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琼细听那道姑说话,不似带有恶意,有好些与石上之言相合,猜知来人定是一个剑仙。她说那剑原是她的,想必不假。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跪在地下,口称:“仙师,弟子实是无意中得到此剑,并无人指引。”便把前事细说了一遍。然后请问那道姑的姓名,并求收归门下,伏在地下不住地叩头。那道姑笑道:“外子是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我是他妻子荀兰因。你此次险些被人利用,归入异派。总算你赋禀福泽甚厚,才能化险为夷,因祸得福。收你归我夫妇门下,原也不难,不过你还不曾学会剑术,虽得此剑,不能与它合一,一旦遇见异派中高人,难免不被他夺了去。我意欲先传你口诀,你仍回到峨眉,按我所传,每日把剑修炼,二三年后,必有进境,我再引你去见外子。你意如何?”英琼闻言大喜,当下拜了师父,站起身来,那猩猩也在旁边随着跪叩。妙一夫人荀兰因笑道:“它虽是个兽类,居然如此通灵,以后你山中修道,倒可少却许多劳苦与寂寞了。”

  英琼又说:“弟子曾蒙白眉和尚赠了一只神雕,名唤佛奴,骑着它可以飞行空中。还有一个世姊,名唤周轻云,在黄山餐霞大师处学剑。请问师父住在哪座名山?这三年期中,可不可以骑着那雕前去参见?”妙一夫人笑道:“‘吾道之兴,三英二云。’长眉真人这句预言,果然应验。就拿你说,小小年纪,就会遇见这样多的仙缘凑合。那白眉和尚辈分比我还长,性情非常特别,居然也把他座下神雕借你做伴,真是难得。我住在九华山锁云洞。你还有一个师姊名唤灵云,一个师兄名唤金蝉,俱是我的子女。你如真想见我,须待一年之后,至少须能持此剑随意使用,能发能收才行。”英琼闻言,喜道:“弟子不知怎的,现在就能发能收了。”妙夫人道:“你哪知此剑妙用?得剑的人,如能按照本派嫡传剑诀,勤修苦练,不出三年,便能与它合而为一,能大能小,能隐能现,无不随心所欲。你所说那能发能收者,不过因剑囊在你身旁,剑又由你主动发出,故能杀人之后,仍旧飞回,这并不算什么。你如不信,只管将你的剑朝我飞来,看看可能伤我?”

  英琼虽然年轻,心性异常灵敏,这次同妙一夫人相见,凭空从心眼中起了一种极至诚的敬意,完全不似和赤城子见面时那般这也不信,那也不信。又恐宝剑厉害,万一失手,将妙一夫人误伤,岂不耽误了自己学剑之路?欲待不遵,又恐妙一夫人怪她违命。把两眼望着妙一夫人,竟不知如何答复才好。妙一夫人见她为难神气,愈发爱她天性纯厚。笑对她道:“你不必如此为难。我既叫你将剑飞来,自然有收剑的本领,你何须替我担心呢?”英琼闻言无奈,只得遵命答道:“师父之命,弟子不敢不遵,容弟子跑远一点地方飞来吧。”妙一夫人知她用意,含笑点了点头。英琼连日使用过几次紫郢剑,知道它的厉害,一经脱手,便有十余丈紫光疾若闪电飞出,恐怕夫人不易防备,才请求到远处去放,心中也未始不想借此看一看自己师父的本领。当下道一声:“弟子冒犯了。”将身回转,只一两纵,已退出去数十丈远近。又喊了一声:“师父留神,剑来了!”锵锒一声,宝剑出匣。心中默祝道:“紫郢紫郢,我这是跟我师父试着玩的,你千万不可伤她呵!”祝罢,将剑朝着夫人身旁掷去。那道紫光才一出手,只见从妙一夫人身边发出一道十余丈长的金光,迎了上去,与那道紫光绞成一团。这时大已黄昏,一金一紫,两道光华在空中夭矫飞舞,照得满树林俱是金紫光色乱闪。英琼见妙一夫人果然剑术高妙,欢喜得蹦了起来。正在高兴头上,忽然面前一闪,妙一夫人已在她身旁站定,说道:“这口紫郢剑,果然不比寻常,如非我修炼多年,真难应付呢。待我收来你看。”说罢,将手向那两道剑光一指。这两道光华越发上下飞腾,纠结在一起,宛似两条蛟龙在空中恶斗一般。英琼正看得目定口呆之际,忽然妙一夫人将手又向空中一指,喊一声:“分!”那两道光华便自分开。接着将手一招,金光倏地飞回身旁不见。那紫光竟停在空中,也不飞回,也不他去,好似被什么东西牵住,独个儿在空中旋转不定。英琼连喊几次“紫郢回来”,竟自无效。妙一夫人也觉奇怪,知有能人在旁,不敢怠慢,大喝一声道:“紫郢速来!”接着用手朝空中用力一招,那道紫光才慢腾腾飞向妙一夫人手上落下。妙一夫人随即递与英琼,叫她急速归鞘。然后朝那对面树林中说道:“哪位道友在此,何妨请出一谈?”言还未了,英琼眼看面前一晃,站定一个矮老头儿,笑对妙一夫人说道:“果然你们家的宝剑与众不同,竟让我栽了一个小跟头儿。”妙一夫人见了来人,连忙招呼道:“原来是朱道友。怎么如此清闲,来到此地?”一面又叫英琼上前拜见道:“这位是你朱师伯,单讳一个梅字,有名的嵩山二老之一。”又对矮叟朱梅道:“这是我新收弟子李英琼。你看天资可好?”

