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起,岳雯给他服了几粒丹药,带着他在空中飞行,走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早上,才到了番嘴子。这里是川藏间一条捷径,人烟却不甚多。岳雯同允中在僻静处降了下来,允中几次求他相助。岳雯随追云叟多年,行动说话都与追云叟好些相似,并没有答应允中,径自作别回去。允中无法,只得一人踽踽凉凉,前往镇店中去寻住处。到了镇上,虽然看见有几十家人家,俱都关门闭户,非常清冷。问了几处,无人答应。遥望镇外树林中有一所庙宇,便跑近前去一看,庙门大开,门外有几个凶恶高大和尚在那里闲谈。允中上前招呼,推说是入藏到布达拉宫去拜活佛的香客,走迷了路,身上又受了感冒,意欲在庙中住上几天再走。那群和尚对允中上下打量了一阵,互相说了几句土语,便叫允中进庙。允中看他们神态虽然可疑,一则事已至此,二则阅历还浅,未出过门,焉知利害轻重,贸贸然随了进去。身才入门,便见大殿两廊下堆着许多牛马粪秽。有几个和尚鸠形鹄面,赤着双足,在一个井内往起打水,旁边立着一个高大和尚,拿着一根长皮鞭在旁威吓。见允中进来,便朝领路和尚互说了几句土语。允中也看出情形不妙,仗着自己一身本领,且到了里面见机行事。又随着绕过大殿,走入一个大院落,只听一声佛号,声若枭鸣。举目往前一看,台阶上铺设锦墩,坐着两个和尚:一个生得十分高大,一个却生得矮短肥胖,俱都穿着黄袈裟。旁边立着十来个相貌凶恶的和尚。见允中进来,俱都佯佯不睬。先前引路的和尚便喝叫允中跪下。允中见那些和尚不但神态凶横,而且俱都佩着锋利耀目的戒刀,估量不是善地。听见喊他下跪,只装不懂,朝上一揖道:“大和尚请了!”还要往下说,旁立的凶僧早喝道:“要叫大老爷!”允中方觉好笑,那个矮胖和尚业已起立,指着允中说道:“你这蛮子是哪里来的?你有多大胆子,见了本庙大老爷、二老爷还不下跪?”允中听他说的是四川口音,不似土语难懂,忍气答道:“我姓俞。许愿到西藏去朝活佛,迷失了路,身上不快,想在贵庙借住一两天。佛门弟子多是谦恭慈悲,为何施主要朝你们下跪?你们不必欺我远来生客,我要走了。”说罢,将身一纵,上了庙墙。正要往下跳时,猛见墙外也是一座院落,下面有百十个凶僧,在当地扭结摔跤角力,看见允中站在墙上,齐声喊捉毛子。允中见他们人多,不敢下去,刚打算回身,忽听得脑后一声怪笑,适才那矮胖凶僧正站身后。允中再往旁看时,四外纵上来有数十个凶僧,各持戒刀禅杖,拥将上来。允中见势不佳,欺那面前站的矮凶僧单人把住一面,又无兵刃,纵身上前,起左手,乌龙探爪,朝凶僧面门一晃,右手便去拔剑迎敌。只见那凶僧嘴中喃喃只往后退,身体非常灵活轻便。允中剑刚拔出了鞘,猛觉一阵头脑昏眩,一个站立不稳,从墙上倒栽下来。下面凶僧见允中跌下,急忙上前将允中捆了个结结实实。等到允中神志稍为清醒,业已被众凶僧将他捆绑在佛殿明柱之上。允中破口大骂,希冀速死。那些凶僧也不去理他,直捆了一个整天整宿。那捆的黄绳,不知是什么东西造成,不挣扎还好,一挣扎,那绳竟会陷进肉内,非常痛楚。

  第七十五回 十年薪胆 二番僧炼魔得真传 两辈交期 三剑客中途逢旧雨

  允中枉自又急又怒,无计可施。幸而来时服了岳雯两粒丹药,还不甚觉饥饿。第二日午后,那矮胖凶僧来看两次,见允中神态硬朗,一丝也不困惫,暗暗惊奇。一会儿又去请那高大凶僧来看。两人商量了一阵,那矮凶僧便向允中道:“看你不出,你居然还是个硬汉子。我们现有一桩事要和你商量,你若应允,便能饶你活命;若是执迷不悟,便将你开膛摘心,与大老爷下酒。你意如何?”允中想了一想,答道:“我已被擒,杀剐任便。你如有事求我,也没有绑着逼迫的。有什么事,先将我放了再商量。事若可行,无不应允;如果是那些奸盗邪淫一类,你就把我杀了,皱一皱眉头,不算汉子。”那矮的凶僧对那高的凶僧道:“这个人倒真是个汉子,比先前那些人强多了。好在我们也不怕他逃上天去。”说罢,便去解了允中的绑。

  允中被绑一个整天整夜,周身麻木。知道这些凶僧厉害,又会妖法,决难觑便逃走,莫如暂时应允他的请求,见机行事。便问那两个凶僧道:“有什么事相烦,你说吧。”那矮凶僧先不答言,一手拖了允中走到庭中向阳处,仔细朝允中脸上望了又望。然后再拖他一同走进隔院一间禅房落座。说道:“我名喀音沙布,是本寺的二老爷。那生得比我高的是本寺大老爷,他的名字叫做梵拿伽音二。我们俱是西藏人,只为得罪了活佛,带了手下徒众,到青螺山内盖了一座庙宇参修。十年前忽然来了一个女的,名叫神手比丘魏枫娘,生得十分美貌。我们不该将她留在庙中,被她用法术飞剑伤了我们多人,将我师兄弟二人逼走,占了我们的青螺山。

  “我们无奈,才逃到此地,将这座昭远寺的住持赶走,在此暂居。一则因为得罪了活佛,西藏不能回去;二则又舍不得青螺山的出产和辛苦经营的庙宇,原打算请了能人仍将青螺山夺回。不想魏枫娘闻得我们仍未远离,前来逼迫我们归顺,做她青螺山的耳目。她有八个徒弟,便是那有名的西川八魔,专一在外奸淫打劫,个个精通法术,本领高强。我们斗又斗不过她,走又无地可走,只得答应下来。此地原是川藏间孔道,平日行旅客商及入藏朝佛的人贪走近路,有不少俱都打此经过。我们占据青螺山时,并不时常打家劫舍,只不过入藏的人俱要到我们寺中进香布施,才保得平安。偶尔劫杀一两次,也是他们不知好歹,既要少走十多天近路,又舍不得香资,恼了我们,才惹出杀身之祸。谁知八魔到此,他们手下人又多,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抢,遇到妇女就奸,不时还往川中去做大案,满载回来。渐渐这路上断了行人。他们又恐风声太大,知道到青螺山,这里是必由之路,所以逼我们给他们做眼线,以防能人剑客到来寻他们晦气时,好做一准备。只苦了我们,平日此庙本无出产,全仗过路香客布施,被他们这么一来,绝了衣食来源,只得也在川藏边界上做些打劫生活。谁知八魔还是不容,只准我们做眼线,每月由他们那里领些羊米奶油。遇有大宗买卖抢到了手,也得往他们那里送。我们忍气吞声已有多年,天幸魏枫娘这个泼贱在成都被一个女剑仙所杀。我们本想去将青螺山夺回,谁知八魔自魏枫娘一死,害了怕,拜到西藏毒龙尊者门下,练会许多法术,又请了许多能人相助,我们估量不是对手,重又隐忍下来。知道他们虽然厉害,但有炼天魔解体的大法能够制他们。我大师兄本会此法,他不该前些年在青螺山被魏枫娘用素女偷元破了元真,失去纯阳,使用不灵了。炼这种大法,须要一个有好根基,元神稳固,心志坚强的童儿,在一个僻静的山顶上,朝着西方炼上两个四九三十六天,才能成就。只是这三十六天当中,预先得学会辟谷打坐,然后坐在那里如法施为,直到大功成就,无论见什么动静和种种妖魔扰乱,动也不动,稍一收不住心神,不但前功尽弃,还有性命之忧。

  “大师兄因见庙中徒众全非童身,不能炼这种大法,便想寻人代替。物色了这多年,偶尔遇见一两个勉强能用,谁知他们的心志不强,结果徒自丧了性命。而且这种法术,须要从未学过别的剑术道法的人才能炼,否则他的元气炼过别的,杂而不纯,仍是无用,所以甚为难得。昨日我们两个徒众见你带有银两,原想照从前一样下你的手。及至引你见了我师兄弟,才看出你是个童身。先还不能肯定你就能行,后来将你捆了一天一夜,才觉出你不但根基禀赋甚厚,尤其是心志坚强,元神凝固,所以才同你商量。你如肯点头答应,不但我们得你帮助,将青螺山夺回,你也就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我魔教中秘宝学了去,岂非两全其美?不过学时,须要把生死置之度外,无论眼前有什么恐怖景象,全是一些幻景,只要不去理它,转眼消灭;若一把握不住心神,立刻便有性命之忧。我已将真情对你说明,如果不从,那就莫怪我们对你下毒手了。”

  允中见他说时神态有许多可疑之点,知道决没有这么简单,但是自己已成了俎上之肉,不任人摆布也是无法脱身;又加自己想到青螺山盗六魔厉吼的首级,正愁无法进去,倘如他说的是实话,这法术学成,便可制八魔死命,岂不是一举两得?把这利害关系在胸头盘算了一会儿,还是姑且应允了,再相机行事。便答应了。那喀音沙布闻言大喜,也不命人看守允中,出外去了好一会儿,会同他师兄梵拿伽音二进来,高兴地对允中说道:“你真是个信人,好汉子!我故意出去多时,并没人看守你,你却丝毫不想逃走。相助我们成功,无疑的了。”说罢,又说了一句番语。允中只一转眼间,从壁内走出三个凶僧,捧了许多食物与允中食用。允中庆幸自己没有想逃。等允中果腹之后,又领允中去沐浴更衣,领到一间净室,由大凶僧梵拿伽音二先传了几天辟谷打坐之法。允中人本聪明,资禀极好,一学便会。二凶僧也非常高兴,遂将一切口诀炼法,秘密传与允中,默默记熟。又再三嘱咐,遇见幻景不要害怕。这时正在夜里。到了子正三刻,梵拿伽音二领允中到院落中去,口中念起梵咒。一会儿工夫,允中便觉天旋地转,面前漆黑。等到清醒过来,已到了一座山顶石上坐下,头上星月一丝也看不见,远望下面一团漆黑。正要将身站起,耳旁忽听一人说道:“你不要动,我已派了四个徒弟在你身边保护你,每晚子时我来看你一次。现在你该如法施为了。”允中闻言,见事已至此,自己又不会妖法,他在暗中还派得有人看守,想逃是决不能够,索性照他所说镇静心神,去炼那天魔解体之法。不提。

