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紫云宫三个首脑,原是孪生姊妹三人,乃元初一个遗民之女。其父名唤方良,自宋亡以后,便隐居天台山中。此时人尚年轻,只为仇人陷害,官家查拿甚紧,带了妻室,逃到广东沿海一带,买了一只打鱼船,随着许多别的渔船入海采参。他夫妻都会一些武功,身体强健,知识更比一般渔人要高出好多倍,遇事每多向他求教,渐渐众心归附,无形中成了众渔人的头脑。他见渔船众多,渔人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便想利用他们成一点事业,省得受那官府的恶气。先同众人订了规矩,等到一切顺手,全都听他调度,才和众人说道:“我们冒涉风涛,出生入死,费尽许多血汗,只为混这一口苦饭。除了各人一只小船,谁也没甚田产家业。拿我们近几年所去过的所在说,海里头有的是乐土,何苦在这里受那些贪官污吏的恶气?何不大家联成一气,择一个风晴日朗的天气,各人带了家口和动用的东西,以及米粮蔬菜的种子,渡到海中无人居住的岛屿中去男耕女织,各立基业,做一个化外之人,一不受官气,二不缴渔税,快快活活过那舒服日子,岂不是好?”

  一席话把众人说动,各自听了他的吩咐,暗中准备。日子一到,一同漂洋渡海,走了好几十天,也未遇见风浪,安安稳稳到达他理想中的乐土。那地方虽是一个荒岛,却是物产众多,四时如春,嘉木奇草,珍禽异兽,遍地都是。众人到了以后,便各按职司,齐心努力,开发起来。伐木为房,煮海水为盐,男耕女织,各尽其事。好在有的是地利与天时,只要你有力气就行。不消数年,居然殷富,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你有的我也有,纵有财货也无用处。有方良做首领,订得规矩又公平,虽因人少,不能地尽其利,却能人尽其力。做事和娱乐有一定的时期,互为劝励,谁也不许偷懒,谁也无故不愿偷懒。收成设有公仓,计口授粮,量人给物,一切俱是公的。闲时便由方良授以书字,或携酒肉分班渔猎。因此人无争心,只有乐趣。犯了过错,也由方良当众公平处断。大家日子过得极其安乐。方良给那岛取了个名字,叫做安乐岛。

  光阴易过,不觉在岛中一住十年。年时一久,人也添多,未免老少程度不齐,方良又择了两个聪明帮手相助。这日无事,独自闲步海滨,站在一片高可参天的椰林底下,迎着海面吹来的和风,望见碧海无涯,金波粼粼。海滩上波涛澎湃,打到礁石上面,激起千寻浪花,飞舞而下,映着斜日,金光闪耀,真是雄伟壮阔,奇丽无比。看了一会儿海景,暗想:“如今渔民经这十年生聚教训,如说在这里做了一个海外之王,不返故乡还可;假如说心存故国,想要匡复,仅这岛中数百死士,还是梦想。”又想起自己年华老大,雄心莫遂,来日苦短,膝下犹虚,不禁百感交集,出起神来。正在望洋兴叹,忽听身后椰林中一片喧哗,步履奔腾,欢呼而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众渔民家的小孩放了学,前往海边来玩。各人都是赤着上下身,只穿了一条本岛天产的麻布短裤。这些儿童来海边玩耍,方良原已看惯。因为正想心事,自己只一现身,那些儿童都要上前招呼见礼,懒得麻烦,便将身往椰林中一退,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似出神、非出神,呆呆望着前面林外海滩中群儿,在浅浪中欢呼跳跃,倒也有趣。待了一会儿,海潮忽然减退。忽见这群儿童齐往无水处奔去,似在搜寻什么东西,你抢我夺,乱作一堆。

  方良当时也没做理会,见海风平和,晴天万里,上下一碧,不由勾起酒兴,想回家去约了老伴,带些酒食,到海边来赏落日。方良的家在林外不远,慢慢踱了出来。走没几步,便被几个小孩看见,一齐呼唤:“方爹在那儿!”大家都奔了过来见礼。方良见群儿手上各拿着几片蚌壳,蚌肉业已挖去,大小不一,色彩甚是鲜明,便问:“要这东西做甚?”就中有一个年长的孩子便越众上前答道:“这几日蛤蚌也不知哪里来的,多得出奇。海滩上只要潮一退,遍地都是,拾也拾不完。我们见它们好看,将肉挖了,带回家去玩耍,各人已经积了不少了。”方良闻言,见他手上也拿着一只大的,蚌的壳虽已被他掰开,肉还未抠去,鲜血淋淋,尚在颤动,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当下止了回家之想。将众儿童唤在一起说道:“众子侄们既在读书,应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海中诸物,如这蚌蛤等类,除了它天生的一副坚甲,用以自卫外,不会害人。我们何苦去伤害它的性命?这东西离水即死,从今以后,不可再去伤它。当你们下学之后,我在离海岸两三丈外,设下数十根浮标,下面用木盘托住,一头系在海滩木桩上面,标顶上有一绳圈。我教你们学文学武之外,教给你们打暗器之法。蚌过大的,由你们送它入海;只你们手能拿得起,打得出的,以年岁力气大小为远近,照打飞镖暗器之法,往浮标上绳圈中打去。过些日子,手法练准,再由我变了法来考你们。谁打得最远最准的,有奖。既比这个玩得有趣,又不伤生,还可学习本领,岂不是好?”方良在这安乐岛上,仿佛众中之王,这些儿童自然是惟命是从,何况玩法又新鲜。由此每当潮退之际,总是方良率领这群孩子前往海滩,以蚌为戏。那些小蚌,便用扫帚扫入海中。日子一多,也不知救了多少生命。

  转眼二三年。方妻梁氏,原是多年不育。有一天,随了方良往海滨看群儿戏浪击蚌,甚是快乐,不由触动心事,正在伤感。忽见十几个年长一点的孩子,欢天喜地捧着一个大蚌壳,跑到方良夫妻跟前,齐声喊道:“老爹老娘,快看这大蚌壳。”那大蚌壳,厚有数寸,大有丈许,五色俱全,绚丽夺目,甚是稀奇。蚌壳微微张合,时露彩光。夫妻二人看了一阵,正要命群儿送入海中,忽听身后说道:“这老蚌腹内必有宝珠,何不将它剖开,取出一看?”

  方良回首一望,正是自己一个得力助手俞利。原是一个渔民之子,父母双亡,自幼随在众渔民船上打混,随方良浮海时,年才十二三岁。方良因见他天资聪明,生相奇伟,无事时,便教他读书习武。俞利人甚聪明,无论是文是武,一学便会。加上人又机警沉着,胆识均优。岛中事烦,一切均系草创,无形中便成了方良惟一的大帮手。只是他的主见,却与方良的不同。他常劝方良说:“凡事平均,暂时人少,又都同过患难,情如兄弟,虽不太好,也不会起甚争端。但是年代一久,人口添多,人的智力禀赋各有高下,万难一样。智力多的人,一般的事,别人费十成心力,他只费一成。如果枉有本领,享受仍和众人一样,绝不甘愿,成心偷懒。人情喜逸恶劳,智力低的人,见他如此,势必相继学他榜样,可是做出来的事又不如他。结果必使能者不尽其能,自甘暴弃;不能者无人率领,学为懒放。大家墨守成规,有退无进,只图目前饭饱衣温,一遇意外,大家束手。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兴。既然众心归服,何不订下规章,自立为王,做一海外天子?先将岛中已有良田美业,按人品多寡分配,作为各人私产。余者生地,收为公有。明修赏罚,督众分耕。挑选奇材异能子弟,投以职司。人民以智能的高下,定他所得厚薄。一面派人回国,招来游民,树立大计,该有多好。如还照现在公业公仓规矩,计口授食,计用授物,愚者固得其所,智能之士有何意趣?无怀、葛天之民,只是不识不知,野人世界。如果人无争竞向上之心,从盘古到现在,依然还是茹毛饮血,哪会想到衣冠文物之盛?一有争竞向上之心,便须以智力而分高下。均富均贫之道,由乱反治草创之时固可,时日一多,万行不通。趁老爹现在德隆望重,及身而为,时机再好不过。”

