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云命中有两劫。
是劫, 也是命。
清风吹动额头的鬓发,柔和地擦过脸庞,那额角的一点朱砂好似当空沉落的红日, 他抬眸远远看向远处, 明亮的眼眸有过片刻的灰暗,一时竟不知道下一步落脚踏在何处。
陆寒云自己回了上清峰, 一个时辰后夏羽书给他送了晚膳,临了还说:“我没有把今日在不渡峰的事告知上仙, 其余的弟子也没在追究此事,便就此作罢。”
陆寒云听了, 便轻笑着道了声谢。
“你……”夏羽书停顿了半响儿,单单看着陆寒云那张脸便觉得奇怪极了,姣好的面容带着笑显然是锦上添花,只是他未从对方眼中看到半点喜色,不似高兴, 也不是悲苦, 轻扯起的嘴角没有明显的情绪, 反而泛着苦味。
他心里有些不安,提醒道:“你好自为之。”
陆寒云再未听他唤过师弟。
师弟……
这二字谁来可笑, 只是陆寒云到今为止,最想做的事反而是找到墨钧这个人。
墨钧其人搅乱了他的命理, 又一番荒唐行事,说是报复, 可又在报复什么?
趁着夜幕落下,顾渊不见人影时, 他自己大胆地走进院子里,这也是他到今为止第一次推开了墨钧过去的房间。
他心里幻想过很多可能的情景, 却独独没想到那扑面而来的是无声的寒气。
陆寒云怔怔地盯着屋子,以前沾染着墨钧生活气息的屋子变了一个样,不再是给人住的,倒被用来养花,这里头养着的还是他过去最喜欢的白幽莲。
白幽莲喜寒,盛放在冰川寒池,美极,却寂寥无人观赏,又是沉静之花。
因为他喜爱,很早以前顾渊就将这屋子给他用来养花,虽表面看来是他养,但这花能开全都依靠他师尊顾渊设下的阵法,他不过是闲心逸致的赏花人,后因墨钧住进来后,他的花就移种在了封妖的寒池之中。
花开之际,顾渊也会年年带他赴寒池。
只是那日,狐妖解封。
他的花自然也被毁了个干净。
旧花已毁,要这新花何故?
陆寒云已经受不了这寒气,又从屋子里退了出去,他沉吸了一口气,绷紧的手指抓着门边最后将门用力合上,好似宣泄。
顾渊此举,可是在缅怀?
没由来的心头有些怒火,他咬了咬唇,抬眸间,只见那高高悬挂的一轮月盘,消瘦的身影拖出一条狭长的影子。
墨钧许是没在这院子里,但是听夏羽书的话,他应是还在这上清峰上,除非他已经化为了枯骨随意丢在山间一角,陆寒云才会彻底没了找到人的机会。
陆寒云出了院子,然后又朝着后山走。
他想,没准顾渊会将人藏在这处。
在哪个山头辟出一个山洞叫其在这苦修倒也像是顾上仙会做的手笔。
他那师尊,对墨钧那般看重,这上清峰反而是最安全的位置,他一时在山间辗转,不甚匆忙。
上清峰是归元宗最冷寂的地方。
他环过四周,人间已是四月,那枯枝早已生出绿芽,他越往深处走反倒越没有光亮,寻不着双手,别提人的影子。
走了许久,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迈着步子的理由,陆寒云自己都陷入了一阵迷茫。
他是为了找墨钧,还是去找了一个答案?
恍惚间,脚底陡然起阵,随之而来的是顾渊的气息。
仙人的真气萦绕在周围,他静静的站立,看着眼前景象转换,从山中到了院子外,墨色的眼眸里映入那白影,灼光之下熠熠生辉。
师尊啊……
他看着来人,心中不由地叹了一声。
顾渊雪衫猎猎,好似有一道白色的光影缀在身后,全身披撒着光芒,不染一丝尘垢,他脸上不显喜怒,只问:“你要去哪儿?”
陆寒云淡淡答:“寻东西。”
他冲着顾渊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我一时迷了路,倒是劳烦上仙花时间来寻我。”
顾渊看他的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凉意:“是么?”
