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

  姜明晏看着跌坐在院中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的小孩子, 掩去眼底痛意,僵硬地动了动唇,发出干涩的声音。

  他往前迈了一步, 要上前去将小孩子拉开抱起。

  虽然姜明晏不愿承认, 但终归, 还是要让陈伯入土为安。

  可是,他刚刚抬起脚, 却又突兀停住。

  姜明晏看到了一块糕点。

  一块小巧精致的、沾上了灰尘的糕点。

  它就静静地躺在不远处, 像一颗蒙尘的真心。

  姜明晏愣愣地望着它, 似突然被人狠狠地从一片虚无中推出, 灵魂重重跌落在地。于是, 因过于悲痛而忽略过去的周围事物鲜明起来。

  他看到了熟悉的木桌,板凳。

  它们翻倒在柴房前,桌角下还压着一张油纸, 四周是散落的糕点。

  柴房木门开着,里面整齐地摞着那日姜明晏劈好的柴火。

  姜明晏走过去, 扶起木桌板凳。

  他站在原地, 望向柴房。

  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柴房角落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里有一张桌子, 上面堆满了食物。

  灵米、灵蔬, 还有姜明晏和岁岁那日送来的妖兽肉、糕点。

  桌子下面,是一个干净的大木盆。

  里面是大黑的大骨头。

  ……大黑呢?

  姜明晏迟钝地想。

  大黑在哪里?

  柴房前空荡荡的, 那只毛发乌黑, 威风凛凛的黑色大狗呢?

  姜明晏心中涌起一股急迫。

  他必须要找到大黑。

  姜明晏抬脚就要走进柴房。

  大黑一定还在这里。

  院子就这么大,他一定能找到大黑的。

  “哥哥。”岁岁小小的、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打断了姜明晏的动作:“大黑在这里。”

  姜明晏怔忡转身。

  小孩子不知何时轻轻地放下了陈伯冰冷的手臂。

  他听到了微弱的呜咽声。

  ——是大黑。

  于是,小孩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吱——”小孩子推开了堂屋紧闭的屋门。

  堂屋的屋门是朝里打开的,明明看起来关的那么紧,可是,小孩子不过轻轻一推,它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了。

  是不是陈伯也希望岁岁打开这扇门?

  岁岁不知道。

  屋内,靠墙的大柜子里,不断传来细碎的声音。

  小孩子用力拉开柜门。

  里面卧着一只黑犬,它的两只后爪和两只前爪分别被布条紧紧地捆住,嘴巴也被布条缠住。

  它挣扎着,可是身上的束缚将它的挣扎吼叫尽数吞没。

  岁岁伸出小手,尝试去解开黑犬身上的布条。

  可是,布条系得很紧,岁岁解不开。

  “岁岁去叫哥哥来。”小孩子摸了摸黑犬的脑袋,转身跑向院子。

  “哥哥,帮大黑解开吧。”扯着兄长的衣角走回柜子前,岁岁带着哭腔央求道。

  “……好。”姜明晏哑声应下,弯腰解开了黑犬身上的布条。

  “汪汪!”黑犬朝他们叫了两声,踉跄地跑向院子。

  它扑到陈伯身边,用脑袋去拱陈伯僵硬的身体,用舌头去舔陈伯青白的脸颊。

  “呜汪……”不知过了多久,黑犬停下了动作,它似乎认清了残酷的事实,蜷缩在陈伯身边,喉间发出痛苦的低叫。

  “呜汪……”

  姜明晏抱起岁岁,站在堂屋前,望着悲鸣的黑犬,恍惚间似看到了昨日的情景。

  陈伯穿上了他和岁岁送的长袍。

  白日,陈伯穿着这一件长袍,在庄子里四处走动,逢人便问:“我这袍子好看吧?”

  “嘿,是家中子侄给买的,都说了,我又不需要,还非得给我买,净花这冤枉钱!”

  人家嫌他炫耀,不搭理他,他也不恼,笑吟吟地继续往前走,遇到下一个人,再问:“你看看,我这袍子好看吧?”

  ……

  到了晚上,夜色已深,陈伯却没进屋休息,而是撑起桌子,打开一包糕点放在桌上,坐在了大黑旁边。

  “大黑你说,小姜和岁岁什么时候回来?都走了好几天了。”

  他看着柴房里的灵米灵蔬:“幸好这些里面都有那什么……灵气!坏得慢,不然这大夏天的,还怎么吃啊?”

