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凤这时已累得心跳头晕,眼里金星直冒。猛一回望,见恶鱼已是越追越近,心想:“平游逃走,必被恶鱼追上。只有拼命往下潜去,只要到底寻着有礁石的地方,便可藏躲。如今已逃出了老远,不知下面深浅如何?”明知水越深,压力越大,未必潜得下去。但是事已万分危险,人到危难中,总存万一之想。因此,拼命鼓起勇气,将两手插入冬秀肋下,以防前胸阻力;用手一分浪,头一低,两脚蹬水,亡命一般直往海底钻去。二凤原是一时情急,万般无奈,反正冬秀回生无望,乐得借她尸体护胸,去抵住前胸阻力,即使她受点伤,也比一同葬身恶鱼腹内强些。先以为下去一定甚难,不料下没十来丈,忽见下面的水直打漩涡,旋转不休。此时因恶鱼正由上往下追赶甚急,也未暇想起别的,仍是头朝下,脚朝上,往下穿去。因这里已逃出了紫云宫左近深海范围,水的压力阻力并不甚大,却是漩子漩得又大又急,身子一落漩中,竟不由自主,跟着漩子旋转起来。二凤猜定下面必是海眼,只要漩进去,休想出来。先还拼命挣扎,甚是焦急,转念一想:“葬在海眼之中,总比死在恶鱼腹内强些。何况精力交敝,纵想逃出漩涡,也是万万办不到。”立时把心一横,索性翻转身,抱住冬秀尸体,两脚平伸,先缓过一口气,死心塌地由着水力漩转,不再挣扎,准备与冬秀同归于尽。眼花缭乱中,猛见离身十多丈的高处,那条恶鱼也撞入漩涡,跟着旋转起来,想是知道厉害,不住翻腾转侧,似想逃出又不能够的神气。

  二凤被水漩得神魂颠倒,呼吸困难,死生业已置之度外。看了几眼,越看上面鱼影越真。自知无论是海眼,是恶鱼,终究不免一死,便也不去理它。又被漩下十数丈,越往下,漩子越大。正以为相隔海眼不远,猛地想起一事:刚才身外忽然一松,昏惘中恍惚已离水面,身子被人抱住似的。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便已晕死过去。醒来一看,身已落地,卧在海底礁石之上。存身之处,并没有水,周围海水如晶墙一般,上面水云如盖,旋转不已。一眼看见面前不远,站定地震前所见的虎面龙身怪兽,静静地站在当地,张着大嘴,正吃几片海藻,鼻子里还穿着一条带子。因为适才在漩涡中动念,便是想起此物,一见便知所料不差。猛又想起落下时节,两手还抱着冬秀未放,怎地手中空空?那恶鱼也不知何往,本想挣扎起身,只是饱受惊恐,劳乏太甚,周身骨节作痛,身子如瘫了一般,再也挪动不得。

  这时二凤已猜出适才上面漩涡是怪兽分水作用。恶鱼虎鲨不见,必已逃出漩涡。知道怪兽不会伤人,但盼它不要离开,只要如那日一般,骑上它的颈项,休说不畏水中恶鱼侵袭,说不定还可借它之力,回转紫云宫去。想到这里,精神一振,又打算勉强站起。身子刚一转动,便觉骨痛如折,不由“哎呀”了一声,重又跌倒。耳边忽听一声:“二妹醒了!”听去耳音甚熟。接着从礁石下面蹿上一条人影,侧目一看,来的女子竟是初凤。穿着一身冰绡雾縠,背后斜插双剑,依然是三年前女童模样。只是容光焕发,仪态万方,项前还挂着一颗茶杯大小的明珠,彩辉潋滟,照眼生花。二凤心中大喜。正要开言,初凤已到了面前,说道:“我因跟踪灵兽到此,刚将它制伏之后,忽见前面海水中人泅影子,随见水漩乱转,你头一个抱了冬秀妹妹尸体落下。我刚接着,那恶鱼也落了下来。被我一剑杀死。因不见三妹同来,又有恶鱼追赶,便将你和冬秀妹子尸体匆匆分开,口里各塞了一粒丹药。飞身上去寻找,不想她也失去知觉,误入漩涡里面,正往下落。我将她接了下来,与冬秀妹子尸体放在一起。连给她二人服了好几粒仙府灵丹,虽然胸前俱有了温意,如今尚未完全醒转。正要再给你些灵丹服,不料你已缓醒过来。此丹是我在紫云宫金庭玉柱底下,昼夜不离开一步,守了一年零三个月才得到手。照仙箓上所载,凡人服了,专能起死回生,脱胎换骨。你和三妹只是惊劳过甚,尚无妨碍。冬秀妹子不但人已气绝,还灌满了一肚海水,精血业已凝聚,灵丹纵有妙用,暂时恐难生效。所幸灵兽现已被我制伏,只等将三妹救醒还阳之后,我们三人带了她的尸首,回转紫云宫去,见了金须奴再作计较吧。”说罢,便将二凤扶起。

  二凤一听金庭玉柱的宝物已经出现,初凤既能独擒灵兽,本领可知,不由喜出望外,身上疼痛便好了许多。急于回宫之后再行细说,当时也无暇多问。由初凤扶抱着纵下礁石一看,果然适才追逐自己的那一条虎鲨身首异处,横卧在礁石海沙之内,牙齿开张,森列如剑,通体长有二丈开外,形态甚是凶恶。若非遇见初凤,怕不成了它口中之物。想起前事,犹觉胆寒。绕过礁石侧面,有一洞穴甚是宽广,冬秀尸体便横在洞口外面。三凤已经借了灵丹之力醒转,正待挣扎起身,一眼看见两个姊姊走来,好不悲喜交集,一纵身,便扑上前来,抱着初凤放声大哭。

  初凤道:“都是你们当初不听我劝,才有今日。我如晚来一步,焉有你三人命在?如今宫中异宝灵药全都发现。又在无心中收了一个金须奴,他不但精通道法,更善于辨别天书秘篆。因感我救命之恩,情愿终身相随。仗他相助,地阙金章,我已解了一半。因等你们三年不归,甚是悬念。又因金须奴避他仇家,须等数日后方能出面。我便留他守宫,独自从水底赶往安乐岛探望你们下落。出宫不远,见海水发热,正觉奇怪。后来看出安乐岛那一面海啸山崩,先疑心你们三人遭了劫数。后来一想,金章仙箓上曾有‘三凤同参’的偈语,你二人又能出没洪波,视大海如坦途,事变一起,难道不会由水里逃走?冬秀妹妹纵然难保,你二人决不会死,才略放了一点心。算计你二人必在海底潜行,找了好一会儿,也未找到,忽然遇见那头灵兽。仙箓偈语中也曾有它,并曾注有降伏之法。这兽名为龙鲛,专能分水,力大无穷。我便照仙箓预示,将它擒住,居然驯善无比。不多一会儿,便见你二人先后降落,业已惊劳过度,晕死过去。话说起来甚长,我们先回宫去,再作长谈吧。”

