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奇怪的孩子。
顾渊抱起那襁褓中的婴儿时如是想。
他从未因单个凡人而停留过脚步, 仙人无欲无求没有什么能使之牵动情绪,可他却仿佛不受自己身体控制被缥缈的声音指引。
婴儿身上仙缘颇重,似乎是个修道极好的苗子, 模样看着才半岁左右, 那红扑扑的脸像是被冻僵的桃子,小小的人就在这冰冷的雪地里睡着, 直到被抱起才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声。
那哭声,仿佛能将他蛊惑, 让他突觉刺痛,顾渊从未哄过小孩, 他手足无措用修为给其建了一个温室,好一阵儿对方才在他怀中睡得香甜。
他指间轻轻刮过婴儿的柔软的脸,就连那冰冷了多年的心好似也就此化开。
在这之后,上清峰便多了一个小娃娃,他总是黏在归元宗的仙人身侧, 叫着, 唤着。
师尊, 这个称呼出现。
顾渊不再是孤身一人。
前尘往事便于此止步,陆寒云从那段隐藏的记忆中剥离, 师徒温馨的回忆在眼前化为沙尘,他再回头, 又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太清上仙开辟出的云天境。
“你是……上仙本人,还是一个幻影?”陆寒云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 他踏在天池之上,看那树下正倚着那位早已隐世已久的太清上仙。
真仙就在眼前, 如此真切,陆寒云曾离那登仙路只有一步之遥, 仙,犹如那长空中璀璨的光芒,无处不在也捉不到摸不着,只在不经意间洒向人间给与一些暖意。
“好徒孙,快过来。”太清上仙眯着眼犹如两道弯月,他低声笑着,冲陆寒云招了招手。
这声徒孙,叫陆寒云听了有些别扭,不过既然对方已经开口,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走上前。
他不确定对方要做什么,会对他说什么,面前这个受万民敬仰的仙人也正是他的‘父亲’。
让他从个普通果子有了自己意识的‘父亲’。
陆寒云有些拘谨,想看却又不敢大胆直视,这个让他熟悉却又陌生的仙人,面对时还不如做果子的时候坦率肆意。
“好果子,辛苦你了。”
直到怜惜的话从这位仙者口中吐出,陆寒云头顶一重,同时一愣。
太清上仙正摸着他的头,犹如一个亲近的长辈:“我便叫你一声寒云可好?”
陆寒云好似浑身都动弹不得,他静静地听着那仙人随和温柔的话语,不知怎的,喉咙中泛起苦味儿,难受又刺痛,不知过了多久,他想开口可还没有发出一个声音就忍不住的颤抖。
他眼睛红了,不受控地掉下来眼泪,金豆子一粒粒砸下,陆寒云知自己不该是这幅作态,可心里的酸涩太多,他眼中委屈太甚,那泪水便无处可藏。
“莫哭……莫哭……”太清上仙犹如亲切老者,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他慈爱地笑了:“可不能小瞧自己,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果子,也是独一无二的人,爱你的人都期待着,路途遥远我不能作陪,你继续朝前走罢。”
眉心最后一点触感脱离,太清上仙在他眼前化作了一道金光,浑身充斥着暖意,这是他最后送给陆寒云的。
人并没生来便有劫数,顾渊生情而难以渡劫,生陨于雷劫之中是他的命数,而陆寒云虽是仙人种下的果子却难以修炼成不了仙,他二人改变了彼此的命数,因果便已经种下。
“我爱过人,也有人爱着我,我能走到今天,已然不算差。”陆寒云闭了闭眼,他喉咙发哑。
“向死而生,向生而死,我大概明白了。”
这空荡荡的云天境传荡着他的声音,要走的路,还没有到尽头。
。
陆寒云已经昏睡了许久,昼夜更替,四季变化,屋外已积了厚雪,顾渊知他怕冷便取来了凤凰羽翼织成的羽衫盖在他的身上。
“快到你的生辰了。”顾渊看着昏睡中的人一声沉鸣,他有时会在屋外,站在上清峰二人每一处回忆的落点,冬日已至,他便折了梅枝放在屋中,陆寒云喜欢明艳的颜色,醒来时见了许回高兴。