  一包糕点还没吃完,远处空中传来凶狠的咆哮声。

  陈伯皱眉起身,抬头看着青灰色巨狼和白色灵兽在空中战成一团。

  他刚想去柴房取出他的斧子,却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青灰色巨狼锋利的獠牙紧紧咬在了白色灵兽的脖子上,用力一甩,白色灵兽就轰然坠落,砸塌了数间房屋。

  陈伯脸色沉了下去,大步走到黑犬身前,解开了黑犬的链子:“大黑,你进屋,躲好。”

  黑犬不肯,挣扎着,不断吠叫。

  “大黑!听话!要是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就跟着小姜和岁岁,你们都要好好的!”

  可黑犬依旧不依。

  一人一犬抗争间,桌子凳子被撞翻,糕点散落在地,其中一枚,骨碌碌滚出好远。

  黑犬不会对主人露出獠牙,于是,它被强行抱进屋,缠住了爪子和嘴巴,被藏进了柜子里。

  陈伯关好柜门,匆忙走出堂屋,掩上屋门。

  院外传来邻居家男人的惨叫,陈伯还没反应过来,院墙就被青灰色巨狼撞塌……

  “哥哥!”小孩子稚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姜明晏垂眸,看到黑圆眼眸中还浸着泪水的小孩子正担忧地望着他。

  “岁岁……”姜明晏手臂不由自主地用力,却在最后一刻克制住,没有弄痛小孩子分毫。

  “哥哥,不哭。”岁岁鼻尖通红,小声道:“陈伯去找阿爹阿娘了。”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会很幸福,会一直看着我们的。”

  姜明晏将脸埋进小孩子软软的、小小的肩膀处。

  岁岁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提起阿爹阿娘了。

  姜明晏以为是小孩子太过年幼,早已经忘记了阿爹阿娘。

  毕竟,岁岁失去阿爹阿娘时,还那么稚嫩,那么幼小。

  可其实,小孩子都知道。

  他懵懂,却也不懵懂。

  “哥哥,岁岁陪着你,大黑也陪着你。”小孩子察觉到了肩膀处的湿意。他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兄长的黑发。

  ——就像在小孩子刚刚失去阿爹阿娘的那段日子里,小孩子每次夜间哭闹,兄长都会抱起他,轻轻抚摸着小孩子细软的发丝。

  ·

  陈伯无妻无子,孑然一身。

  姜明晏将岁岁放进背筐中,背着岁岁亲自打了一口棺材。

  他和岁岁把陈伯埋在了陈伯早就为自己选好的墓地中。

  墓地离西庄不远。那一大片土地,大大小小的坟包,里面埋的都是这些年来死亡的西庄人。

  陈伯当初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墓地,是不是也怕死后孤单?

  无人知晓答案。

  等姜明晏忙完了这一切,曲源庄的事情也基本处理好了。

  护庄灵兽被葬在了老庄主坟旁,风骨狼的尸体被活着的曲源庄百姓一把火烧了,倒也算是干干净净。

  曲源庄幸存的百姓都被唐家人陆陆续续送走了。他们将在别的村子里安家落户,继续生活。

  曲源庄没了,但中庄还在。

  或者说,以后只有中庄,一个仍然为进出薄暮山脉的修者提供落脚点、提供交易场所的集市。

  长孙莲雯他们也要走了。

  岁岁被兄长抱在怀中,在新建立起来的唐氏药行里看到了长孙莲雯一行人。

  经历一场巨变之后,巫辰沉默许多。哪怕他已经得知姜明晏就是长孙莲雯曾经的‘未婚夫’,他也没有出声。

  两位石青色衣裙的女子看到眼眶红通通的小孩子,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被赵庸玉阻止。

  于是,最后只有长孙莲雯一人走了过来。

  “曲源庄的事情快要处理好了,我们也要启程,返回中洲。”长孙莲雯轻声道:“节哀。”

  “我没事。”姜明晏勉强扯出一抹笑:“路上小心。”

  “好。”长孙莲雯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孩子柔软的黑发,转身离开。

  姜明晏望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位看似不起眼的老者身上。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

  元婴之上,还有化神、洞虚、渡劫。

  这个世界,就是实力为尊。

  他哪怕昨日赶了回来,又能如何呢?