  朱梅笑道:“我在成都破慈云寺,见天下许多好资质,都归入你们门下。我虽然也收了两个徒弟,却是一个都比你们不上,有些气不服。等到十五那天晚上破了慈云寺,除掉了许多异派的妖孽,回到青城山金鞭崖,住了些日。你知道我是闲不惯的,又因为你的女公子和你前世的令郎,以及贵派门下子弟,好些人都奉了齐真人之命,前往云贵一带,各有事做。我很爱惜贵派门下这些小弟兄,这路上邪魔异派甚多,打算暗中前去保护,顺便遇到机缘,也收一两个资质好的门徒。走到云南昆明,遇见苦行头陀的得意弟子笑和尚,他说正打算往回走,去与齐灵云姊弟会合,结伴同行。我见那孩子非常机灵,用不着我帮忙。我在那里游玩了几日,也往回走,路过飞熊岭,看见下面山脚下有一道人高声呼唤。下去看时,原来是昆仑派的剑仙赤城子,一条左臂业已斩断,身上还受了几处重伤,飞剑业已失去,神情非常狼狈。问起根由,他满脸羞惭地对我说了一遍。

  “原来有一次阴素棠路过峨眉,看见一个小女孩在那里舞剑,天资根基都非常之厚,本想将她带回山去,收归门下。正要上前说话,忽见一只大雕飞来,认得是白眉老祖座前的神雕佛奴。阴素棠见那神雕能与那女孩做伴,那女孩必与白眉老祖渊源很深。那雕又向来不讲情面,厉害非常,幸喜不曾被它看见,连忙隐身退去。知道白眉老祖一向不曾收过女弟子,只猜不透那雕如何会那样驯服地受这小女孩调弄。她自脱离昆仑派后,原想独创一派。这些年来,老想寻得到一个根基深厚的门人,来光大门户。如今遇见这般出类拔萃的人才,怎肯放过。回山以后,越想越觉难舍。知道赤城子昔日曾随半边老尼到白眉老祖那里听过经,神雕佛奴与他曾有数面之缘。若派赤城子前往,即使那小女孩弄不回来,至少限度也决不会伤他。特地着人将赤城子请去,请他代劳一行。赤城子当年曾受过阴素棠许多好处,当然义不容辞。也是缘分凑巧,他赶到峨眉,正好神雕他去,不消三言两语,便把那小女孩带走。正当御剑飞行,偏偏遇见他誓不两立的对头华山烈火秃驴,知道难以回避。急忙按住剑光下去,先将女孩藏好,以免万一不幸,玉石俱焚。谁想下去一看,那个所在正是莽苍山,只有一座破庙,他便带那女孩往庙中走去。当时发现那庙中妖气甚重,后殿上停了四具棺木,知是已成形的僵尸。欲待另觅善地,已来不及。只得将那女孩带到钟鼓楼上面,匆匆嘱咐了几句话,忙驾剑光升起空中,便遇见烈火秃驴同西藏毒龙尊者的师弟史南溪追来。即使一个烈火祖师已够他对付,何况又加上一个穷凶极恶的史南溪,才一交手,便被人家将他的剑光绞断。幸喜他从阴素棠那里学会了五鬼隐形遁,急忙驾遁逃走,一只左臂已被烈火祖师斩断,身上还中了史南溪追魂五毒砂,伤势很重,驾不得遁,便在那山脚下躺着挣命等救星,已有一二十天光景。我给他几粒丹药吃,止住了痛。他说再静养二三日,借我丹药之力,便可复原,借遁回去,设法报仇。他又说那小女孩名叫李英琼,在莽苍山破庙之中。这许多天的工夫,不知走了没走,吉凶如何。她小小年纪,在那深山凶寺之中,十分危险。他自己已是不能前去看望,托我无论如何代他前去寻觅一个下落。如果她还没有遇见什么凶险,他知道我不大看得起阴素棠,只托我给那小女孩在那庙的周围百里之内,另觅一个安身之所,给她几粒丹药充饥,十天之内,自有人前去接引。另外对我说了不少感激道谢的话。