  说罢,便走过去抱起冬秀尸体。姊妹三人高高兴兴往怪兽龙鲛身前走去。初凤将系龙鲛的一根丝绦从礁石角上解下,将手一抖,那龙鲛竟善知人意,乖乖趴伏下来。初凤抱着冬秀尸体,先纵上去,骑在龙鲛项间。然后将二凤、三凤也拉上去骑好,重又一抖手中丝绦。那龙鲛便站起身来,昂首一声长啸,放开龙爪,便往前面奔去。所到之处,头前半步的海水便似晶墙一般,壁立分开,四围水云乱转,人坐在上面,和腾云相似。晃眼工夫,便是老远。不消多时,已离紫云宫不远。二凤、三凤一看,三年不归,宫上面已换了一番境界:海藻格外繁茂,翠带飘拂,沉沉一碧。希珍鱼介,往来如织。宫门却深藏在一个海眼底下,就是神仙到此,也难发现。渐渐行近,初凤将冬秀尸体交给三凤抱住,自己跳下骑来,手拉丝绦,便往当中深漩之内纵去。那灵兽龙鲛想已识得,也跟在主人身后,把头一低,钻了下去,水便分开。下有四五十丈,路越宽广。又进十余丈,便到了避水牌坊面前。再走进十余丈,便达宫门。初凤一拍金环,两扇通明如镜的水晶宫门便自开放。一个大头矮身,满头金发下披及地,面黑如漆,身穿黑衣的怪人,迎将出来,跪伏在地。初凤命他领了灵兽前去安置。自己从兽背上接过冬秀,姊妹三人一同回到宫里。二凤、三凤连经灾难,自分身为异物,不想珠宫贝阙依然旧地重来,再加所服灵丹妙用,周身痛苦若失,俱都欣喜欲狂。三凤连声喊:“大姊快引我们去看看金庭玉柱。”初凤道:“你也是此地主人,既然回来,何必忙在一时?我们且先谈别后之事,等金须奴回来。想法救了冬秀妹子,再去不迟。”说罢,便将回宫苦守,怎样发现仙箓、奇珠之事,一一说出。

  原来初凤自从在安乐岛苦劝两个妹子不听,只得独个儿回转紫云宫来。同胞骨肉,自幼患难相依了十多年,一旦离群索居、形影相吊、蹈蹈凉凉,心中自是难受。但是一想起老蚌临终遗命和前途关系的重大,便也不敢怠慢。每日照旧在后宫金庭玉柱间守视,除了有时出宫取些海藻外,一步也不离开。眼看玉柱上五色光霞越来越盛,只不见宝物出现,直守了一年零三个月,仍无迹象。一面惦记着柱中异宝,一面又盼望两个妹子回来。这日想到伤心处,跑到老蚌藏蜕的池底,抱着遗体,一经悲号,老蚌立时现形,容态如生,与在宫时一般无二,只是不能言笑。初凤痛哭了一场,回时本想采些宫中产的异果来吃。刚一走近金庭,忽见庭内彩雾蒸腾,一片光霞,灿如云锦,照耀全庭,与往日形状有异,不禁心中一动。跑将进去一看,当中一根最大的玉柱上光焰潋滟,不时有万千火星,似正月里的花炮一般喷起。猜是宝物快要出世,连忙将身跪倒,叩头默祝不已。跪有几个时辰过去,柱间雷声殷殷,响了一阵,光霞忽然敛尽,连往日所见都无。正在惊疑之间,猛地一声爆音过处,十九根玉柱上同时冒起千万点繁星,金芒如雨,洒落全庭。接着,当中玉柱上又射出一片彩霞。定睛一看,十九根大可合抱的玉柱,俱都齐中心裂开一个孔洞,长短方圆各个不同。每孔中俱藏有一物,大小与孔相等。只当中一个孔洞特长,里面分着三层;上层是两口宝剑;中层是一个透明的水晶匣子;下层是一个珊瑚根雕成的葫芦,不知中藏何物。再看其余十八根玉柱内所藏之物,有十根内俱是大大小小的兵器,除有三样是自己在安乐岛见过的宝剑、弓、刀外,余者形式奇古,通不知名。另外八根玉柱孔内,四根藏着乐器,两根藏着两个玉匣子,一根藏着一葫芦丹药,一根藏着三粒晶球。

  这些宝物都是精光闪耀,幻彩腾辉。知道宝物业已出现,惊喜欲狂。恐玉柱开而复合,重又隐去,匆促间也不暇一一细看,急忙先取了出来,运往前面。宝物太多,连运几次,方得运完,且喜无甚变故。先拔出宝剑一看,一出匣,便是一道长约丈许的光华。尤以当中大柱所藏两口,剑光如虹,一青一白,格外显得珍奇。便取来佩在身旁,将其余两口收起。再看别的宝物,哪一件也是光华灿烂,令人爱不忍释,只是多半不知名称用处。算计中柱所藏,必是个中翘楚。那珊瑚葫芦,小的一个虽也是珊瑚所制,却是质地透明,有盖可以开启,看出藏的是丹药。惟独中柱这一个,虽一样是珊瑚根所制,却是其红如火,通体浑成,没有一丝孔隙。拿在耳边一摇,又有水声,不知怎样开法。那透明晶匣里面,盛着两册书,金签玉笈,朱文古篆,是一细长方整的水晶,看得见里面,拿不出来。书面上的字,更认不得一个。那两个玉匣长约三尺,宽有尺许,也是无法打开。想起老蚌遗命,异宝出现,不久自有仙缘遇合,且等到时再作计较。紫云宫深藏海底,不怕人偷。除几件便于携带的,取来藏在身上外,余者俱当陈列一般,妥放在自己室内。

  宝物到手,越盼两个妹子回来。欲待亲自去寻,又恐宫中宝物无人照看,又不能全带了出去。虽说地势隐秘,终是不妥。盘算了多日,都未成行。每日守着这许多宝物,不是一一把玩,便是拔出宝剑来乱舞一阵。这日舞完了剑,见那盛书的晶匣光彩腾耀,比起往日大不相同。看着奇怪,又舍不得用剑将晶匣斫破。想了想,没有主意,便往老蚌藏骨之处默祝了一番。这回是无心中绕向后园,走过方良墓地,采了点宫中的奇花异草供上。一个人坐在墓前出神,想起幼年目睹老父被害情形,假使此日父母仍然睦在,同住在这种洞天福地,仙书异宝又到了手,全家一同参修,岂非完美?如今两个妹子久出不归,在得了许多宝物不知用处。仙缘遇合,更不知应在何日?越想心里越烦,不知不觉中,竟在墓前软草地上沉沉睡去。睡梦中似见方良走来唤道:“大女,门外有人等你。你再不出去将他救了进来,大事去矣!”初凤见了老父,悲喜交集,往前一扑,被方良一掌打跌在地。醒来却是一梦,心想:“老父死去多年,平日那等想念,俱无梦兆,适才的梦来得古怪。连日贪玩宝物,也未往宫外去采海藻,何不出去看看?如果梦有灵验,遇上仙缘,岂非大妙?”想到这里,便往宫外跑。