  话说心源、玄极自白、许、俞三人相继失踪,敌人也不来扰乱,见戴家场并无甚事,便同铁蓑道人辞了衡玉、凌操,搬到谷王峰居住,每日练习吐纳剑诀,有时也出山走走。这日心源正在峰头远眺,忽见山脚下走来一个壮汉,迎上前去一看,正是陆地金龙魏青。原来那日大家忙于和吕村交手,直到事完,湘江五侠临走,才把魏青妻子被一个白猿抢去说将出来。心源听说魏青一人赶去援救,并无帮手,好不放心,便想再约一两位剑侠同自己前去,助他一臂之力。玉清大师道:“久闻衡山白象崖有一只白猿,行走如风,却从未听说伤过人。既然怪叫花凌老前辈知道此事,他告知魏青前去援救,自己决不袖手,我们去了反不妥当。”心源闻言,又请玉清大师占了一卦,知是逢凶化吉,并无凶险,才放了心。他跟魏青又是师生,又是好友,不见本人总觉悬念,忽然在无心中遇见,自是欣喜,便先问魏青那日经过。

  魏青道:“我那日因听凌真人来说,我妻子被白猿抢去。他又说白猿住在白象崖,行走如飞,怕我追赶不上,一面指示我抄近路去追,随手在我背上拍了一把,走得便快起来。在谷口遇见湘江五侠,凌真人不要他们相助,只催我就走。我才一出谷口,便觉身子轻飘飘地直往前飞走,眼看前面大河长涧,只一晃眼身已过岸,走了不多一会儿,就看见前面一团白影如飞投向东北。渐渐追近,闻得我妻子哭喊之声。追来追去,追到一座石崖,便钻进洞去。近前一看,那洞已被那厮用石头封堵。我便用腰中钢爪前去推那洞门,好容易才将那石洞推开。那白猿跳出,使用一根木棍,不知是什么木头所做,和我争打了好一会儿。那厮身材伶俐,一纵就是好几丈高,只累得我浑身是汗,渐渐抵敌不住。被那厮一棍将我打翻,用两根春藤将我手脚捆住,拖进洞去。我妻子也在里面,见我被擒,扑上前来将我抱住痛哭。那白猿上来拖她,我妻子偏拼命抓紧我衣服不放。拖开时,竟将我衣服撕了一大片下来,露出臂上刺的龙纹。那厮随即放了我妻子,走近我的身前,一把将我左臂衣服撕开,露出一条赤膀。我正愁它要当着我面,去啰唣我妻子。见它撕我衣服,以为它要生吃我。那春藤有茶杯粗细,捆得非常结实,挣又无法挣脱,气得我眼睛都冒出火来。死原不算什么,最怕是我妻子要被它奸污。便大声对我妻子说道:‘你还想活么?’一句话将我妻子提醒,我妻子本有烈性,一头往石壁上撞去,满拟寻一自尽。谁知那厮竟懂得人言,听我刚一说,便已转过身来,我妻子还未撞到石壁上面,已被它纵上前去拦住。

  “它这时忽然改了刚才凶恶神气,用手朝我二人直比,我二人也不懂。它好似又要到我面前,又怕我妻子寻死,便将我妻子拖将过来。茶杯粗的春藤被它用手一扯,便行粉碎。它才将我解开,我兵器不在手内,纵上去就给它一拳。那厮也不还手,只护住我妻子,怕她寻死。那厮身体灵便,因为要护我妻子,吃我打了好几十拳,打得它哇哇直叫,一面用手朝我直比。我先前也不知它朝我摆手用意,因它老拦在我妻子前面,越打我越有气。那厮皮骨坚硬,虽然重手法打得它痛,却不能使它受伤。打了有好一会儿工夫,一眼瞥见我使的那柄钢爪,被我抢过来拾在手中,正想用你传我那散花盘顶暗藏神龙抢珠的绝招,先将那厮两眼打瞎,再取它的性命。爪刚发将出去,平地忽然冒起一人,正是那破烂叫花凌真人,一伸手先将我的钢爪接去。那白猿想是知他厉害,立时舍了我妻子,跪将下来。凌真人先对那猿说道:‘你修炼得好好的,偏要动什么凡心,这一顿打,打得不屈不多吧?’那白猿闻言,竟抱住凌真人一双黑泥腿大号起来。我恨那厮不过,正要就势用爪将它打死。凌真人只用手一挥,便好似凭空有一种东西将我拦住,不得上前。凌真人又对我说道:‘它也挨你打得够了,你也无须乎再打它了。它虽不该一时妄动凡心,将你妻子背来;可是它如不是天良未泯,认出你左臂刺的龙纹,想起你十五年前在湘潭王家集上救命之恩,凭你这点本领,它要取你性命,岂非易如反掌,还能容你打它这半天么?再说你既倒反吕宪明,你又随他们前去赴会,我不该不先令你妻子设法逃出。幸而被白猿抢走,不然吕、郭二人回去,明白了你的行径,岂不白害她遭人毒手?那白猿后来护定你妻子,是因感念昔日你放它的恩义,因你妻子烈性,怕她寻死,又知你打不伤它,所以一任你打,它却护定你妻子不来还手。我已来了一会儿,我恨这畜生不该妄动凡心,我又还有用它之处,乐得借你手惩治它。后来你要用钢爪弄瞎它眼睛,我才出来拦住。如今你妻子业已遇救,这畜生也不会再起邪心。你的好友赵心源在谷王峰铁蓑道人那里,不久便要到青螺山收拾八魔。无论什么人,只要能遇见我,大半有缘。我送你一样小玩意,你可拿着它先寻亲友,将你妻子安顿。然后到谷王峰跟他们一起去打八魔,到时自有你的好处。’说罢,给我一根藤子编就的软鞭。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也不容我问,只好道谢收下。

  “这时那白猿仍是跪抱在他的膝前,不住长嗥。凌真人道:‘我怪叫花凌浑向不收徒,如今一开戒,索性连你这横骨未化的畜生都要做起我徒弟来了。你既是这般苦求,你若依得我一件难事,我便收你。’那白猿一面点头,一面叩头如捣蒜一般。凌真人想是知它愿意,只见他将手伸进那白猿喉中,好似听见一种脆骨折断的声音。那白猿居然会说起人话来。我起初原没听出他姓凌,因为白猿称他凌真人,才跟着叫的。那白猿会说人话后,凌真人又给了它两粒丹药吃下去,领它同我夫妻出了洞。走过坡脚,便见地下躺着一个大汉,昏迷不醒。旁边还有一条打断了的死蛇和一堆缠着彩丝的铁箭。仔细一看,正是那山人姚开江。问起原因,才知凌真人知他厉害,恐他毒箭伤人,先将他元神收拾,然后引出戴家场,将他制伏。他因元神已死,又被凌真人神雷将他震得昏迷过去,所以人事不省。凌真人悄悄对白猿嘱咐了一番话,由身上取出一粒丹药递与白猿。叫它等我们走后,先用丹药将姚开江救醒,然后将他背走。等到凌真人吩咐白猿已毕,便命我夫妻同他快走,被他用法术将我夫妻送到湘潭一个至亲家中。正要朝他拜谢,他只说了一声‘再见’,一晃眼便不知去向。事后追思,才想起那白猿是我幼时在我初次从师的王老师家,见我师兄五指开山王传信由衡山打猎捉回来一只苍背老猿,用铁链吊在房中,想磨去它的火性,再来驯练。我彼时年幼无知,又不忍听它昼夜哀号,趁我师兄不在,偷偷将它放走。那时我左臂上就刺有这条龙纹,想不到十五年光阴,它毛会变白,居然会看见我身上龙纹想起前恩,不还我手。将妻子安顿好后,便来寻你,不想一来就遇着。我记得那日在戴家场曾有许多未遇见的能人,可能引我前去相见么?”

  心源便把前事一一告知,又同他去见了铁蓑道人与黄玄极。

  魏青从此在谷王寺内暂居,静等端阳节前赶到青螺山去,不时也同心源、玄极到戴家场看望衡玉、凌操。衡玉和他妹子湘英极为友爱,湘英走时,原说到汉阳白龙庵,由玉清大师引见素因大师门下,虽然分别日子不多,总想知道一些音信,苦于家务,不能分身前去看望。便托心源早几天动身,绕道汉阳白龙庵,看看湘英是否已蒙收录。凌操也托心源等,遇见各位剑仙,留神打听允中的下落,如果在青螺山相遇,好歹劝他回来。心源、玄极俱都一一答应下来。回去同铁蓑道人商量,打算四月上旬就动身,先到汉阳探望湘英,带到衡玉口信。然后由陆路走夔州剑阁入川,到川边青螺山去赴八魔之约。大家商量了一次,因为有魏青同行,好在无事,为期尚早,索性提前动身,沿途还可观赏风景。

  到了四月初一,铁蓑道人便同了心源、玄极、魏青,四人由长沙起程。走不多日,到了汉阳,好容易寻到了白龙庵,玉清大师业已他往。会见元元大师的徒弟红娘子余莹姑,问起湘英踪迹,才知玉清大师到的那一天,素因大师刚巧在头晚上出门访友,不在庵中。玉清大师原想留湘英在庵中等素因大师回来,湘英一定磨着要随玉清大师同行,玉清大师无法,只好又将她带到成都去了。四人闻言,只得告辞出来。心源猛想起听玉清大师谈过,陶钧现在四川青城山学剑,何不去探看陶钧,就便拜见他师父矮叟朱梅?此老虽是得道多年的前辈剑仙,为人热心,喜抱不平,比年轻人还要来得起劲,倘能得他相助到青螺山去,岂非大妙?四人商议定后,先请黄玄极带了魏青先行。心源同了铁蓑道人先到宜昌三游洞,去向师父侠僧轶凡请罪,相机请他下山相助。然后驾剑光赶上黄、魏二人,沿水道而行,到青城山去。把预定绕道陕西边界,经由剑阁栈道走的主意打消了。

