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八楼走廊尽头坏了一盏灯,物业搬了张梯子横在路中间,一边修理一边讨论着今天的天气。

  医生办公室里充斥着争吵,刚给病人做完脑电图的顾怀亦吱呀一声推开门,闻声激动中的同事和病人家属都顿了顿,很快更大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动静。

  医务部给他打了个电话,有人投诉他下午临时停诊,闻言他的面上浮出一丝愠色——顾医生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却难得强硬了一回,说了句医院不可能围着一个患者转,病有轻重缓急,医生该有自己的安排。

  不知是谁把空调开到了24度,八月末的天气透着一股微凉,他靠在转椅上放空了一会儿,手脚都察觉到了寒意。

  等回过神来,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护士长路过问了一句刚刚的情况,顾怀亦不置可否:“我没太听清……不过家属的意思大概不会善罢甘休。”

  “现在医护人员真是难做,”护士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按照正规流程是从急诊直接到ICU的,家属自己是本院的,所以找了人安排到普通病房……结果弄成了这样子。”

  顾怀亦也点了点头。

  下午他上了一台急诊手术,过程还算顺利,就是站了两个小时脚有点麻。

  风已经是秋天的味道,天气渐渐不那么热了,下班回家的时候天色快要完全暗下来。顾怀亦路过一家常去的甜品店,特意费了一会儿功夫停车,买了半斤刚出炉的芝士流心蛋糕。

  隔壁的大楼似乎刚刚开业,门口花篮摆得密密麻麻,他随口问了句,老板边给他打包边回答道:“这附近不少陆氏集团的楼层,本来空着好久了呢,好像是老板给老板娘开了家养生馆。”

  对这栋大楼的印象有点模糊,他没有多关心,接过蛋糕上了车。

  回到家的时候饭已经做好了,一大桌子菜看着像是有客人要来。长辈们还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他提着蛋糕放进了冰箱,刚要上楼换身衣服,楼梯上下来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直直撞进了他的怀里。

  “顾噗噗!!!让你不要跑那么....”

  一张久违的昳丽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顾怀亦的身体微微一僵,对方镇定自若地将小姑娘从他怀里抱走,然后捏了捏小朋友的后颈:“….…叫伯伯。”

  名叫噗噗的小孩认真地看着他,一对葡萄似的黑眼睛水灵灵的,乖乖喊了一声伯伯。

  他蹙起了眉,“顾斯意。”

  “.....哥,”顾斯意垂下细密的眼睫,灯光打在一大一小两张相像的脸上让他有些恍惚,“你回来了。"

  他点了点头,对方抱着小孩侧身下了楼,换完衣服下来时,顾斯意已经抱着小姑娘乖乖坐在饭桌前了。

  顾原心递给他一双筷子,像是解释什么似的,“弟弟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不方便,想着在家里总比在外面要好过……”

  顾怀亦接过筷子,也接过了顾原心的好意:“没关系,年底我会搬出去,正好能给斯意和孩子腾个地方,住得宽敞也舒服些。”

  这句话大概能让桌上神经紧绷的人都松下一口气。

  ·

  今年年初顾怀亦考上的主治,还埋头于六月拿下的省课题,小了他六岁的弟弟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居然都成了三岁小孩的父亲。

  最擅圆场的梁若惜眉眼带笑,往他碗里夹了块鸡腿:“你和思思打算年底领证吗?”

  母亲对他的感情状况一直颇为上心,一是顾怀亦眼下年纪不小,二是打算彻底断了小儿子的念想。

  他还来不及回答,斜对面的顾斯意「啪」地一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话题,然后若无其事地端起碗给女儿舀了一碗汤。

  “顾斯意,女儿都大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梁若惜瞪了小儿子一眼,“我跟哥哥说话,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顾斯意没有说话,倒是他怀里的小姑娘开了口:“奶奶,爸爸爱吃大鸡腿。”

  梁若惜作势就要给小儿子夹一个,噗噗眨了眨大眼睛:“……伯伯的比较大。”

  他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进了顾斯意的碗里,“不是这个原因,公寓那边离单位近点,医院有什么事情赶过去比较方便。”

  话音刚落顾斯意已经开始用筷子把鸡腿肉剥成小块,一副勉强被哄好了的样子。

  到底是小孩子脾气。

  晚饭吃得还算融洽,多了个小朋友整个家都热闹了起来,顾怀亦站在阳台接完了主任的电话,打算进屋时被抱着女儿的顾斯意堵了回去。

  “爸爸要和伯伯一起浇阳台的花……”顾斯意轻车熟路地吩咐道,把女儿小心放在了地板上,“跟奶奶说你想去楼下的水池看鱼,让爷爷给你买小区门口的糖炒栗子。”

  小姑娘前脚刚走,她年轻而莽撞的爸爸后脚就反锁了阳台的门,扑进他的怀里将他抵在了墙上。月光模糊了对方的棱角,记忆里的模样交替重合,只有柔软的唇和四年前一样温烫而猝不及防。

  他垂眼看向顾斯意,避开追上来的吻,轻轻挑了一下眉:“指使女儿支开爸妈,就是为了和哥哥在阳台偷情?”