  “我本不愿代他人办事,一来因为他在难中;二来听他说那小女孩的禀赋几乎是空前绝后,有些不信,想去看看;三来这女孩小小年纪,在那荒山凶寺之中,呆上这许多日子,吉凶难定,动了我恻隐之心。我也懒得和赤城子细说,又留了几粒丹药。赶到莽苍山一看,庙中钟楼倒坍,四具僵尸已然被人除去,只剩一堆白骨骷髅。无意中在一面鼓架旁边,发现长眉真人的符箓,猛想起真人飞升时节,曾将两口炼魔的雌雄飞剑埋藏在两处无人迹的深山之中,莫非此剑已被人得去?遍寻那小女孩不见,估量她无此本领。后来跟踪寻找,忽然看见两具大山魈的尸体旁边围着许多大马熊,在那里啃咬踢抓。我疑心那小女孩被那些马熊咬伤,心中大怒,打算用飞剑将它们一齐杀死。”

  英琼正听得出神,听到这里,忽然失声说道:“哎呀!这些好马熊没有命了!”朱梅笑对她道:“你不要忙,听我说,我哪有这般莽撞呢?”又接着说道:“我当时原是无意中发现,距离那些马熊聚集的地方很近。它们见了生人,既不扑咬发威,也不畏避。我故意上前抚弄它们颈毛,它们一个个非常驯良。又看见一群最凶猛的猩猿,也是如此。我后来代那小女孩袖占一课,竟是先忧后喜,卦象大吉。我按卦象中那女孩走的方向,一路跟踪来到此地,忽然一声雷震,知道同道之人在此。将身隐在林中偷看,才看出夫人与令徒正在比剑。想不到长眉真人的紫郢剑今又二次出世,想是异派中杀劫又将要兴了。令徒小小年纪,这样好的根基禀赋,将来光大贵派门户,是一定的了。”妙一夫人笑道:“根基虽厚,还在她自己修炼,前途哪能预料呢?此地妖人已死,不知他巢穴以内什么光景,有无余党。现在天已入夜,你我索性斩草除根。道友以为如何?”矮叟朱梅笑道:“我是无可无不可的。”说罢,三人带着一个猩猿,迈步前行。走到坡旁,妙一夫人便从身上取出一个粉色小瓶,倒出一些粉红色的药面,弹在那妖人尸首上面,由它自行消化。不提。

  三人又往前走了半里多路,才看见迎面一个大石峰,峭壁下面有一个大洞,知是妖人巢穴。这时已届黑夜,矮叟朱梅与妙一夫人的目力自然不消说得,就连英琼这些日在山中行走,多吃灵药异草,目力也远胜从前,虽在黑夜,也能辨析毫芒。当下三人一猿,一齐进洞。走进去才数丈远近,当前又是一座石屏风。转过石屏,便是一个广大石室。室当中有一个两人合抱的大油缸,里面有七个火头,照得合洞通明,如同白昼。英琼往壁上一看,“呀”的一声,羞得满面通红。妙一夫人早看见石壁上面张贴着许多春画,尽是些赤身男女在那里交合。知是妖人采补之所,将手一指,一道金光闪过处,英琼再看壁上的春画,已全体粉碎,化成零纸,散落地面。那猩猿生来淘气,看见油缸旁立着一个钟架,上面还有一个钟槌,便取在手中,朝那钟上击去。一声钟响过处,室旁一个方丈的孔洞中,跳出十来个青年男女,一个个赤身裸体,相偎相抱地跳舞出来。英琼疑是妖法,刚待拔剑上前,妙一夫人朝那跳舞出来的那一群赤身男女脸上一看,忙唤英琼住手。那十几个赤身男女,竟好似不知有生人在旁,若无其事,如醉如痴地跳舞盘旋了一阵,成双作对地跳到石床上面,正要交合。妙一夫人忽然大喝一声,运用一口五行真气,朝那些赤身男女喷去。那些赤身男女原本是好人家子女,被妖人拐上山来,受了妖法邪术所迷,神志已昏,每日只知淫乐,供人采补,至死方休。被这一声当头大喝,立刻破了妖法,一个个都如大梦初觉。有的正在相勾相抱,还未如是如是,倏地明白过来,看看自己,看看别人,俱都赤条条一丝不挂,谁也不认识谁,在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中,无端竟会凑合在一起。略微呆得一呆,起初怀疑是在做梦,不约而同地各把粉嫩光致赛雪欺霜的玉肌轻轻掐了一掐,依然知道痛痒,才知不是做梦。这些男女大都聪明俊秀,多数发觉自家身体上起了一种变化,羞恶之心与惊骇之心,一齐从本来的良心上发现,不禁悲从中来,惊慌失措,各人去寻自己的衣服穿。叵耐他们来时,被妖术所迷,失了知觉,衣服早被妖人剥去藏好,哪里寻得着。只急得这一班男女一个个蹲在地下,将双手掩住下部,放声大哭。