他抬起手,掌心间光芒一现,手中便多了一株草药:“只可惜,我这上清峰倒是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陆寒云眸光骤然一缩,他耳畔回荡着顾渊这生冷的话,心间讶异。
他目光略有些呆滞,因为那是他想要找到追风草。
顾渊见他反应也不意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追风草,我已经给你取来了,到不需要你自己费心。”
陆寒云心中一震,就听到顾渊接着说:“你知道还算多,或者说……你对这里似乎很了解?但不论这些,就单单想撑起寻千大阵没有足够的修为也是无济于事。”
“你根骨不错,修为增长得很快,但还不够你如此自大,强行施阵只会事倍功半甚至遭反噬之苦,你传不到千里之外,最多百里,区区百里,我若是想找到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都知道?”陆寒云也没再隐藏。
“我知道与否,重要么?你要这追风草,我也会给你。”顾渊只道。
陆寒云仿佛被顾渊看透了一个彻底,惊讶中犹如被泼了冷水,他垂眸,不禁想。
原来,他才是自大。
在这里又有什么可以瞒过顾渊?
那只猫妖能活着藏在藏经阁,无非是顾渊没有出手彻查,因为不在意,因为事情还没有超出他的掌控。
陆寒云一阵心凉。
如此看来,他若想在顾渊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几乎没有可能。
若是他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
又会如何?
“不必了。”半响儿,陆寒云终于开口。
顾渊没有过问,便将东西收了回去,就静静地看着他。
陆寒云开口道:“我只需要最后一样东西。”
“那人死前用来自刎的剑,我问过这里的人,那把剑的下落你应该最为清楚。”
“据说……亡魂总是寄宿在凶器上,上仙,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顾渊一时变了脸色,那张冷淡的脸上复杂的情绪正在溢出,一点点碎裂。
他知道陆寒云指的是落霞剑。
陆寒云以为他在犹豫:“你只需将剑给我,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顾渊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剑在不归谷。”
不归谷……
陆寒云又吃了一惊:“你说剑在哪里?”
不归谷,那可是入谷就没有回头路的地方,多为穷凶极恶之徒的流放之地。
陆寒云起初还以为剑会在墨钧的手里,毕竟这把剑是他的胜利品,却没想到顾渊将剑舍弃了一个彻底。
顾渊道:“若想取剑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需要剑主。”
“那剑的主人呢?”陆寒云忙追问。
顾渊顿时脸色难看,他垂眸:“他正睡在屋子里,现下无法醒来。”
陆寒云一愣。
睡?
等等……
顾渊说的人。
陆寒云呼吸一滞,难不成是他?
听顾渊的意思,他是那剑的主人?只是落霞剑,顾渊不是已经送给了墨钧了么?
半响儿,顾渊沉吟道:“一定要那把剑?”
如同回煞一般,能换回那把剑的只有死在剑下的陆寒云。
陆寒云思绪都有些乱了,他没加掩饰:“你可以让我试试。”
顾渊皱眉:“你?”
陆寒云低下头:“就当是碰碰运气,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强,不是么?”
顾渊沉思片刻,最后应允了:“明日戌时。”
陆寒云得了准话,便转身离开。
“等等。”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顾渊叫住。
他顿住脚,疑惑地等着顾渊发话。
背后的顾渊的脸色却有些古怪,他咽了一口气,偏过头,那眉眼都藏在阴影中。
陆寒云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顾渊开口。
“他是不是很恨我?”那声音像是因为刺痛一瞬间有些发哑。
顾渊这话来得太突然,陆寒云愣了神。
他甚至不敢回头。
顾渊是何种心情问出的这个问题?
他知道一切,知道墨钧的种种刁难,他的一切在死后得到了正名。
可是陆寒云却宁愿一直当那个恶人。
顾渊放轻了声音,又道:“他应该恨我。”
夜中,好似所有的苍凉伤悲都被那黑夜吞灭了。
“可他命不该绝。”
“罢了。”
羽白的仙人好似幻影,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陆寒云知道对方已经走了,才从方才那一股窒息的感觉中脱离,他回到屋子里时还有些恍惚,只撑着脑袋坐在窗边,往灶台下生了点柴火。
他恨顾渊么?
