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泽元还欲再问,便见胖和尚手中的酒壶猝然滑落。一声巨响传来,胖和尚阖上双目,倒在地上,开始打起了呼噜。
柳泽元嘴角抽了抽,他试探性戳了戳胖和尚,见他没反应,思索片刻,从原地站了起来。
他习惯性抬眼往前面扫了一眼,在看到一袭白衣时,迟疑问道:“……阿卿?”
时卿闻声,猛地抬头望去,正好撞上柳泽元的视线。
“你怎会在此?”
“柳泽元,你又背着我……”
“……你不也是。”
两人对视半晌,都默契地选择没说话。时卿也变小了,柳泽元沉吟片刻,蹙紧了眉头。
难道说蓬莱不受时空限制……?
可他来的时候,分明没有碰到时卿。而且照那条丑龙的反应来看,他也没有见过时卿……
柳泽元上下打量时卿一眼,暗暗催动了侣印,还未来得及观察时卿的反应,便觉自己脖颈处传来了剧痛。
……时卿也在试他。
既然蓬莱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出在幻境身上了。
两人同时将目光移到了胖和尚身上。
那和尚将双手交叉,放在了圆滚滚的肚皮上。睡姿极其不雅,嘴角留下些粘稠的口水来,顺着淌到柳泽元脚下。
柳泽元嫌弃地掀起自己的衣角,才蹲下身来托腮看着胖和尚。时卿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可又确实没见过他。”
柳泽元点了点头,起身俯视着胖和尚:“是魂体。”
“那他将我们拉进来的目的是什么?”
柳泽元沉默半晌,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一阵淡淡的桃花香气传来,二人转身望去,一株古桃树散发出微弱的亮光,似是在指引着他们。
柳泽元和时卿对视一眼,十指相扣,一同走到了古桃树旁。大风刮过,桃树枝干摇曳,时不时蹭过二人头顶,似是长辈的抚摸。一阵暖意自头顶朝身体内扩散开来,柳泽元只觉自己丹田处涌进了无穷无尽的灵力,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排斥。
好像这灵力,本来就是他的一样……
几片桃花瓣落下,在入土的瞬间化作虚无。手指指节传来一阵剧痛,时卿顺着望去,这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节红线。
那红线发着微弱的淡黄光,另一头在柳泽元手上。柳泽元收回目光,朝着古树拜了一拜,“……多谢前辈。”
“山海……山洞。”
自四周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柳泽元目光微微闪烁,微微低头道:“多谢。”
面前的古树在说完这句话后便逐渐消散在了原地,连一丝痕迹也未留下,唯有两人手上仍在发亮的红绳能证明它曾存在过。
时卿攥紧柳泽元的手,迫使他回过神来。
“我手腕上的红绳,是不是你给我系上的?”
柳泽元点头,坦然承认道:“是。”
时卿直直对上他视线,问道:“红绳里装了什么?”
“……头发。”
他目光微微有些闪躲,似是不太想细答这个问题。时卿却不打算放过他,质问道:“谁的?”
“……”
柳泽元没说话,时卿心里已然猜到答案。
空气之中传来诡异的沉默,时卿恨恨看了柳泽元一眼,扑到他身上往他脸颊上狠狠咬了一口。
“要不是我发现红绳断了,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你拿你自己给我挡灾,那你怎么办?”
“我……”
“……闭嘴,不想听你解释。”
时卿面无表情松开柳泽元,“伸手。”
“……啊?”柳泽元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牙印,有些呆呆地伸出手,下一秒,便见自己手腕上也套上了一条红绳。
时卿眉头这才舒展开一些,他盯着柳泽元,语气似是警告:“下次不许瞒着我。”
“……知道了。”
柳泽元垂眼用小指将红线勾着缠成圈,哼笑一声道:“阿卿,这下魂魄可真是有印记了,你后悔不后悔?”
时卿白了他一眼,冷声道:“我若是后悔了,你还能放我走?”