  初凤自从安乐岛回来之后,平时在宫中已不赤身露体。仅有时出来采海藻,一则嫌湿衣穿在身上累赘;二则从安乐岛回来时忘了多带几件衣服,恐被水浸泡坏了,没有换的。好在海底不怕遇见生人,为珍惜那身衣服,总是将它脱了,方始由海眼里泅了上去。这次因为得了梦兆,走得太忙,走过宫门外避水牌坊,方才想起要脱衣服时,身子已穿进水中。反正浑身湿透,又恐外面真个有人相候,便不再脱,连衣泅升上去。钻出海眼一看,海底白沙如雪,翠带摇曳,静影参差,亭亭一碧,只有惯见的海底怪鱼珍介之类,在海藻中盘旋往来,哪里有甚人影?正好笑梦难做准,白忙了一阵,反将这一身绝无仅有的衣履打湿。随手拔出身后宝剑,打算挑那肥大的海藻采些回宫享受。剑才出匣,便见一道长虹也似的光华随手而起,光到处,海藻纷纷断落。只吓得水中鱼介纷纷惊逃,略挨着一点,便即身裂血流,死在海底。

  初凤先时在宫中舞剑,只觉光霞闪耀,虹飞电掣,异常美观,却不想这剑锋利到这般地步,生物遇上,立地身死。不愿误伤无辜鱼介,见剑上一绕之间,海藻已经断落不少,正想将剑还匣,到海藻丛中拾取,猛觉头上的水往下一压。抬头一看,一件形如坛瓮的黑东西,已经当头打下,离顶只有尺许。忙将身往侧一偏,无心中举起右手的剑往上一撩,剑光闪处,恰好将那坛瓮齐颈斩断,落在地上。低头一看,坛口内忽然冒出一溜红光,光敛处,现出一个金发金须,大头短项,凹目阔口,矮短短浑身漆黑的怪人,跪在初凤前面,不住叩头,眼光望着上面,浑身战抖,好似十分害怕神气。初凤有了梦中先人之言,只有心喜,并没把他当怪物看待。因水中不便说话,给怪人打了个手势,往海眼中钻了下去。怪人一见有地可藏,立时脸上转惊为喜,回身拾了那来时存身的破坛,连同碎瓦一齐拿了,随了初凤便走。过了避水牌坊,又回身伏地,听了一听,才行走向初凤身前,翻身跪倒,重又叩头不止。初凤这时方想起他生相奇怪、行踪诡秘,有了戒心。先不带他入宫,一手按剑,喝问道:“你到底是人是怪?从实招来,免我动手!”

  怪人先时见了初凤手持那口宝剑掣电飞虹,又在海底游行,感激之中,本来含有几分惧意。一闻此言,抬头仔细向初凤望了一望,然后说道:“恩人休怕。我乃南明礁金须奴,得天地乾明离火之气而生。一出世来,便遭大难。幸我天生异禀、长于趋避,修炼已历数百余年,迭经异人传授,能测阴阳万类之妙。只因生来的火质,无处求那天一贞水,融会坎离,不免多伤生物,为造物所忌。日前闲游海岸,遇一道人,斗法三日,被他用法坛禁制,打算将我葬入海眼之中,由法坛中所储巽地罡煞之气,将我形骸消化。不想遇见恩人,剑斩法坛,破了禁制,得脱活命。情愿归顺恩人门下,做一奴仆,永世无二。不知恩人意下如何?”初凤不知如何答对,正在筹思,那怪人又道:“我虽火性,生来好斗,却有良心。何况恩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且此时我大难未完,还须恩人始终庇护,方可解免。如不见信,愿将我所炼一粒元丹奉上,存在恩人手内。如有二心,只须将此元丹用这剑毁去,我便成了凡质,不能修为了。”说罢,将口一张,吐出一粒形如卵黄的金丸,递与初凤。初凤接过手中,见那金丸又轻又软,仿佛一捏便碎似的。见他语态真诚,不似有甚诡诈。又因适才梦兆先人之见,便问道:“我姊妹三人在这紫云宫中修炼,本须一人守门服役。你既感我救命之恩,甘为我用,也无须以你元丹为质。只是那道人有如此本领,倘如寻来,怎见得我便能抵敌过他,求我护庇?”

  那怪人道:“小奴初见恩人在这海底修炼,也以为是地阙真仙。适才冒昧观察,方知恩人虽然生具异质仙根,并未成道,原难庇护小奴。不过小奴一双火眼,善能识宝。不但宫中宝气霞光已经外露,就是恩人随身所带,连这两口宝剑,哪一样不是异宝奇珍?实不瞒恩人说,以小奴此时本领,休说甘与恩人为奴,便是普通海岛散仙也非我主。只缘当年小奴恩师介道人羽化时节留下遗言,应在这两日内超劫离世,得遇真主,由此自有成道之望。先见海岸所遇道人异样,以为是他,不想几乎遭了毒手。恩人收留,虽说助小奴成道,便是恩人也得益不少。既承恩人见信,将元丹归还,越令小奴感恩不尽。此后小奴也不敢求在宫中居住,只求在这宫外避水牌坊之内栖息,听候使命,但求不驱逐出去。那道人的坛一破,必然警觉,用水遁入海寻找,但不知海眼下面还有这样地阙仙府,以为小奴已经遁往别处,免为所擒,于愿足矣。”初凤道:“他既当你遁走,你还怕寻来作甚?”怪人答道:“小奴先不知他便是那有名狠心的铁伞真人。此人脾气最怪,人如惹恼了他,当时虽然逃走,他必发誓追寻三年五载。如不过期,遇上必无幸理。一则这里深藏海底,便是小奴如非恩人引路,当时也未看出,可以隐身;二则恩人有许多异宝,就是寻来,也可和他对敌,所以非求恩人庇护不可。”初凤因听他说善能识宝,正合己用,只是心中不无顾虑。一听他自请不在宫中居住,更合心意,当时便答应了他。等过些日子,察透他的心迹,再将宝物一件一件取出,命他辨别用法。

  过有月余工夫,道人始终不曾寻上门来。那金须奴处处都显出忠心勤谨可靠。初凤先问他可会剑法?金须奴答称:“所会只是旁门,并非正宗。”初凤要他传授。金须奴早已看出初凤形迹,因知她仙根仙福太厚,又因前师遗偈,自己成道非靠她不可,恐她疑忌,也不说破,一味装作不知,只是尽心指点。初凤自是一学便会。渐渐将各样宝物与他看了,也仅有一半知道名称用法,初凤俱都记在心里。最后初凤取出当中玉柱所藏的水晶宝匣。金须奴断定那是一部仙箓,非用他本身纯阳乾明离火化炼四十九日,不能取出。除此之外,任何宝物皆不能破。初凤因许久无法开取,闻言不信,试用手中宝剑,由轻而重,连斫了几十下,剑光过处,只斫得匣上霞焰飞扬,休想损伤分毫,只得将匣交他去炼。

  金须奴领命,便抱了晶匣,坐在避水牌坊下面,打起坐来。一会儿胸前火发,与匣上彩光融成一片,烧将起来。初凤连日出看,俱无动静。直到四十九天上,金须奴胸前火光大盛,匣上彩光顿减,忽听一阵龙吟虎啸之声起自匣内,琤的一声,两道匹练般的彩光冲霄而起。金须奴也跟着狂啸一声,纵身便捉,一道彩光已是化虹飞走,另一道被金须奴抓住,落下地来,晃眼不见。初凤赶过去一看,乃是上下两函薄薄的两本书册。金须奴微一翻阅,欢喜得直蹦,随又连声可惜道:“这是地阙金章,可惜头一函紫府秘笈被它化虹飞走。想是我主仆命中只该成地仙。”初凤忙问究竟。金须奴道:“这仙箓共分两部,第一部已经飞走。幸亏小奴手快,将这第二部地阙金章抓住。此书一得,不但我主仆地仙有分,宫中异宝的名称用法以及三位主人穿的仙衣云裳,俱在宫中何处存放,一一注明。便是小奴数百年来朝夕盼望,求之不得的天一贞水,也在其内。岂非天赐仙缘么?”

