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卢山共有十二峰,前两峰是开放的旅游区,六峰陡峭难进,只剩下山月、金猴、秋醉、有丹四峰供无量观修道学院的修道者们学习和住宿使用。
潇潇九月正是新生开学的时间。
正山门下,“哗”地一下展开一张奇长的横幅,几个大字挤出来:热烈欢迎大一新生加入!接过你的行囊,我们就是一家人!
大太阳明晃晃的照,福三更举了半天横幅胳膊都酸了也不见人来,本来就短的眉毛拧起成两个点,像年画上的逗趣娃娃。
“院长......”福三更哼唧起来,“他们咋还不来,我想歇会儿”
“啧”院长魏闲摸了摸下巴上刚留好的胡子,有点虚胖的身体撑进藏蓝的道袍里,一双眼睛被脸上的肉欺负得只能眯缝着,“再坚持一会,派专车接的,我有感觉,快到了”
福三更撅着嘴嘟囔:“什么专车,还不是蹭的旅游区的观光车...”
魏闲在横幅前面悠哉悠哉的踱步,嘴里念叨着什么,是昨天写好的迎新稿,余光瞥见颓废得快趴到地上的福三更,赶紧道:“像什么样子,你现在就是咱们无量观的校容校貌,”
说着走上去摆弄起福三更,“衣领,你看看,这都不正。哎——你看,这就好看多了,往这一站,多精神!”
“这!就是咱们无量观的独——”
“独根苗苗”一道清闲的声音接道。
一身休闲装的谷垚正从长坡上走过来,老远就能看见脸上的笑意。
“大师兄!”福三更看见来人起了精神,眼睛蹭地亮起来。
比早上看见包子还热情。
谷垚走到近处,抬手就搭到魏闲圆润的肩膀上,姿态亲昵地往人头上靠,“老魏你们这是...做什么?”
视线朝横幅上瞧一眼,抿嘴有点嫌弃。
“啧,爪子拿开,没大没小的”魏闲伸手打了一下谷垚的肚子,没用力。
谷垚借势就“诶呦”一声捂着肚子装受伤。
老魏哼了一声,又抹一把自己下巴的胡子,得意洋洋的。眼神却忍不住往谷垚那看。孩子太久没回家,家长怎么可能不想。
福三更看着眼前这一幕就咯咯笑起来,一点不见刚才的颓唐。
谷垚笑了两下又过去搭住福三更,“老魏你这让我们三更干嘛呢,小脸都晒红了”
三更闻声就朝谷垚做鬼脸,然后朝老魏方向努嘴。
“就得让他干点活,从小让你们惯坏了,一点活就喊累,到现在还运转不了气,什么时候能正式入届?”
谷垚和三更对了个眼色,一齐朝还在喋喋不休的老魏的背影瘪嘴,然后“噗”的一下乐出来。
“还笑!”老魏教训着。
两人赶紧噤声,脑袋齐刷刷的垂着,这是从小就做惯了的动作。调皮捣蛋的谷垚带着笨呼呼的三更时常闯祸,院长老魏一边啐茶一边教育他们。
一老二小就在山月峰这样度过一年又一年,早成了习惯。
“师兄老不容易回来一次...”福三更忍不住嘀咕起来,想让老魏放他们回去叙叙旧,他有好多话要跟师兄说呢,尤其是他新养的两只猫,还是在后山捡的。
“那正好”魏闲说,“也当个门面,在这好好迎新生”
“知道了”福三更郁闷道。
“不过我说”谷垚一本正经地看着横幅上那几个大字,表情变得崎岖,“还有没有别的?这......”
“有的!”三更赶紧去旁边掏出另一个。
谷垚面色缓下来,舒了口气。
“哗!”三更一把展开折好的横幅。
“今日的初生牛犊,明日的学术尖兵!”
谷垚:“......”
魏闲:“满意”
“来了”魏闲眼神一暗。
转身站好,挤出一个十分慈爱的笑容,保持这个姿势得有两三分钟。
转弯处才传来一阵车的轰鸣声。
魏闲双手交叠在身前,学者的身姿站得笔直。
身后左右正站着福三更和谷垚,谷垚正生无可恋地举着初生牛犊的横幅。
魏闲绷得腿抽筋,从后面看像案板上的胖头鱼,抖嗦得臀更翘了。
福三更小声说:“院长...咋了?”
谷垚:“激动吧”
福三更:“哦”
魏闲:“......”
观光车尾气甩了几人一身,急哄哄地蹿出去了。
原地站着两男一女,身边拉着行李箱,看着山门口造型实在称不上......称得上优雅的三人。
“............”
“.............”
