有人知道公孙昌意和他的新娘住在哪里。

  婚礼那天夜里,穷山上的各处宫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所有的宾客都在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我和相柳经过忘川时,突然想起了罗沄提到的“云苇湖”。那里里她和昌意最为隐秘和甜蜜的地方。

  于是我带着相柳朝南飞掠。穿过草野,穿过森林,果然看见了一角荒芜摇曳的湖面。

  就如同罗沄所说,湖面被月光镀得一片银白,就连那连绵的芦苇也仿佛霜雪覆盖。湖上雾霭浮动,随风起伏

  ,大片大片的流云贴着湖水无声无息的飞过。

  我们悄悄地掠到湖心的小岛上。岸边荷叶连天,一阵大风吹来,弥漫着浓郁的桂花清香。

  我心中顿时一阵绞痛,汗珠涔涔而下,险些跌坐在地。巫氐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八月桂花开时,潜埋在体内

  的红豆情毒必定会闻香而动,至死方休。

  相柳抱住我,取出青华石、水精花、碧棠草的冰针,扎在我的七处穴道上,剧痛虽然缓解了一些,但经络内

  仍然火烧火燎,浑身绵软无力。

  这时,西边的小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相柳背着我,披上隐身纱,悄悄地到了树林里。

  透过乱石与枝叶,我看见昌意背对着我,站在一个草亭里,衣衫鼓舞,横吹长笛。罗沄坐在旁边,痴痴地凝

  望着他,嘴角微笑,泪光莹莹,脸被月光照得冰雪般莹白。

  大风吹来,亭外落叶飘卷。笛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婉转,罗沄右手握着竹筷,轻轻地敲打着石案,泪水忽然

  夺眶涌出,低声和唱道:“木落其英,随风无定,彼狡童兮,不与我行。”

  昌意顿住笛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木落其英,子满其枝,彼蝴蝶兮,寻芳到迟。”

  罗沄低声道:“彼蝴蝶兮,寻芳到迟!彼蝴蝶兮,寻芳到迟!”

  反反复复地念了好几遍,眼圈又是一红,微笑道:“我只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此花开谢无花开,吹尽春风总

  不如’;只记得你说过‘枕边风过耳,梦里人依旧。何当剪红烛,共把青梅嗅’;只记得你说过,如果有一

  天,我又消失不见了,你一定也会像我一样,满世界地找寻,直到找到我为止??????可是这些话,你全都忘

  记了吗?”

  昌意慢慢地道:“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忘记。滕儿姐姐,我喜欢你是真的,想念你也是真的,这几年

  里,我也真的从南海到北极,从昆仑到时东海,我找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却都没有见到你。你走的时候,

  没有留下半句话,这些年来又杳无踪迹,我甚至找了灵祝,卜算过你的下落,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生,是死

  ,或者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罗沄泪珠一颗颗地掉了下来,咯咯大笑道:“我的心里满满当当塞的全是你,再也容不下别人了!这些年来

  ,醒着的时候,时时想着你,睡着的时候,夜夜梦见你。后来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是醒着还是睡了,不知道

  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看着泪珠接连不断地滑过她酡红的脸颊,我心里剧痛如绞,情毒烈火似的焚烧。相柳紧紧地抱着我,尖尖的

  指甲嵌入我的颈背,不知道是疼惜,还是妒怒。

  那时他们距离我只有百丈之遥,我找遍了千山万水,等候了年年岁岁,好不容易才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却偏偏被小小的半颗红豆所制,痛得不能动弹,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