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雷声正在轰鸣, 从低空的云层中传来的,陆寒云盘坐在太虚观的中央,原本是个放置药炉的位置现已经被屈高义等人毁了个干净, 只有痕迹寻不到人影, 房屋陈设通通被炸成了碎石,余火未尽, 只听那四周灌入的激烈风声。
他头顶的森*晚*整*理那一片天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朦胧中可见依稀白云, 云下时不时闪过两道银蛇的轮廓,好似划开了一个豁口。
“寒云。”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
一直隐去身形的顾渊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眼前,方才形势想来也都落在他眼底,自然对陆寒云的情况了如指掌。
陆寒云还以为对方能再沉住些气,看着那身白衣落在脚边,他抬了抬眼皮将落霞剑就横放在跟前。
“师尊, 你来了。”
轻轻一句, 陆寒云手伏在脸边懒洋洋地撑着脑袋, 他唇边还有些淡淡的笑意,好似不知那头顶的天雷是冲着自己而来。
顾渊目光扫过陆寒云就转眼看了那天雷, 手臂一抬将渡云剑挥至二人中央,那寒气从他脚底蔓延, 冰霜覆盖,他二人的周围都瞬间被他冰封, 一个巨大的冰障将二人包裹其中。
这个足够封闭的空间,等其余人等到的时候, 便看见这副奇异的景象,像是一朵闭上的冰莲花。
那冰上皆是顾渊的气息, 知他在此,单映雪这才松了一口气,扭头去询问屈高义:“你们那边情况如何?那观中可有邪修?”
“别提了!”提及,屈高义就实在闷气,“本以为这次能逮住几个邪修,追了一路结果发现就是几个傀儡。”
喻飞英和他看上去都有些灰头土脸,屈高义臭着一张脸,他双手抱着剑,冲着脚边蔓延的寒气挑了挑眉:“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苏吉玉回道:“是那位道友要受破境的天雷了,上仙应当是提起护法,又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没想到这般年轻就要到元婴境了。”
屈高义心里一咯噔,“他,他啊……”
他抿抿嘴:“师姐,你可知其中状况?可有危险?”
单映雪摇了摇头,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剑,她心中有些忐忑:“有上仙在,我等不打搅便好。”
顾渊施此法也正是为了隔绝旁人。
在那冰中,陆寒云歪了歪头看向顾渊,二人对视一眼,仅是一眼,他仿佛就看穿了顾渊的心思,或许说是他足够了解顾渊。
陆寒云皮笑肉不笑地说:“师尊,这总是我该承受的天雷。”
顾渊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破境天雷落下无论谁来承受都可化解,他想替陆寒云挡下这一道天雷,就算被识破了心思,也仍想劝说:“寒云……此等雷劫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
陆寒云慢悠悠地站起了身,他面无表情,声音略显得冷漠了一些:“师尊,你退后。”
陆寒云的态度强硬,顾渊依言往后退了两步,开口道:“你身上无需增添新伤,为何不愿?”
“因为吃了教训人才会更快长大,知道痛才会明白剑伤人的滋味。”陆寒云认真回道:“师尊,你猜我如何窥破金丹?”
他紧接着轻笑道:“我在别人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过去的我不想握剑,总觉得剑锋锐只会叫人受伤,而今我才明白,没有力量才最是无能,我想救人,师尊……你可明白?”