  四人分手后,心源、铁蓑道人剑光迅速,不一日到了三游洞,由铁蓑道人进去代他缓颊,心源跪在洞外请罪。待了一会儿,铁蓑道人出来说,不但侠僧轶凡不在洞内,连许钺也未在此。洞中只住一个聋哑年迈的和尚,问他什么,也答不上来。心源闻言,便随了铁蓑道人二番进去,遍寻侠僧轶凡与许钺有无遗留什么字迹。那聋哑和尚见二人寻找,想是知道用意,径从一个破蒲团内取出一个纸团递与心源。心源一看,正是许钺所留。原来许钺承矮叟朱梅指引,离了戴家场,回家安排了一些家务,便去投师。好在三游洞在宜昌上游,是个有名胜地,常有人去游玩登临,极容易寻找。也是许钺机缘凑巧,到三游洞时,正赶个正着。原来侠僧轶凡因三游洞风景虽好,仍不能与世隔绝。他先在后洞参修,本与前洞隔绝,不知怎的,把行迹露在一个有心人眼里,传扬出去,说三游洞还有人未去过的后洞,里面住着一位高僧,如何神妙等语。一般人多喜事,从去冬起,不时有些俗人来向他请教佛理。侠僧轶凡不耐烦扰,正要离开,许钺恰巧赶到。侠僧轶凡见许钺根骨尚厚,又是老友朱梅介绍,当时答应下来。许钺拜师不久,侠僧轶凡就带了许钺到川边邛崃山去访友。因为后洞石壁内藏有许多的经卷,暂时不便带走,才去寻了那聋哑和尚来替他看守。许钺在戴家场就听心源说过同八魔结仇及以前得罪师父之事,怕师父性情特别,又是入门不久,不敢替师兄讲情。恐心源走来不知他师徒二人踪迹,在走前写下这一张字条,托聋哑僧代为转交。那聋哑僧因为犯了他师父雪山了了和尚的戒规,罚他遭三十年聋哑之孽。许钺把托他的事写在一张纸上,他虽然又聋又哑,本领同灵性依然存在,不过韬光晦灵,静待孽满罢了。他受了许钺之托,见心源来到,便将许钺字条交付。他的来历,三次峨眉斗剑时自有交代。铁蓑道人见了纸条,他本觉这聋哑僧不是常人,又见侠僧轶凡托他看守经卷,知道那些经卷俱是西土真经,佛门异宝,侠僧轶凡竟能托他代管,更知有大来历。不过看他神态,又不似装作痴聋,揣不出什么用意。先后朝他礼询数次,聋哑僧好似被逼无奈,取了一支秃笔,在纸上写了“孽重心感,行再相见”八个字,写罢,径往蒲团上入定去了。铁蓑道人知他不愿人留此,有心试他一试,故意装作偷寻藏经,往他身后石壁走去。还未伸手,聋哑僧已经觉察,只见他举手往头顶上一拍,立刻便是满洞金光。铁蓑道人知道不妙,不及招呼,一把拉住心源,身剑合一,破空便起。回望后面金光红云之中,一个三尺多高的赤身小和尚追来。铁蓑道人并非真心盗经,原是试探他的本领,未便迎敌伤了和气,只得紧催剑光逃走。出去有十里左右,后面不来追赶,才把剑光落下。对心源道:“想不到他如此厉害!我因疑他装聋作哑,故意试他一试,不想他竟误会成真。我还可以抵挡,走得慢一点,岂不连累了你,看他来历,好似雪山了了和尚所传佛门心剑的嫡派呢。如今令师已到了邛崃,那里离青螺山甚近,说不定还许为你而去呢。”心源道:“但愿如此才好。弟子现在别无他念,只望能将八魔除去,恩师恕过前愆,仍得重归门下,从此祝发出家,永安禅悦,于愿足矣。”铁蓑道人含笑不答。当下同驾剑光,追上黄、魏二人,一同往四川进发。

  魏青脚程本快,不多几日,四人到了成都。先将城外四座有名的祠堂庙宇看了一看,又到辟邪村去拜见玉清大师,见着张琪兄妹,方知玉清大师已带湘英去寻素因大师去了。轻云、文琪因久不见师父餐霞大师,心中想念,趁着暂时清闲,也回黄山去了。四人谈了一会儿,告辞出来。心源急于要见陶钧,催着往灌县青城山去。到了青城山金鞭崖,看见陶钧和纪登师兄弟二人正在对坐下棋。原来陶钧自从到了青城,受矮叟朱梅所授的口诀,每日练习剑术,又加纪登从旁尽心指点,进步得非常之快,把一柄金犀剑练得虽不能身剑合一,却已得心应手,指挥如意了。纪登为人,比他师父还要来得特别,竟会与陶钧处得非常莫逆。他二人每日做完了功课,不是去采药登临,便在崖前下棋。这日天气晴明,二人又下棋,忽见崖下上来四人。纪登认得铁蓑道人,连忙上前拜见。陶钧已看出一个是他昔日师父赵心源,心中大喜,便要上前跪拜。心源急忙一把拉住,说道:“贤弟快休如此。昔日我本自知能力不够,恐怕误你,一向不肯以师礼自居;何况贤弟如今又是朱老前辈高足,再要照以前称呼,不但错了辈分,愚兄反无地自容了。不如以后就用弟兄相称吧。”陶钧还是不肯,心源只好暂时由他。彼此都引见,介绍姓名,互道了一阵倾仰的话,纪登便请众人去往观中落座。

  坐定之后,互谈别后之事。陶钧听说许钺已蒙侠僧轶凡收录,十分代他欣幸。心源又把同他别后,到长沙谷王峰寻访铁蓑道人未遇,雪夜遇二魔,追云叟解围,酒楼遇罗九,相逢白琦、戴衡玉,戴家场打擂,怪叫花穷神凌浑二次出世收伏姚开江,白、俞、凌、戴四人相继弃家从师等事,说了一遍。陶钧也将别后在汉皋江边巧遇恩师矮叟朱梅,接引到青城山学道,以及现在早晚用功情形说出。纪登道:“这位凌老前辈,真是剑仙中一位怪杰。要讲本领,虽不知多大,但是这些年来听见他的前言往行,从未有人说他败在人手内一回过。日前听师父说,他近来悟彻天人,不久归真,很想物色一两个传人,二次出山想必为此。不过昔日他同白师伯曾有仇隙,也不知如今解了不曾。他既命魏道友同三位到青螺山去,想必到时他必定出来参与。八魔纵然厉害,岂是他老人家对手?赵道友此番前去,必定万无一失了。”

  心源便请纪、陶二人引见朱梅。陶钧道:“恩师他老人家行踪不定,不常在观,也许我们正在想念,他老人家就马上出现也说不定。”四人听得朱梅不在观中,多未免觉得机缘不巧。纪登忽然对陶钧笑道:“师弟可想请师父去助赵道友一臂之力么?”陶钧道:“岂有不愿之理?”纪登道:“因为我以前曾有劣迹,虽然改行向善,师父总不大喜欢我。我看他对你属望甚殷,你如现在就随赵道友等同去,你不是八魔对手,师父岂能坐视?”陶钧也是少年喜事,刚把飞剑学好,没处使用,心源又是他良师好友,极愿同去相助。只因震于八魔凶名,估量自己能力有限,又未奉有师父之命,不敢贸然说去。听纪登一说,知道师父面前他肯担待,便活了心,答道:“我实在是想跟去,一则无有师父之命,二则我虽会飞剑,不能身剑合一,道路又远,恐怕反误了赵老师的大事,所以为难。”纪登道:“我既叫你去,当然会替你担待,不但你能跟上他们三位,连这位魏道友,我也一样能送他前往。好在为期还早,有意屈留诸位在此盘桓几天,到时我虽不能离此相助,自会送我师弟前去观光。诸位以为如何?”心源与陶钧久别重逢,又看他师从朱梅学了剑术,好生代他欣幸。自己因为当初不听师言,仅学会一点皮毛,贸然下山,惹得师父见怪,自己到处吃亏,倒并不怎么想陶钧同去。经纪登一说,他是朱梅大弟子,剑术高妙,本来为期尚早,乐得在此同旧雨相聚些时,多拉拢两个帮手。黄、魏二人原是心源请来,更无问题。铁蓑道人与二老、侠僧轶凡及心源、纪登师生两辈,俱是后先所交朋友。他的剑术先传自终南乐众,乐众成道后,又离了终南派自成一家。纪登、心源因为他认识师父,俱执晚辈之礼。他却不以此自居。此次随着心源经川入藏,本想在半路上顺途看望两个好友,见心源等暂住青城,便同众人说,准端阳前赶到青螺山,现时因有事他去,同众人暂别。纪登挽留不住,只得恭送他去。铁蓑道人别了心源去后,心源等三人便留居青城,专候端阳赶到。不提。

  第七十六回 几番狭路 苦孩儿解围文笔峰 一片机心 许飞娘传信五云步

  话说青螺山八魔,自从他们的师父神手比丘魏枫娘在成都被妙一夫人杀死后,才知峨眉派真正厉害,稍为敛迹一点。后来神手青雕徐岳回来报信,说是去年在江西寻见八魔主的仇人赵心源。八魔邱舲想起西川路上一镖一针之仇,听说心源居然敢在明年端午前来赴会,不由又兴奋起来。彼时三魔钱青选、六魔厉吼远游川湘一带未归,便着徐岳再去送信通知他二人回来。徐岳奉命,寻到衡阳一带,无心中在岳麓山遇见当年在青螺山用青罡剑削去四魔伊红樱四指,又用振云锤连伤六魔厉吼、七魔仵人龙的采药道人黄玄极。三、六二魔一听,立刻派徐岳又去探视,到晚不见回信,两人双双到岳麓寻仇,遇见追云叟,将他二人用法术禁制打了一顿。仇人未找成,还破了飞剑、法术,又气又恨。知道长沙有追云叟在,不能立足,连店内土娼、行李俱顾不得带走,垂头丧气,连夜用遁法,费了多少劲才赶回青螺。八个魔君见面,说起前事,无不咬牙切齿。因知追云叟会出面来助黄玄极,不由想到仇人赵心源既敢前来,定有能手相助。前车之鉴,不得不早有防备。正在拟议之中,恰好俞德在成都遭惨败,失去毒龙尊者赐的红砂,由辟邪村漏网,想逃回西藏去向他师父哭诉,请求与他报仇,走过青螺山。八魔原是后起余孽,虽然本领厉害,对于各派有名剑仙异人,都不大认得,当下发生误会,动起手来。论剑术,八魔原不是俞德对手。一则八魔人多,二则有那番僧布鲁音加相助,俞德被困核心,脱身不得,无心中打出他师父旗号。八魔久震于西藏毒龙尊者的盛名,又知他们师父魏枫娘与毒龙尊者的渊源,立刻停手赔罪,请至魔宫,就便婉言请俞德引见。一面正苦能浅力弱,一面又与正派结有深仇,当下一拍便合,情如水乳。

  俞德住了一天,第二日便回西藏,向师父哭诉前情。他本是毒龙尊者的宠徒,加之毒龙尊者近来法术精进,又炼了几宗法宝,早想在中土多收一点门人,光大门户,增厚势力。八魔人多势众,在青螺盘踞,难得他等自甘入门,正好助他等一臂之力,收将过来,为异日夺取布达拉宫的根据地。立刻答应了八魔的请求,将魏枫娘一层渊源撇开,直接收为徒弟。八魔先后拜在毒龙尊者门下,不由长了威势,愈加无恶不作起来。大魔黄骕又下令给番嘴子红庙中的梵拿伽音二、喀音沙布两个番僧,叫他们日夜提防,遇有本领高强、形迹可疑之人,速来报知。因为神手青雕徐岳失了踪迹,别人没有他腿快伶俐,硬将梵拿伽音二两个得力徒弟要来代替徐岳,每次出门连盘川都不给,却命他们自己设法劫盗。两个番僧恨如切骨,却奈何他不得。

