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人走时,是个难得的晴日。
林宇没和林正远一起走,是等了谷垚能下地,凑成一队,到了小象镇再分道扬镳。
林正远和魏闲在谷垚醒后,就收拾屁股,拎着图衡去换心脏了。图衡乐得自在,反正林正远有钱,这次可以换个高科技的。
吴非白也得回吴家,正好和谷垚他们一道走。
闵庄门口,雪被人踩出一道长长的延伸出闵庄之外的路。
管宋就站在闵庄的牌匾下,如同第一次见面,郁雾站的那样。
“就送到这吧”郁雾说。
管宋眨了眨眼睛,忍了酸涩,点点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将要远行的几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郁雾先问:“你不走吗?”
那时,管宋和他在火车下说的话,他还记得。
管宋勉强憋出一个笑来,“走。闵庄现在这样,我想先留下来帮忙。之后我带着妈妈一起走”
“知道去哪吗?”郁雾问。
管宋怔愣,摇头,声音低成蚊子,“不知道”
过了一会,郁雾说,“南山是个好地方”
林宇听了很是赞同,补充,“来南山可以来找我,林哥哥帮你!”
谷垚看着郁雾温和的脸出神,并没有从他现在的表现中纠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亦或痛苦。郁雾自考上天卢山后,再没有回过南山。那里曾是郁雾的沼泽,充满了刺向他的矛。他连回首都不愿意。
可他却说,南山是个好地方。
“找他不如找我”吴非白鄙夷道,“跟我还能学医术,跟他那个半吊子学什么?”
林宇白眼都要翻到天上,“跟你个巫医学什么?招摇撞骗,我看你就是......”
郁雾似有所感,转头正对上谷垚看他看得深的眸。
耳边还是几人吵嚷地欢笑声,眼里却只剩了谷垚像是受了伤的神情。他心脏不得章法地跳动,无声询问。
谷垚摇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悠哉面目。
“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管宋说,指的是郁雾。
谷垚默了默,径直离开了。他知道这场对话的内容会是什么。
其他三人也跟着走了,到了前面几步路等他。
已经听不见林宇吴非白的斗嘴声了。
风声这才有了空隙。
是郁雾先打破的沉默。
“侗楼是你故意带我去的”
管宋低下头,很慢的点头,“是”
“当年和洪初他们一起调查闵庄一桩事的也有你”
“是”管宋说。
是管宋留了郁雾有话要讲,最后说话的又是郁雾。他全都知道。
管宋眨巴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仰头看他,郁雾给她挡了雪里刺眼的阳光。
“你......都知道?”
郁雾对管宋从最开始就骗了自己这件事并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说到底,做错的本来也不是闵庄的人。
他们只是每一个和当初自己一样想从玻璃罩子里逃出来的可怜人而已。
“在届里看到很多事,能猜到”郁雾说。
“对不起”管宋将自己的头埋得深了,眼泪还是砸进雪里。
郁雾蓦地想起第一次见管宋的时候。被几十斤花重压着的瘦小的背,硬挺着,总是倔强的背影。她不该为谁弯腰,她要一直倔强。
郁雾的手轻点在少女低下的头,像从前的约定。郁雾声音很轻,他有多害怕离别,现在眼前的孩子就会有多害怕离别。
“我原谅你”
五个青年背着包裹,踏着已经冷成冰的雪,脚下是无数个被雪压死的彼岸花,迎着初晨的太阳,万籁中离去。
有大雁排成排从上方略过。
已经渺小成点的队伍,有人喊:“抬头看——”
管宋抬头看去,风将她的发丝吹开,她得以看见——天空中的鸟儿。
世界绚烂,闵庄终于绽放。
闵庄因着结界,时间错乱。到了小象镇,已然是春的季节了。
满树的杏花、桃花雀跃地开着。风中寥落几片,就乱了行人的脚步。仓促中抬眼,与春日对视,又匆匆去了。
林宇叹了口气,“这几天总是在告别,我都要哭了”
吴非白呼吸着焕然一新的空气,难得的,没有哭,“我们不会要等到魏前辈他们那个年纪才能再聚了吧?”