  初凤闻言,自然越发心喜。这些日来业已看出金须奴心地忠诚,委实无他,便也不再避忌。问明了仙箓上所指示的各种法宝名称及用法之后,径领他同入宫内,前去辨别。原来这紫云官乃千年前一位叫做地母的散仙旧居,不但珠宫贝阙、仙景无边,所藏的奇珍异宝更不知有多少。自从地母成道、超升紫极,便将各样奇珍灵药、天书宝剑封藏在金庭玉匣之中,留待有缘,不想却便宜了初凤姊妹。金庭当中,头一根玉柱的珊瑚葫芦内所盛,便是峨眉派诸仙打算用来炼化神泥的天一贞水。

  初凤同金须奴先认明了各样宝物,首先照仙箓所注藏衣之处,将旁柱所藏的两玉匣用仙箓所载符咒,如法施为。打开一看,果然是大小二十六件云裳霞裾,件件细如蝉翼,光彩射目,雾縠冰纨,天衣无缝。不由心花怒放,忙唤金须奴避开,脱去湿衣,穿将起来。穿完,金须奴走进,跪请道:“小奴修炼多年,对于天书奥妙,除第三乘真诀须主人到时自行参悟外,余者大半俱能辨解,不消十年,便可一一炼成。至于各种异宝,仙箓上也载有符咒用法,短时间内亦可学会。只可惜上乘剑术不曾载在仙箓之内,暂时只能仍照小奴所传旁门真诀修炼,是一憾事。小奴托主人福庇,对于成道有了指望,一切俱愿效指点微劳。但求第七年上,将那珊瑚葫芦中的天一贞水赐与小奴一半,就感恩不尽了。”

  初凤此时对于金须奴已是信赖到了极点,当时便行答应。便问他:“既需此水,何不此时就将葫芦打开取去?”金须奴道:“谈何容易。此水乃纯阴之精,休说头一部天书业已飞去,没有解法,葫芦弄它不开;即使能开,此时小奴灾劫尚未完全避过,又加主人道力尚浅,无人相助,取出来也无用处。既承主人恩赐,到时切莫吝惜,就是戴天大德了。”初凤道:“我虽得了如许奇珍至宝,如不仗你相助,岂能有此仙缘?纵然分你几件,也所心愿。岂有分你一点仙水助你成道,到时会吝惜之理?如非你那日再三自屈为奴,依我意思,还要当你师友一般看待的呢。”金须奴愁然道:“主人恩意隆厚,足使小奴刻骨铭心。只是小奴命浅福薄,不比主人仙根深厚。有此遇合,已出非分,怎敢妄居雁行?实不瞒主人说,似主人这般心地纯厚,小奴原不虞中途有什么变故。只是先师昔日偈语,无不应验,将来宫中尚有别位仙人,只恐数年之后,俱知此水珍贵,万一少赐些许,小奴便功亏一篑。事先陈明,也是为此。”初凤抢答道:“无论何人到来,此宫总是我姊妹三人为主。你有此大功,就是我恩母回来,我也能代你陈说,怎会到时反悔?”金须奴闻言,重又跪谢了一番。

  从此初凤便由金须奴讲解那部地阙金章……传授剑法。初凤早就打算将两个妹子接回宫来,一同修炼。因金须奴说:“二位公主早晚俱能重返仙乡。一则她二位该有此一番尘劫,时尚未至;二则这部天箓说不定何时化去,我们赶紧修炼尚恐不及。万一因此误了千载良机,岂非可惜?”初凤把金须奴奉若神明,自是言听计从。却不料金须奴既因前师遗偈,知道三凤是他命中魔障,不把天箓炼完,决不敢接回三凤,以免作梗。更因初凤是自己恩主,那天箓不久必要化去,意欲使初凤修炼完成,再接二凤姊妹,好使她的本领高出侪辈。将来二凤回宫,再由初凤传授,也可使她们对初凤多一番崇敬之心,省得又如在安乐岛时诸事不大听命。他对初凤虽极忠诚,此举却是含有私心,初凤哪里知道?无奈人算不如天算,金须奴枉自用了一番心机,后来毕竟还是败在三凤手里。可见事有前定,不由人谋。这且不言。

  初凤和金须奴主仆二人,在紫云宫中先后炼了年余光景,一部天箓只炼会了三分之一。二凤姊妹仍是不归,屡问金须奴,总说时尚未至。初凤先还肯听,后来会了不少道法之后,心想:“安乐岛相隔并不甚远,当日恩母行时,曾命我姊妹三人报仇之后,急速一同回转,此后不要擅出。虽然她二人不听母言,沉迷尘海,一别三年,岛中难保不有仇敌余孽没有除尽,万一出点什么不幸的事,岂非终身大憾?天箓既由仙人遗赐自己,想必仙缘业已注定。如果仙缘浅薄,自己即使守在这里,一样也要化去,看它不住。难道去接她们,这一会儿就出变故?”于是行意渐决。金须奴先是婉劝,后来竟用言语隐示要挟,不让初凤前去,双方正相持不下。这日金须奴领命出宫采取海藻,刚出漩涡,忽觉海底隐隐震动,正由安乐岛那一面传来。知道紫云宫附近,除近处一座荒岛外,数千百里陆地火山,只有安乐岛这一处。猜定是那里火山崩陷,发生地震海啸。算计二凤姊妹一样能海底游行,山崩以后,无处存身,不去接也要回来。只得长叹一声,取了海藻回转宫去。紫云宫贝阙仙府,深藏地底,初凤在宫中并未觉察外面地震。吃完海藻,待了一会儿,又提起去接二凤姊妹之事,以为金须奴又要像以往一样力争。谁知金须奴并不往日一般拦阻,只请主人速去速归。