  八魔刚在布置,俞德又从旁处得了信,说是赵心源端阳拜山,约有峨眉派许多能人相助。八魔一听,虽然恃有毒龙尊者做他护符,到底有些恐慌。俞德是惊弓之鸟,再加记恨前仇,便同去求告毒龙尊者。毒龙尊者一听大怒,说道:“峨眉派实在欺人太甚!起初为了优昙老尼,不愿与他们伤了和气,白让我徒弟吃了许多亏,还伤了镇山之宝。如今索性欺到我头上来了。我和嵩山二老、东海三仙,连那掌教齐漱溟,都为三次峨眉斗剑,各用心血在洞中炼宝。这次来的定是他们门下无知小辈,怕他何来?”俞德道:“话虽是如此说,上次成都慈云寺,东海三仙只来了一个苦行头陀,连嵩山二老才只三人,余下俱是些无名之辈,同齐漱溟的儿女。绿袍老祖、晓月禅师何等厉害,还有五台、华山门下许多有名剑仙,竟会遭那样惨败,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没有一个占着丝毫便宜,损折了无数飞剑法宝。峨眉教下前一辈的固然厉害,他们这些后起的乳臭孩子都是个个厉害无比,我们倒不可大意呢。”毒龙尊者道:“你哪里知道。起初成都请我不去,一来因为优昙老尼厉害,二来为师法宝未成,说不得暂时忍气吞声。如今我法宝不但炼成,还参悟出一种魔阵,漫说是这些乳臭小儿,连他们掌教齐漱溟来,也叫他不是我的敌手,来得去不得。”俞德听师父道法神妙,所说必非虚言,才放了心。同八魔回去青螺山,又商议了几天。想起昔日舍死忘生去帮五台派的忙,两下结了好感,何不在这需人之际,去到黄山五云步,请许飞娘也来帮一个忙?就便在路上再约几个能人,来壮壮声威。又去和毒龙尊者商议。毒龙尊者原自恃道法高强,又知许飞娘不见得暂时就能出面,其余又无人能以胜任。一则因俞德等苦求,二则好久不见飞娘的面,心中想念,便答应下来。对俞德说:“除许飞娘与烈火祖师外,如遇真有本领的,只管约来。其余不三不四,估量不是峨眉对手的,不要乱约,省得到时一战即输,丢了自己的脸,还害了别人。”

  俞德领命后,便去找八魔与番僧布鲁音加又商议了一阵。俞德久知师父毒龙尊者不久化解,自己常以承继他师父道统自命。收了八魔以后,俞德觉势力增长,自己入门最久,又是师兄,除师父外,当然他是首领。无奈他因失去红砂,同八魔初见时,好汉打不过人多,差点被擒,诚恐师父化解以后,自己掌教镇压他们不住。正好借这一次端阳拜山的机会,把他认识的异派剑仙,只要能寻着的,便拉了来参与。对内既可表示自己势重人多,剑术高强;对外还可借八魔来壮门面。所以听了毒龙尊者叫他不要多约人的话,不甚满意,对八魔等并未吐实,只说师父业已答应下来,命大家分头去请。由俞德写好书信,分派二魔薛萍、四魔伊红樱、五魔公孙武、七魔仵人龙,分向各异派中友好前去约请,到端阳在魔宫中相聚。自己又亲身赶到黄山去请许飞娘。

  这本是三月中旬的事。俞德快到黄山,又遇见戴家场败退下来的三眼红蜺薛蟒同九尾天狐柳燕娘狼狼狈狈坐在路侧树林之内。二人遇见俞德,怕他吃醋,俱各大惊。倒是俞德知柳燕娘淫荡非凡,阅人甚多,既同薛蟒在一处,必有苟且,现在用人之际,报仇要紧,倒不甚放在心中,反用好言问他二人何以至此。原来薛蟒冤了苦孩儿司徒平同王森下去救人,他同柳燕娘怕王森少时回来吃醋,连忙趁空逃走。先去偷盗了些银钱,在路上淫乐了好几天。薛蟒相貌不济,又瞎了一只眼,柳燕娘愿意嫁他,全为的是无处安身;又知他师父本领高强,想投到万妙仙姑门下。谁知薛蟒因图她的欢心,答应下来,推说师父洞中不便私会,按下剑光步行,到晚来便寻镇店淫乐,一天才走个百十里地。柳燕娘急于拜见万妙仙姑,日日催促。薛蟒明知师父见自己不奉师命,娶了这么一个女子为妻,必定怪罪,又舍不得丢下。好容易挨近黄山,逼得无法,才婉言对燕娘说,师父家规甚严,不敢同去拜师,请燕娘等他一年半载,容他见了师父,遇机进言说明经过,无论如何决不负她等语。一席话说完,气得柳燕娘若不是自问不是对手,早用飞剑将他杀死,当下痛骂了他一顿。骂完正要同他决裂分手,薛蟒也生了气,收起怜香惜玉之念,将飞剑放出,非要燕娘答应等他不可。燕娘斗他不过,被逼无奈,心中起了恶意,表面上屈服下来,百依百顺,打算趁薛蟒冷不防时,再暗下毒手。薛蟒见燕娘答应等他,登时转怒为喜,反倒不舍起来。正同燕娘商量用什么法子去求师父允许,恰巧俞德从空中飞来,远望下面有人比剑,按下剑光寻踪跟至。柳燕娘见来了旧相知,他的本领又胜似薛蟒,正要用巧言鼓动他二人拼命。谁知俞德早看出她的行径,自己办理正事要紧,见面只敷衍了两句,便反殷勤向薛蟒答话。薛蟒知道俞德是燕娘旧好,自己同燕娘背人私逃,又不是俞德敌手,正在心虚,想用言语支吾。见俞德那样暴的脾气,反倒同他亲热,不禁心头诧异,当下问明来意,才知有求于他。薛蟒也是不好回山交代,难得俞德凑趣,二人各有利用。商量一阵,决定带燕娘同去黄山五云步见万妙仙姑,假说燕娘是随俞德同来,自己等师父见容,再帮她求说收归门下。计议已定,三人便驾起剑光,同往黄山进发。

  飞到文笔峰后,俞德要表示恭敬,落下剑光,三人步行上去。忽听路旁松林内有两个女子说笑的声音。三人侧耳一听,一个道:“这样好的天气,可惜文妹不在此地,只剩我两人同赏。”另一个道:“你还说呢。师父说文妹根基本厚,又服了肉芝,拜了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师伯为师,如今又同峨眉掌教真人的女儿齐灵云姊姊在峨眉凝碧崖修炼,前程正未可量,我们拿什么去比她?”起初发言的女子说道:“你好不羞,枉自做了个姊姊。看文妹好,你还嫉妒她么?”另一个女子答道:“哪个去嫉妒她?我是替她喜欢。各人的遇合,也真是前定。就拿先在凝碧崖住的那个李英琼说,起初还是个小女孩子,不过根基厚些罢了。先是无意得了白眉和尚座下的仙禽金眼神雕,后来又得了师祖长眉真人的紫郢剑,未后又在无意中吃了许多仙果仙药,抵去百十年苦修,哪一位仙家得道也没有她这般快法。如今小小年纪,入门日子不多,业已名驰天下,同门先辈剑仙提起来就啧啧称赞,说是为峨眉争光。我听师父说她得道得宝那样容易,才真叫人羡慕呢。”这两个女子一问一答,听去渐渐是往林外走来。

  这时正是孟夏天气,文笔峰前莺飞草长,杂花盛开,全山如同绣了一样。俞德久居西藏,不常见到这样好景;又听这两个女子说话如同出谷春莺,婉妙娱耳。先还疑是地近五云步,定是万妙仙姑门下,后来越听越不对。薛蟒已听出这两个女魔王的声音来,自己吃过苦头,便想拉了俞、柳二人快走。俞德还不明白,想再听下去。三人正在行止不决,林内声音忽止。一会儿工夫,耳旁忽听一声娇叱道:“慈云余孽,敢来送死!”言还未了,现出两个女子,臂摇处,两道剑光同时往三人顶上飞来。三人定睛一看,这两个女子原来俱是熟人,从前在成都领教过的周轻云与吴文琪。俞德大怒,骂道:“大胆贱婢!前番夜闹慈云寺,倚仗你们峨眉人多,被苦行头陀将你们救走。今天我们不曾招惹你,又来太岁头上动土。”口中一面乱骂,已将剑光发出。轻云、文琪随了玉清大师数月,这次从成都回山省师,餐霞大师因为成道不久,知她二人根骨已厚,不会再入旁门,不惜尽心相授,二人道行越发精进,大非昔比。薛蟒、柳燕娘吃过两次苦头,知道厉害,见俞德业已上前,二人又无法逃避,只得咬牙迎敌。虽然是三个打两个,除俞德还可支持外,薛、柳两人都是心虚胆怯,渐渐不支。各人飞剑正在空中纠结不开,忽听空中高声叫道:“休要伤吾师弟!”说罢,便有一道剑光飞来。及至来人落到面前,正是苦孩儿司徒平。轻云、文琪先还准备迎敌,及见来人是司徒平,轻云对文琪使了个眼色,倏地收回剑光,破空便起。

  司徒平近来努力精进,飞剑原也不弱。俞德等不知个中隐微,以为敌人见自己添了生力军,畏惧逃走,本要追去。还是薛蟒知道厉害,拦阻道:“适才两个女子,一个叫周轻云,一个叫吴文琪。还有一个姓朱的女子与矮叟朱梅同名,俱是黄山餐霞大师门徒,非常可恶。过去两座峰头便是她们师父洞府,那餐霞大师连我师父都让她三分,我们不要打草惊蛇吧。”司徒平原是奉了万妙仙姑之命前来接应,轻云、文琪退去后,近前和薛、俞二人相见。见了柳燕娘那种妖媚淫荡的神气,好生不悦,迫于师命,表面上也不敢得罪。将二人陪往五云步进洞以后,才告知薛蟒,师父业已在他们斗剑的一会儿起身往云南去了。

  原来万妙仙姑许飞娘在黄山五云步炼了好几件惊人法宝、飞剑,准备第三次峨眉斗剑机会一到,才和峨眉派正式翻脸,一举而重新光大五台,雄长各派之上。可是她自己尽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她的旧日先后同门因恨峨眉派不过,却不容她暗自潜修,屡次拉她出去和峨眉派作对。飞娘不合一时感情冲动,用飞剑传书,到处替慈云寺约人不算,还命徒弟三眼红蜺薛蟒亲到成都参与,白害了晓月禅师和许多的异派中人送命受伤,分毫便宜也未占到。还接连几次遇见餐霞大师,冷嘲热讽地下了好些警告。飞娘为人深沉多智,极有心计,情知这多年的苦功,不见得就不是餐霞大师敌手,但到底自己没有把握,不愿涉险。虽然心中痛恨生气,丝毫不形于颜色,直辩白她不曾用飞剑传书,代法元等约人;薛蟒虽是她的门徒,并未叫他到成都去,也许是背师行事,等他回来,再责问他等语。餐霞大师岂不知她说的是假话,一则因为长眉真人遗言,正派昌明,全要等许飞娘、法元等人号召了许多异派来和峨眉作对,引起三次峨眉斗剑,应完劫数以后;二则她本领高强,气运未尽,暂时至多将她逼出黄山,也不能将她怎样,倒不如容她住在邻近,还可由她门人口中知道一些虚实。那司徒平早已心归正教,曾瞒着他师父,露过许多重要消息与餐霞大师。所以轻云、文琪奉过大师之命,见了司徒平就让。飞娘也算出司徒平有心叛她,她存心歹毒,不但不说破将他处死,反待他比平日好些。除自己的机密不让他知道,乐得借他之口,把许多假事假话当真的往外宣扬,好让敌人不加防备,她却在要害处下手。准备正式出面与峨眉派为难时,再取司徒平的性命。他们两方勾心斗智,司徒平哪里知道,还静候飞娘与峨眉派正式破脸,他便可弃邪归正呢。