恨何?
可有爱才会有恨,他还有爱么?
这个问题还停留在他脑海里,久久难以消停。
一时不知那窗边已经趴了一只猫。
猫妖看向他直皱眉:“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它又有些嫌弃地说:“人就是和妖不同,总是被情所困,牵扯他人因果,纠缠不清。”
陆寒云便问:“妖,就没有情么?”
猫妖眯了眯眼睛:“有,但是少得可怜,妖一旦生情,比人还可怕,若是爱上的是人,多半是万劫不复。”
它看着陆寒云,笑了:“我以前就见过一个,那妖临成仙只差临门一脚,可是却因情止步,我可不想成为他。”
陆寒云也笑了:“传说中,成仙那一劫可是死劫,你这么着急来找我,是不是意味着劫数将至?我的尸体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天道无情,想要有擎天的本事,要么成仙要么死。”猫妖看着陆寒云,呵呵一笑:“我倒是忘了,你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可是死过一次也不耽误我怕死。”陆寒云回答,他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似上面留着一道蜿蜒的疤。
他闭上眼,幽幽道:“我也和你一样急,其实死,可是很疼的。”
而后,陆寒云便答应了那猫妖,会在明日之后赠其尸首,而戌时,他则应顾渊起阵。
不归谷乃为秘境,由太清师祖所开辟,只能在戌时日落之后才能打开通往谷中的大门,顾渊会在落日之前布好阵法。
那是一处山崖,也是顾渊原先开阵弃剑的位置,脚下乃是云雾幽林,深不见底。
陆寒云到的时候,顾渊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见人一到,就挥出渡云剑劈开了涌出的气流,两道剑气交叠在一起,好似要将天也划开两道口子。
日光已经沉没,黑幕中陡然间卷弄风云。
陆寒云定眼去看,甚至可以瞧见那卷动的空间中飞出沙尘,据说不归谷是一片荒漠,荡开的狂风险些了迷了眼,他抬起手臂微微挡在脸边。
耳畔就传来顾渊的声音:“站到阵眼中。”
不归谷的大门已经开了,顾渊已经做出结印手势。
“凝神。”
陆寒云依言行事,站在了山崖边,漩涡就悬在脚边,他手腕上好像生出了一道细线,绵长的穿梭在两境内,他闭上眼睛,甚至可以感知到那线的流动。
穿过层层风沙,最后连在剑柄上。
陆寒云明显感受到了落霞剑的存在,二者间的共鸣在激烈的震颤,那剑在响应主人的召唤,顾渊眼中闪过一瞬讶异,他又施了一道法,使之落霞剑从不归谷的深处朝陆寒云牵引。
他抬着手臂,甚至能感受到那剑的重量,只是那一瞬间,脑海中却传来异常的声音。
“寒云!”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呼唤。
“寒云……”
“回来吧……”
陆寒云感觉身体仿佛陡然负重,那深沉的呼喊声震得他心颤,好似极大的痛苦涌出,哪怕他不是那声音发出的主人,仍觉痛心。
是谁?
是谁在森*晚*整*理唤他?
“凝神,不要被杂念干扰。”
陆寒云猛地睁开眼,喘息间就见顾渊皱着眉。
顾渊操控着大阵,没办法顾上他。
他又听到了那声音。
“寒云——!”
白衣仙人的幻影朝着自己伸出了手,他下意识的想要握住却又被外力推开。
陆寒云眼前阵阵发黑,他好似魂魄从体内剥离,一片黑寂之中。
不见人影,先闻人声。
“陆寒云,你自小就任性,若是不殃及他人尚可,可是如今你为何要和自己的师弟动手?他不过是个刚入门的弟子,如此作为实在是有失你师尊的教导。”
陆寒云听到了自己反驳的声音:“我没有!”
