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刺耳的呼喊尖叫,帽檐遮挡住的视线,余光里晃动的人影,口罩下气短的呼吸,在人潮中奋力挤出一条路的摩肩接踵。
感官捕捉到的一切都那么熟悉,是每个艺人多多少少都会亲历的场景。
上车,绕路,换车,再绕路,最后回家。
这一套万年不变的连招喻斐早已烂熟于心。
计划中的单采无奈取消,回程路上的车厢很安静,只有工作人员实时对接讨论网上相关的消息的简短交谈。
喻斐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耳朵,得知他和展述的照片视频已经在各个平台传开了。
拍摄者发布者是男是女是粉是黑都有可能,但刚才在餐厅门口聚众的人里一定有他们的粉丝。
粉丝这一群体在喻斐心里是复杂到难以定性的存在,他一半心扉填满了他们带来的爱意与温暖,在偶尔脆弱的时分被感动被治愈,另一半却被难以自控的警惕和戒备紧紧封锁。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总是让他感到困扰,可归根结底,如今的困扰是当年决定迈入这个圈子追梦的那个自己一手促成的。
他不能怪谁,只能自己承受,并努力地、勤勉地,在这条浑浊的溪流里蹚出自己的路,同时守护好那颗最为干净珍贵的初心。
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他也得习惯。
可这种带着些认命意味的习惯并不意味着适应,无论如何他也没法在这样的时刻逼自己演出开心的模样。
若是放任情绪蔓延,他甚至可能钻进死胡同,最后上升到职业道路和人生选择究竟正确与否的可怕高度。
思考过后他回过神,又会批判自己作为艺人怎么能有这么危险的想法,忍不住偷偷唾弃自己……
总之以他现在的段位,面对这样的情绪仍然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取下来的狐狸头饰被喻斐攥在手心很久,像零点之后的灰姑娘,从离开游乐场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喻斐不愿让暂时性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展述,想着先自己调整调整,回到公寓便借口补觉把自己关进了管朔的房间。
平时工作太忙,他鲜少有机会尝试什么释放压力放松身心的新鲜方法,唯一常用的就是练舞。
两个小时后,有人敲响房间门。
大概过了半分钟,门终于被打开。
展述正欲再次敲门的动作紧急刹车:“你晚饭想吃……”
他一手揣在兜里,目光在喻斐脸上扫过,声音渐弱。
两秒后,他喉头发紧:“你在干什么?”
喻斐换了件面料薄薄的长袖,显眼的锁骨从宽大领口露出,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睛水雾朦胧。
他胸口起伏频率急促,每呼吸一次羽睫便扇动一次,锁骨随之深浅起伏。
他眨了眨眼,像踌躇了一下:“没干什么……运动了一会儿。”
展述的视线往屋内扫去,像在确认他没在开玩笑:“在房间里……?”
“嗯……”喻斐的呼吸渐渐恢复平静,解释道,“睡不着,想让自己累一点。”
累一点就没有时间再胡思乱想,自然也就能睡着了。
展述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喻斐被他看得不自在,眼神闪躲开,生硬地说:“对了,你刚刚是不是问晚饭……”
话说到一半,展述忽然打断他:“这几年,你一直是这样的?”
“……什么?”喻斐眼睛微睁。
“一直这样,不开心的时候就把自己关起来,宁愿一个人钻牛角尖也不想影响其他人。”
他声音比平常低几分,听不出感情来。
喻斐被问得愣住,下意识反驳:“不是……”
展述目光平静:“那是?”
喻斐从他没有起伏的语调中捕捉到咄咄逼人的意味,明明不觉得自己有错,却立刻支吾起来。
“我……”
他大脑飞速运转,展述静静看着他,在他尾音拖长几秒后“嗯”了一声。
短短一个字,愣是让人听出了“编,我看着你编”的意思。
喻斐脸比刚才更红了几分,最后破罐破摔:“对,我确实一直这样。”
他站直了些,松开握在门把上的手,抬眼对上展述的眸。
“但是这样才是当代年轻人的常态吧?大家都不容易,没必要把可以独自消化的负能量传递给其他人。”
“伤心事分享错了人才是负能量,”展述依然平静,“但如果你愿意跟我说,我只会觉得开心。这是你信任我的证据。”
安静的房间里,他铿锵有力的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喻斐目光怔怔,刚才还转得飞快的大脑顷刻间生了锈。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听不懂呢。
可展述一错不错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又像在提醒他没有听错。
无声僵持半晌,喻斐最终还是退了一步。
他顺着展述的意思,直白地单刀直入。
“好吧。那我想问问你……你有为网络上关于你的言论困扰过吗?”