  第一四八回 茫茫热海 巧拯同枝 烈烈狂飙 生擒异兽

  初凤心中大喜,立即持了双剑,带了两件宝物,起身往安乐岛去,行没多远,便即发觉地震。初凤不常出门,还不知道就是安乐岛火山崩陷,震况又那般强烈。又往前走有数十里,忽觉海水发热,迥异寻常,渐渐望见前面海中风狂浪涌,火焰冲天。默计途程,那日去时,沿途并无陆地,那根火柱正是安乐岛的地界。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加速前进。好在身旁带有宝珠,寒热不侵。渐行渐近,只见黑云如墨,烟霾蔽空,狂飙中那根火柱突突上升,被大风一卷,化成无数道火龙,分而复合。海中骇浪滔天,惊涛山立。沿途所见浮尸断体、零碎物品,随着海水逆流卷走,更觉声势浩大,触目惊心。初凤一心惦记同胞骨肉忧危,心胆皆裂,只顾疾行前进,海水已是热如沸汤。行近安乐岛一看,已成了一座通红火山。树木房舍俱都成了灰烬,哪里还有一个人物的影子。左近礁石遇火熔化,成了红浆,流在海内,犹自沸滚不休。若换常人,休说这样烁石流金的极热溶液,便是落在那比沸汤还热的水之内,也都煮成熟烂了。初凤虽因带有宝物,不畏炎咸,这般狂烈的火势,毕竟见了胆怯。绕着火岛边沿游行了半周,烟雾弥漫中,望见山地都被火化成了软包,不时整块陷落。估量自己既难登攀,岛上此时也决无生物存在。冬秀想已遇难身死。两个妹妹俱都会水,如还未死,定然逃向别处。此时在火焰中寻找她二人下落,岂非白费心力?她二人如已逃出,必往紫云宫那一面逃去无疑。只是来时又未相遇,看来凶多吉少。越想越伤心,暗恨都是金须奴拦阻自己,如早两天将她们接回宫去,何致她二人遇此大难?事已至此,留此无益,只得往回路仔细去寻找她二人的下落。

  初凤哪知她二人同冬秀事前出游,无心脱险,并未在岛上遇难。只是所去之处,偏向一角,不是正路,一个由正东往西南,一个由正西往东北。二凤姊妹又因冬秀累赘,时上时下,本质已弱,不敢老在狂飙骇浪中挣扎。初凤目力虽佳,偌大海面,哪能上下观察得纤细不遗?常言说得好:“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初凤一路搜寻,仍是没有寻见二凤姊妹影子,真是心乱如麻,不由悲痛已极。眼看行离紫云宫不远,猛想起昨日自己曾出宫外,到海底采取海藻,并未发觉地震。看适才海面浮尸神气,这火山震裂,为时尚不甚久。如今自己在海中游行,已比从前快有十倍,她二人说不定还未到达这里。这一路上海水上热下凉,她二人也不会在海面游行。自己只顾注意四外,却未深寻海底。她们如能逃到了紫云宫,定会回去。最怕是逃时受伤,中途相左,需要自己接应。想到这里,复又翻身往火岛那一面的海底寻去。

  一会儿工夫,走出有百十里路,忽见前侧面水中漩涡乱转,颇与紫云宫外漩涡相似。暗忖:“莫非这里面又有什么珠宫贝阙?”救妹心急,虽在寻思,并没打算入内去观察。谁知那漩涡竟是活的,由横侧面倏地改道,径向自己冲来,来势更是非常迅疾。方在诧异,已被漩涡包围。初凤也没去理它,仍自前进。猛地身子一冲,已出水面,面前站定一个虎面龙身的怪物,后半身仍在水内,前半身相隔数丈的水,上下左右,全都晶墙也似的分开。定睛一看,正是那年安乐岛为狮群所困,赶来相救,逐走猛狮的怪兽。灵机一动,想起日前天箓上曾说此兽名为龙鲛,角能辟水分波,生来茹素,性最通灵,专与水陆猛兽恶鱼为敌,遇上必无幸理。又能口吐长丝,遇见强敌,或到紧迫之时,便吐出来,将对方困住。那丝和细瀑布相似,通体晶明,却是又黏又腻,不经它自己吸回,无论多厉害的东西,沾上休想解脱。仅鼻间有一软包,是它短处。知道它底细的人,只须将它鼻端用东西紧紧按住,立时蹲趴地上,浑身瘫软,再也动弹不得。相遇时可如法将它制服,用一根丝绦从它天生鼻环中穿过,便可顺从人意,要东便东,要西便西了。此兽一得,不但可充紫云宫守户之用,还可借它分水之力,采取海眼中的灵珠异宝。天箓上并说这种天生灵兽,千载难逢,极为少有,异日相遇,不可错过。

  那龙鲛遇见行人,并不走开,也无恶意,只顾低头拣海底所产的肥大海藻嚼吃。初凤心里还惦记着两个妹子的安危下落,急于将它收服。忙将腰系一根长绦解下,拔剑在手,走上前去,仰头用剑指着龙鲛大喝道:“昔日我姊妹三人被困狮群,多蒙你赶来相助,颇感大德。似你终日在海陆游荡,难成正果。我姊妹所居紫云宫,乃是珠宫贝阙,仙家宅第。如肯随我回去,乖乖降服,将来造化不小。否则我奉仙箓金敕,少不得亲自动手。我这仙剑厉害非凡,那时你受了重伤,反而不美。”那龙鲛原是因安乐岛地震山崩,热浪如火,存不住身,逃到当地,见海藻繁茂,动了馋吻,正在嚼吃。初凤刚一说,便住了嘴,偏头朝下注视,好似能通人意,留神谛听。等到初凤话一说完,倏地拨转身往侧面逃去。初凤记准仙箓之言,如何肯放过去,连忙随后追赶,一口气追了有二三十里途程。因它以前曾有解围之德,只打算好好将它收服,不愿加以伤害,始终没有用剑,总想赶在它头里,给它鼻端一下。

  那龙鲛何等通灵,先前在安乐岛海底已吃过二凤姊妹的大苦头,知道人要算计它的要害之处,一面昂首飞逃,一面将身后长尾乱摇乱摆,竭力趋避,不使头部与人接近。初凤既决计不肯伤它,这东西又如此生得长大,在水中穿行又是异常迅速,初凤追了一阵,只在它身侧身后打旋。有时赶到它头前,刚一照面,它便拨头又往侧面穿去。打算去按它的鼻端,简直成了梦想。长尾过处,排荡起的水力何止数千百斤。如换常人,休说被它长尾打中,单这强大水力,也被挤压成肉饼了。

  似这样上下左右,在这方圆二三十里以内往返追逐,初凤老不能得便下手,好生焦急。末后一次,正要得手,龙鲛因敌人追逐不舍,也发了怒。猛地将头一偏,身子往侧一穿,长尾一摆,照准初凤前胸打来。两下里都是势子太疾,初凤一个躲避不及,眼看就要打中。这一下如打在身上,任是此时初凤得了仙箓传授,也是经受不起。初凤正想飞身越过龙鲛头前,给它一个迅不及防,纵上去照鼻端来那一下。没料它这次改了方式,没等人越过头,竟然旋身掉尾打来。一转侧间,便觉水力如山,从侧面压到,那条长尾也已离身甚近。知道再像先前一样,沉身海底躲避,万分不及。忽然急中生智,不但不往下沉躲,反顺着水的排力,一个黄鹄冲霄,往前面上方飞起,升约十余丈高下,恰好长尾从脚下扫到离脚不过半尺,居然躲过。百忙中再低头一看,龙鲛身形已经掉转,头前尾后,长蛇出洞般,一颗大头昂出水外,分波劈浪,往前飞走。暗忖:“这样前后追逐,何时可以将它制服?并且还有危险。怎不骑在它的身上,慢慢挪向前面,岂不比较可以安全下手?”念头一转,身子往下一落,正骑在龙鲛后半身近尾之处。