“墨钧只身一人,你自小便得上仙照顾庇佑,你年长,该担起师兄之责才是!师兄弟在外不和,岂不是叫外人看顾上仙的笑话。”
“据说那位顾上仙一共只有两位弟子,师弟刻苦勤奋已是金丹,而师兄,据说乃是自小在仙人膝下长大,也是出了名的贪玩。”
陆寒云听见了含着失望的声音:“寒云,这件事,你确实做过了,和你师弟道声歉便就此作罢,可好?”
“我——”
“陆寒云!放出寒池妖物,残害宗门弟子,其罪一,你可认罪!”
“我……”
陆寒云声音愈弱,他舒尔抬眸看向高台:“师尊……”
那高阶之上,仙人的威压降下,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陆寒云想朝他走近,可是双腿却动弹不得。
仙人沉默的脸庞冷冽的像是一块儿寒冰,没有回应,最终,顾渊一点点在眼前消失,像是落雪。
雪在落,刺骨的滋味穿透了全身。
刹那间,混杂的人声又回来了。
“……”
那一声好似天雷炸开:“陆寒云!你可知错!”
陆寒云眸光尽散,发颤的手摸向自己脖颈,摸索着在寻找那道莫须有的疤。
“寒云……”
“跟我回去。”
他抬起头,就看着顾渊急切伸来的手,陆寒云红了双眼,只剩冷意。
迟了,那双手来得太晚。
他被牵扯着,身后的深渊欲要将他吞噬,他合上了疲惫的眼皮,身体陡然一重,朝后跌去。
若是可以,他更想做一野鹤,不向人间,山林只闻鹤啼,不见鹤。
陆寒云一声叹息:“回不去了,师尊……”
身入梦魇之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坠,无声中他仿佛正在被一点点吞没,只是跌落间陡然一轻,他似乎被人接住了。
那手有力地把他拥住,箍住他的腰身。
那幽幽黑暗间照进了一寸光亮。
陆寒云倒抽了一口气,从混沌间醒过来就见一张冷冰冰的脸庞,可是刺入眼中,却能清晰地瞧见这人眸中悲意。
“醒了?”顾渊话中含了几分讽刺。
“仙人,我方才有没有说什么胡话?”陆寒云眼前总是恢复了清明,仰头盯着顾渊的脸讪讪地赔笑。
原本揽住他腰的手顿时抽走,陆寒云身体一歪见势就要摔在地上,可顾渊立马又拉了他一把,那一刹那似乎还有些紧张。
陆寒云困惑,对方又连忙抽回了手。
地皮是软的,他轻轻落在地上,扶着地指缝间全是沙子,手腕间的白线连着远处,他心中愕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四周不知还以为进入了蛮荒之地,上空有悬浮的阵印,四肢的力气好似都要被其抽走,沙尘源源不断地卷入空中,又通过地下的阵法沉积,往来不绝。
“我们怎么进了不归谷?”陆寒云愣了半响儿。
周围的环境就已经给了他答案。
顾渊静静道:“区区一个幻境就叫你失了心智,无用。”
他藏在背后的手微微颤了颤,指尖还萦绕着方才肢体间的余温。
陆寒云一噎,这种情况的发生也不是他乐意看见的。
那落霞剑本被唤来只差临门一脚,谁知陆寒云却自己往不归谷里倒,若不是顾渊出手帮了一把,陆寒云已经被搅成了肉泥,只不过也因此他们二人都卷进了这谷中。
太清师祖开辟出的秘境,这里设置的古老大阵就连顾渊都无法摧毁改变。
“想出去,还需一日。”顾渊站在他的身前,视线扫过一方,渡云剑响应而起:“朝剑的方向走。”
陆寒云低头看手上的那条线没有断,他暂且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不归谷又有一个名字。
‘恶人谷’。
这里不知道流放了多少亡命之徒,而谷中又有疾风之阵,传闻中这阵法一旦启动就会将人吞得骨头都不剩,风沙起,正是最好埋尸之地。
刚到这地的人气息都会有差异,只见那谷中戈壁内已经冒出来窥探的脑袋,陆寒云看清对方的面容时就有些反胃,那些流放在这里的恶人,蒙着碎布,就连眼睛都差不多溶蚀,这里一无所有只能恶人相食,长久食人,天谴会使之变成了怪物,没有长出什么三头六臂已经算是仁慈。
单是被当作是食物盯着,陆寒云就一阵毛骨悚然,可一旁的顾渊却说:“ 不必担忧。”
