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云递过来的时候, 顾渊微微一怔,他抬眸看过去,带着些许期盼, 结果迎上的是对方疏冷的目光。
他吞咽了一口气, 情绪沉落,只点了点头:“好。”
顾渊最后接过那一块儿糕点, 吃了下去。
糕点细腻化渣,入口时还有淡淡的桂花清香, 可是尝下那糕点,他却如同吞墨石, 舌尖仿佛尽是苦味儿,等再看向陆寒云时,眼尾有些发红。
陆寒云只静静地看着顾渊动作,那人轻弯着唇似乎还是在笑,眼中的苦涩却好像要溢出来。
二长老就算给了他无色无味的一瓶好药, 他也没有什么通天的暗算本事, 顾渊或许从一开始就发觉了, 而陆寒云也没打算解释隐瞒,无非是两个人在一块儿装装傻罢了。
可顾渊还是应他的话, 吃下了。
虽不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可是要想迷倒顾上仙, 那药的威力定然也是不小。
“仙人,你我不过是一场缘, 你是要成仙的人,与我不同。”陆寒云便站起身。
只见顾渊匆忙想要来拉他的手。
“谢过仙人多年来的养育之恩。”陆寒云幽幽道, 他避开了顾渊的手,高高地立着见对方双眼逐渐混沌, 迷离。
“寒云。”顾渊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唤了一声,瞧不见人一时仓皇。
可是他没有得到回应,伸出去的手终是没能将人抓住,那身玄青成了幻影。
“寒云……”顾渊微微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无血,他脸上青灰,喉咙间沙哑至极,只因那情绪胸膛起伏不定。
最终他的身体难以支撑,再吐出的字眼也变得微弱而混乱。
陆寒云看着白衣仙人骤然倒下,他的心似乎跟着跳动了一瞬,身体下意识的扶住对方,可是接触到对方的那一刻,他又显得僵硬起来。
顾渊闭上了眼,呼吸紊乱,似乎是睡过去了。
陆寒云将顾渊扶靠在石桌边,定了定神,没有犹豫直接出了院子。
他直接朝下山的路走刚踏至山门就见二长老正立着拐杖等着他。
陆寒云唤了一声:“叶先生。”
二长老站在山门口,没有动,只看着他,问:“小寒云,你当真要走?”
陆寒云认真地点了点头。
二长老沉眉一问:“这里的一切你都舍弃了,都决心选择放下了?”
陆寒云便说:“叶先生,我想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如今,叶先生是要拦我么?”
二长老摇摇头,叹出一口气来:“既然你想走,我不会拦你,走罢。”
“只是小寒云呐,你我都知道失去的人再想找回来,太难,当初是宗门没有护住你,小寒云,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在这世上给我们留有念想,就算我们寻个百年千年也是好的。”
陆寒云答应了:“叶先生,就此别过了。”
他与之擦身而过。
二长老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的忧思却没有减弱半分,反而愈发凝重。
陆寒云刚穿过山门,那身后的山林风声骤起。
飞叶随风而来,掀开一阵响动。
而陆寒云又听见了,那一声声痛得刺骨的呼唤。
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曾在茫茫黑暗中也曾听到过,熟悉,宛若母亲的摇篮之音,常常回响在耳侧。
陆寒云脑海中闪过不曾有的记忆。
在他的身死年间,一袭白衣,好似光明指引,只是那声音他总是无法记起。
而后,他就跟着那呼唤声,走出了重重迷障。
“哎。”一时间,二长老沉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陆寒云犹如梦中惊醒。
只见!
眼前已是风云变化。
霎时间,便有金罩在空中成形,瞬间就将整个上清峰给笼住了,那蔓延的架势像是要将整个归元宗都覆盖,金光横槊,漫天的符文好似万人吟唱。
陆寒云自然知道那是谁的手笔,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向二长老:“叶先生,你这是何意?”
二长老也拧起了眉头:“我给的药名为醉梦,就算是修为再高也能睡上个三天三夜,可是再猛的药,若是有人要强行破开也是拦不住的。”
他抬头往一方看:“看来,他的执念已经强悍至此。”
“寒云。”那声音近了。
陆寒云侧目,恍然间,顾渊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对方修为高,他避不开。
陆寒云目光扫过对方,只冷冷道:“仙人,你不要阻拦我。”
“寒云,我非此意。”
此时的顾渊一身是血,那胸前的伤似乎崩开,他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拂去了唇边的血,只道:“你魂魄还不稳,还有一劫数。”
“我……我顾渊对天道起誓,只要你平安之后,你不愿,我便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否则,就以身殉道,万劫不复!”
