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另一个世界的风>第八章 华沙(4)

  在国外没有自己的车,出行不便,打车需要预约,临时打车也不是随时都有,像现在这样即便司机接了订单,也得等好一会儿。

  以前跟韩天在一块儿,林谷禾根本不用担心没话说的情况,因为韩天的嘴通常不会停下来,他只需要安静听着,偶尔附和,聊天便能顺畅下去。

  现在遇见个话更少的,林谷禾只能绞尽脑汁避免气氛尴尬。

  “你是短途骑吗?”

  域淙骑的是公路车,适合短途骑,旅行骑自然选择旅行自行车或者像自己一样改装过的山地自行车更为合适。

  公路车的唯一优势是速度,只追求速度,基本没有舒适性可言,之间林谷禾见过域淙的公路车,换过坐垫,也将锁踏换成了一般的脚踏。

  也就无法确定他到底是短途骑还是长途骑了。

  而且为了减轻负重,他的公路车上基本没有多余的行李,好像只带了挂后挡泥板上的睡袋还有车架下方的小行李袋和水杯。

  林谷禾猜测他的外物负重应该不超过5公斤。

  “长途骑。”

  林谷禾微微睁大眼睛,“没爆胎吗?”

  众所周知,公路车路况不好非常容易爆胎,长途骑行也容易爆胎。

  域淙轻笑了声,“偶尔。”

  “那你从哪里出发的?”

  林谷禾问出这句话时,明显感觉到域淙不太想提自己从哪里出发的,因为他突然眉头紧锁,毫无神情看着街对面昏黄的路灯,空气静了几秒,林谷禾话锋一转,“你觉不觉得自行车是最公平的交通工具?”

  林谷禾说完轻咬了下舌头,微微蹙眉,有点懊恼。

  域淙侧头看向林谷禾,“哦?”了一声,“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然后扬了扬下巴,示意林谷禾继续说。

  林谷禾只能接道:“对我来说,自行车是最公平的交通工具,上坡用多大的劲儿,流多少的汗,下坡就会有多惬意多自由,付出和收获是成正比的。

  所以,我喜欢自行车,自行车是生活最理想的状态。

  但在现实中理想生活往往会添加层层困难或无法实现的外衣,所以,现实生活往往像爬山,费劲的爬上去,再颤巍巍的爬下来。

  你不觉得自行车就像乌托邦吗?

  可能会有人说,‘太悲观,上山和下山过程中,沿途的风景不是馈赠吗?’,但我觉得骑着自行车下山时吹着惬意的风,松快的滑行时看到的风景和颤巍巍往下爬时看到的风景可能一样,但两者对‘痛苦’的感悟完全不同。”

  林谷禾滔滔不绝,但说完后,心情又沉重起来。

  对他来说,公平,公平的生活太难。

  林谷禾局促地搓了搓手,虽然是他开口提问,但完全是意外的对话,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些,他从未对旁人讲过自行车公不公平的问题,因为听起来像笑话。

  可能在陌生的环境更容易向陌生人——你清楚知道他不会参与进你生活的陌生人,说一些无法向朋友或周围人说的话。

  域淙看着林谷禾谈论自行车时,热情的注视自己,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旁边昏暗的灯移进了他的眼里,然后,随着讲话的结束,眼里原本闪烁的光,也一并被黑暗吸走了。

  域淙倚着灯柱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站直身体,“老实说,从来没有想过,自行车像不像乌托邦,但就目前看来,它却已经是了,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在路上。”

  “.......而且你的观点很有意思。”

  林谷禾愣愣地说了声“谢谢”。

  直到域淙回答,林谷禾才意识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无论是谁,他的倾诉,是期待被回答的,或者说,是期待被认同的。

  林谷禾第一次从域淙嘴里听见他吐那么多字,而且对于一些看法还有那么一点共鸣的意思,心里有点惊喜。

  他终于知道自己对域淙的态度违和在哪里了,是渴望——渴望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有相伴的朋友,是勇敢踏出一步却被拒绝的恼羞成怒。

  上小学时,林谷禾渴望有同伴,时常将奶奶买的零食藏起来带去学校,小朋友们看在零食的份上偶尔带他一起玩儿,但却是在他们都不乐意扮演的游戏角色时才会想到他,比如让他跪爬在地上,一个个从他头顶跨过,然后笑着念“跨过霉,不倒霉”。

  但林谷禾不在意,他可以一直站小朋友旁边看他们玩儿,等他们被家人叫回去,自己才乐颠颠回家。

  一次,院里的小胖子从栏杆上摔了下来,哇哇大哭,林谷禾跑过去扶他,他不如林谷禾高,但快有两个林谷禾那么胖,他一把将推开林谷禾,“走开,杀人犯儿子”,然后接着嚎啕。

  哭声引来了家长,家长将小胖子从地上提起来,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拎回家,林谷禾局促地站在旁边,家长瞥了林谷禾一眼,骂骂咧咧边走边揍小胖子,身后远远传来,“让你别跟他玩儿,听不进去是不是,衣服脏成这样,老娘洗衣粉不要钱是不是!”