“去那穴中。”顾渊手中的渡云剑直接刺进最近的一层的戈壁下的洞穴里,陆寒云跟在他身后一同走了进去。
这穴原本不大,只是顾渊硬生生用剑气给劈开了,那落土的地方也被他用冰给冻住了,原本风干的洞穴变成了一个冰窖。
“此地有阵法,三个时辰会出现一次,等风沙过了,再出去。”顾渊端正的坐在一旁,他喜洁,身上连粒沙子都不敢沾,他闭上了眼睛养神,没再发出一点动静。
可是这对陆寒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没有日光,这里地环境让他两眼发黑。
“你做什么?”顾渊睁开眼,皱着眉抓起陆寒云的手腕。
陆寒云下意识的就往顾渊那里挪,他难受极了:“我冷。”
那张脸唇上都有些发白,难看的脸色不像作假。
陆寒云也知道顾渊不喜身边有人的习惯,他自个识趣的想要挪开。
“你还想要命吗?”顾渊生冷地问。
陆寒云察觉手腕上力道加紧,他点了点头。
“那便好好呆着。”顾渊握着他的手,渡了些许真气过去。
真气暖身,陆寒云就只剩头疼了。
“单单是寒气就叫你变成这副样子?”顾渊凝眉问道:“你身上还有别的问题?”
他迟疑了一会儿,吞咽了一口气:“是……魂魄?”
陆寒云却猛地抽回了自己手:“仙人不必过问,我自己的毛病,我自己清楚。”
顾渊怔了怔,如鲠在喉。
陆寒云只觉得脑袋越发难受,顾渊背对着他,他索性身体往前一靠,抵在顾渊的背上,对方身上的气息好像良药,让他难受的滋味缓和了几分。
“借我靠一会儿。”
顾渊身体一僵,刚要开口斥责就听见陆寒云开口:“就一会儿。”
他声音越发的轻,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顾渊那一刻忘了动作,发丝落在脖颈边有些发痒,陆寒云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他侧过头就见对方鼻梁,那一张安逸的脸,相似的感觉牵引着他的心弦,他下意识的伸出手,还未触及对方的脸庞他又仓皇地放下了手臂。
不能多想,顾渊的心有些乱了。
陆寒云的呼吸声正洒在耳边。
静,静得可以听见洞外的风声。
等到陆寒云再醒过来时他下巴遭了殃,顾渊直接站起身急促的样子仿佛把他当作了洪水猛兽。
“你就不能提前叫醒我吗?”陆寒云吃痛的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顾渊沉默了一会儿,放低了语气:“该取剑了。”
他分明才是那个最想取剑的人,陆寒云撇撇嘴:“知道了。”
疾风之阵过去一次,脚下的沙尘都厚了几分。
陆寒云一步一脚印,周围已经冒出了不少‘人’在互相扑咬啃食,人数不少,扑面而来的是尘灰和血腥气,他不由捂住口鼻。
“继续朝前走。”顾渊只道,他声音有力。
“不必担忧脚下。”
陆寒云见其发话没有犹豫,继续往剑的方向移动。
那一阵风沙吹过,平静的谷中才最危机四伏。
不归谷,从来没有回头之路。
陆寒云赤条条地暴露在视野中,就像是行走的香饽饽。
那谷中的人相继朝着他涌来。
顾渊腾空而起,手臂一抬,便是一剑斩出。
他体内真气疯狂涌动,一道道威压降下,出手时干净利落,亡命徒成了剑下肉泥。
寒霜密布,在沙砾的表面冻结出一层薄冰。
“近身者,死。”顾渊冷声放出一声警告,他直面血腥。
那些试图围攻陆寒云的人都被威慑住,剑气四溢,死过一轮的人之后,面对顾渊直观的可怖威力,哪怕是流放在这里的人,也会畏惧。
三个时辰一到,谷中风沙起。
陆寒云看着顾渊手持渡云剑,他立在自己的眼前,狂风袭来,一道屏障护在眼前,风沙纷纷都被挡在屏障之外,两者力量相撞一声轰鸣,顾渊身在阵前,白衣于尘沙中分外惹眼,好似一道刺目的白光。
“疾风之阵再起也无妨。”顾渊手持渡云剑不动如山:“我会叫你性命无忧。”
陆寒云没有犹豫,跟着指引继续朝前迈步。
陆寒云脚下的路不算难走,一路都有顾渊护法,风沙起的时候,他又会挡在自己的跟前。
因为有他在,所以会觉得心安。
只是他觉得脑袋越发的昏沉,他似乎难以支撑。
最后白线指在脚下,陆寒云蹲下身体挖开了沙层。
抓住了!