  方良闻言,想了想,也觉其言未为无理。只是事体太大,一个办不得法,立时把安乐变为忧患。自己已是烈士暮年,精力不够。渔民多系愚鲁,子弟中经自己苦心教练,虽不乏优秀之子,毕竟年纪幼小的居多,血气未定,不堪一用。当下没有赞同。后来又经俞利连说几次,方良不耐烦地答道:“要办,你异日自己去办。一则我老头子已无此精力;二则好容易受了千辛万苦,才有目前这点安乐,身后之事谁能逆料?反正我在一天,我便愿人家随我快活一天。这样彼此无拘无束,有吃有穿有玩,岂不比做皇帝还强得多?”俞利见话不投机,从此也不再向方良提起,只是一味认真做事,方良该办的事,无不抢在头里代为布置教导,尤其是尊老惜幼。与一班少年同辈,更是情投意合。休说方良见他替自己分心,又赞又爱,连全岛老少,无不钦佩,除了方良,就以他言为重。

  这日原也同了几个少年朋友,办完了应办之事,来海旁闲游,看见方良夫妻,正要各自上前行礼,未及张口,忽然看见这大蚌,不禁心中一动。一听方良要命群儿送入海去,连忙出声拦阻。一面与方良夫妻见礼,直说那蚌腹之中,藏有夜明珠,丢了可惜。方良回首回答道:“我教这群孩子用蚌壳代暗器的原意,无非为了爱惜生灵。休说这大老蚌定是百年以上之物,好容易长到这么大,杀了有伤天和;而且此端一开,以后海滩上只要一有大的出现,大家便免不了剖腹取珠。大蚌不常有,一个得了,众人看了眼红,势必不论大小,只稍形状长得稀奇,便去剖取。先则多杀生命,继则肇起争端,弄出不祥之事。别人如此,我尚拦阻,此风岂可自我而开?我等丰衣足食,终年安乐,一起贪念,便萌祸机。你如今已是身为头领,此事万万不可。”

  这一席话,说得俞利哑口无言。梁氏人甚机警,见俞利满脸通红,两眼暗含凶光。知道近年来方良从不轻易说他,全岛的人平日对他也极其恭敬,一旦当着多人数说,恐扫了他的颜面,不好意思。便对方良道:“这蚌也大得出奇,说不定蚌腹内果有宝珠,也未可知。我们纵不伤它,揭开壳来看看,开开眼界,有何不可?”方良仍恐伤了那蚌,原本不肯,猛觉梁氏用脚点了他一下,忽然省悟,仰头笑对俞利道:“其实稀世奇珍,原也难得,看看无妨,只是不可伤它。我如仍和你一样年纪,休说为了别人,恐怕是自己就非得到手不可了。”俞利闻言,左右望了两个同伴一眼,见他们并未在意,面色才略转了转,答道:“老爹的话原是。利儿并无贪心,只想这蚌腹内,十九藏有稀世奇珍,天赐与老爹的宝物,弃之可惜罢了。既是老爹不要,所说乃是正理。弄将开来,看看有无,开开眼界,仍送入海便了。”说罢,便取了一把渔叉,走向蚌侧。方良方喊:“仔细!看伤了它。”俞利叉尖已经插入蚌壳合口之内。方良以为那蚌轻重必定受伤,方在后悔,不该答应,猛听俞利“哎呀”一声,一道白光闪过,双手丢叉,跌倒在地。原来俞利叉刚插入蚌口,忽从蚌口中射出一股水箭,疾如电掣,冷气森森,竟将俞利打倒。俞利同来的两个同伴,一名蓝佬盖,一名刘银,都是少年好奇,原也持叉准备相助下手。一见俞利吃了老蚌的亏,心中气忿,双双将叉同往蚌口之内插进。叉尖才插进去,只见蚌身似乎微微动了一动,又是数十百股水箭喷出,将二人一齐打倒。前后三柄叉,同被蚌口咬住。二人也和俞利一般晕倒地上,不省人事。

  方良夫妻大惊,连忙喝住众人不可动手。一言甫毕,蚌口内三股渔叉同时落地。方良知是神物。一看三人,只是闭住了气,业渐苏醒。忙命人将俞、蓝、刘三人先抬了回去。恐又误伤别人,便对梁氏道:“此物如非通灵,适才群儿戏弄,以及我夫妻看了好一会儿,怎无异状,单伤俞利等三人?我等既不贪宝,留它终是祸患。别人送它入海,恐有不妥,还是我二人亲自下手,送了它,再回去料理那三人吧。”梁氏点了点头,和方良一同抄向蚌的两侧,一边一个抬起,觉着分量甚轻,迥非适才群儿抬动神气,越发惊异。行近海滨,方良说道:“白龙鱼服,良贾深藏。以后宜自敛抑,勿再随潮而来,致蹈危机,须知别人却不似我呢!”说罢,双双将蚌举起,往海中抛去。那蚌才一落水,便疾如流星,悠然游去,眨眼工夫,已游出十丈远近。梁氏笑道:“也不知究竟蚌腹内有宝珠没有?却几乎伤了三人。”说罢,方要转身,忽见那蚌倏地旋转身朝着海边,两片大壳才一张开,便见一道长虹般的银光,直冲霄汉,立时海下大放光明,射得满天云层和无限碧浪都成五彩,斜日红霞俱都减色,蔚为奇观,绚丽无俦。方良夫妻方在惊奇,蚌口三张三合之间,蚌口中那道银光忽从天际直落下来,射向梁氏身上。这时正是夏暑,斜阳海岸,犹有余热。梁氏被那金光一照,立觉遍体清凉,周身轻快。强光耀目中,仿佛看见蚌腹内有一妙龄女子,朝着自己礼拜。转眼工夫,又见疾云奔骤,海风大作,波涛壁立如山,翻飞激荡。那道银光忽从天际直坠波心,不知去向。方良知要变天,连忙领了群儿赶将回去,还未回到村中,暴雨已是倾盆降下,约有个把时辰,方才停歇。且喜俞、蓝、刘三人俱都相次醒转,周身仍是寒战不止,调治数日,方才痊愈。蓝、刘二人素来尊敬方良,并未怎样不愿意。俞利因吃了老蚌的大亏,方良竟不代他报仇,仍然送入海去,又闻蚌腹珠光,许多异状,好不悔恨痛惜。那梁氏早年习武,受了内伤,原有血经之症。自从被蚌腹珠光一照,夙病全去,不久便有身孕。

  俞利为人,本有野心。起先还以为自己比方良年轻得多,熬也熬得过他去;再加方良是众人恩主,也不敢轻易背叛谋逆。及至有了放蚌的事,因羞成忿,由怨望而起了叛心。方良却一丝也不知道,转因年华老大,壮志难酬,妻室又有了身孕,不由恬退思静起来。好在岛事已有几个年少能手管理,乐得退下来,过些晚年的舒服岁月。每日只在碧海青天、风清月白之中啸遨,颐养天和,渐渐把手边的事都付托俞利和几个少年能手去办。这一来更称了俞利的心愿,表面上做得自是格外恭谨勤慎,骨子里却在结纳党羽,暗自图谋以前所说的大计。利用手下同党少年,先去游说各人的父母,说是群龙无首,以后岛务无法改善。口头仍拿方良做题目,加以拥戴。等方良坚决推辞,好轮到他自己。这一套说辞,编得甚是周到有理。

  众人本来爱戴方良,见他近两年不大问事,心中着急。又加上人丁添多,年轻的人出生不久便享安乐,不知以前创业艰苦;又不比一班老人因共过患难,彼此同心,相亲相让;再加上俞利暗中操纵,争论时起,有两次竟为细事闹出人命仇杀。人情偏爱怙过,被杀的家族不肯自己人白死,杀人者又无先例制裁。虽经方良出来集众公断,一命抵一命,却因此仇恨愈深,怨言四起,迥非从前和平安乐气象。虽然身外之物,死后不能带去,人心总愿物为己有。譬如一件宝物,存放公共场所,爱的人尽可每日前往玩赏,岂非同自有一样?却偏要巧取豪夺,用尽心机,到手才休,甚而以身相殉,极少放得开的。众人衣食自公,没有高下,先尚觉着省心,日久便觉无味。这一来都觉俞利所说有理,既然故土不归,以后人口日繁,势须有一君主,订下法令,俾众遵守。除目前公分固有产业外,以后悉凭智力,以为所获多寡,以有争谋进取福利,以法令约束赏罚。