“热烈欢迎新生入学!”魏闲还绷在原地,笑容要僵不僵的更诡异,屁股也抽筋了,“我是你们的院长,魏闲”
魏闲本来想亲切地上去握个手的,现在一点动不了,只能原地一边抖一边乐。
拖着皮箱的女生干巴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压低声音跟其他两个人说:“...这真是正规学校吧”
“好像......”其中一个男生犹豫道。
“去哪报道”另一个男生没什么表情地问道。
“三更”谷垚叫一声,“带他们上山”
三更赶紧收了横幅,快走过去,引他们三个。
等几个人走远了,谷垚靠过去笑得十分欠揍,问:“需要帮忙吗?”
魏闲扯着嘴,交叉在身前的手颤抖着要抬起来,被谷垚握住了,“别以为...你小子现在翅膀硬了,为师打起来...揍你三个不是问题”
“是是是”谷垚卖乖,扶着魏闲一点一点往山门走,“想当年我师父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人人都称小魏仙呢!”
“记得就好,我看你就是皮痒”
......
“话说今年怎么就三个,我记得去年不是还有四个,哦退学俩”
“诶呀呀呀,你闭嘴”
......
“回去我得好好整整招生简章,不对,你弄,你太闲了”
“天地良心师父,我可太忙了...”
......
此时的南山已经进入黄叶纷飞的时候,萧瑟的风吹在身上,带走一身热意,凉飕飕的还卷着沙子。
脚步踩到干脆的落叶,发出“嘎吱”的声音。
郁雾戴着卫衣上的帽子,外面套的还是校服外套,上晚自习之前他得回去。
啊对,他申请了继续上晚自习。班主任为此感到欣慰,高兴好几天。
头发剪短后又有点长了,但也没遮住眼睛,只是被风吹的总扫过眼皮,有点痒。
手里攥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个礼品盒。
面前的巷子里传来小孩耍闹的,大人聊天杂乱的混着晚间炒菜的锅碗瓢盆的声音,郁雾只犹豫一下就走进去了。
随着他的脚步声,周围的声音渐息,换成细碎地嘀咕和议论声。以及赤裸裸地审视。
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
他曾是灾星。
现在也依旧是。
走在这条路上肌肉记忆还在,即使脑子还空白着,身体已经带领他走上二楼。路过的人家迅速地关上门,一扇一扇。
停在绿色的门口,捏捏手指,轻轻地敲了两下。
没人应。
不应该,这个时间她早下班,会在做饭。
又敲了一遍,他稍用了点力。
“她搬走了”
是蹲在窗户下面的老人,身边的盆栽郁雾有印象,现在已经枯死了。如果有人在,会照顾得很好,看来真的...搬走了。
郁雾很难形容那一刻自己什么心情,就是突然,很想笑。紧接着一股巨大的石头堵在他心口的位置,那挨着还没吃饭的胃,连着一起抽着疼。
哭都没力气。而且他也不想哭。
“你见到我都不害怕了?”那个老太太又问,眼神好奇地打量他。
“剪头发了?精神多了”
第一个看出来他剪头发的居然是他曾经害怕到不敢出门的,蹲守在他家门口的,鬼。
“嗯”郁雾回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手里的东西瞬间变得可笑起来,他又不舍得,攥得更紧。
快步离开这条阴湿的巷子。
四周讨论的声音随着他的离开哄地大了起来,他来不及计较,只想快点离开,再快点。
到了巷口,他刚要跑的动作一顿,心跳徒然加速。
刚才跟他说话的老太太就蹲在巷口的墙角下,旁边都是乱扔的垃圾,她一点都不在意,只是盯着郁雾,似乎等他有一会儿了。
刚才郁雾不惊讶是知道门口一定有她,现在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谅是他现在心理承受能力有提高也受不了。
“你...做什么?”
老太太跟听不懂似的,摇头。
“啊?”郁雾更慌,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她说。
郁雾沉着脸,有些无语地嘟囔,“又是不知道...”
“你们这些鬼啊什么的就不能先搞清楚自己的需求再出来吓唬人嘛”郁雾不高兴道。
看对方还是不说话,郁雾抬腿就走。
走了几步回头,那人还蹲在垃圾堆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要继续跟着的意思。
郁雾回身,晃了晃脑袋,接着往前走。
“...我在等人”
郁雾离开的脚步顿在原地。
细微的风将轻飘飘的碎了一半的枯黄叶子送到郁雾脚边,又在下一瞬风带到远处,默默离开。
郁雾转了过来。
老太太的脸上纵横着细密杂沓的皱纹,眉眼处还依稀能辨出美丽的影子,只是愁容满面,一双眼哀默无声。
“我在等人”
那人又说了一遍,笃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