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管理官沉吟片刻,点点头认同了下属的这一“不理性”决定:人是有感情的,不是纯粹的理性机器,哪怕是经过艰苦训练百里挑一的公安精锐,也一样。甚至在他看来,降谷零能证实自己内心的裂痕,没有逞强,是好事。
在迈过心中那道坎之前,降谷零没法像过去一样信任格瓦斯,战场上的士兵如果不能全心全意地把后背交给战友,冲锋时都还在担心来自身后的冷枪,是打不了胜仗的。
在前线浴血的士兵有资格选择自己的合作对象。
“关于此事的调查基本结束,余下工作交给下属们就好,警视厅方面的追责我会跟进,”松本管理官说,“你抓紧时间休息调整。”
“对了,还有一件事,”降谷零准备告辞,又听上司说道,“诸伏君的死讯按照规定本该过了保密期才能告知家人,但他的兄长诸伏高明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与椿柚李的合作计划,我准备派人送讣告过去。”
“管理官,”降谷零敬礼,“我希望这件事能交给我去完成。”
“这不利于你心理状态恢复平稳,”松本管理官说,“你最近一次的心理健康指数评分不算太高。”
“我愿意接受心理疏导,”降谷零坚持,“请准许我,为战友做这最后一件事。”
再次在刑警队长办公室见到绿衣眼镜公安的诸伏高明没有任何意外,对方反锁大门,关闭窗户,拉起窗帘,将办公室彻底变成一个密室,才交给他一个手机。
电话那头的人问他是否依旧与椿柚李保持联系。
“我与椿小姐往来的每一封邮件,都按照《协查书》要求抄送公安邮箱,”诸伏高明淡然道,“她寄来的每一件物品,也都经过公安的查验。”
是的,除了在鸟取和养病期间,椿柚李一直保持着与诸伏高明的联系,他们闲聊、互相问候、分享文章书籍、寄贺卡、互赠一些并不贵重的礼物。
就像一对真正的东夏文化同好。
至少组织至今没有从中挑出任何问题。
“今天联系您是为了通知两件事,第一是公安与椿柚李的合作中止。”
挚友兄长的叹气令降谷零心中的悲愤又升腾起来:hiro的哥哥到现在还一厢情愿地维护椿柚李,如果——
“知道景光牺牲那日,我就猜测,公安与椿小姐的合作或许会就此破裂。”
降谷零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
“等等,你说什么?你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原本的委婉告知计划在这句话后彻底破产,“你与椿柚李之间还有别的联系渠道?”
果然是个年轻人,立刻就沉不住气了。
诸伏高明握着手机叹气:“我只用邮件与椿小姐联系,包括电子邮件和邮政包裹,我得到的信息,公安也全部能看到——只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能体会椿小姐的苦心。”
前段时间,又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的椿小姐恢复了与他的联系,闲聊中,话题被引向毛笔书法,椿小姐一时兴起地说淘到几本字帖,可以寄给他。
公安拆包检查后,将邮包给了他,诸伏高明看着几本字帖,便明白了此次椿小姐传递的消息:
《多宝塔碑》、《劝学诗》、《颜勤礼碑》,都是东夏著名书法家颜真卿的代表作。
而颜真卿的另一代表作是——
《祭侄文稿》。
景光,已经牺牲了。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诸伏高明性格内敛,即便是收到邮包的那个下午,他也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情绪,但失去唯一至亲的锥心苦楚,又怎么会因为没有哭天抢地而稍减?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有生就有死,活得长或短全由命了,”诸伏高明怀着痛惜与遗憾,劝说电话那头的人,“它的下一句是‘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这并不值得遗憾,只是遗憾一点微薄的志向未能施展。”
“不知名的公安先生,您才是背负着景光遗志继续战斗的人,我无权对您的决定指手画脚,但是如果,”诸伏高明说,“如果有一天,椿小姐遇到危险,我希望您能拉她一把。”
“就当是对,一位跌落黑暗依旧心向光明的女子善举的珍视吧。”
降谷零放下电话,抬起手捂住眼睛: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艘航行于公海货轮上,刚下值班的水手向自己的船舱宿舍,还没走到,就听到室友远远地喊:“嘿!约瑟夫!你的蛋孵出来了!”
“别碰它!”被叫做约瑟夫的水手立刻想宿舍拔足狂奔。
等蛋的主人赶到时,微波炉大小的保温箱已经围了四五个闲极无聊的水手。
“怎么只有一个?”