  筹议既妥,众心同一,便公推俞利等几个少年首要,率领全岛老幼,去向方良请求。俞利却又推说以前受过方良坚拒,改推旁人为首。方良先因梁氏有了身孕,夫妻均甚心喜。谁知梁氏肚子只管大得出奇,却是密云不雨,连过三年,不曾生养,脉象又是极平安的喜脉。心中不解,相对愁烦。这日早起,正要出门,忽听门外人声喧哗。开门一看,全岛的人已将居屋围住,老幼男女,已跪成一片。只几个为首少年,躬身走来。方良何等心灵,一见俞利躲跪在众人身后,加上连日风闻,十成已是猜了个八九。当下忙喊:“诸位兄弟姊妹子侄辈请起,有话只管从长计较。”言还未了,那几个为首少年已上前说明来意。方良非众人起立,不肯搭话;众人又非方良搭话,才肯起来。僵持了有好一会儿,方良只得笑了笑,命那几个少年且退,将俞利唤至面前,当众说道:“我蒙众人抬爱,岂敢坚辞。只因愚夫妇年老多病,精力就衰,草创国家,此事何等重大,自维薄质,实难胜任。若待不从,诸位兄弟姊妹子侄必然不答应。我想此事发源俞利,他为人饶有雄才大略,足称开国君主。我现在举他暂做本岛之主,我仍从旁赞助,一则共成大业,又免我老年人多受辛苦,岂非两全其美?”一言甫毕,俞利一班少年同党早欢呼起来。众老人本为俞利所惑,无甚主见,各自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俞利还自故作谦逊。方良笑道:“既是众心归附于你,也容不得你谦逊。一切法令规章,想已拟妥,何不取来当众宣读?”俞利虽然得意忘形,毕竟不无内愧,忸怩说道:“事属草创,何曾准备一切?只有昔日相劝老爹为全岛之主,曾草拟了一点方略,不过是仅供刍荛,如何能用?此后虽承全岛叔伯兄弟姊妹们抬举,诸事还须得老爹教训呢。”方良道:“我目前已无远志,自问能力才智均不如你,但求温饱悠闲,大家安乐,于愿足矣!你心愿已达,可趁热锅炒熟饭,急速前去赶办吧。”俞利听方良当众说才智能力俱不如他,倒也心喜。及至听到末后两句,不禁脸上一红。当时因为方良再三说自己早晨刚起,不耐烦嚣,事既议定,催大家随了俞利速去筹办,便自散去。

  众人退后,梁氏对方良道:“自从那年放那老蚌,我便看出这厮貌似忠诚,内怀奸诈。你看他今日行径,本岛从此多事了。”方良道:“也是我近年恬退,一时疏忽,才有此事。凡事无主不行,他只不该预存私心,帝制自为罢了。其实也未可厚非,不能说他不对。不过这一代子遗之民,经我带了他们全家老幼,涉险风涛,出死入生,惨淡经营,方有今日。他如能好好做去,谋大家安乐,我定助他成功。此时暂作袖手,看他行为如何。如一味逞性胡为,我仍有死生他的力量。只要同享安乐,谁做岛主,俱是一样,管他则甚?”不想俞利早料到方良不会以他为然,网罗密布,方良夫妻的话,竟被他室外预伏的走狗听去。像方良夫妻所说,尽是善善恶恶之言,并没有与他为难的意思,若换稍有天良的人听了,应如何自勉自励,力谋善政,将全岛治理得比前人还好,才是远大有为之主。偏生俞利狼子野心,闻言倒反心怀不忿,认方良是他眼中之钉,此人不去,终久不能为所欲为,只是一时无法下手罢了。

  他原饶有机智,先时所订治岛之策,无不力求暂时人民方便,所用的却尽是一些平时网罗的党羽。岛民既将公产分为己有,个个欢喜。只是人心终究不死,俞利升任岛主的第一日,一干长老便在集议中,请求全岛的人应该生生世世感念方良,本人在世不说,他夫妻年老无子,现在梁氏有孕,如有子孙,应永久加以优遇。俞利明知梁氏久孕不育,必然难产,为买人心,就位第一道谕旨,首先除分给方良优厚的田业外,并订岛律,此后方氏子孙可以凭其能力,随意开辟全岛的公家土地。这种空头人情,果然人心大悦。方良几番推谢不允,只得量田而耕,自给自足。全岛长老听了,都亲率子弟去为服役。方良无法,只好任之。俞利见民心如此,越发嫉恨,心里还以为方良年老,虽然讨厌,耗到他死,便可任性而为。谁知上天不从人愿,梁氏怀孕到了三年零六个月上,正值俞利登位的下半年,竟然一胎生下三女。梁氏年老难产,虽然不久便自死去,偏那三个女孩因为全岛人民大半归附方良,怀孕既久,生时又有祥光之瑞,一下地都口齿齐全,可以不乳而食,因此博得全岛欢腾,都说是仙女临凡,将来必为全岛之福。俞利闻言,又有碍他子孙万世之业的打算,大是不安。想起自己生有二子,如能将三女娶了过来,不但方良不足为患,越发固了自己的地位和人民的信仰。谁知派人去和方良求亲,竟遭方良婉言拒绝。这一来,更是添了俞利的忌恨,昼夜图谋,必欲去之为快。

  他知道方良悼亡情深,近来又厌烦嚣,移居僻地,每月朔望,必亲赴梁氏墓地祭奠。便想了一条毒计:利用岛民迷信鬼神心理,使心腹散布流言,说方良所生实是仙女。乃妻梁氏业已成仙,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常在她墓前现形。并说方良闭门不出,乃是受了他妻子度化,所以每月朔望都去参拜,现在静中修道,迟早也要仙去。这一番话,甚合岛民心理,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几日,便传遍了全岛。方良自爱妻一死,心痛老伴,怜惜爱女,老怀甚是无聊。情知俞利羽翼爪牙已丰,自己也没此精神去制他,索性退将下来,决计杜门却扫,抚养遗孤,以终天年。他这般聪明人,竟未料到祸变之来,就在指顾之间。那俞利见流言中人已深,这才派了几个有本事的得力心腹,乘方良往方氏墓上祭扫之时,埋伏在侧,等方良祭毕回家之时,一个冷不防,刀剑齐下,将他刺死。连地上沾血的土铲起,一同放入预置的大麻袋之中。再派了几名同党将方氏三个女婴也去抱来,另用一个麻袋装好。缒上几块大石,抛入海里。给方家屋中留下一封辞别岛民的书信,假装为方良业已带了三女仙去的语气。自己却故作不知。过有三五日,装作请方良商议国事,特意请了两位老年陪着,同往方家,一同看了桌上的书信,故意悲哭了一阵。又命人到处寻找,胡乱了好几天才罢。

  方良新居,原在那岛的极远僻处,因为好静,不愿和人交往。众人尊敬他,除代耕织外,无事也不敢前往求见。家中所用两名自动前往的下人,本是俞利暗派的羽党,自然更要添加附会之言。如上种种风传,都以为他父女真个仙去。有的便倡议给他夫妻父女立庙奉祀。这种用死人买人心的事,俞利自是乐得成全。不消多日,居然建了一座庙宇。庙成之日,众民人请岛主前去上香。俞利猛想起唇齿相亲,还有被咬之时,那共事的九个同党不除,也难免不将此事泄露出去。故意派了那行使密谋的九个同党一点神庙中的职司,又故意预先嘱咐他们做出些奉事不虔的神气。那九个同党俱是愚人,只知惟命是从,也不知岛主是何用意,依言做了。众岛民看在眼中,自是不快。到了晚间,俞利赐了九人一桌酒宴,半夜无人之际,亲去将九人灌醉,一一刺死,放起一把火,连尸体全都烧化,以为灭口之计。岛民因有日间之事,火起时在深夜,无人亲见。俞利又说,夜间曾梦神人点化,说九人日间不敬,侮慢神人,故将他们烧死示儆。岛民愈发深信不疑。方良死后,俞利便渐渐作威作福起来,这且不提。