  那龙鲛见敌人骑上身来,身子摇摆得愈发厉害,前蹿更速。走了一阵,倏地将长尾一甩,往自己背上打去。初凤知它野性发作,想将自己打死,此举正合心意。便也将身一起,顺着它长尾之势,一个鲤鱼打挺,蹿出前面水外,落在龙鲛项上。更不怠慢,一手攀着龙鲛头上长角,身子朝前一探,左手举剑,径向它鼻端按去。眼看龙鲛阔口张处,刚喷起半个晶明水泡,被这一按,立时将嘴闭紧,浑身抖战,趴伏在地,丝毫也不动弹。初凤知已将它制服,低头一看,大鼻孔中果有天生的环眼。忙回左手解下云裳上的一根丝绦,右手长剑仍然按紧它的鼻端不放。身子从它头上滑了下去,滑到鼻前,用双脚钩住它的长角。再将丝绦从鼻环中穿过,打了一个紧结。然后松手,跳下身来,将龙鲛鼻端所按之剑收回。龙鲛缓缓站起身来,一双虎目泪汪汪望着初凤,大有可怜之容。

  初凤见它已经驯服,迥不似先前桀骜神态,甚是心喜。试将丝绦轻轻一抖,龙鲛跟了就走;微一使劲,便即趴下身来。知它鼻间负痛,忙即停手。又见它经行之处,每遇肥大海藻,便即偏头注视,猜它定是腹饿思食。虽然救妹情殷,毕竟初得神物,心中珍惜,便即对它说道:“我两个妹子也从安乐岛逃出,如今不知去向。你可急速在此饱餐一顿,我自在左近先去寻找她们。如找寻不着,我再回到此地,骑你同去寻找。找着之后,同归仙府,随我修炼,日后也好谋一正果。”

  说罢,就在海藻肥盛之处,寻了一个海底潜礁,将丝绦系好。正待穿入水中,先在附近搜寻,猛一抬头,看见上面水漩乱转中有一条白影,随着漩涡旋转而下。心中一动,忙即纵身上去一看,正是二凤和冬秀搂抱在一起,业已气绝身死,仅只二凤胸前还有余温,冬秀已是骨僵手硬,死去多时。二凤既然无心相遇,三凤想必也在近处遇难。同怀良友,俱遇浩劫,虽然身藏灵药,可以希冀还生,到底心酸。况且三凤下落还无把握,怎不难过。悲痛中,匆匆取出身藏灵丹,给二人口中强塞了几粒进去。手足之情,总比外人厚些。因要上去寻找三凤,恐龙鲛无心中移动,海水将二凤冲走,便将二凤尸身放在系丝绦的礁石之上,冬秀尸身却安置在礁石左侧崖洞外大石上面。刚放好,二次待要穿上水去,又见上面水中白影旋转,只是比起二凤下来时长大得多,旋起来时疾时缓,好似在漩涡中挣扎神气。心中奇怪,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大虎鲨。知道这种恶鱼非常残忍,定是追踪二凤、冬秀尸体到此,不禁大怒。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初凤注视寻思之际,那条恶鱼已从水漩中落了下来,虽然失水,见了人还想吞噬。大嘴刚一张开,初凤随手就是一剑,剑光过处,立时齐颈斩为两截。

  初凤斩鱼之后,便即飞身往水漩中穿了上去,行没多远,便见三凤顺水漂来。因离海底甚近,上面水的压力大大,不易翻浮上去。适才逃命时节用力过度,忽然昏迷,又灌了一肚子海水,业已气绝身亡。所幸人已寻到,还可设法挽救。当时惊喜交集,匆匆抱了回转。因二凤存身之处太窄,便与冬秀尸身放在一处。同时塞了灵丹,先将她姊妹二人救转。回到宫中,互说经过。

  初凤因她二人当初不听良言,今番已受了许多险难,只温言劝慰了几句,不再埋怨。一面谈说间,早将玉匣中仙衣云裳取了出来,与她二人更换。又将宫中异果海藻之类,取些与她二人吃了。二凤一听宫中金庭玉柱果然发现,得了许多奇珍异宝,还有一部仙箓,照此虔修,便可成仙得道,不由欣喜欲狂。只三凤性情褊狭,虽然心喜,总以为姊妹俱是一样,却被大姊占在头里,好生后悔,不该在安乐岛贪恋了这三年,以致闹得几乎耽误仙缘,葬身鱼腹。所幸天书尚在,只要虔心修炼,仍可和大姊一样,否则岂不大糟?她只管如此想,谁知事偏不如人意,以致日后魔劫重重,几乎又闹得身败名裂。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冬秀毕竟是个凡体,元气在水中伤残殆尽,仍无回生之望。初凤见她回宫这么多工夫,面色已逐渐由苍白转成红润,只是仍未醒转。虽不似二凤姊妹般骨肉关心,终以昔日共过患难,是出生以来所交的第一个朋友,既有几许之望,不愿使其独个儿化为异物。欲待寻金须奴商量解救之策,却自从宫外一见,将龙鲛交他前去安置,一直没有进来。龙鲛置放何地,也未来复命。心中诧异,便让二凤姊妹各自观赏宫中所有奇珍异宝,自己起身前去寻找。

  刚刚转过外面宫庭,便见晶墙外面金须奴独自一人满面含愁,背着双手,徘徊往来于避水牌坊之下,时而仰天长叹,时而举手搔弄头上金丝般的长发,好似心中有万分为难,又打不出主意神气。初凤因他自从来到紫云宫,每日恭谨服役,总是满面欢容,只有适才初动身去救二凤姊妹时,脸上有些不快,似这般愁苦之色,从未见过,不禁怀疑。知道这宫中晶壁外观通明,内视无睹,索性停步不前,暗中观察他的举止动作。待了一会儿,见他盘旋沉思了一阵,并无什么异状。忽然跪在地下,朝天默祝了一番,然后起身垂头丧气,缓步往宫前走来。恐被他看出不便,便开了宫门,迎将出去,问道:“你怎地这么久时候不进宫来?龙鲛安放何处?我还等你来商量救转一个朋友。”金须奴躬身答道:“那龙鲛乃是灵兽,稍加驯练,便可役使。已暂时先将它系在宫后琼树之下,那里有不少花果,如今正贪着嚼吃。小奴也知同来的另一位姑娘仙根本来不厚,周身骨脉脏腑俱被海浪压伤,非小奴不能救转。既是主人好友,不能坐视。怎奈适才拆看先恩师所赐锦囊,知不救此女,纵难飞升紫阙,还可在这贝阙珠宫之内成为地仙;如救此女,虽有天仙之望,但是极其渺茫,十有九难望成就。而且此女正是小奴魔劫之根,稍一不慎,即此地仙亦属无望。但是她又与三位主人非常有益。为此迟疑不决,在宫外盘算好些时,主人想已看见了。”