他的手腕一把抓住了剑柄,落霞剑顿时拔地而起。
那剑刃凌冽的剑气没有伤他分毫。
落霞剑是一把十分漂亮的剑,与渡云剑出自一位大家之手,渡云剑剑刃通体呈海蓝色,银白的纹路像是浮动的云,落霞剑则似焰火,那剑纹犹如红霞。
陆寒云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笑意,魂魄的共鸣在接触那一瞬间产生,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残缺的魂魄就在剑中。
但是两者间像是隔了一道门。
陆寒云破不开也抓不住。
“剑给我。”顾渊飞快落在了陆寒云的身边,扫开周围的风沙,他看上去有些许吃力,似乎是有些不放心,等到视线再落在他的身上时,不禁问:“你怎么了?”
陆寒云脸色灰败如土,发白的嘴唇已经干裂,冒着血丝,脸上毫无血色甚至出了虚汗。
他抱着剑的手甚至下意识的抖,那魂魄归于混沌的滋味又回来了。
他该如何说?他现在无法与自己遗失的魂魄融合,陆寒云咬住嘴唇,才没有叫破碎的声音溢出来。
他沉默着,只摇了摇头。
顾渊对上他的眼眸,那双眼即使已经克制,却仍是叫人见了徒增伤感,如同风霜雨雪过后,怅惘,失望,直到潮湿爬上了眼尾。
他有一瞬间想要伸出手,接过对方的眼泪。
“你……”顾渊抬起手,僵在原地。
他又朝前踏了一步,他眼眸被身前人占据,脸上犹如冰封的湖面裂开。
“你是谁?”顾渊问出声。
其实答案已经明了。
这世上从不存在巧合,落霞剑的剑主从来只有一个。
顾渊心间如火烧灼,几乎要将他脊背压垮。
“师尊……”陆寒云张了张嘴。
他意识到自己大限似乎是到了,这里的阵法一直在影响着他,他的魂魄已经难以维持,虽是苟活了一段时日,但是这样的结局反倒让他有些不甘起来。
他要死了。
顾渊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等了十二年的人正在眼前,人影在那一刻重叠,他猛地朝陆寒云伸出手,可是对方的话却叫他心惊凉了一个彻底。
“我并不恨你,放下罢。”临了,陆寒云说了这么一句,他声音轻而有力穿透人心,说完,身体便颓然倒下。
既无活路,更无所求。
顾渊看着他的身体像是断线的纸鸢,一贯沉静的面庞痛楚到了极点。
“寒云……”
“不……”
陆寒云最后一刻听到的是顾渊痛到极致的声音。
他少年时的瞻仰化作成人后的心动,他憧憬能站在仙人身侧,哪怕藏着心思也能心满意足,如今魂灭消陨,万般皆是苦果。
爱,或是愧疚,都就此作罢了。
他既然选择放下,也希望别人同样放下
十二年间,足够埋葬他一身枯骨。
这人间,再无陆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