  且说方良的尸身与三个女婴,被俞利手下几个同党装在麻袋以内,缒上大石,抛入海内。那三个女婴,方良在日,按落胎先后,论长幼取了初凤、二凤、三凤三个名字,俱都聪明非常。落海不久,正在袋中挣扎,忽然一阵急浪漩来,眼前一亮,连灌了几口海水,便自不省人事。及至醒来,睁开小眼一看,四壁通明,霞光潋滟,耀眼生花,面前站定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给了三女许多从未见过的食物。三女虽然年纪才只二岁,因为生具异禀仙根,已有一点知识,知道父亲业已被害,哪里肯进饮食,不由悲泣起来。那少女将三女一同抱在怀内,温言劝慰道:“你父亲已被仇人害死。此地紫云宫,乃是我近年潜修之所。你姊妹三人可在此随我修炼,待等长大,传了道法,再去为你父亲报仇。此时啼哭,有何用处?”三女闻言,便止住了悲泣,从此便由那少女抚养教导。

  光阴易过,一晃便在宫中住了十年。渐渐知道紫云宫深居海底地窍之中,与世隔绝。救她们的人便是当年方良所放的那个老蚌,少女乃是老蚌的元胎。因为那蚌精已有数千年道行,那日该遭地劫,存心乘了潮水逃到海滩之上,被俞利看出蚌中藏珠。如非方良力救,送入海内,几乎坏了道行。这日在海底闲游,看见落下两个麻袋,珠光照处,看出是方良的尸身和三个女婴。老蚌因受方良大恩,时思报答,曾在海面上看见方良领了三女,在海滩边上游玩,故此认得。忙张大口,将两个麻袋一齐衔回海底。元胎幻化人形,打开一看,方良血流过多,又受海水浸泡,业已无术回生,只得将他尸首埋在宫内。救转三女,抚养到十岁。

  老蚌功行圆满,不久飞升,便对三女说道:“我不久便要和你姊妹三人永别。此时你姊妹三人如说出没洪波,经我这十年传授,未始不可与海中鳞介争那一日之短长。如求长生不老,虽然生俱仙根,终难不谋而得。这座紫云宫,原是我那年被海中孽龟追急,一时无奈,打算掘通地窍藏躲,不料无心发现这个洞天福地。只可惜我福薄道浅,为求上乘功果,尚须转劫一世,不能在此久居。近年常见后宫金庭中心玉柱时生五彩祥光。这宫中仙景,并非天然,以前必有金仙在此修炼,玉柱之中,难免不藏有奇珍异宝。只是我用尽智谋,无法取出。我去之后,你们无人保护,须得好好潜修,少出门户。轮流守护后宫金庭中那根玉柱,机缘来时,也许能将至宝得在手内。我的躯壳蜕化在后宫玉池之中,也须为我好好守护,以待他年归来。要报父仇,一不可心急,二不可妄杀。待等两年之后,将我所传的那一点防身法术练成之后再去,以防闪失。”

  三女因老蚌抚育恩深,无殊慈母,闻言自是悲伤不舍。老蚌凄然道:“我本不愿离别,只是介类禀赋太差,我好容易炼到今日地步,如不经过此一关,休说飞升紫极、游翔云表,连海岸之上都不能游行自在。连日静中参悟,深觉你们前程无量。报了父仇之后,便有奇遇。我超劫重来,还许是你姊妹三人的弟子。但愿所料不差,重逢之期,定然不远。”说罢,又领了三女去到宫后面金庭玉柱之间,仔细看过。又再三嘱咐了一阵,才领到玉池旁边,说道:“我的母体现在池中心深处玉台之上,后日午刻,便要和你们姊妹三人分手。此时且让你们看看我的原来形体。”随说,将手往池中一招,立时池中珠飞玉涌,像开了花一般,一点银光闪过,浮起一个两三丈大小的蚌壳,才到水面,壳便大开,正当中盘膝坐定一个妙龄少女,与老蚌日常幻形一模一样。蚌口边缘,尽是些龙眼大小的明珠,银光耀目,不计其数。回头再找老蚌,已经不知去向。一会儿工夫,蚌壳沉了下去。老蚌依然幻成蚌壳中的少女,在身后现身,说道:“那便是我原来形体。我走之后,你们如思念太甚,仅可下到水底观看。只是壳中有许多明珠,俱能辟水照夜,千万不可妄动。我此去如果不堕魔劫,异日重逢,便可取来相赠。此时若动,彼此无益。”三女毕竟年幼,闻言只有悲痛,口中应允。

  那紫云宫虽然广大华丽,因为二女从小受老蚌教养,不让去的地方不能去,平日只在一两个地方泅泳盘桓。这次离别在即,老蚌指点完了金庭玉柱和蜕骨之所,又带她们遍游全宫,才知那宫深有百里,上下共分六十三层,到处都是珠宫贝阙、金殿瑶阶、琼林玉树、异草奇葩,不但景物奇丽,一切都似经过人工布置。休说三女看了惊奇,连老蚌自己也猜不透那宫的来历,以前是哪位仙人住过。游了一两天,才行游遍。老蚌也到了解化之期,便领了三女同往玉池旁分手。行前又对三女言道:“宫外入口里许,有一紫玉牌坊,上有‘紫云宫’三字,连同宫中景致,一切用物,我算计必有仙人在此住过,被我无意闯入。你姊妹三人如无仙缘,绝难在此生长成人。可惜我除了修炼多年,炼成元胎,略解一点防身之术外,无甚本领,并不能传授尔等仙法。倘若宫中主人万一回来,千万不可违拗,以主人自居,须要苦苦婉求收录,就此遇上仙缘,也说不定。宫中近来时见宝气蒸腾,蕴藏的异宝奇珍定不在少。除了守护金庭中那根玉柱外,别处也要随时留意,以防宝物到时遁走。好在你们十年中不曾动过火食,宫中异果,宫外海藻,俱可充饥,如无大事,无须出游。我的能力有限,封闭不严,谨防你们年幼识浅,无心中出入,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担当不了。报仇之事,切不可急,须俟你们照我吐纳功夫,练足一十二年,方可随意在海中来往。大仇一报,急速回宫。如你们仙缘早遇,道法修成,可在闽浙沿海渔民置户之中寻找踪迹,将我度到此间。我因元胎生得美秀,屡遇海中妖孽抢夺,几陷不测。此去投人,除双目与常人有异外,相貌必然与现在相似,仍不愿变丑,不难一望而知。如宫中至宝久不出现,你们不遇仙缘,只要我的元灵不昧,至迟三四十年,我必投了仙师,学成道法,回宫看望你们,就便传授。只须谨慎潜修,终有相逢之日。”

  一面谈说,又将三女抱在怀中,亲热了一阵。算计时辰已到,便别了三女,投入池底。三女自是心中悲苦,正要跟踪入水观看,前日所见大蚌,又浮了上来,只是蚌壳紧闭。三女方喊得一声:“恩娘!”只见蚌壳微露一道缝,一道银光细如游丝,从蚌口中飞将出来,慢腾腾往外飞翔。三女知道那便是老蚌之神,连忙追出哀呼时,那银光也好似有些不舍,忽又飞回,围着三女绕了几转。倏地声如裂帛,响了一下,疾如电闪星驰,往宫外飞去。三女哪里追赶得上,回看玉池,蚌壳业已沉入水底。下水看了看,停在石台上面,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急得痛哭了好些日子才罢。

  由此三女便照老蚌所传的练气调元之法,在紫云宫中修炼。虽说无甚法力,一则那宫深闭地底,外人不能擅入;二则三女生来好静,又谨守老蚌之戒,一步也不外出。宫中百物皆有,无殊另一天地,倒也安闲无事。只是金庭中玉柱下所藏的宝物,始终没有出现。