他更多的时间是守在陆寒云床头,静静地守着,不知那时间流逝,若没有来客,或许他会忘却时间。
顾渊手指拂过陆寒云的脸颊,手指触及眼尾,惊触中收回了手,陆寒云落下了眼泪,那泪水湿润滚烫,叫他心痛如刀绞一般。
他牵住了那发冷的手:“寒云,如果过去让你痛苦,那便快些醒来罢。”
在陆寒云昏迷这段时间里,顾渊闭门不出,二长老猜有蹊跷便来看望,得知返尘镜一事,他数落顾渊的胆大妄为随陆寒云胡闹,二长老为此也忧心不已,多次来看望把脉。
二长老告知顾渊,情况似乎在随着时间一点点变好,那返生镜并非使陆寒云受到伤害,反之,陆寒云体内修为不降反增,那是一种至灵至圣的气息,或许一觉醒来境界又会提升。
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二长老叫他宽心,可顾渊见他迟迟没有醒来,心便放不下。
大长老也来过山上几回儿,他来此目的一是探望陆寒云,二是为仙门大会一事。
“顾上仙,仙门大会在即,早有人想向你问剑,上次你闭关不出,这回儿你可不能再推诿了。”
每十年,道门便会有一场仙门大会,于道门之首归元宗举行,为的便是看看各门各派的青年才子,而有些资历的剑修无一不想向顾渊问剑。
世上流传一句,能承顾渊一剑便是半步登仙。
三长老一走,二长老药炉事务繁多也不过问宗门事务,宗门大大小小的事便都压在了大长老一人身上。
所幸有二长老担保陆寒云的安危,大长老三顾茅庐才顺利将顾渊请动。
各道门中的人都会来此留宿一月,弟子们都在整理山中客房,扫落积雪,各峰山道上皆是成群忙碌的身影,最先赴会的依然是玄羽岛,玄羽岛的千羽仙子最先来拜见顾渊,她还送来了南海一等一的海明珠。
道门往归元宗送宝,送的从来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或是玄兵神器,反而都是些稀奇的赏玩,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岛主近日可好?”大长老慰问一句。
“家父安好,多谢长老挂念。”千羽仙子盈盈一笑,与之打趣一声:“大长老看上去福气一年比一年多了。”
“我又胖了?”大长老故作惊讶道。
众人随即一块儿笑出了声,唯有顾渊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像尊石头做的佛像,正因为他在此,道门弟子才不敢畅言,可那人群中也不乏出现个大胆的。
“在下斗胆,恳请上仙赐剑!”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小子来,看着年岁不大,可一双眼睛却睁得很大,看向顾渊时可见瞻仰神色,虽有些失礼,可少年脸上意气风发,让人多了些包容。
那少年个子高高瘦瘦,身后背着的刀被黑布包裹,他跑到了最前头,将背上的刀取下亮开一看,竟是把陌刀!
大长老笑道:“既想问剑,怎不报上姓名来?”
那少年身上没有可辩驳的弟子服,他似乎是一人到此。
少年大胆似乎又乖巧,见长老发话立即彬彬有礼地作答:“家师名为仇千客,我乃侠道正阳门第二百零八代传人,仇墨!今日奉师命到此,只想问上仙一剑,不为其他!”
大长老叫了声好,“我已许久未见过你师父了,没想到他的徒弟都已长大,这世道果真是属于年轻人了,不过你想问剑,那得先问问顾上仙愿不愿意。”
众人目光立即投向顾渊,仇墨期待地眨了眨眼,陌剑在他手上行云流水:“我有一剑,名为破军!”
顾渊神色未变,以往向他问剑之人皆是道门中能叫得上名号之辈,像这般少年只有跟在师父旁看看热闹,顾渊不是个有闲情陪小娃娃玩的人。
人年少时总是满腔热血,仇墨不骄不躁,脸上挂着笑安静地回应。
忽地,顾渊脸色一变,他骤然起身,仇墨几乎两眼放光,只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有一剑犹如那天外来物,他抵挡得很迅速,只是尽管挡了还是被被强大的冲击力给掀飞,连人带剑一块儿摔在了地上。
而顾渊,却直接飞身而起踏着渡云剑就走了。
仇墨知道顾渊对他收了力气,面对剑尊惜败是必然的,他不觉狼狈窘迫反而笑笑:“多谢上仙赐剑!”
“这一剑好生厉害!真叫人向往!”