“……不能。”
柳泽元手上动作一顿,时卿心下叹气,扭扭捏捏主动牵上柳泽元的手,故作淡定道:“走吧,去看胖和尚。”
“好。”
柳泽元盯着他发红的耳尖看了半晌,收回了目光。
两人再回到原地时,胖和尚已然悠悠转醒。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坐。”
两人肩并肩坐下,也不再周旋。柳泽元开门见山问道:“你认识我们?”
胖和尚这次倒是没再扯皮了,坦然点了点头。
“是。”
“可我们对你没印象。”
胖和尚面色一僵,勉强笑道:“没有印象……是应该的。”
“因为认识我的,是你的前世。”
柳泽元神色一震,忍不住问道:“那我前世和你是什么关系?”
胖和尚瞥他一眼,道:“爷孙。”
柳泽元沉默半晌,喃喃道:“那我这辈分有点大啊……”
“……臭小子,我是爷,你是孙!”
胖和尚额角青筋隐隐暴起,时卿见状,捏了捏柳泽元的手示意他安分点,自己开口问道:“前辈,您有办法收服山海吗?”
听到时卿那声“前辈”,胖和尚眸光暗淡了不少。他吐了口气,道:“有。”
“愿闻其详。”
“……你们进来的那个山洞里藏着一道阵法,只需要破解阵法,销毁山海原形,便可获得山海的力量。”
“阵法我画了大半,剩余的需要你们自己去试。”
说完,胖和尚从袖中掏出两张阵法图,递给了时卿和柳泽元。柳泽元没骨头似的靠在时卿肩上,盯着胖和尚道:“你刚才说我和你是爷孙关系,你怎么证明?”
“还能怎么证明,以往你闯了祸不都是我给你擦屁股?”
提到从前,胖和尚的眸子都亮了不少。时卿垂眼看着阵法图,手却暗暗攥紧了。
“那你说,我最喜欢吃什么?”
“桃子。”
胖和尚答完,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布袋子,递给了柳泽元。
柳泽元接过,顺嘴问了一句:“这什么?”
“桃树种子。”
胖和尚说完,便见柳泽元眼前一亮,“蟠桃种子?”
“嗯。”
“好吧,我暂时相信我们的爷孙关系。”
话罢,柳泽元将桃树种放入了袖中。他扫到手上的红线,沉吟片刻,问道:“这红线也是你的手笔?”
“……不是,那是你爹。”
“……啊?”
柳泽元愣了一会儿,迟疑问道:“我爹是棵桃树?”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你知道化万物吗?”
化万物,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其行为不受任何束缚,可自由幻为各种形态,甚至于无形。寿命极长,除非自戕,否则永生。名门正派将其归为妖魔,几百年前曾大力追捕。
柳泽元思索片刻,皱眉道:“有点印象,好像在书上看到过。”
“你爹就是化万物。”
“你也是?”
“我不是。”
“……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
胖和尚白他一眼。“我一个和尚哪儿能娶妻生子。”
柳泽元嘴角抽了抽。“可你分明说我们是爷孙关系。”
“是啊,你爹临死之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年纪大,你叫我爹总归影响不太好。”
柳泽元:“……”
柳泽元收拾了一会儿情绪,清了清嗓:“那我爹是怎么死的?”
“你爹自愿步入尘世,自缢入了轮回道。”
“为什么?”
“因为你娘喜欢的是人。”
“……”
“不过他也还算是有点良心,临走之前给你留了点残魂和化万物的力量。”
柳泽元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直直看着胖和尚问道:“所以——你是怎么死的?”
话题转得极其生硬,胖和尚面色一僵,柳泽元摩挲着下巴,直起身来眯眼道:“我猜……和我的死有关?”
柳泽元眼眸微转。“难不成上一世我也来了山海?”