  三女牢记父仇,算计时日将到。因方良被害时,年纪幼小;自来宫中,十余年不曾到过人世;平日老蚌虽提起方良放生之事,并没断定害死方良的主谋之人是否俞利。所幸只要擒到一个,不难问出根由。但是安乐岛上面,从未去过,三女也不知自己能力究竟大小,知道岛上人多,恐怕不是对手。商量了一阵,决计暗中前往行事,心目中还记得当时行凶的几个仇人模样。到了动身那日,先往方良埋骨处与老蚌遗蜕藏放之所,各自痛哭祝告了一场。各人持了一只海虾的前爪,当做兵刃,照老蚌传授,离了紫云宫,钻出地窍,穿浪冲波,直往海中泅去。

  第一四二回 极穷途 三凤初涉险 凌弱质 二龙首伏辜

  且说三女水行无阻,转眼到了安乐岛海洋,藏在礁石底下,探头往上一看,海滩上面正在乌烟瘴气,乱作一堆。原来方良死后,这十二年的工夫,一班老成之人死病残疾,零落殆尽。俞利去了眼中之钉,愈发一意孤行,姿情纵欲,无恶不作。所有岛中少具姿色的妇女,俱都纳充下陈。又在海边造了一所迎凉殿,供夏日淫乐消夏之用。后来索性招亡纳叛,勾结许多海盗,进犯沿海诸省,声势浩大。地方官几次追剿,都因海天辽阔,洪波无际,俞利党羽慓悍迅捷,出没无踪,没奈他何。日子一多,渐渐传到元主耳内,哪里容得,便下密旨,派了大将,准备大举征伐。俞利仍是每日恒舞酣歌,醉生梦死,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三女报仇之日,正是俞利生辰。当时夏秋之交,天气甚热。俞利带了许多妃嫔姬妾和手下一干党羽,在迎凉殿上置酒高会,强逼着中原掳来的许多美女赤身舞蹈,以为笑乐。三女在紫云宫内赤身惯了,本来不甚在意。一旦看见岛上人民俱都衣冠整齐,那些被逼脱衣的女子不肯赤体,宛转娇啼神气,互看了看自己,俱是一丝不挂,不由起了羞恶之心,恨不能也弄件衣服穿穿才好。正在凝神遐想,暗中察辨仇人面貌,无奈人数太多,那殿在海边高坡之上,相隔又远,虽然看出了几个,不敢离水冒昧上去。

  待了一会儿,忽见数人押了一个绝色少女,由坡那边转了过来,直奔殿上。为首一人,正是当年自己家中所用的奸仆。方良被害后,便是他和一名同党,亲手将三女放入麻袋,抛下海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三凤比较心急,当时便想蹿上海岸动手。初凤、二凤恐众寡不敌,忙将三凤拉住。再看那少女,两手虽然被绑,仍是一味强挣乱骂,已是力竭声嘶,花容散乱。怎奈众寡不敌,眼看快被众人拥到殿阶底下。俞利哈哈大笑,迎了下来,还未走到那少女面前,不知怎地一来,那少女忽然挣断绑绳,一个燕子飞云式,从殿阶上纵起一丈多高,一路横冲竖撞,飞也似直往海边跑来。这时海岸上人声如潮,齐喊:“不要让她跑了!”沿海滩上人数虽多,怎奈那少女情急拼命,存了必死之志,再加本来又会武功,纵有拦阻去路的,都禁不起她一阵乱抓乱推,不一会儿工夫,便被她逃离海边不远。后面追的人也已快临切近,为首一个,正是三女适才认出的那个仇人,一面紧紧追赶,口中还喊道:“海潮将起,招呼将大王的美女淹死,你们还不快预备船去!”且赶且喊,相隔少女仅只两三丈远近。

  忽然看见地上横着一条套索,顺手捞起,紧跑几步,扬手一抡,放将出去。那少女眼看逃到海边,正要一头蹿了下去,寻个自尽。不料后面套索飞来,当头罩下,拦腰圈住,拉扯之间,一个立足不稳,便自绊倒。为首追赶的人,见鱼已入网,好不心喜。心想:“海边礁石粗砺,不要伤了她的嫩皮细肉,使岛主减兴。”便停了拖拽,趁着少女在地上挣扎,站立不起之际,往前便扑,准备好生生擒回去献功。

  那少女倒地所在,离海不过数尺光景,正是三女潜身的一块礁石上面。为首那人刚刚跑到少女面前,只听海边呼的一声水响,因为一心擒人,先时并未在意。正要用手中余索去捆住少女的双手,猛见一条白影,箭也似的从礁石下面蹿了上来,还未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左腿上早着了一下,疼痛入骨,几乎翻身栽倒。刚喊得一声:“有贼!”回手去取身背的刀时,下面又是两条白影飞到,猛觉腰间一阵奇痛,身子业已被人夹起,跳下水去。这为首的人,便是蓝佬盖的兄弟蓝二龙。当时俞利害死方良,将所有同谋的人全都设计除去灭口。只有蓝二龙因为乃兄是俞利膀臂,功劳最大,害死同党的计策又是他兄长所献,俞利深知他弟兄二人不致背叛,不但饶了他,还格外加以重用。蓝二龙仗着俞利宠信,无恶不作,气焰逼人。这次众人见少女被他用索套住,知他脾气乖张,不愿别人分功,便都停了脚步,免他嫉视。忽见他刚要动手将女子擒回,从海边礁石底下像白塔一般冲起人鱼似的三个少女,各自手执一根奇形长钳,赤身露体,寸丝不挂。为首一个,才一到,手起处,便将二龙刺得几乎跌倒。连手都未容还,后面两个少女也是疾如电飞赶到,一个拦腰将他夹起,另一个从地上扯去倒地女子身上绳索,也是一把抱起,同时蹿入海内。这一干人看得清清楚楚,因为相隔不远,只见那三个赤身女子身材俱都不高,又那般上下神速,疑心是海中妖怪,只管齐声呐喊:“蓝将军被海怪擒去了,赶快救呀!”但大半不敢上前。

  俞利在殿阶上一见大怒,忙喝:“你们都是废物,还不下水去追!”安乐岛上生长的人,全都习于游泳。有那素来胆大的,迫于俞利威势,仗着人多势众,也都随众入水。岛人纵是水性精通,哪能赶得上初凤姊妹三人,自幼生长海底,天赋异禀,又经老蚌十年教练,一下水,早逃出老远。等到俞利手下岛人到了海中,洪波浩淼,一片茫茫,只见鱼虾来往,哪里还有三女踪迹可寻。白白在海中胡乱泅泳了一阵,一无所得。只得上来复命,说人被妖怪擒去,休说擒捉,连影子都看不见丝毫。俞利好好一个生辰,原准备乘着早秋晴和,海岸风物清丽,在别殿上大事淫乐。不想祸生眉睫,无端失去一名得力党羽和一个心爱美人,好不扫兴。只得迁怒于当时在侧的几十个侍卫,怪他们未将美女拦住,以致闯出这般乱子。一面又命人准备弓箭标枪,等妖怪再来时,杀死消恨。当日虽闹了个不欢而散,他并未料到自己恶贯满盈,一二日内便要伏诛惨死,仍是满心打算,设下埋伏,擒妖报仇。不提。

  三女当中,三凤最是性急不过。起初看见仇人,已恨不得冲上岸去,生食其肉。初凤、二凤因见岸上人多,各持器械,身材又比自己高大,不敢造次,再三劝阻三凤。想在傍晚时分,择一僻处上岸,跟定仇人身后,等他走了单,再行下手。正在商议之间,偏巧蓝二龙押着的那个少女解脱绑索,往海岸逃走,看看身临海岸。蓝二龙当年受了俞利秘命,假献殷勤,为方良服役,三女都被他抱过一年多。一晃十年,音容并未怎变,认得逼真。又加那被追少女花容无主,情急觅死神气。三凤首先忍耐不住,身子往上一起,便冲上海岸,刚给了仇人一虾爪。初凤、二凤恐妹子有失,也同时纵上,一个擒了蓝二龙,一个就地上抱起那少女,跳入海内,穿浪冲波,瞬息百里。二凤在前,因所抱少女不识水性,几口海水便淹了个半死。蓝二龙生长岛国,精通水性,怎奈脖颈被初凤连肩夹住,动转不得,也灌了一个足饱,失去知觉。回宫路远,恐怕淹死,无法拷问。便招呼一声,浮上海面,将所擒的人高举过顶,顺海岸往无人之处游去。