展述当即坦然点头:“当然了。”
“真的?”喻斐有些意外。
不论是几年前还是现在,从行为到心态,展述似乎永远不移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喻斐从来没有见展述因为网络上的任何声音改变过自己。
“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我经常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看,但那些声音多多少少还是会传进我耳朵里。”展述像是觉得好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做什么都很运筹帷幄?”
“……”喻斐思考几秒,点头确定,“嗯。”
“我只是生性不爱表达,所以容易让人误会我做什么都很有把握。我也是个普通人,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展述微屈一条腿,肩膀靠上门框,姿势随意,却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
“看到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恶评,行程被不可控因素打断,被私生跟车堵门安窃听器……我也高兴不起来。这是人之常情。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互联网上能看见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如果让这些人和事占据心里太多位置,就很难再装下其他快乐的记忆了。”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这些道理喻斐心知肚明,平时也没少听钟哥的教育,可这话从展述嘴里说出来就像加了一层滤镜,在他听来沉稳可信又温柔,刚刚还像攥成皱巴巴纸团的心就这样被摊平展开。
良久,他选择不再嘴硬,语气也无意识地软下来:“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
展述善解人意地接着他的话说:“就是一时想不开,是吧。”
喻斐从善如流:“对。”
展述低笑了一声,不知哪儿来的戏瘾突然上了身。
“哎,”他叹口气,抬眼望着天花板,“那我们小队长心情不好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故作苦恼地沉吟少顷,忽地站直了身子,将一直揣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拿了出来。
“可能不够让小队长立刻多云转晴,但我觉得应该能挽救一下。”
展述说完,攥成拳的手翻过来摊开,长指依旧骨节分明,掌心里又躺着一颗眼熟的酒心巧克力。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只有展述会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用巧克力安慰他。
喻斐的嗓子眼被哽住,微颤着指尖接过去,嘴上欲盖弥彰一般故意挑刺:“你攥了它这么久,融化了我可不吃啊……”
“我手凉,”展述好看的手依然摊开着,自证道,“不信你摸摸。”
摸什么摸?这有什么可摸的?喻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诚实地将手掌贴了上去。
感受到带着凉意的手心温度,喻斐把手撤开:“你是不是体寒……”
话音未落,展述忽然扣住他的手腕,稍一施力,把他拽得扑进了自己怀里。
喻斐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推开他:“你干什么?”
“别动,”展述另一只手圈住他又窄又薄的腰,理直气壮地说,“心理学家说了,拥抱让大脑产生的内啡肽是天然的止痛剂,试试看有没有效果,反正不亏。”
喻斐觉得他在强词夺理,但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隔着衣料隐约感受到的肌理让他大脑一阵嗡鸣——
要抱吗?
好像兄弟之间抱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队友之间的肢体接触还少吗?
那就抱吧。
可是这是展述啊!
……
许久,喻斐缓缓抬起手,攥住了展述背后的衣料。
我只是想试试心理学家的研究有没有依据……而已!
他如是宽慰自己。
等到他有了动作,展述才终于松开握在他腕间的手,顺势将手掌覆上了他的后脑勺,轻轻喟叹了一声。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按回十八岁。因为十八岁的你不会逼着自己扮演无坚不摧。”他像带小孩儿似的,一边给喻斐顺毛一边说,“我们幺儿当队长真是辛苦了。”
喻斐的脸埋在他脖颈边,几乎是听见这话的瞬间就酸了鼻尖。
不是吧喻斐,这就要哭了?
他在心里愤愤地自我唾弃。
这也太丢人了!哭不了一点!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将泪意忍回去,试图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这有什么辛苦的,能者多劳,这说明大家觉得我有这个实力,我高兴还来不及。”
“嗯,我知道。”
展述像哄着他,又顺了顺他的毛。
然后他轻声说:“但是我在的时候,你可以当一个偶尔偷懒的能者。”
贴在面颊上的布料散发着淡淡清香,喻斐心跳悄然空了一拍,又随着萦绕在鼻尖的气息继续平稳跳动。
老天爷,我认栽。他在心里说。
我再也不质疑心理学家了。
【作者有话说】
在外是独当一面的队长,但在展小述身边,喻小斐永远是那个会难过会苦恼的需要照顾的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