  这次飞娘在黄山顶上闲立,忽见薛蟒的剑光在空中与另一剑光对打,打了一会儿又同落下去,好生奇怪。她最溺爱薛蟒不过,飞身到了林中,暗中观察。见薛蟒同柳燕娘那种情况,不但没有怪他,反觉得他瞎了一只眼睛,弄了个妻子还怕师父怪罪,觉他可怜,正要现身出去与他们喊破。忽见俞德飞来,一听他们的谈话,知道俞德又来向她麻烦。在自己法宝未成之际,本想不去参加。后来又想,一则三仙二老几个厉害人物现都忙于炼宝,不会到青螺山去,余下这些小辈虽然入门不久,闻得他们个个根基甚厚,将来保不定是异派一患,何不偷偷赶去,在暗中除掉几个,也可出一点这些年胸中怨气;再则好久与毒龙尊者阔别,也想前去叙叙旧情。不过明去总嫌不妥,想了一想,急忙回到洞府,背着司徒平写一封密柬,准备少时走后,再用飞剑传书寄与薛蟒。故意对司徒平道:“为师年来已看破世情,一意参修,不想和别派争长较短了。只当初悔不该叫你师弟前去参加成都斗剑,我不过想他历练一番,谁知反害他瞎了一只眼睛,又遭餐霞大师许多疑忌。好在我只要闭门修道,不管闲事,他们也不能奈何于我,年月一多,自然就明白我已不想再和峨眉为仇了。偏是旧日许多同门友好不知我的苦心,仍是屡次来约我和峨眉作对。去罢,仇人是越结越多;不去,他们又说我忘恩背义,惧怕峨眉。真是为难。我现在只有不见他们的面,以免麻烦。适才我又算出你师弟薛蟒引了一个西藏毒龙尊者的大弟子瘟神庙方丈俞德,还有你师弟的妻子柳燕娘,前来见我,恐怕又有甚事叫我相助,我想还是不见他们为是。恰好我正要到云南去访看红发老祖,我此刻动身,你见了他们,将他们接进洞来,再对他们说为师并不知他们前来,适才已起身到云南去了。俞德走后,可将你师弟夫妻二人安置在后洞居住,等我回来再说。”司徒平领命,便送飞娘出洞。一眼看见文笔峰下有几道剑光相持,万妙仙姑已知就里,自己不便上前相助,看见司徒平在旁,知道文琪、轻云不会伤他,便命司徒平前去接应。司徒平领命去后,飞娘亲眼看见围解,才动身往西藏而去。因见文琪、轻云与司徒平飞剑才一接触,立刻退走,愈疑司徒平是身旁奸细,更加咬牙切齿。不提。

  俞德见飞娘不在洞中,听说往云南去会红发老祖,云南也有自己几个好友,莫如追上前去,追着飞娘更好,追不着,到了云南还可再约几个南疆能手也好。当下不耐烦和司徒平等多说,道得一声请,便自破空追去。柳燕娘原不是真心嫁与薛蟒,见万妙仙姑不在洞中,本打算随了俞德同去,不曾想到俞德报仇心切,又不愿得罪飞娘门下,话都未同她多说。燕娘白闹了个无趣,正在心中不快,忽听司徒平对薛蟒说:“师父走时留话,叫你夫妻在后洞居住,不要乱走,等她回来再说。”薛蟒心中自然快活。燕娘闻言,也改了主意。心想:“自己到处奔走,阅人虽多,大半是夕合朝分,并无情义可言。薛蟒虽然相貌粗丑,人却精壮,难得他师父允许,莫如就此暂时跟他,异日从万妙仙姑学点道法,省得常受人欺负。尤其是万妙仙姑那一种驻颜还少之法,于自己更是有益,倘能学到,岂不称了心愿?”又见司徒平生得骨秀神清,道行似乎比薛蟒还强,不由又起了一种邪念。几方面一凑合,便默认和薛蟒是夫妻。她却没料到万妙仙姑何等厉害,适才在树林暗中查看她的言谈举动,已知此女淫荡非常,薛蟒要她,将来定无好果。一则溺爱不明,二则想起留着这个淫女,将来正可拿来当自己替身,用处甚大。五台派本不禁女色,莫如暂时先成全了爱徒心意,静等用她之时再说。后来三次峨眉斗剑,万妙仙姑果然传了柳燕娘内视之法,去迷红发老祖,盗取万蚕金钵,与峨眉作对,此是后话。薛、柳二人哪里知道,双双兴高采烈。跑到后洞一看,设备甚全,愈加称心。司徒平冷眼看这一双狗男女搂进抱出,神态不堪,虽不顺眼,却也无法,只得躲在一旁叹气。薛蟒见司徒平避过,知他心中不服,仗着已得师父同意,也不放在心上,仍携了飞娘出洞闲眺,并头携肩,指说欢笑。

  正在得趣,忽见眼前一道光华一闪,燕娘正吃惊,薛蟒司空见惯,已将那道光华接在手里。一转瞬间,那道光华依然飞去不见。燕娘见薛蟒手中却拿着一封书信,便问何故。薛蟒且不还言,用目四顾,无人在侧。急忙拉了燕娘转到五云步崖后丛树之内,寻了一块大石,与燕娘一同坐下,说道:“这是我师父的飞剑传书,不论相隔千里,只消将书信穿在飞剑上面,想叫它送给何地何人,从无错误,也不会被别人拦路劫去。适才瘦鬼说,师父在我们到前一刻起身往云南访友,又准你嫁我,同在洞中居住,我就猜她必已知道我们的事同俞德请她的详情。这会儿又给我寄飞剑传书,必又背着瘦鬼有机密训示。按说不能给第二人看,不过你是我的妻子,我师父寄书情形,又好似不必背你。不过少时遇见瘦鬼司徒平,你千万不可露出真情。他虽是我师兄,同我如同仇人一样,我又害他受过师父重罚。虽然都是师父徒弟,师父却不喜欢他。偏他机灵,肯下苦功,又比我来得日久,从前常向餐霞老尼讨教,学得剑术比我还强。我师父恨他,也因为他向外人求教的缘故,老疑心他背叛我们,重要机密常不给他知道,省他露给外人。他外面还装作一脸的假道学,更是讨厌。你对他留神一点。”说罢,一面将书信拆开,与燕娘同看。上面写道:“汝与柳女背师成亲,本应重责。姑念此行受伤吃苦,暂予免罚,以观后效。适才在林中,见柳女人颇聪明,剑术亦有根柢,惜心志浮动,是其大疵。今既嫁汝为妻,应转谕勉其努力向道,勿生二心,待为师归来,再传道法。倘中途背教叛汝,无论相隔万里,飞剑无情,不轻恕也。俞德来意已知。汝师兄有叛教通敌之心,惟尚有用彼处,未便邃予显戮。汝对其处处留意监防,惟勿形于颜色,使彼知而预防。凡有动静,俟为师回山,再行相机处置。彼已得峨眉真传,迩来剑术大进,汝二人非其敌,不可不慎。现为师已应毒龙尊者之请,赴藏转青螺山,暗助八魔一臂。不愿使汝师兄知真相,故谓云南访友,以避近邻猜疑。因汝不知,特用飞剑传谕。”

  薛蟒看完,对燕娘道:“我说的话如何?师父说你心性不定,叫我警戒勉励你,好好同我恩爱学道,不可背叛又生二心。不然,不怕你逃到哪里,我师父都会用飞剑取你的命呢。”燕娘无非想借薛蟒暂时安身,从万妙仙姑学驻颜之法同飞剑奥妙,谁知竟被万妙仙姑看中,不但非嫁薛蟒不可,日后还不能背叛再嫁他人。万妙仙姑的本领久已闻名,这一来,倒是自己上套,岂非弄巧成拙?连适才想勾搭司徒平的心思都得打消。好不懊悔,却也无法,只得先过下去,再相机行事。薛蟒见燕娘垂头不语,笑道:“你莫非见我师父警戒你,不愿意听么?你真呆。我师父向来不容易看上一个徒弟,女徒弟只收了一个廉红药。当初原说过个三年五载,等她学成一点道法,将她嫁我为妻。我见她生得美貌,正自暗地喜欢,谁知她无福。平日不大爱理人,又是和师父在一屋住,不能常和她亲近,过了不多日子,她对我总是冷冷的。我奉命到成都去的头一个月,忽然来了一位白发老太婆,拄着一支拐杖,还同了一个小女孩子,硬说廉红药是被我师父用计害了她全家,硬抢来做徒弟的,我师父说是她救了来的,争辩不休。那一老一少,不容分说,硬要将廉红药带走,先是那小女孩抢过来,将廉红药抱起便飞。此时师父坐在当中,脸上神气好似非常气忿,又极力忍住似的。我同瘦鬼侍立在旁,瘦鬼见别人欺负到门上来,若无其事一般。我却气忿不过,正赶上小东西将人抱走,老东西刚朝师父扬手之际,我纵在师父面前,打算放剑出去将人抢回。我也未见那老东西放出什么法宝、飞剑,只微微觉着一丝冷气扑脸。我还未及把剑放出,只听那老东西说道:‘便宜你多活几十年。’说罢,那老少二人同廉红药都不知去向,追出洞去也未看见一丝影迹。回来再看师父,神色非常难过,只说了一句:‘今天亏你。’本来师父就喜欢我,从这天起,待我越发好起来,对瘦鬼却一天比一天坏了。我背人问师父几次,只知那老少二人俱是别派中厉害剑仙。那女孩看去年轻,实在的年岁并不在小。她们二人无意中救了廉红药的父亲,不服气我师父收好徒弟,特意前来将她抢走。师父本领原和她们不相上下,偏偏那日不曾防备,法宝又不曾带在身旁,她们又是二对一,不但人被她们抢走,差点还吃大亏。幸而我无意中拦在师父面前,那老东西人甚古怪,从来不伤不知她来历的人,便将她放出来的无形五金精气收了回去,我师父才没有受伤。师父因此说我天性甚厚,另眼相待。只不告诉我这一老一少的名姓,说道未学成时,不知她们来历最好,以免遇上吃亏。我也就不再问了。事后我师父因为女子容易受骗,那廉红药当时如果不信那一老一少编的假话,只要说愿随师父,不和她们同去,她们纵有本领,却从来不勉强人,哪会让师父丢这大脸,师父一赌气,便说从此收徒只收男的,不收女的了。今天破格收你,岂非天赐的造化,你怎么倒不痛快起来?”