“傻小子,那只是一道剑气,若上仙出剑你可就要吃苦了。”千羽仙子出声解答:“不过你能接下一道剑气,又是如此年轻的年纪,日后想来也不会差,好好修炼便是。”
仇墨点了点头:“多谢指教。”
千羽仙子与他说了几句便扭头看向大长老:“上仙行色匆匆,可是为何?”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顾渊就没有了踪影,能叫顾上仙一改常态,谁能不好奇呢?
顾渊就这么跑了,大长老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方才听见顾渊撂下了一句:寒云醒了。
他就知道顾渊一定会着急去见自己的宝贝徒弟。
陆寒云醒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顾渊这下可能好好安心了。
大长老喜上眉梢:“诸位暂且好好休息,我宗门正好有件喜事,此事呢,更是顾上仙的喜事。”
他这话出,旁人反而更加好奇了。
顾渊早在陆寒云身上留下了自己法术,方才感应传来他便知陆寒云已经苏醒,便顾不得其他直接赶回了上清峰。
他踏风而落,手匆忙推开了屋门:“寒云。”
他尾音颤了颤。
顾渊已然呆立在屋门口,原本愉悦的脸色只剩僵硬,他来得时间或许是有些巧了,所以见到的是足以让他痛彻心扉直至麻木的一幕。
陆寒云不知为何将落霞剑架在了自己的脖颈处,他似乎比过去还要决然,顾渊推开门那一刻只撞见他持剑剜下了脖颈,那刺目的血映入他的眼眸,瞳孔赤红一片。
那一刻,顾渊眼前仿佛只剩黑寂,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头抽痛着,难以再靠前,他被茧被给包裹住,那一剑似乎将他的人他的命一并也带走了。
“师尊!”
“师尊——!”
那声音不如往常,反而有些稚嫩,却足以将顾渊触动,他像是愣了一会儿神,眼眸像是沾染煞气,泛着血腥的颜色。
他只听到有人正喊着他,他低头一看,就看见了一个扎着小发髻的幼童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仰头盯着他,小孩扯着他的衣袖,连叫了还几次师尊,凑得一次更比一次近。
是了,这是陆寒云在顾渊面前说过第一句完整的词,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口齿不情地唤出这两个字,那两个字,变成了往后他心里的烙印。
“师尊!师尊!我们来玩雪吧!”眼前这个幼小的陆寒云正在他面前撒娇,他小手揪着顾渊的衣摆,扯来扯去还有些站不稳。
地上都是雪,顾渊觉得刺骨的寒,面前笑得正开心的小孩却只有一身薄衣。
顾渊下意识先将对方搂住,然后在低头细细地看他,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确信面前这个孩子正是陆寒云五岁时的样子,那头上挂着小铃铛的两个发髻还是他梳的,只可惜他那会儿照顾人的手段并不熟练,发髻一高一低并不匀称。
“师尊!你为什么……不说话?”这个陆寒云仿佛和真的一样,无论行为举止还是语气眼神,小到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他从小到大最会在自己跟前软磨硬泡。
只要软着声音撒撒娇,顾渊便没有拒绝过他的请求。
“好。”顾渊像是从窒息中恢复了一刻呼吸,他咽了咽了喉咙,声音一时沙哑:“就像凡间的人一样,我给你堆一个雪娃娃,可好?”
他伸手摸了摸陆寒云的头。
“好啊!”陆寒云高兴地笑了:“那师尊要捏成什么样子?”
“果子。”顾渊呼出一口气:“一个很漂亮的果子。”
陆寒云小小的身形凑在他腿边,顾渊果真用雪捏成了一个圆润的果子模样,他盯着那果子,就连手都在发抖。
实在是太冷了,他脸上一阵发白,毫无血色。
“师尊,你怎么了?”陆寒云盯着他的脸色,顾渊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前的孩童乖巧得不像话。
他看了,却尝到了粉身碎骨,肝肠寸断的滋味,一贯平淡的脸上近乎扭曲。
顾渊终于抑制不住,他一把将陆寒云抱住在了怀里,他紧紧地抱着,他话从胸腔扯出来,好似悲悯。
“寒云……”
陆寒云两手也轻轻碰了碰顾渊的背,“师尊,你在哭么?”
“不要……不要离开我。”顾渊知道面前的人是假的,可他接受不了,陆寒云在他面前血淋淋的倒下便足以方寸大乱,那心痛的滋味让他彻底崩溃,他落下泪来,“寒云,求你,我求你,不要再舍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