  一会儿到了一个丛林密布的海滩旁边,一同跳上岸去。先将少女头朝下,控了一阵,吐出许多海水,救醒转来。那蓝二龙也已回生,一眼看见面前站定三个赤身少女,各人手持一根长虾爪般长叉,指着自己,看去甚是眼熟,不禁失声道:“你们不是初凤姊妹?”一言甫毕,猛地想起前事,立即住口。心中一动,暗道不好。适才吃过苦头,身带兵刃,不知何时失去,自知不敌。恰好坐处碎石甚多,当时急于逃生,随手抓起一块碗大卵石,劈面朝左侧站立的初凤脸上打去。就势出其不意,翻身站起,一个纵步,便往森林之内跑去。跑出还没有半里多路,忽听一阵怪风,起自林内,耳听林中树叶纷飞,呼呼作响。猛地抬头一看,从林中蹿出一条龙头虎面、蛇身四翼的怪物,昂着头,高有丈许,大可合抱,长短没有看清。虎口张开,白牙如霜,红舌吞吐,正从前面林中泥沼中婉蜒而来。蓝二龙一见,吓了个亡魂皆冒。欲待择路逃避,忽然脑后风生,知道不妙,忙一偏头,肩头上早中了一石块。同时腰腹上一阵奇痛,又中了两叉。立时骨断筋折,再也支持不住,倒于就地。接着身子被人夹起,跑出老远才行放下,也没听见身后怪物追来。落地一看,三女和少女俱都站在面前,怒目相视。身受重伤,落在敌人手内,万无活理,便将双目紧闭,任凭处治,一言不发。

  过没一会儿,便听三女互相说话,但多听不大懂。内中听得懂的,只有“爹爹”、“岛上”、“二龙”等话,愈知道三个赤身少女定是方良之女无疑,正在寻思,腿上奇痛刺骨,又着了一叉。睁眼一看,三女正怒目指着自己,似在问话。二龙知道说了实话必死,但盼三女落水时年幼,认不出自己,还有活命之望,便一味拿话支吾。三女越朝着他问,二龙越摇头,装作不解,表示自己不是。恼得三女不住用那虾爪朝他身上乱叉,虽然疼得满地打滚,仍然一味不说。原来三女少时虽然生具灵性,一二岁时便通人言,毕竟落水时年纪太幼。到了紫云宫内,与老蚌一住就是十余年。姊妹间彼此说话,俱是天籁,另有一种音节。时日一久,连小时所会的言语,俱都变易,除几句当年常用之言外,余者尽是舌音意造。三女见二龙所说,依稀解得;自己所说,二龙却是不解,问不出所以然来。好生忿激,三只海虾长爪,只管向二龙手脚上刺去,暴跳不已。

  似这样闹了一阵,还是那被救的少女心灵,这一会儿工夫,已看出三女是人非怪,对自己全无恶意。虽然言语不通,料知与擒自己的仇人必有一种因果。又看出二龙神态诡诈,必有隐情。便逡巡上前相劝道:“三位恩姊所问之事,这厮必不肯说。且请少歇,从旁看住他,以防他又逃走。由小妹代替拷问,或者能问个水落石出,也未可知。”三女原是聪明绝顶,闻言虽不全解,已懂得言中之意。便由初凤将手中虾爪递给那个少女,姊妹三人,从三面将二龙围定,由那少女前去拷问。少女持叉在手,便指着二龙喝问道:“你这贼子!到了今日,已是恶贯满盈。我虽不知这三位恩姊跟你有何仇恨,就拿我说,举家大小,全丧在你们这一干贼子之手,临了还要用强逼我嫁与俞贼。我情急投海,你还不容,苦苦追赶。若非遇见三位恩姊,岂不二次又入罗网?我和你仇恨比海还深,今日就算三位恩姊放了你,我宁一死,也不能容你活命。适才听你初见三位恩姊时说话神气,分明以前熟识。她问你话,也许你真是不懂。但是以前经过之事,必然深知。莫如你说将出来,虽然仍是不能饶你一死,却少受许多零罪碎剐。”

  说时,三女原是不着寸丝,站在二龙身侧,又都生得秾纤合度,骨肉停匀,真是貌比花娇,身同玉润。再加胸乳椒发,腰同柳细,自腹以下,柔发疏秀,隐现丹痕一线,粉弯雪股,宛如粉滴脂凝。衬上些未干的水珠儿,越显得似琼葩着露,琪草含烟,天仙化人,备诸美妙。三女素常赤身惯了,纵当生人,也不觉意。可笑蓝二龙死在眼前,犹有荡心奇艳。三女一停手,便睁着一双贼眼,不住在三女身上打转,身上痛楚立时全忘,连对方问话,全没听清说的都是什么。三女见他贼眼滴滴,只疑他又在伺隙想逃,只管加紧防备,并没有觉出别的。那少女见他问话不答,又看出种种不堪神气,不禁怒火上升,喝道:“狗贼,死在临头,还敢放肆!”说罢,拿起手中虾爪,便朝二龙双目刺去。二龙正涉遐想,猛听一声娇叱,对面一虾爪刺来,连忙将头一偏,已直入归一大师命门,瞎了一个,立时痛彻心肺,晕死过去。

  少女便对三女说道:“这贼忒已可恶,这般问他,想必不招。莫如将他吊在树上,慢慢给他受点罪,多会招了,再行处死。以为如何?”三女闻言,点了点头。急切间找不到绳索,便去寻了一根刺藤,削去旁枝,从二龙腿缝中穿过,再用一根将他捆好,吊在一株大椰树上面。这时蓝二龙业已悠悠醒转,被那些带刺的藤穿皮刺肉,倒吊在那里,上衣已被人剥去。少女捡了半截刺藤,不时朝那伤皮不着肉的所在打去,起落之间,满是血丝带起。一任二龙素来强悍,也是禁受不住。除了原受的伤处作痛外,周身都是芒刺,钻肉锥骨。净痛还好受,最难过的是那些刺里含有毒质,一会儿工夫发作起来,立时伤处浮肿。奇痛之中,杂以奇痒,似有万虫钻吮骨髓,无计抓挠。二龙这时方知刑罚厉害,虽是活色生春,佳丽当前,也顾不得再赏鉴。先是破口大骂,只求速死。继则哀声干嚎,啼笑皆非,不住悲声,求一了断,真是苦楚万分,求死不得,眼里都快迸出火来。那少女见他先时怒骂,反倒停手不打,只一味来回抽那穿肉刺藤。口里笑着说:“昨晚我被擒时,再三哀求你留我清白,抛下海去,或者给我一刀。你却执意不肯,要将我作今日送俞贼的寿礼,供他作践。谁知天网恢恢,转瞬间反主为客。你现在想死,岂能如愿?你只说出三位恩姊所问的事,我便给你一个痛快;否则,你就甘心忍受吧。”

  二龙已是急汗如膏,周身奇痛酸痒,不知如何是好。他起初并非忠于俞利,不肯泄露机密,只为心还想活,又为奇艳所眩,三女所说,俱未听清。及至刺瞎一目,晕死转醒,知道生望已绝,只求速死,一味乱骂。直到受了无量苦痛,才将对方言语听明。他哪里还熬忍得住,慌不择地说道:“女神仙,女祖宗!我说,我说,什么我都说。你只先放了我,说完,早给我一个痛快。”少女不慌不忙地答道:“放你下来,哪有这样便宜?多会儿把话说完,想死不难。我只问你,你既认得我三位恩姊,她们各叫什么名字?为何要擒你到此?快说!”二龙只求速死,哪还顾得别的,便将俞利昔日阴谋、三女来历,一一说出。那少女本不知道就里,因话探话,追根盘问,一会儿工夫,问了个清清楚楚。三女原通人言,只不能说,闻言已知大意。得知老父被害经过,自是悲忿填膺。连少女听见俞利这般阴狠残毒,也同仇敌忾,气得星眸欲裂。等到二龙把话说完,三女正要将他裂体分尸,二龙已毒气攻心,声嘶力竭。少女方说:“这厮万恶,三位恩姊不可便宜了他,且等将贼人擒来,再行处死。”