他的话果真得到了响应,空中炸开一道雷。
越是大能,越易受天道束缚。
顾渊身体忽地弯成弓形,虚白的脸满是冷汗:“寒云,让我帮你,我此生只有此愿。”
他似乎是痛极了,只能闷声压抑着,可忍了一时还是难以抑制地从唇中涌出一口血沫,他费力蠕动着干涩的唇,却再难说出别的话来。
又或是能说的话已尽,再无他法,若陆寒云执意离开,顾渊也是束手无策。
陆寒云仍是不为所动,只是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那是一片刺目的红。
“够了。”一旁二长老叹道,他摇了摇头,面色尤为沉重,他闪身到了顾渊身后,一指落在他的颈穴。
顾渊闭上眼,一瞬间毫无防备的倒下,或者说强行撑到此时已经极限,那金罩在那一刻也通通散了去。
二长老扶着顾渊,对陆寒云说:“小寒云,你还要走么?”
陆寒云仍是相同的答案:“是。”
二长老却阖眼沉声问:“小寒云,你可还知自己的心?”
他面色凝重,沉下的脸庞似被担忧填满。
陆寒云不解:“叶先生为何如此问?”
二长老道:“无怨,无恨,无爱,果真和我先前猜想一般,你正在失去你的情。”
闻言,陆寒云怔了怔。
无怨?
无恨?
无爱?
是了,他从苏醒开始心底便难生情绪,就算见了故人,也只会觉得心间一阵怪异。
二长老见他神色困惑,问:“没有七情六欲,你可还是你?”
陆寒云垂下头,他答不上来。
二长老劝道:“小寒云,你这是病了,失了魂魄自有所缺。”
“留下吧,你师尊既已经起誓,他断然不会骗你。”
陆寒云也叹出一口气来:“叶先生,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如此,知道我会有走不了的理由?”
“万事非我所能预料,皆是命。”
“过来。”二长老冲他招了手,“扶着你师尊,他不过也是肉体凡胎,受了伤也要治。”
陆寒云照做了,他将顾渊扶到了自己的房中,坐在床边扶着顾渊的肩膀。
“褪去他的衣裳。”
陆寒云有些木讷:“我?”
“你是他的徒弟,自然是你来。”二长老说。
“现在不算。”陆寒云蜷起手指,不过还是依言照做了。
顾渊的衣裳向来都是素白淡雅,除刑堂外的弟子要求穿白,因白见血可以更早叫人察觉,白色易染脏又可以拘束弟子行为举止。
而顾渊作为剑尊,身上甚少沾血。
陆寒云扯开了他的衣领,这动作多半有些不雅,他没有多看,只将对方的上半身给露了出来。
而那白衣上尽是血迹。
没有遮拦,身上的上就刺眼起来,顾渊前胸有一道伤口,完好的皮肉从心口处裂开。
“我原也不知你师尊用了什么法子保住了你的魂魄,原是以心头血护精魂,只是心头血虽可成药引,但对于一个魂魄将散的人而言,增益无多。”二长云叹了一口气,用真气愈合他的受损的心脉:“除非……你二人有别的联系,可我却不得而知。”
陆寒云只问:“那他现在如何了?”
二长老道:“尚可,只不过是他修为高,换作常人怕是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陆寒云点了点头,他这才明白,原来顾渊喂他的血,是他的心头血,那些仙门杂文中总是提及,心头血连同心脉是救人的良药,他从未当真过只以为是哄骗人的小把戏。
却不曾想,顾渊信了。
而他也确实得救了。
只是……
陆寒云的目光看向他的后背。
“叶先生,他这些年来有雷劫?”陆寒云的手抚上顾渊的后背。
那脊梁周围有交错的疤痕,可怕至极。
陆寒云数了,有整整十六条,其中有一道还没有愈合,真气可以自愈,可是这道伤口直接穿过了他的脊梁,模糊的血肉还有雷印的痕迹,似乎无法愈合。
顾渊何时受过这么多伤?
他一直都在受这雷劫之痛?
二长老的脸色愈发的沉重:“小寒云,人都会有秘密,你若想知道,该去问你师尊。”
陆寒云当即回道:“他还用不着我来过问。”
二长老问:“小寒云,你既不在乎,又为何难过?”
“我没有难过。”陆寒云答得很快,说完自己也愣了愣。
是了,他确实不觉心痛。
此时心口该疼的应该是顾渊,那一身洁净的白衣下原是伤痕累累,陆寒云不想去在乎,他厌恶与之牵扯。
只是……
剜心上血疼么?
顾渊也会觉得疼么?