  燕娘哪肯对他说出自己后悔,不该跟他苟合,以假成真。事已至此,又见薛蟒虽丑,对她却极为忠诚,别的也都还合适,便含笑敷衍了他几句。薛蟒起初原怕她情意不长,如今见师父做主,不怕她再变心。哪经得起她再眉花眼笑,软语温存,不由心花怒放,先抱过来在粉脸上轻轻咬了一口。末后越调笑越动情,径自双双搂抱,转回后洞去了。他二人走后,那块大石后面现出个少年,望着二人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仍还坐在二人坐过的那块石头上面,双手抱着头苦苦愁思。这少年正是万妙仙姑门下不走时运的大弟子苦孩儿司徒平。原来他自师父走后,见不惯薛、柳二人那种不要脸的举动,一个人避了出来,走到崖后树林之内,想去摘两个桃子吃。刚纵身上了桃树,远远望见薛、柳二人也走出洞来,在那里指手画脚,勾背搂腰,种种不堪神气。方喊得一声:“晦气!走到哪里,眼睛都不得干净。”正要回过头去,忽见一道光华从西南飞来,直落到薛蟒手中,略一停留便即飞去。心想:“师父才走不多时,如何又用飞剑传书回来?虽想知道究竟,因与薛蟒素来不睦,未便向他探问。自己孤苦伶仃,入山访师学道,受尽千辛万苦,才误投到异派门下。起初尚蒙师父看重。自从师父收了薛蟒,日子一多,因见正派中人人既光明,行为正大,道法、剑术又比异派都高深,不由起了向往之心。诚中形外,渐渐被师父看出,师徒感情一天坏似一天。再加师父宠爱薛蟒,听他蛊惑,不但不肯传授道法,反而什么事都不让自己知道。其实自己只不过在戴家场回来时,中途路上遇见餐霞大师,承她怜念,传了一些峨眉剑诀,谈过几句不相干的话,未泄露过师父什么机密。平时听师父谈话,对自己颇为注意,多知他们机密反有妨害,还不如装作不知为是。”想到这里,摘了两个桃子,翻身下树。忽见薛、柳二人正往自己面前走来,身后并无退路,如驾剑光绕道飞走,又怕被二人看见,只得将身藏在石后。一会儿工夫,薛、柳二人竟走到他面前大石上坐下,打开书信同看。司徒平在石后听二人说完了那番话,果然自己所料不差,不由吓了一身冷汗。心想:“师父既然疑心叛她,再在这里凶多吉少。如果此时就背师逃走,漫说师父不容,就连别派前辈也难原谅。何况师父飞剑厉害,随时可要自己性命,就躲得现在,也躲不过将来。”越想越害怕,越伤心。

  正在无计可施,猛一抬头,看见文笔峰那边倏地冲起匹练似的一道剑光,紧跟着冲起一道剑光和先前那一道剑光斗了起来,如同神龙夭矫,满空飞舞。末后又起来一道金光,将先前两道剑光隔断。那两道剑光好似不服排解,仍想冲上去斗,被那后起金光隔住,飞到哪里,无论如何巧妙,两道剑光总到不了一块。相持了有半盏茶时,三道剑光倏地绞在一起,纵横击刺,蜿蜒上下,如电光乱闪,金蛇乱窜。司徒平立在高处往下面一望,文笔峰下面站着一个中年道姑和两个青年女子,正往空中凝视。知是餐霞大师又在那里教吴文琪、周轻云练剑,越看心中越羡慕,连适才的烦恼苦闷都一齐忘却了。这三道剑光又在空中舞了个把时辰,眼望下面三人用手往空中一招,金光在前,青白光在后,流星赶月一般,直往三人身旁飞去,转瞬不见。司徒平眼望三人走过文笔峰后,不禁勾起了心事,想来想去,还是打不出主意。只得暂时谨慎避嫌,一个人也不会,一句话也不乱说,但希冀熬过三次峨眉斗剑,便不怕师父多疑了。

  第七十七回 无意失霜镡 雪浪峰前惊怪鸟 有心求故剑 紫玲谷里见仙姑

  司徒平情知薛、柳二人正在后洞淫乐,不愿进去,独个儿气闷,走到洞前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望着远山云岚出神。正在无聊之际,忽见崖下树林中深草丛里沙沙作响,一会儿工夫跑出一对白兔,浑身似玉一般,通体更无一根杂毛,一对眼睛红如朱砂,在崖下浅草中相扑为戏。司徒平怕少时薛蟒走来看见,又要将它们捉去烧烤来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纵身下崖,想将这一对兔儿轰走。那一对白兔见司徒平跑来赶它们,全没一些惧意,反都人立起来,口中呼呼,张牙舞爪,大有螳臂当车之势。司徒平见这一对白兔竟比平常兔子大好几倍,又那样不怕人,觉着奇怪,打算要伸手去捉。内中一只早蓄势以待,等司徒平才低下身去,倏地纵起五六尺,朝司徒平脸上抓了一个正着。司徒平万没料到这一种驯善的畜生会这般厉害,到底居心仁慈,不肯戕害生命,只想捉到手中打几下赶走。不曾想到这两只兔子竟非常敏捷伶俐,也不逃跑,双双围着司徒平身前身后跑跳个不停。司徒平兔子未捉到手,手臂上反被兔爪抓了几下,又麻又痒。不由逗上火来,一狠心便将飞剑放出,打算将它们围住好捉。谁知这一对白兔竟是知道飞剑厉害,未等司徒平出手,回头就跑。司徒平一时动了童心,定要将这一对白兔捉住,用手指着飞剑,拔步便追。按说飞剑何等迅速,竟会圈拦不住。司徒平又居心不肯伤它们,眼看追上,又被没入丛草之中。等到司徒平低头寻找,这一对白兔又不知从什么洞穴穿出,在前面发现,一递一声叫唤。等司徒平去追,又回头飞跑,老是出没无常,好似存心和司徒平怄气一样。追过两三个峰头,引得司徒平兴起,倏地收回剑光,身剑合一,朝前追去。那一对白兔回头见司徒平追来,也是四脚一蹬,比箭还快,朝前飞去。司徒平暗骂:“无知畜生!我存心捉你,任你跑得再快,有何用处?”一转瞬间,便追离不远,只须加紧速度往前一扑,便可捉到手中,心中大喜。眼看手到擒来,那一对白兔忽地横着一个腾扑,双双往路侧悬崖纵将下去。

  司徒平立定往下面一望,只见这里碧峰刺天,峭崖壁立,崖下一片云雾遮满,也不知有多少丈深。再寻白兔,竟然不见踪迹。起初还以为又和方才一样,躲入什么洞穴之中,少时还要出现。及至仔细一看,这崖壁下面光滑滑的寸草不生,崖顶突出,崖身凹进,无论什么禽兽都难立足。那白兔想是情急无奈,坠了下去,似这样无底深沟,怕不粉身碎骨。岂非因一时儿戏,误伤了两条生命?好不后悔。望着下面看了一会儿,见崖腰云层甚厚,看不见底,不知深浅虚实,不便下去。正要回身,忽听空中一声怪叫,比鹤鸣还要响亮。举目一望,只见一片黑影,隐隐现出两点金光,风驰电掣直往自己立处飞来。只这一转瞬间,已离头顶不远,因为来势太疾,也未看出是什么东西。知道不好,来不及躲避,忙将飞剑放出,护住头顶。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大风过去,忽觉眼前一黑,隐隐看见一大团黑影里露出一只钢爪,抓了自己飞剑在头上飞过。那东西带起来风势甚大,若非司徒平年来道力精进,差点没被这一阵大风刮落崖下。司徒平连忙凝神定睛,往崖下一看,只见一片光华,连那一团黑影俱都投入崖下云层之中。仿佛看见一些五色缤纷的毛羽,那东西想是个什么奇怪大鸟,这般厉害。虽然侥幸没有死在它钢爪之下,只是飞剑业已失去,多年心血付于流水,将来不好去见师父。何况师父本来就疑忌自己,小心谨慎尚不知能否免却危险,如今又将飞剑遗失,岂不准是个死数?越想越痛悔交集。正在无计可施,猛想起餐霞大师近在黄山,何不求她相助,除去怪鸟,夺回飞剑,岂不是好。正要举步回头,忽然又觉不妥:“自己出来好多一会儿,薛、柳二人想必业已醒转,见自己不在洞中,必然跟踪监视。现在师父就疑心自己与餐霞大师暗通声气,如果被薛蟒知道自己往求餐霞大师,岂非弄假成真,倒坐实了自己通敌罪名?”

  想来想去,依旧是没有活路。明知那怪鸟非常厉害,这会儿竟忘了处境的危险,将身靠着崖侧短树,想到伤心之际,不禁流下泪来。正在无计可施,忽听身后有人说话道:“你这娃娃年岁也不小了,太阳都快落西山了,还不回去,在这里哭什么?难为你长这么大个子。”司徒平闻言,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破烂的穷老头。司徒平虽然性情和善,平素最能忍气,在这气恨冤苦忿不欲生的当儿,见这老头子倚老卖老,言语奚落,不由也有些生气。后来一转念,自己将死的人,何必和这种乡下老儿生气?勉强答道:“老人家,你不要挖苦我。这里不是好地方,危险得很。下面有妖怪,招呼吃了你,你快些走吧。”老头答道:“你说什么?这里是雪浪峰紫玲谷,我常是一天来好几次,也没遇见什么妖怪。我不信单你在这里哭了一场,就哭出一个妖怪来?莫不是你看中秦家姊妹,被她们用云雾将谷口封锁,你想将她姊妹哭将出来吧?”司徒平见那老头说话疯疯癫癫,似真似假,猛想起这里虽是黄山支脉,因为非常高险,记得适才追那对白兔时经过那几处险峻之处,若不是会剑术飞行,平常休想飞渡。这老头却说他日常总来几次,莫非无意中遇见一位异人?正在沉思,不禁抬头去看那老头一眼,恰好老头也正注视他。二人目光相对,司徒平才觉出那老者虽然貌不惊人,那一双寒光炯炯的眸子,仍然掩不了他的真相,愈知自己猜想不差。灵机一动,便近前跪了下来,说道:“弟子司徒平,因追一对白兔到此,被远处飞来一只大怪鸟将弟子飞剑抓去,无法回见师父。望乞老前辈大发慈悲,助弟子除了怪鸟,夺回飞剑,感恩不尽!”那老头闻言,好似并未听懂司徒平所求的话,只顾自言自语道:“我早说大家都是年轻人,哪有见了不爱的道理?连我老头子还想念我那死去的黄脸婆子呢。我也是爱多管闲事,又惹你向我麻烦不是?”司徒平见所答非所问,也未听出那老头说些什么,仍是一味苦求。那老头好似被他纠缠不过,顿足说道:“你这娃娃,真呆!它会下去,你不会也跟着下去么?朝我老头子啰唣一阵,我又不能替人家嫁你做老婆,有什么用?”司徒平虽听不懂他后几句话的用意,却听出老头意思是叫他纵下崖去,便答道:“弟子微末道行,全凭飞剑防身。如今飞剑已被崖下怪鸟抢去,下面云雾遮满,看不见底,不知虚实,如何下去?”老头道:“你说那秦家姊妹使的障眼法么?人家不过是怄你玩的,那有什么打紧?只管放大胆跳下去,包你还有好处。”说罢,拖了司徒平往崖边就走。

  司徒平平日忧谗畏讥,老是心中苦闷,无端失去飞剑,更难邀万妙仙姑见谅,又无处可以投奔,已把死生置之度外。将信将疑,随在老头身后走向崖边,往下一看,崖下云层愈厚,用尽目力,也看不出下面一丝影迹。正要说话,只见那老头将手往下面一指,随手发出一道金光,直往云层穿去。金光到处,那云层便开了一个丈许方圆大洞,现出下面景物。司徒平探头定睛往下面一看,原来是一片长条平地,离上面有百十丈高。东面是一泓清水,承着半山崖垂下来瀑布。靠西面尽头处,两边山崖往一处合拢,当中恰似一个人字洞口,石上隐隐现出三个大字,半被藤萝野花遮蔽,只看出一个半边“谷”字。近谷口处疏疏落落地长了许多不知名的花树,丰草绿茵,佳木繁荫,杂花盛开,落红片片。先前那只怪鸟已不知去向,只看见适才所追的那一对白兔,各竖着一双欺霜赛雪的银耳,在一株大树旁边自在安详地啃青草吃,越加显得幽静。司徒平正要问那老头是否一同下去,回顾那老头已不知去向,急忙纵到高处往四面一望,哪里有个人影。再回到崖边一看,那云洞逐渐往小处收拢。知道再待一会儿,又要被密云遮满,无法下去。老头已走,自己又无拨云推雾本领。情知下面不是仙灵窟宅,便是妖物盘踞之所。自己微末道行,怎敢班门弄斧,螳臂当车?要不下去,又不能回去交代。暗怪那老头为德不终。正在盘算之际,那云洞已缩小得只剩二尺方圆,眼看就要遮满,和先前一样。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把心一横,决定死中求活,跳下去相机设法盗回飞剑。不计成败利钝,使用轻身飞跃之法,从百十丈高崖,对准云洞纵将下去。脚才着地,那一对白兔看见司徒平纵身下来,并不惊走,抢着跳跃过来,挨近司徒平脚前,跟家猫见了主人取媚一般,宛不似适才神气。司徒平福至心灵,已觉出这一对白兔必有来历。自己身在虎穴,吉凶难定,不但不敢侮弄捉打,反蹲下地来,用手去抚摸它们的柔毛。那一对白兔一任他抚弄,非常驯善。