  顾斯意毫不讳言,“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正在考虑,”顾怀亦拨开他的额发,“都有小朋友了,还要黏着哥哥吗?”

  冰凉的月光落在对方的眼睫上,凝成一片柔软的暗色,他听见顾斯意在耳畔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语气有些难过:“我知道,在你心里爸爸妈妈比我重要……就算我回来了,什么也都不会改变的。”

  重逢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当初要分别又谈何容易。

  一个吻的代价是顾斯意被送走四年,还附赠他一份血淋淋的真相,顾怀亦花了很长时间才从疼痛里走出来。

  岁月似乎填平了心底的塌陷,他抬手捏了捏对方的后颈,“爸年初才做过一场手术,要保持心态平和,不能经受过度刺激……斯斯要听话。”

  顾斯意垂下攥住他的手,情绪低落得很明显:“好。”

  ·

  小姑娘回来的时候不算晚,身上披着一层糖炒栗子的香气,笑容格外甜美可爱。

  一进门看见兄弟俩共处一室,梁若惜神色一僵,语气紧张兮兮:“弟弟好久没见哥哥了,刚刚一起聊了什么?”

  顾怀亦的唇动了动,本打算开口解围,却被顾斯意抢先一步:“当然是聊未来的嫂子呀——都要成为一家人了,我总不能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思思是个好姑娘,我和爸爸都很喜欢,”梁若惜的话带着些警告意味,“跟哥哥男才女貌般配得很,你要好好尊重人家。”

  顾斯意没说什么,接过女儿去卫生间洗澡了。

  睡前看了一小时文献,顾怀亦按灭平板屏幕揉了揉眉心,正准备关灯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轻一下重一下的,一打开果然是小姑娘。

  噗噗仰着小小的脑袋,“爸爸受伤了,伯伯可以给他治疗吗?”

  “摔倒还是磕到了?”

  噗噗认真消化了一下他的话,然后回答道:“爸爸说要消毒一下。”

  他带上碘伏和棉签跟着小朋友回了房间,摔破了膝盖的顾斯意一脸苦大仇深,张开手迎接他的小宝贝:“噗噗,爸爸好疼啊!”

  噗噗抱着他的脖颈,“噗噗亲亲,爸爸不疼。”

  ……二十二岁小孩怎么带大的三岁小孩?

  一整夜顾怀亦睡得并不安稳。

  回忆反反复复冲刷着他的梦境,一会儿是弟弟非要抱着枕头钻进他的房间,在他的怀里熬过连夜噩梦纠缠;一会儿是为数不多关于亲生父母的记忆碎片,慢慢拼凑出另一个家庭悲剧的真相……最后画面定格在年少的顾斯意鼓足勇气贴上来的唇。

  他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

  顾原心和梁若惜的惊愕难当,顾斯意被撞破后的慌张失措,他们很快被分开——梁若惜的巴掌落在亲生儿子的右脸上,顾原心坦白了他的身世,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他的生身父亲。

  但今夜并没有。

  那扇本该被打开的门一直锁得很紧,顾斯意继续了阳台上被躲开的吻,像只小野兽般发泄着不满,然后慢慢滑下了腰肢,在他怀里软成了一滩泥泞的水。

  “哥……有没有想我?”

  语气示弱表情天真,右手却恶劣地扼住了他的欲望,潮湿的、混乱的、不堪的,是顾斯意临走前送给他的一份大礼。

  他单手捉住对方的两只手腕欺身而上,用身体重量制下所有意图作乱的举动:“想你做什么,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怎么差点让我一辈子不.举吗?”

  大概对四年前的大作很是得意,这句话足以浇灭所有气焰,顾斯意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又语带委屈,“怎么会,明明你……”

  明明疼的是他,明明被反客为主,顾怀亦怎么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后面的话随着梦境消失越来越模糊,被放过的顾怀亦终于沉沉睡下,一墙之隔的顾斯意却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