  初凤闻言惊道:“我看你动静,并无别意,只缘你向来忠谨,平时总是满脸高兴,自我今日去接二位公主起,你便一时愁过一时,心中不解。我和你虽分主仆,情逾师友。她们三人,两个是我妹子,一个受我两次救命之恩。你日后纵有错处,我已无不宽容,她们还敢怎地使你难堪?至于有甚灾劫的话,我等同学这部天书,本领俱是一样,你的道力经验还比我们胜强得多。休说外来之灾,据你说,只须道成以后,行法将宫门封锁,天仙俱难飞渡。就使自己人有甚争执,也未必是你敌手,何况还有我从旁化解,你只管愁它作甚?”金须奴道:“如今主人道法尚未炼成,哪里得知。仙缘俱有分定,这一部天箓虽然一样,并无二册,但是修过中篇,主人能自通解时,便无须由小奴讲解。那时上面的符箓偈语,便视人的仙缘深浅,时隐时现。主人学会以后,也须遵照上面仙示,不能因小奴以前有讲解传习之功,私相授受。便是二、三两位公主的道行本领,也比主人要差得好几倍,怎能由人心意?小奴明知只一推说返魂无方,日后便少许多魔障。一则对主不忠,有背前誓,将来一样难逃应验;二则小奴以荒海异类,妄觊仙业,命中注定该有这些灾难,逃避不脱。就按先恩师遗偈之意,也无非使小奴预先知道前因后果,敬谨修持,以人定胜天罢了。”

  初凤闻言,总觉他是过虑,虽然着实宽勉了几句,并未放在心上。当下又问解救冬秀之策。金须奴道:“这姑娘服了许多灵丹,元气已经可以重生。将来体质只会比前还好。不过她受水力压伤太重,五官百骸无法运转。此时她已经有了知觉,但言语不得,所受苦痛,比适才死去还要厉害。小奴既已情愿救她,不消三日便可复原。请主人先将金庭玉柱灵丹再取一十三粒,用宫后仙池玉泉溶化,给她全身敷上,暂时先止了痛。小奴自去采取千年续断和红心补碎花来,与她调治便了。”

  初凤因两种灵药俱未听见金须奴说过,以为他要出宫采取,便问道:“你常说你的对头铁伞道人尚要寻你,此去有无妨碍?可要将宫中法宝带两件去,做防身御敌之用?”金须奴笑道:“小奴此时出宫,天胆也是不敢。主人哪里知道,这两种灵药全都在我们这紫云宫后苑之内,其余灵药尚多。小奴起初也是不知底细,自主人今日走后,独自详看天书,才行悟得。这千年续断,与人间所产不同,除紫云宫外,只有陷空岛有出产。虽比这里年代还久,用处更大,但仅由列仙传说,自来无人发现。这红心补碎花,却是这里独一出产,别处无有。这两种灵药,一有接筋续骨之功,一有补残生肌之妙,再加用了若干地阙灵丹,岂有不能回生之理?”初凤喜道:“我以前仅觉后苑那种奇异花卉终年常开,可供观赏,不想竟有这般妙用。如此说来,其余那些花草也都是有用的了?”金须奴道:“虽不全是,也大半俱是尘世所无哩。”初凤又问道:“你说那红心补碎花,我一听名儿,便晓得那生着厚大碧叶,花形如心,大似盈钵,一茎并开的小红花。续断名儿古怪,可是那墨叶长梗的矮树?”金须奴道:“那却非续断,乃是玉池旁和藤蔓相似的小树,出产甚少,只有一株。这两种灵药取法用法俱都不同,少时取来,一见便知。此时救人,以速为妙。”说罢,二人分手。

  初凤便照金须奴所说,先取玉泉化了灵丹,与冬秀敷匀全身。一摸胸前,果然温暖。拨开眼皮一看,眼珠灵活,哪似已死之人。只是通体柔若无骨,软瘫在床,知道全身大半为水力压碎,不知身受多少苦痛,好生代她难过。敷完灵丹,金须奴早采了药来,在外相候。初凤将他唤了进来,问明用法。先将周身骨节合缝之处,用续断捣碎成浆涂了。再取红心补碎花照样捣碎,取出丹汁,由二凤、三凤帮同给她全身擦遍。然后取了一袭仙衣与她穿了。

  未满三日,冬秀逐渐复原,她的五官百骸早已有了知觉。在她将醒未醒之际,已经得知就里。这一来,不但起死回生,而且得居仙府,有了升仙成道之望,自然是喜出望外,对于初凤姊妹感激得肝脑涂地。由此,每日与二凤、三凤随着初凤,照仙箓传授修炼。闲来时便去宫中各处游玩。贝阙珠宫,仙景无边,倒也享受仙家清福。

  只是一件美中不足,仙箓所有道法,俱是循序渐进。四女的天资禀赋有了厚薄,所学的程度也因之有了高下。初凤生具仙质,六根无滓,灵府通明,一学便悟,又是首先入门,自然领袖群伦。二凤因受红尘嗜欲污染,多服烟火,但本质尚可,仅只所学日期较晚,不如乃姊,学时还不十分显出费力。三凤自为猛狮伤了一臂,流血过多,体气已有损耗,再加这几年的尘欲锢蔽,她的私心又重,休说初凤,比起二凤已是不及。冬秀更是本来凡体,从患难百死之际,侥幸得遇仙缘。她为人虽是聪明好胜,饶有机智,因为心思太杂,于修道人反不相宜。先时同学,不甚觉得,日子一多,所学愈发艰深,渐有相形见绌之势。她不想自己因资禀有限,反以为是初凤同金须奴对她和二凤姊妹有了厚薄,不肯尽心相传。初凤于己有几次救命之恩,还不敢心存恨意。对金须奴却是嫌隙日深,只是胸有城府,不曾外露罢了。

  又过了数月,初凤对于那部地阙金章已能自己参悟,无须金须奴从旁解说。并且书上的字也是时隐时显,除初凤外,连金须奴有时也不能看出字来,由此初凤日益精进。主仆五人,原本定有功课,每当参修之时,俱在子夜。照例由初凤领了四人跪祝一番,然后捧了仙箓,在宫庭当中围坐。初凤分别传了二凤姊妹与冬秀的练法,然后由金须奴持剑侍侧,自己对书虔心修悟。等自己习完,再将可传的传给金须奴修炼。这日习到天箓的末一章,刚刚通悟,还未练习精熟,上面的字忽然隐去。末章后页忽现数行偈语,将初凤姊妹三人和冬秀的休咎成就略微指示,并有“初凤照所得勤修,不久便可成为地仙。以后欲参上乘正果,全仗自己修持,积修外功,万不可少。余人仙缘较浅,全视各人自己能否虔心参悟,力求正果为定,不可妄多传授,因而自误”等语。