  那时候他就知道,讨好,是交不来朋友的。

  成年后,在异国他乡,在每时每刻想放弃的同时,潜意识里也想要有人拉住那头的绳。在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

  而此刻,域淙伸出了手。

  林谷禾直视域淙的眼睛,突然出声,发出的声音隐隐颤栗,“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域淙帅气的脸,仿佛裂开,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隔了很久才问道:“哪种朋友?”

  林谷禾仍然直直注视着域淙的双眼,那双原本盛着无所谓的多情眼,此刻却像水一样沉沉静静,林谷禾语气坚定,声音却轻轻,像无声的誓言,“同行的朋友,你想放弃时我在你后面,我想放弃时你在我后面的那种朋友。”

  域淙一时无话,他没有看林谷禾,视线从对面的路灯转向了对面亮着各色灯的建筑,没看出所以然来,他叹了一口气,“你的路和我的路一样吗?”

  “啊”,林谷禾泄气,是酒精的作用吗?他都不知道域淙要去哪儿,欧洲那么大,线路如此多,他却莫名其妙说同行。

  林谷禾隐隐期待,“我......我要途径希腊,去德国。你呢?”

  域淙将息屏的手机放兜里,双手插进裤兜,酷的没边,“好吧。”

  林谷禾惊呼,“好吧?”

  域淙面无表情,挑眉看着林谷禾。

  林谷禾笑开来,“那你去哪儿?”

  “荷兰。”

  荷兰与德国接壤,两国之间有共同的陆地边界,那么林谷禾去德国,一定会经过荷兰。

  域淙从兜里拿出手机,取消了订单,“回去吧。”

  “回哪儿?”林谷禾歪着头问他。

  域淙转身往前走,头也不回,边走边说,“你住哪儿就回哪儿去。”

  林谷禾站在原地,一脸茫然,提高音量,“不是去吃饭吗?”

  域淙又向前走了两步,随后站定转身,皱着眉看林谷禾,显然不耐解释,似上火又似无语,“既然要做朋友今晚还吃什么饭。”说完大步离开。

  林谷禾看着他背影,腿长路短,短短几步,域淙已经走了好远。

  林谷禾回了酒店,简单洗漱后,拿起笔寥寥数字记录今天发生的事,写到一半点开微信,新联系人头像是一片深蓝色激荡的海,本人名字明明是轻柔悠扬的意境,微信名却是迅猛汹涌的洪流。

  洪流。

  怎么跟他本人一样啊,林谷禾没忍住感叹。

  第二天一早,林谷禾坐上黄红相间的175路公交车,前往圣十字教堂。圣十字教堂位于克拉科夫路,林谷禾找了靠窗的位置,一路摇摇晃晃,摇过华沙大学,摇过波兰总统府......

  十分不凑巧,今天上午是圣十字教堂的弥撒时间,弥撒期间限制游客进入,原本林谷禾对教堂内部并没有太多期待,但据说肖邦的心脏被安放在圣十字教堂入门后左边第二个柱子里,柱上镶嵌着肖邦的头像,还有两个可爱的天使守护。

  因为战争,肖邦的心脏被带回了华沙,身体却留在了法国,他永远无法完整回到自己国家。

  无论哪个国家,无论经历了多久,战争的痕迹,总是有形无形地被保留下来,伤害也是如此。

  无论何时,无论过去了多久,伤害,永远是伤害,不会因为时间或空间变成其他任何东西。

  林谷禾从圣十字教堂背面绕到教堂的正门,看到矗立在圣十字教堂正门前的雕像和两个身影,雕像是头戴荆冠的耶稣,全身铜黑,扛着十字架,扬着手艰难前行,眼神坚毅望着前方。

  身影是紧密拥吻贴合在一起的两名男子,周围游客熙熙攘攘,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

  林谷禾错愕的看着他们,阳光透过教堂的尖顶洒落在他们身上,周围的游客在他们身边如同渐行渐远的背景,仿佛置身于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浪漫世界。

  林谷禾想过在华沙有缘会碰见杰米,只是没想到会同时遇见杰米和长发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