胖和尚脸色一变,柳泽元便知晓自己是猜对了。他正欲再说些什么,便被时卿给打断了:“……别说了。”
他声音太过颤抖,柳泽元闻声望去,这才发现时卿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眼眶红得吓人,泪水似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滴在衣服上,将衣领打湿了大片。
柳泽元心头一慌,他正欲伸出手去扶时卿,却见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胖和尚面前,哽咽道:“爷爷,我都想起来了。”
胖和尚沉默半晌,叹了口气,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时卿的头顶。
前世种种似是一出悲戏,在时卿脑中演过了一遭。
他前世安然无恙活到了十八岁,却意外被山海盯上。山海妄想侵蚀整个修真世界,于是用了些手段抓住时卿,意图吸取他身上化万物的力量,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时卿自是不愿,最后被逼无奈,生生挖出自己的心脏自缢而亡。而胖和尚,为了找他,心急之时掉入了山海的陷阱之中,最终惨死于山海手下。
化万物只要不死,便可活。于是胖和尚在生命最后一刻,将时卿的残魂分成两半送出山海,只盼有一半能飞出山海,得以再生,这是他预测的最坏的结局。最终两个残魂都脱离了山海,只是一个出得早了一些,一个出得晚了一些。
于是就有了一百年前的时卿和一百年后的柳泽元。
虽然有时间差异,但他们本就为一体。
胖和尚的残魂,则不知等了多少年,才等到柳泽元和时卿的前来。
“左右不过一条命而已,我活了那么多年,也算活够了。”
胖和尚说完,看向柳泽元,语气有些责怪:“你也不来哄哄你自己。”
柳泽元没说话,胖和尚这才发现他眼眶也红得不行,应当是侣印将记忆同步了。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骂道:“臭老头,不是说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吗,明知道是陷阱还往里跳!你真当自己命长吗!”
柳泽元说完,已经泣不成声了。胖和尚心下叹气,将两个小童揽入怀中,各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别哭了,哭起来丑死了。”
“呜……我就要哭,丑你别看!”
柳泽元边哭边骂,胖和尚哑然失笑。
他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半晌后,他松开二人,眼神柔和无比:“爷爷就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记住我说的,没有什么能够掌控万物。”
“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走了。”
“小卿,小元,好好活着。”
面前的幻境迅速消失,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柳泽元便回到了山洞。他望着自己伸出去还未来得及抓住胖和尚的手,终于清醒了一些。
眼角滑落的泪水被拭去,柳泽元目光阴沉,起身离开了山洞。
他要杀了山海,替爷爷、替自己报仇。
九婴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见柳泽元没受伤,表情有些意外。
柳泽元没说话,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九婴见状,迅速收敛面上的表情,不情不愿道:“我带你去见大人。”
“走吧。”
柳泽元冷声开口,收回了目光。
-
浮山宗。
明曦懒懒躺在榻上,似是因为用了不少炉鼎的原因,他面色无比红润。
“说吧,魔界最近如何?”
“……他去蓬莱了。”
说话人一袭黑衣,腰间挂着黑色令牌,皮肤惨白,嘴唇异常嫣红,正是路狄。
明曦眯了眯眼,坐了起来,语气似是警告:“路狄,你别忘了你是哪一边的。”
“呵,山海的力量已经失效了,你再也操纵不了我了。”
“那可不一定。”
明曦勾着床脚坐了起来,白皙脚腕上挂着的银铃泛着奇异的光。一阵哀嚎声在路狄脑中炸开,传来一阵剧痛。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眼神凶狠:“你做了什么!”
“啊……忘了告诉你了,山海借了我一半的力量。”
明曦说完,笑眯眯起身走到路狄面前,故作叹惋道:“可惜了,你若是听话,我还能留你。”
“路狄,你太自以为是了。”
说完,明曦猛地朝路狄脖颈处踩去,只听得“咔嚓”一声,便见路狄没了气息。
不过须臾,原地便出现了一只火红凤凰。它闭着双眼,眼底留下一滴泪来。明曦“啧”了一声:“死凤凰的眼泪,可是一点也不值钱。”
话罢,他便从袖中拿出化尸水,倒到了火红凤凰的尸体上。
白烟升起,再看原地时,已无任何痕迹。
“宗主。”
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明曦收回化尸水,声音平静:“进。”
“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知道了。”
明曦又坐回榻上,慵懒开口道:“其他几个宗门的人到了吗?”
“到了。”
“更衣。”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