  初凤看完,刚刚起身跪谢,那书忽从手上飞起,化成一片青霞笼罩全庭,顷刻消散。初凤知道自己道将学成,仙箓先期化去,便将书上偈语当众说了。二凤虽然失望,知道仙缘注定,还不怎样忿怨。冬秀和三凤俱知金须奴火炼玉匣,抢出天箓之事。这次天箓飞去,见他满面笑容,躬身侍立在侧,并未动手,若无其事一般。猜他已将天箓学全,必有防它化去之策,却故意不让大家学全,由它化去。情知所学还不及初凤的一半,原想只要书在,日久自和初凤一般,能够自己参悟。这一化去,虽说初凤厚爱同怀,情重友深,也未必敢违了天箓偈语,私相授受。越想越恨,越想越难受,竟然放声大哭起来。经初凤劝勉了一阵,才行闷闷而罢。冬秀更因哭时金须奴未来解劝,好似面有得色,越发把他恨在心里。

  光阴易过,转眼十年。二凤虽然比初凤相差悬远,因为始终安分虔修,倒也不在话下。惟独三凤和冬秀俱是好强争胜之人,除平时苦心练习,磨着初凤传授外,总恨不能有点什么意外机缘遇合,以便出人头地。初凤受她二人缠绕不过,也曾破例传授。二人意总未足,几次请求初凤准她二人出海云游,寻访名师,以求正果。初凤记着老蚌之言,归期将届,再三劝阻,好歹等恩母回来,再行出外。冬秀表面上还不违抗,三凤哪里肯听,姊妹二人闹了好几次,终究三凤带了冬秀不辞而别。

  她二人走没多日,老蚌居然重回地阙,初凤、二凤自是心喜。接进宫中,一问经过,才知老蚌蜕解后,便投生到浙江归安县一个姓仇的富户家中为女。因乃母生时,梦见明珠入怀,取名慧珠。生后一直灵根未昧。七岁上父母双亡,正遭恶族欺凌,遇见天台山白云庵主明悦大师看出她的前因,度往庵中,修炼道法一十二年。大师因她不是佛门弟子,命中只该享受地阙清福,始终没有给她剃度,传了许多小乘法术。圆寂之时,指明地点,命她仍旧回转紫云故里。她领了遗命同几封密偈,寻到紫云宫海面,用小乘佛法叱开海水,直达宫中与初凤等相见。

  此时慧珠已是悟彻前因,一见只有三凤不在,便问何往。初凤便将姊妹三人安乐岛报完父仇,以及二凤、三凤贪恋红尘,在岛上一住三年,自己劝说不听,回宫苦守,玉柱开放得了许多奇珍;后来收金须奴和龙鲛,救回二凤姊妹和冬秀;三凤性傲,不听约束,日前与冬秀私自出走,说去寻师学道,曾命金须奴出宫追赶,也未寻回等事,一一说了。

  慧珠道:“三凤真想不开。我常听师父说,我们这座地阙仙宫深居地心,为九地灵府之一。只须等你将那部地阙金章中修道之法炼成以后,我同你姊妹三人带了宫中异宝,再出去将外功积修圆满,那时重归仙府,纵不望飞升紫阙,一样可求长生不老,永享地阙清福,比起天仙,相去能有几何?她这一出去,万一误入歧途,岂非自误仙业?你说那冬秀一个寻常凡女,遭遇仙缘,也这等不知自爱,跟着胡行,尤其大是不该。我本想回宫以后从你炼法,道未炼成,不再出世。她这一走,我便放心不下,只好趁她二人迷途未远以前赶去,将她们追了回来,以免一落左道旁门,便无救药。我经此番尘劫,仅学了点小乘法术。在我未把天箓道法炼成,元神重孕婴儿之前,本不愿出海问世。只因你的道力虽已有了根柢,无奈自幼隐居海底,尘世阅历太浅,对于目前正邪各派中人物无甚闻知,恐遇上时难以辨别。二则三凤心性既变得如此倔强,先不听话而去,岂肯出海之后再随你回来?有我同去,毕竟要听话些。我虽无甚高深本领,但是自幼随了师父云游天下,哪一派的人物差不多都有一半面之缘。就是不认得的,也能一望而知。再则师父临飞升以前,曾传我内照前知之法,为日尚浅,纵难及远,对于目前事物,一经湛定神明,归心反视,便能略知未来。适才听你说话之际,我因思念三凤,潜心默参吉凶,得知她二人已离海岸,漫游中土,行踪当在嵩岳泰岱之间,颇有因祸得福之象,故此非去不可。不过尚有一事为难:地阙仙府根本重地,况有许多不能全数携带的宝物在此,虽说深居海底,暗藏地府,外人不易知晓,终须留一自己人在此,以防万一。二凤留守,自是当然,但她法力浅薄,最好留下金须奴与她同守,再加神兽龙鲛守护宫门,定可无虑。无奈金须奴他对我说,魔障将临,去留于他均有妨害。此人功高苦重,恐误了他的功果,令人委决不下。”

  正说之间,金须奴忽从门外走进,面带愁容,朝着慧珠跪下道:“小奴近些日来,忽然道心不静,神明失了主宰。算计先恩师遗偈暗示,想是大难快要临头。就是主人此次不出外,小奴也请假暂离此地,以求免祸。地阙仙府非无外魔觊觎,但是尚非其时,照小奴默参运数,约在诸位主人将来二次出游归来之后,方有一番纷扰。过此,仙府即由主人用法术封锁。从此碧海沉沉,仙涛永静,不到百年后末次劫运降临,不会再与生人往还。此时休说还有二公主与龙鲛留守,纵使全数离开,也绝无一些事变发生。倒是小奴魔劫重重,依次将临。明知逃到哪里都难避免,不过与主人同行,一旦遇上外魔,不能与之力抗,尚有主人德庇,还可脱险。只有这内欲一起,却难强制,一个把持不住,不但败道丧生,还负了主人再造深恩。思来想去,只有同行稍好一些。望求主人俯允,感恩不尽。”

  此时慧珠道行尚浅。便是初凤虽然今非昔比,对于金须奴的出身来历和天生的异禀,也是一样茫然。因知金须奴素来忠诚,又善前知,与慧珠、二凤商量了一番,便放放心心由二凤在宫中留守。又将龙鲛唤来,嘱咐了几句,命它就在避水牌坊下面看守门户,不许擅自离开一步。那龙鲛本是神兽,自经初凤姊妹这些年驯练,已是通灵无比,闻言点首长鸣,转身自去。慧珠、初凤便带了金须奴,出宫直升海面,同驾遁光,先往嵩岳飞去。

  第一四九回 都火梵呗 毒炼少林僧 撒手烟云 惊逢铁伞道

  慧珠等三人到了嵩山,遍寻三凤、冬秀二人踪迹,一点影子也无。慧珠随师多年,熟悉寺庙中规条。因来时算出二女是往嵩岳一带,估量尚未远去。便命初凤带了金须奴在少室等候,以免惊骇俗人耳目。独向少林寺一带庵观中寻觅禅友,打听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