  一言甫毕,忽听椰林深处一片奔腾践踏,树折木断之声,转眼间狂风大作,走石飞沙,来势甚是急骤。三女深居海底,初历尘世,一切俱未见过,哪知轻重。那少女名叫邵冬秀,自幼随父保镖,久走江湖,一见风头,便知有猛兽毒虫之类来袭。因见适才追赶二龙所遇那双首四翼的虎面怪物,被三凤用虾爪一击便即退去,疑心三女会什么法术,虽知来的东西凶恶,并不十分害怕。一面喊“恩姊留神,有野东西来了!”一面奔近三女跟前,将手中虾爪还了初凤,准备退步。蓝二龙昏迷中已听出啸声,是安乐岛极北方的一种恶兽长脚野狮,性极残忍,纵跃如飞。自知残息苟延,绝难免死,不但不害怕,反盼狮群到来,将三女吃了,代他报仇泄忿。就在这各人转念之际,那狮群已从椰林内咆哮奔腾而出。为首一个,高有七尺,从头至尾长约一丈,一冲而出,首先发现椰树上吊着的二龙,在那里随风摆荡,吼一声,纵扑上去,只一下,便连人带刺藤扯断下来。那二龙刚惨叫得一声,那狮的钢爪已陷入肉内,疼得晕了过去。同时后面群狮也已赶到,在前面的几个也跟着抢扑上来,一阵乱抓乱吼乱嚼,此抢彼夺,顷刻之间,嚼吃精光,仅剩了一摊人血和一些残肢碎骨。

  三女看得呆了,反倒忘了走动。冬秀见三女神态十分镇静,越以为伏狮有术,胆气一壮。她却不知狮的习性,原是人如静静站在那里,极少首先发动;等你稍一动身,必定飞扑上来。适才二龙如非是吊在树上随风摇摆,也不致遽膏残吻。所以山中猎人遇上狮子,多是诈死,等它走开,再行逃走。否则除非将狮打死,绝难逃命。那狮群约有百十来个,一个蓝二龙,怎够支配,好些通没有到嘴。眼望前面还立着四个女子,一个个竖起长尾,钻前蹿后,就在相隔四女立处两丈远近的椰林内外来回打转,也不上前。三女先时原是童心未退,一时看出了神。后来又因那狮吃了活人以后,并未上前相扑,一个个长发披拂,体态威猛雄壮,只在面前打转,甚是好看,越发觉得有趣,忘了危机,反倒姊妹三人议论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不大会儿工夫,冬秀见狮群越转越快,虽见三女随便谈笑,好似不在心上,毕竟有些心怯;又以为三女见群狮爪裂二龙,代报了仇,不愿伤它,便悄声说道:“仇人已死了一个,还有贼人俞利尚在岛中,大仇未报。我虽知三位恩姊大名,还没知道住居何处,多少话俱要商量请教。这里狮子太多,说话不便,何不同到府上一谈呢?”

  三凤闻言,想起二龙和那些杀父仇人虽死,主谋尚在,忙喊道:“姊姊,我们老看这些东西则甚?快寻仇人去吧。”说罢,首先起步。那狮子当四人开口说话之际,本已越转越急,跃跃欲扑。一见有人动转,哪里容得,纷纷狂吼一声,一起朝四女头上扑来。冬秀在三女身后,虽有三女壮胆,这般声势,也已心惊,飞也似拨头便跑。逃出没有几步,猛听异声起自前面。抬头一看,正是适才追赶二龙、森林内所遇的那个虎面龙头、蛇身四翼的怪物,正从对面婉蜒而来,不由吓得魂飞胆落,想要逃走。无奈自从昨日船中遭难,已是一日夜未进饮食;加上全家被害,身子就要被仇人污辱,吁天无灵,欲死无计,直直悲哭一整夜;晨间拼命挣脱绑绳,赴海求死,已是力尽神疲,又在水中淹死过去一阵。适才林间拷问二龙,随着三女奔波,无非绝处逢生,大仇得报,心豪气壮,精神顿振。及至二龙死于群狮爪牙之下,一时勇气也就随之俱消,饥疲亦随之俱来,哪还当得住这般大惊恐。立时觉得足软筋麻,艰于步履。刚走没有几步,便被石头绊倒,不能起立。

  奇险中还未忘了三女忧危,自分不膏狮吻,亦难免不为怪物所伤,反倒定神。往侧面一望,只见林中一片骚扰,剩下几十条狮的后影,往前面林中退去,转眼全部没入林内不见。再看初凤,手中持的一只虾爪已经折断,正和二凤双双扶了三凤朝自己身旁走来。三凤臂血淋漓,神态痛楚,好似受了重伤一般。心中诧异,三女用甚法儿,狮群退得这么快?方在沉思,猛一眼又见那龙头虎面怪物,不知何时径自避开四女行歇之处,怪首高昂,口里发出异声,从别处绕向狮群逃走的椰林之内而去。这才恍然大悟,那怪物并不伤人,却是狮的克星。见三凤受了伤,本想迎上前去慰问,只是精力两疲,再也支持不住。只得问道:“三位恩姊受伤了么?”说时,三女业已走近身来,一看三凤面白如纸,右臂鲜血直流,臂已折断,只皮肉还连着,不由又惊又痛。冬秀见初凤、二凤对于妹子受伤虽然面带忧苦,却无甚主意,便就着初凤一同站起身来说道:“这位恩姊右臂已断,须先将她血止住才好。快请一位恩姊去将仇人留下的破衣通取过来,先将伤处包扎好,再行设法调治。”初凤经冬秀一阵口说手比,便跑过去,将狮爪下残留的破衣拾了些来。冬秀惊魂乍定,气已略缓,觉着稍好。激于义气,不顾饥疲,接了初凤手中破衣,将比较血少干净一些的撕成许多长条,一面又将自己上衣脱下,撕去一只衫袖,将三凤断臂包上,外用布条扎好。这才在椰树下面席地坐下,谈话问答。

  初凤见她疲乏神气,以手势问答,方知已是二日一夜未进饮食。本想同她先行回宫,进些饭食,略微歇息,再寻俞利报仇。又因适才她在海中差点没有被水淹死,说话又不全通,正要打发二凤回宫,取些海藻果子来与她吃。冬秀忽然一眼望见离身不远有大半个椰壳,因饿得头昏眼花,语言无力,便请二凤给取过来一看,椰心已被风日吹干,尘蒙甚厚。实在饿得难受,便用手将外面一层撕去,将附壳处抓下,放在口内一尝,虽然坚硬,却是入口甘芳。一面咀嚼,暗想:“此时夏秋之交,这里从无人踪,除了果熟自落外,便是雀鸟啄食。椰林这么多,树顶上难免不有存留,只是树身太高,无法上去。”便和三女说了。三女见她吞食残椰,除三凤流血过多,仍坐地上歇息外,初凤、二凤闻言,便自起身,同往椰林中跑去。搜寻了一阵,居然在椰林深处寻着了十多个大椰子。虽然过时,汁水不多,但更甜香无比。冬秀固是尽量吃了个饱,三女也跟着尝了些。冬秀吃完,剩有六个。初凤对二凤道:“恩母行时,原命我们谨慎出入,报完仇便即回宫,不可耽延,常在宫中出入。加上冬秀妹妹水里不惯,如留在这里,报完仇回去,她又没有吃的;海藻虽可采来她吃,也不知惯不惯。适才寻遍椰林,才只这十几个椰子,若给她一人吃,大约可食两天,足可将事办完,再打回宫主意。如今三妹受了伤,报仇的事由我和你同去,留她二人在此便了。”

  三凤性傲,闻言自是不肯。冬秀见她姊妹三人争论,声音轻急,虽不能全懂,也猜了一半。知她三人为了自己碍难,便道:“妹子虎口余生,能保清白之躯,已是万幸。此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这里狮群太多,适才大恩姊曾说,才一照面,便将手中虾爪折断。三恩姊虽然仗着二恩姊手快,将伤她的一只大狮抓起甩开,仍是断了一条左臂。如今狮群虽被怪物赶走,难保不去而复来。妹子能力有限,三恩姊身又带伤,现在这样,大是不妥。我们四人既同患难,死活应在一起。妹子虽无大用,一则常见生人,二则昨晚被困,一意求死,颇留神贼窟路径。他新丧羽翼,必防我们再去。我们无兵器,如由原路前往,难免不受暗算。闻说此海陆地甚少,此地想必能与贼窟相通。不如我们由陆路绕过去,给他一个出其不意,将俞利杀了,与伯父报仇,比较稳妥得多。”