“不能吧......”陈木双一想到那个场景,嘴都耷拉了。
吴非白感叹:“世界太大啦——”
谷垚揶揄:“咱俩肯定还得见”
吴非白瞪了他一眼,“属你卖鬼最贵!”
谷垚耸肩,没办法,“友情价更高嘛”
林宇啧啧两声,“这位骗子先生,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林宇又道,“你确定要和郁雾去祁山?你这身板行嘛”
谷垚转了圈手腕,很是赞同的样子,“要不,试试?”
“呵呵”
林宇转头对郁雾嘱咐,“一路小心,唉,没有我的血你可怎么办啊......”
吴非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郁雾现在散人榜第一,早就一骑绝尘了,百八十年估计是没人能超过他了”
“不过你们都要去哪?”吴非白问。
“祁山”郁雾说,“有委托”
“回家,继承家产。我算理解我老爸干嘛弃道经商了,还是富二代适合我”
陈木双蔫蔫道:“回大道门,当掌门备选......”
林宇眼睛瞪得老大,“前天不还是掌门呢?怎么今儿个成备选了?”
陈木双小老头似的无奈摇头,“我三叔给我打电话,说我二叔新收了个根基极强的小神童,让我当掌门的事就暂缓了。所以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我倒要会会这个神童是怎么回事”
“你呢?”
吴非白指了指自己,“我肯定是回吴家,一大烂摊子事等着我呢”
“行了,兄弟们”吴非白拱手,又露出那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眼镜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芒,模糊了双眼。
“山高路远,便到这儿吧”
“再会”郁雾说。
林宇倒着走,视线扫过几人,比了个顽皮的手势,“再会!”
陈木双老老实实的拱手,专属于道门的礼。
“再会”
谷垚搭上郁雾的肩膀,也是笑了,“再会”
小象镇的花,露出粉的穗,风中花瓣三三两两。
淡白的花瓣空中交叠,落地,抚过万物。又落入泥中,沉睡去,等待下一次春天的重逢。
吴非白伸出手,一头呆头呆脑的纸鹤。
白纸上还有字迹。
吴非白将它拆了,是六张纸一并叠的,怪不得这么笨重。
“调鬼术秘籍......”吴非白看着纸上工整的字陷入沉思,“看完即烧毁,四个感叹号......?”
谷垚的字他见过,及其潦草。看来这是郁雾写的。
一把火轰地一下,灰烬斩落手心,复被春风卷走,吴非白没作挽留。
脚下的路不停。
下了车,谷垚左右打量。这不是车站的路。
“晚一些也没事”郁雾解释。头也不回的在前面领路。
谷垚眼睑敛下,眸色被纷乱的碎花瓣遮挡,成了一副没人欣赏的孤画。
无声无息的跟着郁雾,直到走到一条河旁边。
淙淙流水声将陷入春的洗礼的人唤醒,一切都缓慢下来。
是印沁河,上次想看没看到的景。
“今天是晴天”郁雾说,“到了晚上可以看见河底发光的矿石”
谷垚挑了个石头坐下,河面上泊着残叶花瓣,被水冲着,不知要荡向哪里。
郁雾靠到一旁的树干上,离谷垚不过两三步远。
视线投到地上,微微出神。赏河的名义却在看土。
谷垚失笑,却没催促。
只是等着。
等着等着他也神游起来,天上地下囫囵个的想,偏是记起了那件事。
他被散人榜除名后,也算难得清静。仗着自己受伤,天卢山的一应委托能不接也就不接了。但若有刘光的踪迹,他会下山去调查。
那时郁雾还认生得厉害,只在谷垚面前能多说两句,被谷垚养得好,也能说上两句玩笑话。有时新学了个道术,练得好了也高兴,但面上表现不大出来,就围着谷垚转悠。