“约瑟夫带上来两窝,六个,但另外五个不是没发育,就是孵出来当天就死了,这是最后一个,破壳最晚。”
“毛茸茸的还挺可爱……约瑟夫你不是被骗了吧?看起来跟我小时候在奶奶的农场里看到的小鸡没什么区别。”
“闭嘴!”约瑟夫揪着那人的后衣领把他拖走给自己腾了个地方,“我亲手从鸟窝里拿出来的,不可能有错,只要它能活着到东瀛,我就能大赚一笔……”
……
萩原研二告诉柚李,她身边的监视力度已经逐渐减少时,已经是二月下旬了。
农历新年已经过完了,东京的下雪季节也已过去,柚李带着他离开豪华温暖的高层公寓,在附近散步。
此时还是早春,天寒地冻,行道树也刚刚冒出些苞芽,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除了少数时尚丽人,绝大多数路人裹着厚厚的大衣在寒风中行色匆匆。
“冷不冷?”柚李蹲下来问他,“我抱着你?”
萩原研二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难过不已:[我们找个餐馆坐坐吧。]
柚李扶着路边栏杆慢慢站起来,大病了一场,她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好,稍微起来快一点都会头晕目眩。
“还好小景他们不是今年在山里迷路的,否则我也没法进山去把他们带出来了。”柚李自嘲道。
豪华公寓附近,自然也有很多高档餐饮,但他们要去的是一家藏在小巷中的家庭餐馆,柚李喜欢店主夫妻俩的手艺,这种天气喝一碗洋葱排骨汤会很温暖。
拐进小路,车水马龙的嘈杂逐渐减小,光秃秃的树上麻雀叽叽喳喳,树枝上偶尔飞快窜过去一只经过一冬瘦巴巴的松鼠,柚李和萩原研二慢慢地走着。
日子再难过,也总得一日日地过下去。
[呼,总算是甩开了。]
一人一猫的脚步陡然一顿,目光一齐看落在小树上歇脚的鸽子大小的黑色鸟类。
柚李几乎以为自己彻底疯了。
[怎么动保比走私贩子还疯……真是受不了。]黑鸟抖了抖翅膀,埋怨着。
鸟嘴里发出了……
诸伏景光的声音?!
黑猫发出一声尖利的喵,几步冲刺跳上路边垃圾桶,借力猛地一跃,完成一次完美的飞扑,把还在整理羽毛的黑鸟从树枝上直接扑到枯黄厚实的草坪上:
[小诸伏!你这个混蛋!]
黑鸟——或者说诸伏景光,还处于被摔得七晕八素的懵逼中,就见眼前黑影突现,黑乎乎的猫爪一下下重重打在自己身上。
萩原研二的猫猫拳发挥到极致,几乎打出残影,刚先后从野生动物走私贩子和动物保护组织手里逃出来的诸伏景光也顾不得许多,本能还击。
一时间,黑猫与黑鸟打成一团,猫猫拳与尖喙利爪互相往对方身上招呼,猫毛与鸟羽起飞,喵叫共禽鸣一色。
看着周围被猫鸟大战吸引过来的路人,柚李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大围巾,抖开扑上去把打红了眼的一猫一鸟盖住:“不想死就别打了!先跟我回去!”
围巾下的两只动物不再挣扎,柚李迅速把他们一齐裹在围巾里带走。
……真的疯了!
打了辆出租车,用最快的方式回到公寓,进了房间,直奔主卧浴室,关上房门、卧室门、卫生间门,柚李才掀开围巾把他们放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快从实招来!]萩原研二举起猫猫拳威胁,[不准有任何隐瞒!我小猫咪也绝非善类!]
一个人类,两个薛定谔的人类中,最懵圈的显然是诸伏景光:[你是……萩原?你不是已经牺牲了……等等,你听得懂我说话,椿也听得懂?这到底、你们……]
“我们的事先放放,先说你。”柚李打量着站在洗漱台上,身上的羽毛因为刚刚的一场猫鸟大战和被围巾包裹了一路凌乱不已的黑鸟,“你现在是一只……老鹰?怎么这么黑?”
[不是老鹰,]诸伏景光只能暂时压下疑惑,解释自己的情况,[是‘黑隼’,澳大利亚特有的一种猎隼,常见的黑隼应该喉部是白色,其余羽毛是深棕色或者煤黑色的,但‘生下’我的那一只黑隼毛色发生了变异,几乎全身都是纯黑色。因为这种特殊毛色,被走私贩子盯上了,蛋还没孵化就被偷走,我是在远洋货轮上的孵化箱里破壳的,到东京港当晚我就找机会跑了,因为还不太会飞,被动物保护组织抓住收容,好不容易跑出来——就遇到了你们。]
并且立刻挨了破壳以来下手最重的一顿好打。
经过柚李同意后,萩原研二也把他们相遇以来的事告诉了诸伏景光,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的萩原研二拨动水龙头喝了两口水。
诸伏景光的三观受到了成吨的冲击,但连自己自杀身亡后变成一只鸟——还是外国才有的鸟——他都接受了,再接受更多也没那么困难。
[先不闲聊了,我得赶快去找zero,告诉他——]
“我不建议你向其他人暴露身份。”一直安静站在一边听他们聊天的柚李忽然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过去,二自己选择不告诉别人他的身份,我尊重他的选择。”
“但是现在,我强烈建议你们都捂好自己曾经的人类身份。”
[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是椿柚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