顾渊闭了闭眼,应了一声:“好。”
一刻钟后,那空中风云变化,雷声越来越密集,一声焦脆的响雷直穿苍穹。
天雷将至。
陆寒云一手持剑,朝天上看,他眼中有咆哮中的雷云有他心中的剑意,落霞剑与剑主共鸣,那剑身像是烧出了漂亮的红霞。
“与天博命,我必胜天。”他喃喃一声,细润的声音平淡却厚重。
一语落地,一道霹雳从头顶轰然炸开。
天雷降至,顾渊心头一紧,他身上的威压坠下震碎地石,只能强行牵制住自己想要出手的念头,他拧着眉看着陆寒云一身玄衣立于风暴中心。
陆寒云一半的面庞都隐于阴翳里,他以最平静的姿态迎接,而顾渊会让他做自己想完成的。
“寒云!”见那天雷彻底打在陆寒云身上,顾渊还是忍不住唤出声,他知道天雷的痛楚,远不是普通的皮肉之苦。
雷落在了陆寒云的身上,他咬住了唇还是透出一声闷哼,只一刹仿佛就已经将他的身体劈成了两半,顺着他的经脉最后劈在他的魂上。
那冰面也炸开,一阵烟雾弥散。
众人呛了几口气,再睁开眼时就见陆寒云正撑着剑,一道天雷之后仍是稳稳地站在哪里,他额头出了汗珠,碎发贴住了鼻梁却没有遮挡那双充满锋锐的眼眸。
“原来这雷劫的滋味,也不过如此。”他还有余力说出完整的话,可见他胸膛的起伏,陆寒云唇边沾着血渍,发白的脸上不显得脆弱,他握剑的手扣住剑柄暴起青筋,带着轻微的颤抖。
陆寒云的视线看向顾渊,顾渊为之大恸。
“寒云,他最怕疼了……”单映雪仅是看着便红了双眼。
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已经结束之时,那风雨却没有停,倏地,又是一道天雷落下!再一次落在了陆寒云身上,陆寒云喉间顿时涌出一口血来,他身上不显可衣袍底下却有血迹滑落。
“两道天雷——!”这第二道天雷来得实在太快,叫旁人也似被击中定在了原地。
这第二道落下之后,那雷云才散去,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下,呼啸而来的风雨迷人眼。
陆寒云脚下有了一摊血水,他眼皮已经有些睁不开,不知是时间放缓还是那雨落得慢了,他仿佛看见那雨珠凝结在了空中,而熟悉的人已经直冲他而来,他这才卸了力,落下时正好倒在顾渊的怀里。
顾渊几乎是一瞬出现在他身后,将其横抱起,带着陆寒云在雨中消失不见,只留下法力残余,掺杂在那雨水中。
“妖,他真的是妖。”喻飞英原本困惑的神情化为一声嗤笑,当即做出结论,两道天雷加身,乃是妖渡劫才会出现的情况。
“胡说八道!”单映雪驳斥道:“他体质特殊自有不同!若是谁敢随意揣测我定不轻饶!”
“答案早已分明,你何必着急掩饰?”喻飞英回道:“单师妹,你先前不就曾说他是个蛊惑上仙的妖物?现今又是什么改变了你?”
单映雪一时没答不上话,她咽下了口气,只冷声道:“先回客栈,若有事询问上仙便知,难不成上仙识不破的妖法,你识得出?”
“我无异议。”喻飞英答。
果不其然,顾渊已经抱着陆寒云回了客房为其疗伤护法,那屋子上已设有阵法里头的动静无从得知,单映雪几人聚在房门口等待。
而屋内,顾渊为陆寒云注入真气,褪去了他大半衣衫,替其疗伤,直到了半夜,他守在床头听到了梦魇呢喃声。
陆寒云紧闭着双眼辗转,五官紧皱着,似在经受着莫大的痛苦。
“寒云?”顾渊立即查探他的身体,身上的伤口没有问题,便是心出了问题,他将手掌覆于陆寒云的额头,似乎是因那伤口发了高热,他浑身发热,发红,喘息间吐出热气,后颈处也满是热汗。
陆寒云触碰到了顾渊的手,便顺着他的胳膊主动往身上靠,他没有恢复清醒,只重复着喊着:“师尊,师尊……”
每一声唤出来都增添了悲意,顾渊怔怔,他无法通过外力叫陆寒云立即远离伤痛,只能用身体抱住他,犹如触碰脆弱的孩婴:“我在,寒云,师尊在这。”
他用手轻轻拍着陆寒云的胳膊,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内心,陆寒云的脸庞蹭到了他的脖颈,许是感知到那熟悉的气息,呼吸一下就乱了。
顾渊怀中传来哽咽声:“师尊,不是我。”
“师尊,我没有错,你为何不信我,你为何不信……”他发颤的声音刺入顾渊的心间,比利刃剜心还要痛。
顾渊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可又怕用力伤及,他拂过陆寒云的脸颊,带去一滴泪,默默攥紧了手指。
那破境雷劫的伤与寻常伤痕不同,来势汹汹可熬过一段时刻便会恢复如初,约莫过了三个时辰,陆寒云高热才退去,顾渊擦去他身上的汗水,盯着他沉睡的模样,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除了他头顶冒出的一颗果子,像金桔却又更加圆润是与众不同的果子。
那果子就长在他发顶,乍一看不算突兀,却发着玄光格外显眼,颇为可爱。
陆寒云不是人,这个事实委实来得有些突然,就连陆寒云本人也同样震撼。
他仿佛刚经过一阵水深火热又坠入平静的梦中,只瞧见一白发老人到了跟前,用那双宽厚的手掌摸了摸自己,那张脸他在画像上看过无数次,那是归元宗谈及最多的太清师祖。
太清师祖时不时出现在眼前,他看见了一双放大的手,只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只能瞧见对方一个背影,他似乎是在树上,而师祖盘坐树底,此地只有他二人,静谧至极。
等陆寒云再睁开眼时,瞧见的便是顾渊的脸庞,他正和自己一起躺在床榻上,手臂轻轻搭在自己的肩膀处。
陆寒云喉咙一阵干涩,顾渊立即探起身:“莫动,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再熬过一夜你便会相安无事了。”
顾渊倒来一碗水,陆寒云喉咙发哑:“我睡了多久?”