陆寒云不知道,他本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他这师尊鲜少受伤,而流血多半是为了天下苍生。
唯一一次他见过最凶险的一战,是在边关巡河。
两国交战,那条河中死了数万的人,埋葬了无数将士尸骨,故去的凡人未散,而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出现了一只怨妖,妖吞噬了河中遗留的烈魂,成了大妖。
恰好,顾渊与陆寒云正在凡间游历,他接了斩妖令,只身立于城下,城中上万的百姓都在他的身后的护阵下,他一身白衣,手持渡云剑,那一战,风霜千里。
白衣染血,有妖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陆寒云那年十七,而他师尊只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怕,有师尊在。”
“有血,不要睁眼。”
妖邪的妖力冲天,可是白衣仙人的身后皆是净土。
等到风云化去,在凡间百姓面前的顾渊,眉梢染血,却平静有余。
除妖降魔是他做过最多的事。
那城中乌泱泱的人拜他为仙。
陆寒云那时便知道,那一声上仙的意义。
可是他会难过,为他师尊,为那高高在上就算有伤也无法自诉的仙人。
二长老点了点陆寒云的额心:“小寒云,你自小怜善,每每与你师尊游历天下,就会和我诉说人间百姓之苦,你怜世人,怜凡人总是身不由己受尽苦难,你敢爱敢恨,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我只知道救人,却治不了心病,你是,你师尊也是,我先前为你诊治时,发现你体内曾有过佛门道法,你或许应该和你师尊好好谈谈,不为他,也要为了你自己。”
说完,他举起桃木就要走。
“你不管他了?”陆寒云问。
“我人老,哪里管得了顾上仙。”二长老只摆摆手。
陆寒云见他走了,自己盯着顾渊看了好一会儿,二长老已经稳住了顾渊的伤势,他又起身去见了那冰棺。
他一直看着那棺材中的自己。
天道让他遇劫而死,那他又怎么会起死回生?
而他复生后,此刻的陆寒云还算是他自己?
陆寒云一直枯守着,直到屋子里窜进来了一只猫。
“陆寒云。”猫妖已经走到了他的脚边。
陆寒云盘坐着,见那猫妖来了,只木讷地说:“你是要来找我要尸体的么?你想吃便吃了罢。”
黑猫却摇头:“我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陆寒云觉得古怪:“那你为何而来?”
猫妖道:“顾渊既已知你的身份,我是替人来告知你一声,你该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陆寒云问。
“悟禅门。”黑猫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个门派,但是你问顾渊,他会知道的。”
“我只是给人带声话,你见了那人,或许就会知道很多你忘了的秘密,你的尸首我不要了,那不是我能走的路,记住,不是我在帮你,而是有人想要见你。”
说完,黑猫甩了甩尾巴,就匆匆走了。
那猫妖说的话,不像作假。
悟禅门?
陆寒云倒是知道这个名字,但是却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找上门来。
现下能解他疑惑的,只有顾渊。
一阵浑噩间,陆寒云又回到床边,盯着顾渊紧绷着一张脸,静静地等着对方醒来。
他没有等太久,顾渊睁开那一刹那,先握住了他的手,看见陆寒云的那一刻,锋锐冷峻的脸庞顿时柔和了下来。
顾渊神色慌张,这一次比之前还要紧。
那手掌一阵冰凉,出了冷汗,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急的,他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陆寒云刚一偏头,他就要坐起身来。
“别动。”
“你先好好养伤,你就算修为高也不能胡乱折腾。”陆寒云没有看他,只说:“我暂时不会走了。”
“就如你所言,在一些事情解决前,我不会离开。”
顾渊静静的看了陆寒云许久,目光紧紧地落在陆寒云身上不舍得移开一刻,听了回答,那手腕间的力气才散去,好似松了一口气,他脸色仍是不好,可眼底却多了喜色。
陆寒云凝视他的胸膛,手掌落在他心口,问他:“疼么?”
顾渊想触碰对方却还是退缩了一步,只连忙摇头,解释道:“我只是没有办法,看着你倒下却无能为力,我并非有意为之叫你心软,寒云,你厌我,恨我,我无话可说。”
“我只是……想叫你平安无事,这是你应当拥有的东西,无需歉疚。”
陆寒云垂眸,眼眸不见情绪,他的手掌从对方心口处移开,手指一紧。
那里是因为他而受的伤,是活生生抛开自己的心,可他心绪沉静没有起伏,或者说过于平淡了。
应了二长老那句话,陆寒云道:“我似乎是病了。”
顾渊心中一悸,立马摸向了他的脉:“何处受了伤?可严重?”
“我无碍,只是心病难解。”陆寒云叹了一口气,又问:“你当关心自己,仙人,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雷劫的伤?”
顾渊没回话。
陆寒云又问:“是因为我?”
他见了那十六道伤口,冥冥之中总有一股预感,许是和他有关联。
可顾渊却苦笑一声:“无非是自食恶果罢了。”
“寒云,心结难除,你不要平白为难自己。”
他话未尽,陆寒云也不强迫他回答,只道:“上仙,带我去悟禅门罢,我想解我心中疑惑。”
顾渊不问其他,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