谷垚知道这是想求夸,自然要好好鼓励一下。有时又犯了坏毛病,就装着不懂,要郁雾憋上一憋,惹得他脸红的急了,才姗姗来迟般恍然大悟地给郁雾一颗糖来。
但若谷垚下山,隔了几天还好,要是隔了几月的时间,回来郁雾又是不言不语的样子,和谷垚陌生起来。这总要谷垚逗上一逗,一会儿也就好了。
有一次,硬是隔了八个月整,雪化了,春雨下过了,盛夏树叶繁茂时,谷垚才踏着绿意回了天卢山。
那次,谷垚不论怎么都哄不好郁雾。始终不爱说话的样子,看着他的模样,想靠近又疏离得很。
待了不到两天,谷垚还得下山去。
魏闲和福三更早已习惯谷垚这些年的来来往往,好像匆匆之间只留一抹他惯有的笑意,什么都叫风淡了去。
还是郁雾来了天卢山,谷垚借着伤才在山上留的时间久了。
山门,石阶上。
只有郁雾来送他。
道士原就没什么定所,哪有鬼哪里去,这本没什么好送的。
可郁雾要送,每一次都送。每一次眼睛都红。
谷垚已经叨咕了一路有的没的,郁雾的反应都很淡,也不像每次那样欲红的眼睛。只是平淡地接受着。
看着树荫下已经和自己平齐身体的郁雾,原来是长大了啊。
“有什么想要的吗?”谷垚快走几步和郁雾面对面,脸上的笑意随性,好像这世界没什么能烦恼他了,“我回来带给你”
郁雾被他突然的靠近怔愣半刻,随即摇头,“没有”
谷垚点头,又倒着走了两步。
郁雾想提醒他看路,谷垚的话就出来了,“就送到这吧,再走一会儿都到前山的旅游区了,让他们看到还有这么俊俏的道士,可就麻烦咯”
郁雾视线始终挂在他身上,闻言只是很轻地“嗯”了声,却不动作,依旧跟着谷垚走。
谷垚笑了,由着他把自己从旅游区送了出去。
到了山门外的油泼马路,郁雾定住不动了。
谷垚按了把郁雾的脑袋,“走了!”
郁雾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谷垚的影子一点点离开,呼吸之间那点属于谷垚的气息也散了,像没存在过。
影子不动了。
郁雾疑惑间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两人之间长长的——红线。
一端牵着谷垚的手腕,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
阳光下红得太烈。
郁雾对上谷垚略微惊讶的眼,脸和脖子蹭地全红了。像夏天剥了皮的大西瓜。
“对不起!”郁雾迅速将线收了,转身跑进山门。
正午时间,一切都沉浸在睡意里,除了不远处的收拾垃圾的工人,偌大的山门正殿,只他们两人被这条冒头的红丝线搅得沸腾。
郁雾那一瞬间的情绪被谷垚抓住,窘迫,不知所措,害怕。
谷垚不知道郁雾在害怕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郁雾整个揽进怀里,他本意只是拦住郁雾,至于姿势是个意外。
但他没松手。
怀里人剧烈的心跳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也只以为是郁雾因为控制不好自己的道力武器而产生的窘迫,为什么要因此道歉,他不知道不明白。很多他来不及细纠的东西随着时间一并淡去,那里藏着郁雾不曾道与旁人的隐秘心意。
“哥......”
郁雾带着哭腔地求饶声。
谷垚抬手离开了那块因着心跳发烫的皮肤,抚了抚郁雾的脑袋作安慰。
他不知道该安慰什么,但郁雾在难过,他就要安慰。
“陪我下山”谷垚说。
作者有话说:
因为内容已经不属于闵庄了,所以我又搞了个分卷,但其实没几章了,不是单元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