  司徒平回望上面云层,又复遮满。知道天色已晚,今晚若不能得回飞剑,决难穿云上去。便对那一对白兔道:“我司徒平蒙二位白仙接引到此。适才那位飞仙回来,是我不知,放出飞剑防身护体,并无敌视之心,被飞仙将我飞剑抓去,回山见不得师尊,性命难保。白仙既住此间,必与飞仙一家,如有灵异,望乞带我去见飞仙,求它将飞剑发还,感恩不尽,异日道成,必报大恩。不知白仙能垂怜援手不?”那白兔各竖双耳,等司徒平说完,便用前爪抓了司徒平衣角一下,双双往谷内便跑。司徒平也顾不得有何凶险,跟在白兔身后。那一对白兔在前,一路走,不时回头来看。司徒平也无心赏玩下面景致,提心吊胆跟着进了谷口时已近黄昏,谷外林花都成了暗红颜色,谁知谷内竟是一片光明。抬头往上面一看,原来谷内层崖四合,恰似一个百丈高的洞府,洞顶上面嵌着十余个明星,都有茶杯大小,清光四照,将洞内景物一览无遗。司徒平越走越深,走到西北角近崖壁处,有一座高大石门半开半闭。无心中觉得手上亮晶晶的有两点蓝光,抬头往上面一看,有两颗相聚不远的明星,发出来的亮光竟是蓝色的,位置也比其余的明星低下好多,那光非常之强,射眼难开。只看见发光之处,黑茸茸一团,看不出是何景象,不似顶上星光照得清晰。再定睛一看,黑暗中隐隐现出像鸾凤一般的长尾,那两点星光也不时闪动,神情竟和刚才所见怪鸟相似。不由吓了一大跳,才揣出那两点蓝光定是怪鸟的一双眼睛无疑,知道到了怪物栖息之所。事已至此,正打算上前施礼,通白一番,忽觉有东西抓他的衣角。低头一看,正是那两个白兔,那意思似要司徒平往石门走去。司徒平已看出那一对白兔是个灵物,见拉他衣服往里走,知道必有原因。反正自己既已豁出去,也就不能再顾前途的危险,见了眼前景物,反动了好奇之心,不由倒胆壮起来。朝那怪鸟栖息之处躬身施了一礼,随着那一对白兔往门内走去。

  才进门内,便觉到处通明,霞光滟滟,照眼生缬。迎面是三大间石室,那白兔领了他往左手一间走进。石壁细白如玉,四角垂着四挂珠球,发出来的光明照得全室净无纤尘。玉床玉几,锦褥绣墩,陈设华丽到了极处。司徒平幼经忧患,早入山林,万妙仙姑虽不似其他剑仙苦修,也未断用尘世衣物,几曾见过像贝阙珠宫一般的境界?不由惊疑交集。那白兔拉了司徒平在一个锦墩上坐下后,其中一个便叫了两声,跳纵出去。司徒平猜那白兔定是去唤本洞主人。身入异地,不知来者是人是怪,心情迷惘,也打不出什么好主意,便把留在室中的白兔抱在身上抚摩。几次想走到外间石室探看,都被那白兔扯住衣角,只得听天由命,静候最后吉凶。

  等了有半盏茶时,忽听有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一个道:“可恨玉儿、雪儿,前天听了白老前辈说的那一番话,它们便记在心里,竟去把人家引来。现在该怎么办呢?”另一个说话较低,听不大清楚。司徒平正在惊疑,先出去的那只白兔已从外面连跳带纵跑了进来。接着眼前一亮,进来两个云裳雾鬓、容华绝代的少女来。年长的一个约有十八九岁,小的才只十六七岁光景,俱都生得秾纤合度,容光照人。司徒平知是本洞主人,不敢怠慢,急忙起立,躬身施礼,说道:“弟子司徒平,乃黄山五云步万妙仙姑门下。今日偶在山崖闲坐,看见两位白仙在草中游戏,肉眼不识浅深,恐被师弟薛蟒看见杀害,想将它们赶走。追到此间,正遇本洞一位飞仙从空中飞来。彼时只见一片乌云遮天盖地,势甚凶猛,弟子保命情急,不合放出飞剑护体,并无为敌之心。想是那位飞仙误会,将弟子飞剑收去。回去见了家师,必受重罚,情急无奈。蒙一位仙人指引,拨开云雾,擅入仙府,意欲恳求那位飞仙赐回飞剑,又蒙两位白仙接引到此。望乞二位仙姑垂怜弟子道力浅薄,从师修炼不易,代向那位飞仙缓颊,将弟子飞剑赐还,感恩不尽!”说罢,便要跪将下去。那年轻的女子听司徒平说话时,不住朝那年长的笑。及至司徒平把话说完,没等他跪下,便上前用手相搀。司徒平猛觉入手柔滑细腻,一股温香直沁心脾,不由心旌摇摇起来。暗道:“不好!”急忙把心神收住,低头不敢仰视。

  那年长的女子说道:“我们姊妹二人,一名秦紫玲,一名秦寒萼,乃宝相夫人之女。先母隐居此地已有一百多年。初生我时,就在这紫玲谷,便将谷名做了我的名字。六年前,先母兵解飞升,留下一只千年神鹫同一对白兔与我们做伴,一面闭门修道。遇有需用之物,不论相隔万里,俱由神鹫去办。愚姊妹性俱好静,又加紫玲谷内风景奇秀,除偶尔山头闲立外,只每年一次骑着神鹫,到东海先母墓上哭拜一番,顺便拜谒先母在世好友、东海三仙中的玄真子,领一些教益回来修炼。一则懒得出门,二则愚姊妹道力浅薄,虽有神鹫相助,终恐引起别人觊觎这座洞府,一年到头俱用云雾将谷上封住。还恐被人识破,在云雾之下又施了一点小法。除非像玄真子和几位老前辈知道根底的人,即使云雾拨开,也无法下来。愚姊妹从不和外人来往,所以无人知道。前日愚姊妹带了两个白兔,正在崖上闲立,偶遇见一位姓白的老前辈。他说愚姊妹世缘未了,并且因为先母当年错入旁门,种的恶因甚多,虽为东海三仙助她兵解,幸免暂时大劫,在她元神炼就的婴儿行将凝固飞升以前,仍要遭遇一次雷劫,把前后千百年苦功,一旦付于流水。他老人家不忍见她改邪归善后又遭此惨报,知道只有道友异日可以相助一臂之力。不过其中尚有一段因果,愚姊妹尚在为难,今早已命神鹫到东海去请示。适才带来一封书信,说玄真子老前辈无暇前来,已用飞剑传书,转请优昙大师到此面谕。愚姊妹原想等优昙大师到来再行定夺,不想被白兔听去,它们恐故主遭厄,背着愚姊妹将道友引来。神鹫自来不有愚姊妹吩咐,从不伤人,只是喜欢恶作剧。它带回书信时,抓来一把飞剑,同时白兔也来报信,已将道友引到此地,才知冒犯了道友。愚姊妹因与道友从未见面,不便上去当面交还飞剑,仍想待优昙大师驾到再作计议。不想道友已跟踪来此。听道友说下谷之时曾蒙一位仙人拨云开洞。我想知道愚姊妹根底的仙人甚少,但不知是哪位仙人有此本领?道友是专为寻剑而来,还是已知先母异日遭劫之事?请道其详。”

  司徒平听那女子吐属从容,声音婉妙。神尼优昙与东海三仙虽未见过,久已闻名,知是正派中最有名的先辈,既肯与二女来往,决非邪魔外道。适才疑惧之念,不由涣然冰释。遂躬身答道:“弟子实是无意误入仙府,并无其他用意。那拨开云洞的一位仙人素昧平生,因是在忙迫忧惊之际,也未及请问姓名。他虽说了几句什么紫玲谷秦家姊妹等语,并未说出详情。弟子愚昧,也不知话中用意,未听清楚。无端惊动二位仙姑,只求恕弟子冒昧之愆,赏还飞剑,于愿足矣。”那年幼的女子名唤寒萼的,闻言抿嘴一笑,悄对她姊姊紫玲道:“原来这个人是个呆子,口口声声向我们要还飞剑。谁还稀罕他那一根顽铁不成?”紫玲怕司徒平听见,微微瞪了她一眼。又对司徒平道:“尊剑我们留它无用,当然奉还。引道友来此的那位仙人既与道友素昧平生,他的相貌可曾留意?”司徒平本是着意矜持,不敢仰视。因为秦寒萼向她姊姊窃窃私语,听不大真,不由抬头望了她二人一眼。正赶上紫玲面带轻嗔,用目对寒萼示意,知是在议论他。再加上紫玲姊妹浅笑轻颦,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朱唇款启,越显得明艳绰约,仪态万方,又是内愧,又是心醉,不禁脸红起来。正在心神把握不住,忽听紫玲发问,心头一震,想起自己处境,把心神一正,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立刻清醒过来,正容答话,应对自如,反不似先前低头忸怩。紫玲姊妹听司徒平说到那穷老头形象,彼此相对一看,低头沉思起来。司徒平适才急于得回飞剑,原未听清那老头说的言语,只把老头形象打扮说出。忽见她姊妹二人玉颊飞红,有点带羞神气,也不知就里。便问道:“弟子多蒙那位仙人指引,才得到此。二位仙姑想必知道他的姓名,可能见告么?”紫玲道:“这位前辈便是嵩山二老中的追云叟。他的妻子凌雪鸿曾同先母二次斗法,后来又成为莫逆之友。他既对道友说了愚姊妹的姓名,难道就未把引道友到此用意明说么?”