  三女闻言,俱都点头称善。二凤便下海去捞了许多海藻海丝上来,姊妹三人分着吃了。那海藻附生在深海底的岩石之间,其形如带,近根一段白腻如纸,入口又脆。冬秀见三女吃得甚香,也折了一段来吃,入口甘滑,另有一股清辛之味,甚是可口,不觉又吃了两片。三女因彼此身世可怜,冬秀更是零丁无依,几次表示愿相随同回紫云宫潜修,不作还乡之想。只为宫中没有尘世间之食物,深海中水的压力又太大,怕她下去时节禁受不住,着实为难。今见她能食海藻,吃的可以不愁,只须能将她带回宫去,便可永远同聚,甚是可喜。大家吃完歇息一阵,冬秀见时已过午,商量上路。见虾爪只剩一根,虽然尖锐,却是质脆易折。便请三女折了几根树干,去了枝叶,当做兵器,以防再遇兽侵袭。算计适才来的方向,穿越林莽,向俞利所居处走去。陆行反没有水行来得迅速,经行之路,又是安乐岛北面近海处的荒地,荆榛未开,狮虎蛇蟒到处都是。四女经过了许多险阻艰难,还仗着冬秀灵敏,善于趋避,不与狮蟒之类直接相搏。走有两个时辰,才望见前面隐隐有了人烟,以为快要到达。不料刚穿越了一片极难走的森林险径,忽然沼泽前横,地下浮泥松软,人踏上去,便即陷入泥里,不能自拔。二凤在前,几乎陷身在内。前路难通,一直绕到海边,依然不能飞渡。最后仍由初凤、二凤举着冬秀,由海边踏浪泅了过去。绕有好几里路,才得登岸。

  冬秀一眼看到前面崖脚下孤立着一所石屋,背山面海,小溪旁横,颇据形胜。忙请三女藏过一边,俏声说道:“这里既有房屋,想必离贼窟不远。招呼给贼党看见有了防备,我们人少,难保不吃他亏。且待小妹前去探个明白,再作计较。如果室中人少,我一比手势,恩姊们急速奔来接应,只须擒住一人,便可问出贼窟路径了。”三女依言,隐身礁石之后。冬秀一路蛇行鹭伏,刚快走近石室,看出石墙破损,室顶坍落,不似有人居住神气。正想近前观看,忽见后面三女奔来,竟不及与冬秀说话,飞也似往室中纵去。冬秀连忙跟了进去一看,室中木榻尘封,一应陈设俱全,只是无一人迹。再看三女已经伏身木榻之上,痛哭起来。忙问何故?才知三女初上岸时,便觉那地形非常眼熟。及至冬秀往石屋奔去,猛想起那石屋正是儿时随乃父方良避地隐居,卧游之所。触景伤怀,不禁悲从中来。没等冬秀打手势,便已奔往室中去。冬秀问出前因,见三女悲泣不已,忙劝慰道:“此时报仇事大,悲哭何益?这里虽是恩姊们旧居,毕竟彼时年纪太小,事隔十多年,人地已生。万一有贼党就在附近,露了形迹,岂非不妙?先前我见恩姊们俱是赤身无衣,去到人前,总觉不便。只是急切间无处可得,本想到了贼窟,先弄几身衣服穿了,再行下手。看这室内,好似老伯被害之后,并无什么人来过,衣履或者尚有存留。何妨止住悲怀,先寻点衣履穿了。附近如无贼党,正好借这石室作一退身隐藏之所;如有贼党,也可另打主意。”

  三女闻言,渐渐止住悲泣,分别寻找衣履。那石室共是四间,自方良被害后,只俞利假装查看,来过一次。一则地势实在隐僻;二则岛民为俞利所惑,以为方良父女仙去,谁也不敢前来动他遗物。俞利自是只会作假,布置神庙,哪会留心到此,一任其年久坍塌。房舍虽坏,东西尚都存在。四女寻了一阵,除寻出方妻梁氏遗留的许多衣物外,还寻出那些方良在世时所用的兵刃暗器。便将树干丢了不用,由冬秀草草教给用法。这时天已黄昏,海滨月上。冬秀见室中旧存粮肉虽已腐朽,炉灶用具依然完好无缺。各方观察,都可看出附近不见得有甚人居。适才所见炊烟尚在远处,只是心还不甚太放,便请三女暂在室中躲避,由她前去探看贼窟动静。冬秀出室,先走到小山顶上一看,远处海滩上一带屋舍林立,炊烟四起,人物看不甚真。有时顺风吹来一阵乐歌之声,甚是热闹,路径也依稀辨出了个大概。计算俞利虽遭了拂意之事,仍在纵饮作乐,庆贺生辰。因为相隔不远,便回来对三女说道:“这里我已仔细看过,大概周围数里并无人家。如为稳当计,有这般现成隐身之所,正好拿这里作退身之步。等到明早,探明了路径,再行下手。不然便是乘今晚俞贼寿辰,贼党大醉,夜深睡熟,疏于防范之际,去将俞贼劫了来。不过三位恩姊俱都长于水行,去时第一要看清何处近海,以防形势不佳时节,好急速往水里逃走,千万不可轻敌冒险。大仇一报,即便归去才是。”

  三女都是报仇心切,恨不能立时下手,便用了第二条主意。商量停妥,因为时间还早,冬秀见室中灯火油蜡俱全,先将窗户用一些破布塞好,找到火石将灯点起,以备烧些热水来吃。无心中又发现一大瓶刀伤药,瓶外注着用法。冬秀正为三凤断臂发愁,打开瓶塞一看,竟是扑鼻清香,知道药性未退,心中大喜。连带取了盛水器具,在屋外小溪中取了清泉进来。又寻了新布,请三凤将断臂间所包的布解下。狮爪有毒,又将一只臂膀断去,受海中盐水一浸,一任三凤天生异质,也是禁受不住。再加血污将布凝结,揭时更是费事,疼痛非凡。恼得三凤性起,恨不得将那只断臂连肩斩去,免得零碎苦痛。还算冬秀再三温言劝慰,先用清水将伤处湿了,轻轻揭下绑的破布。重取清水棉花将伤处洗净吸干,将药敷上,外用净布包好。那药原是方良在日秘方配制,神效非常。一经上好,包扎停当,便觉清凉入骨,适才痛苦若失。药力原有生肌续断之功,只可惜用得迟了,先时匆匆包扎,没将骨断处对准,又耽误了这么多时候,不能接续还原。后来伤处虽痊,终久成了残疾,直到三女成道,方能运如。这一来倒便宜了冬秀,只为给三凤治伤这点恩情,三凤感激非常,成了生死之交,以致引出许多奇遇,修成散仙。此是后话不提。

  冬秀和初凤、二凤见三凤上药之后,立时止痛,自是大家欢喜。二凤又要往海中去取海藻,准备半夜的粮食。冬秀忍不住说道:“恩姊水中见物如同白昼,我想海中必有鱼虾之类,何妨挑那小的捉些来,由妹子就这现成炉灶煮熟了吃?一则三位恩姊没食过人间熟物;二则鱼汤最能活血,于三恩姊伤处有益。”二凤闻言,点了点头,往外走去。不多一会儿,两臂夹了十几条一二尺长的鲜鱼进来。冬秀一看,竟有十分之九不认识。便挑那似乎见过的取了三条,寻了刀,去往溪边洗剥干净,拿回室内,寻些旧存的盐料,做一锅煮了。一会儿煮熟,三女初食人间烟火之物,虽然作料不全,也觉味美异常。三凤更是爱吃无比,连鱼汤全都喝尽。三女又各吃了些海藻才罢。冬秀见三女如此爱吃熟东西,暗想:“贼窟中食物必定齐全,少时前往,得便偷取些来,也好让恩人吃了喜欢。”她只一心打算博取三女欢心,却不想烟火之物与修道之人不宜。后来三女竟因口腹之欲,不能驻颜,几乎误了道基,便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