顾渊答:“已有两日。”
陆寒云清醒过来时并没有感觉到其他不适,那雷劈来的痛苦实在是刻骨铭心,他摊开掌心,随意使出一道灵气,观望着手中灵气变化,如今他已经切切实实地踏入了元婴境,可说起来,他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只有非人才会挨两道天雷,陆寒云胸前闷了一口气,看向顾渊时,才发觉对方的视线正瞥向自己的头顶。
顾渊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轻咳一声:“有疑惑?”
陆寒云不明所以,探起身体,直问:“师尊,我是妖么?”
顾渊一顿,率先伸出手扶稳陆寒云,他平静答:“若你是妖,我又怎会察觉不到,宗门的长老们又怎么会看不出?若你是妖,你自己应该最为清楚,又怎么会有疑问?”
这些话不足以叫陆寒云信服:“那天道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我到底是什么?我是人么?”
顾渊沉默半响儿,只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是妖,是人,只要是你便好,寒云,你是我养大的,无论是哪一种身份,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陆寒云忽地有些激动,他注视着顾渊泛红了双眼:“我曾一直疑惑我死劫由来,可空安告诉我,生来的劫数并非一人所致,也有人说,妖啊,一旦爱上人,便只会万劫不复。”
“是不是因为我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受那天道降罪?”
顾渊脸上一震,他喉咙发苦:“身负罪孽的是我,而并非是你。”
陆寒云冷笑:“你我一错再错,又有何分别?师尊,连你都快要入魔了!”
顾渊无力辩驳,回道:“那并非受天道影响,只是因在那幻境中,我看见……你死了。”
他口中含着痛苦,只是回忆脸上便一阵发白:“我看见了,你又一次死在我的眼前,那时我便失去了意识,除此之外,我只记得,我吻了你,就像……”
“师尊莫要口吐狂言。”陆寒云着急打断,偏过头去:“幻境中的事谁能预料?我不计较师尊逾越的行径,便此事算了,无需重提。”
“我知那便是你。”顾渊面色微黯,眼神一沉可是唇边还捎带着未尽的喜色:“我当时便觉得那是我的机会,我是个伪君子,可是最让我意外的,是你并没有推开我,我们已经做了同凡间夫妻一样亲密的事。”
“做了便做了。”陆寒云气恼,反问道:“那师尊想要如何?还要向那凡人一样许下什么承诺不成?”
“不如何。”顾渊回道,他显得格外平静:“只是如此,便够了。”
“只是,按寒云的话来说,那以后我们再做一做也是可以的?是么?”
陆寒云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实在不懂顾渊怎么会用那么一副正经的皮囊说出这般耍赖的话。
他道:“师尊实在无耻。”
顾渊看他卸下了些许急躁忧虑,便去拉住他的手,轻轻拨弄指尖就像半夜触碰那颗果子时一般。
他回忆道:“那妖的分身曾在梦境中问我,问我如何去留住已然离去的人。”
“她说强行不得善终,可有他法,我想了很久,才发觉自己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与那妖似乎也有相似之处,所以我还是回答了她,我告诉她,既然心意相通,哪怕是黄泉路,也可以同赴。”
陆寒云心头一颤,而顾渊用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寒云,若你离开,我不会再强行唤你回来,只殉你。”
你魔怔了?
陆寒云瞪大的眼睛明晃晃地写这四个字,最初听到这话时无外乎是吃惊,而后一想便是气愤,到最后他竟一时无言以对。
可是顾渊说这话时冷静得可怕。
顾渊碰了碰他的脸颊,像是卸下了全部力气,将心里话说出:“寒云,不要弃了我。”
那一刻,陆寒云忽然明白。
若自己丧生,顾渊也活不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