  灵根破碎,练气修为。

  不过也只是风骨狼的口下亡魂罢了。

  姜明晏抱紧了怀中小小软软的幼童,凤眸沉冷。

  “我想找一位丹修。”他道。

  “我有一位信得过的丹修。”唐九站在他身旁,静静道:“我会帮你把他请来的。”

  “我这里还有灵植。”姜明晏垂眸:“很多。”

  岁岁可以控制碧叶金丝桃和凝血草。

  岁岁那株凝血草虽然是偶然之中踏上道途,但它也有一点是旁的灵植比不上的。

  凝血草虽称不上遍地都是,但也分布广泛。岁岁那株凝血草可以从其余的普通凝血草那里得知消息。

  岁岁先前致力于为自家兄长准备多多的花花。所以每当凝血草传来消息,岁岁就会派碧叶金丝桃去查看。如果条件允许,碧叶金丝桃就会将凝血草发现的灵植采回来。

  断断续续地,姜明晏的兰秋楹镯中多了许多灵植。

  “好。”唐九深深看了姜明晏一眼,颔首应下。

  当天下午,唐九就去了山河城。

  第三日,他带回来一位白发苍苍的丹修。

  姜明晏将丹方和数个玉盒交给了丹修。

  丹修用了三日,堪堪炼制出一枚丹药:“你给我的丹方太过玄奥,这一枚,也是侥幸。”

  丹修捋着雪白的胡子感叹。

  姜明晏看着玉盒里面灵光内敛的丹药,薄唇微抿:“多谢。”

  “不必客气,你也付了报酬。”丹修摆摆手:“那株夏冥莲,我很喜欢。”

  丹修走后,岁岁仰头望着兄长:“哥哥,你要闭关了吗?”

  闭关这个词,是岁岁刚从唐九那里学到的。

  “是。”姜明晏轻轻顺着小孩子软软的脊背抚了抚:“岁岁和大黑在房间外面等哥哥几日好不好?”

  岁岁点头,瘦了一大圈的黑犬也低低呜咽一声。

  姜明晏进了唐氏药行中的一间炼丹室。

  岁岁坐在大大的木椅上,黑犬紧挨着椅子趴下,尾巴圈住一只椅子腿。

  太阳渐渐隐入群山,不论唐九如何劝说,小孩子依旧坐在椅子上,望着紧闭的屋门,不肯离开。

  突然,小孩子心脏砰砰直跳起来,肉乎乎的手腕上灰扑扑的镯子在发烫,似是无声警告着什么。

  “哥哥!”岁岁爬下椅子,跌跌撞撞地冲向炼丹室。

  “岁岁……”唐九连忙要去阻止:“不要捣乱。”

  他在当初调查姜明晏和岁岁时,就知道了姜明晏灵根破碎之事。虽然姜明晏没有明说,但他也能猜出,姜明晏买下墨篱草,又找丹修炼制丹药,是为了恢复灵根。

  “汪汪——”黑犬颈背部的毛发耸立竖起,獠牙露出,挡在小孩子身前,朝唐九发出警告般的叫声。

  “哥哥,受伤!”岁岁声音中带着哭腔:“岁岁要找哥哥!”

  唐九迟疑。

  他知道岁岁不是胡闹的小孩子。

  而且,灵根破碎,真的还能再愈合吗?

  唐九一直怀疑着姜明晏给出的丹方的真实性。毕竟,他从没听说过有什么丹药可以治愈破碎的灵根。

  灵根是修者沟通天地灵气的桥梁,岂是那么容易被治愈的?

  唐九先前不提,是不愿打破姜明晏的期望。

  他虽没有体会过灵根破碎的痛苦,但只要一想,便觉遍体生寒。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姜明晏呢?

  因此,他不愿提,不敢提。

  可是如今,看着圆圆小脸上满是焦急的岁岁,他沉默一瞬。

  然后,他做下了决定。

  “岁岁,让大黑让开。我帮你打开炼丹室的门。”

  岁岁连忙抱住黑犬的脖子,小手轻轻顺着黑犬颈背部耸立的毛发:“唐九不是坏蛋,大黑不凶,大黑让开路好不好?”

  黑犬在小孩子的安抚下慢慢收起獠牙,让开了路。

  唐九大步上前,灵力鼓动,硬生生打开了炼丹室的石门。

  “哥哥!”下一刻,小孩子步伐急促,歪歪斜斜地扑了过去。

  姜明晏坐在炼丹室地上的蒲团上,面色惨白,冷汗已经浸湿了黑发。

  “哥哥。”岁岁趴在兄长膝上,额间明灿的红痣隐隐作痛。

  他恍惚中看到了一柄长剑。

  一柄流光溢彩,明光灿灿的长剑。

  如此的……熟悉。

  “哥哥,岁岁难受……”小孩子咕哝着,昏沉沉的倦意潮水般上涌。

  “岁岁!”唐九惊呼出声。

  只见小孩子趴在姜明晏膝上,沉沉睡去。

  不合理。

  唐九想。

  他上前几步,要去将岁岁抱起。

  但是,他还没碰到小孩子圆乎乎的小身体,就被一股溢散的汹涌灵力推出了炼丹室,和黑犬跌成一团。

  “岁岁!姜明晏!”他愕然抬眸。

  炼丹室已经被青金交织的灵光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