  司徒平一听那老头是鼎鼎大名的追云叟,暗恨自己眼力不济,只顾急于寻求飞剑,没有把自己心事对追云叟说出,好不后悔。再将紫玲姊妹与追云叟所说的话前后一对照,好似双方话里有因,究竟都未明说,不敢将追云叟所说的风话说出。只得谨慎答道:“原来那位老前辈便是天下闻名的追云叟。他只不过命弟子跟踪下来寻剑,并未说出他有什么用意。如今天已不早,恐回去晚了,师弟薛蟒又要搬弄是非,请将飞剑发还,容弟子告辞吧。”紫玲闻言,将信将疑,答道:“愚姊妹与道友并无统属,休得如此称呼。本想留道友在此作长谈,一则优昙大师未来,相烦道友异日助先母脱难之事不便冒昧干求;二则道友归意甚坚,难于强留。飞剑在此,并无损伤,谨以奉还。只不过道友在万妙仙姑门下,不但误入旁门,并且心志决难沆瀣一气。如今道友晦气已透华盖,虽然中藏彩光,主于逢凶化吉,难保不遇一次大险。这里有一样儿时游戏之物,名为弥尘幡。此幡颇有神妙,能纳须弥于微尘芥子。一经愚姊妹亲手相赠,得幡的人无论遭遇何等危险,只须将幡取出,也无须掐诀念咒,心念一动,便即回到此间。此番遇合定有前缘,请道友留在身旁,以防不测吧。”说罢,右手往上一抬,袖口内先飞出司徒平失的剑光。司徒平连忙收了。再接过那弥尘幡一看,原来是一个方寸小幡,中间绘着一个人心,隐隐放出五色光华,不时变幻。听紫玲说得那般神妙,知是奇宝,躬身谢道:“司徒平有何德能,蒙二位仙姑不咎冒昧之愆,反以奇宝相赠,真是感恩不尽!适才二位仙姑说太夫人不久要遭雷劫,异日有用司徒平之处,自问道行浅薄,原不敢遽然奉命。既蒙二位仙姑如此恩遇优礼,如有需用,诚恐愚蒙不识玄机,但祈先期赐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紫玲姊妹闻言,喜动颜色,下拜道:“道友如此高义,死生戴德!至于道友自谦道浅,这与异日救援先母无关,只须道友肯援手便能解免。优昙大师不久必至,愚姊妹与大师商量后,再命神鹫到五云步奉请便了。只是以后不免时常相聚,有如一家,须要免去什么仙姑、弟子的称呼才是。在大师未来以前,彼此各用道友称呼如何?”司徒平见紫玲说了两次,非常诚恳,便点头应允,当下向紫玲姊妹起身告辞。寒萼笑对紫玲道:“姊姊叫灵儿送他上去吧,省得他错了门户,又倒跌下来。”紫玲微瞪了寒萼一眼道:“偏你爱多嘴!路又不甚远,灵儿又爱淘气,反代道友惹麻烦。你到后洞去将阵式撤了吧。”寒萼闻言,便与司徒平作别,往后洞走去。

  司徒平随了紫玲出了石室,指着顶上明星,问是什么妙法,能用这十数颗明星照得合洞光明如昼。紫玲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法力。这是先母当初在旁门中修道时,性喜华美,在深山大泽中采来巨蟒大蚌腹内藏的明珠,经多年修炼而成。自从先母归正成道,一则顾念先母手泽,二则紫玲谷内不透天光,乐得借此点缀光明,一向也未曾将它撤去。”司徒平再望神鹫栖伏之处,只剩干干净净一片突出的岩石,已不知去向。计算天时不早,谷内奇景甚多,恐耽延了时刻,不及一一细问,便随着紫玲出了紫玲谷口。外面虽没有明星照耀,仍还是起初夕阳衔山时的景致。问起紫玲,才知是此间的一种灵草,名银河草,黑夜生光的缘故。正当谈笑之际,忽听隐隐轰雷之声。抬头往上一看,白云如奔马一般四散开去,正当中现出一个丈许方圆的大洞,星月的光辉直透下来。紫玲道:“舍妹已撤去小术,拨开云雾,待我陪引道友上去吧。”说罢,翠袖轻扬,转瞬间,还未容司徒平驾剑冲霄,耳旁一阵风生,业已随了紫玲双双飞身上崖。寒萼已在上面含笑等候。这时空山寂寂,星月争辉。司徒平在这清光如昼之下,面对着两个神通广大、绝代娉婷的天上仙人,软语叮咛,珍重惜别,不知为何竟会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又同二女谈了几句钦佩的话,猛想起出来时晏,薛蟒必要多疑,忽然心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敢再为留恋,辞别二女,驾起剑光,便往五云步飞回。离洞不远,收了剑光落下地来,低头沉思,见了薛蟒问起自己踪迹,如何应付?正在一步懒似一步往洞前走去,忽地对面跑来一人说道:“师兄你到哪里去了?害我们找得你好苦!”司徒平一看来人,正是三眼红蜺薛蟒,心中微微一震,含笑答道:“我因一人在洞前闲坐了一会儿,忽见有两只白兔,长得又肥又大,因你夫妻远来,想捉来给你夫妻接风下酒,追了几个峰头,也未捉到。并没到别处去。”话言未了,薛蟒冷笑道:“你哄谁呢?凭你的本领,连两只兔子都捉不到手,还追了几个峰头?你不是向来不愿我杀生么?今天又会有这样好心,捉两个兔子与我夫妻下酒?我夫妻进洞出来时,天还不过酉初,现在都什么时候啦?我劝你在真人面前,少说瞎话吧。”

  第七十八回 萋斐相加 冤遭毒打 彩云飞去 喜缔仙姻

  司徒平平素正直,不善强辩。他虽瞒过紫玲谷得见二女一段未说,追赶白兔一切也是实言,但因情实话虚,又不会措辞,被薛蟒问了个张口结舌。只得正色答道:“愚兄一生不会说假话,师父不在洞府,我随便往洞外闲游,难道还有什么弊病么?”薛蟒冷笑道:“我管你呢,你爱走哪里走哪里。你不是在餐霞老尼那里学会了峨眉剑法么?你本事大,师父多,谁还管得了?我不过因为有人在洞中等你回来谈天,好意同了燕娘满山去寻你回来,偏会寻不见。后来想起你也许趁师父不在家,又到餐霞老尼那里去讨教。明知人家和我们师徒不对,但因来人要等你回来说几句话就要走,无可奈何,只得到文笔峰去打听。不知你是真未去,也不知是不见我,人未寻着,反被周轻云那个贼丫头排揎了我一顿,只得忍气吞声回来。正要进洞去对那等你的人说,你倒知机,竟得信赶回来了。”司徒平听薛蟒话中隐含讥刺,又气又急。又听薛蟒说洞内还有人等他说话,暗想:“自己虽在万妙仙姑门下,并无本门朋友。正派中虽有几个知好,因恐师父多疑,从未来往。”怎么想,也想不出那人是谁。只得强忍怒气,对薛蟒道:“师弟休要多心,以为我到餐霞大师那里讨教,适才所说的话并无虚言。只顾你和我开玩笑不要紧,若被师父回来知道,当了真,愚兄吃罪不起。再者,我除贤弟同师父外,并未交过朋友。你说现在洞府内有人等我,以下知是什么来历?何妨告知愚兄,也好做一准备。”薛蟒狞笑道:“你问洞中等你的人么?那是你的多年老友,他正等着你呢。快随我去一见,自会明白,你问我作甚?”说罢,回身就走。司徒平已看出薛蟒错疑了他,有些不怀好意。估量他和柳燕娘二人自己还能对付,就是他们接了师父飞剑传书,也不过奉命监视,师父不在家,暂时怕他何来?且到洞中看看来人是谁,再作计较。当下也不再和薛蟒多言,跟在他后面往洞内走去。

  才一进洞,便听薛蟒在前大声道:“禀恩师,反叛司徒平带到!”一言未了,司徒平已看见里面石室当中,万妙仙姑满脸怒容坐在那里。司徒平听薛蟒进门那般说法,大是不妙,吓得心惊胆战,上前跪下说道:“弟子司徒平不知师父驾到,擅离洞府,罪该万死!”说罢,叩头不止。万妙仙姑冷笑道:“司徒平,你这业障!为师哪样错待了你,竟敢背师通敌?今日马脚露出,你还有何话讲?”司徒平叩头叫屈道:“弟子因在坡前小立,无心追赶白兔为戏,虽然擅离洞府,并未他去。背师通敌之言,实在屈杀弟子。”万妙仙姑还未答言,薛蟒在旁凑上前,密禀了几句。万妙仙姑勃然大怒道:“你还说没有背师通敌,你以为为师远去云南,必定耽误多时才回,便去和敌人私通消息。薛蟒亲见你从文笔峰回来,还敢用谎言搪塞?你若真是追赶白兔,为何薛蟒寻了你几个时辰并未寻着?快快招出真情,免遭重戮!”司徒平见万妙仙姑信了薛蟒谗言,冤苦气忿到了极处。知道师父厉害,若不设法证明虚实,性命难保。便又叩头哭诉道:“弟子一向忧谗畏讥,天胆也不敢和外人来往。如果师父不信,尽可用卦象查看弟子自师父走后,可曾到文笔峰去过?如尽信师弟一面之词,弟子死在九泉也难瞑目。”万妙仙姑冷笑一声,便命薛蟒将先天卦交取来。排开卦象一看,司徒平虽然未到餐霞大师那里,可是红鸾星动,其中生出一种新结合,于自己将来大为不利。便怒目对司徒平道:“大胆业障,还敢强辩!你虽未到文笔峰勾结敌人,卦象上明明显出有阴人和你一党,与我为难。好好命你说出实话,谅你不肯。”说罢,长袖往上一提,飞出一根彩索,将司徒平捆个结实。命薛蟒将司徒平倒吊起来,用蛟筋鞭痛打。

  司徒平知道万妙仙姑秉性,又加薛蟒在旁播弄,此时已动了无明真气,就是将遇秦氏二女真情说出,也不会见信。何况秦氏二女行时,既嘱自己不要泄露她们的来历住址,想必也有点畏惧万妙仙姑的厉害。自己反正脱不了一死,何苦又去连累别人?想到这里,把心一横,一任薛蟒毒打,只是一味叫屈,不发一言。那蛟筋鞭非常厉害,司徒平如何经受得起,不消几十下,已打了个皮肉绽飞。司徒平身子悬空,倒吊在那里,被薛蟒打得东西乱摆,痛彻心肺。万妙仙姑见司徒平一味倔强叫屈,不肯说出实话,越发怒上加怒,便命薛蟒活活将他打死。薛蟒巴不得去了这个眼中之钉,听了万妙仙姑吩咐,便没头没脸地朝司徒平致命之处打去。司徒平已疼得昏昏沉沉,一息奄奄,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忽然薛蟒一鞭梢扫在司徒平身带的弥尘幡上。司徒平起初以为万妙仙姑到西藏去,至早也得过端阳,万没料到半途折回。乍一见面,平时积威之下,本就吓昏,再加被薛蟒告发了一套谗言,又冤苦,又忿恨,气糊涂了,只顾叫屈申辩,竟把秦氏二女所赠的弥尘幡忘却。这时在疼痛迷惘之中,被薛蟒一鞭打在幡上,猛觉胸前一阵震动,才想起秦氏二女赠宝时所说的那一番话。刚被捆时,满拼必死;一经发现生机,便起了死中求活之想。怎奈手脚四马攒蹄倒吊在那里,无法取出应用。就在这凝思的当儿,又被薛蟒风狂雨骤打了好几十下。若非司徒平近年道力精进,就这一顿打,怕不筋断骨折,死于非命。司徒平疼得力竭声嘶,好容易才迸出:“师父息怒,弟子知罪,愿将真情说出,请师父停打,放下来缓一缓气吧!”才一说完,头上又中了一鞭,痛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