  妙一夫人看见他们这般惨状,好生不忍,忙对他们说道:“你等想是好人家子女,被这洞中妖道用邪法拐上山来,供他采取真阴真阳。平时因受他邪术所迷,已是人事不知,如不是我等来此相救,尔等不久均遭惨死。现在妖人已被我等飞剑所诛。事已至此,你等啼哭无益,可暂在这里等候,待我三人到里面去搜寻你们穿的衣履,然后设法送你等下山便了。”众人起初在忙乱羞惧中,又在清醒之初,不曾留意到妙一夫人身上。及至妙一夫人把话说完,才知自己等俱是受了妖人暗算,拐上山来,中了邪法,失去知觉,供人淫乐,如不是来的人搭救,不久就要死于非命。又听说妖人已被来人用飞剑所斩,估量来人定是神仙菩萨,一齐膝行过来,不住地叩头。苦求搭救。妙一夫人只得用好言安慰。英琼看不惯这些赤身男女的狼狈样儿,便把头偏在一旁。那矮叟朱梅同那个猩猩,在众人忙乱的当儿,竟不知去向。妙一夫人正在盘问众人根底,忽见朱梅在前,猩猩在后,捧着一大抱男女衣服鞋袜,从后洞走了出来。那猩猩走到众人跟前,将衣服鞋袜放下。这一干男女俱是生来娇生惯养,几曾见过这么大的猩猩,又都吓得狂叫起来。那猩猩颇通灵性,知道这些人最怕心善面恶的东西,将衣履放下,急忙纵开。妙一夫人又向众人解释一回,众人才明白这大猩猩是家养的。见了衣履,各人抢上前来,分别认穿。

  那衣履不下百十套,众人穿着完毕,还剩下一大堆。妙一夫人便问朱梅道:“朱道友,这剩的衣服如此之多,想是那些衣主人已被妖道折磨而死。道友适才进洞,可曾发现什么异样东西?”朱梅笑道:“我见道友有心肠去救这些垂死枯骨,觉着没有什么意味,我便带着这猩猩走到后洞,查看妖道可曾留下什么后患。居然被我寻着一样东西,道友请看。”妙一夫人接过朱梅手中之物一看,原来是一个麻布小幡,上面满布血迹,画着许多符箓,大吃一惊道:“这是混元幡,邪教中是厉害的妖法。看这上面的血迹,不知有多少冤魂屈魄附在上面。幸而我们不曾大意,如果不进洞来,被别的妖人得了去,那还了得!此物留它害人,破它非苦行大师不可。待我带到东海,交苦行大师消灭吧。”朱梅点了点头,说道:“道友之言不差,要将此幡毁去,果然非苦行头陀不可。否则你我如用真火将它焚化,这幡上的千百冤魂何辜?这妖道也真是万恶!适才在后洞中还看见十来个奄奄垂毙的女子,我看她等俱已真阴尽丧,魂魄已游墟墓,救她们苟延残喘反倒受罪。不忍看她们那种挣命神气,被我每人点了一下,叫她们毫无痛苦地死去了。”

  第五十一回 大发鸿慈 为难女顽童作伐 小完夙愿 偕仙禽异兽同归

  妙一夫人望着眼前站的这一班男女,一个个眉目清秀,泪脸含娇。虽然都还是丰采翩翩,花枝招展的男女,可是大半真元已亏,叫他们回了家,也不过是使他们骨肉家人团聚上三年五载,终归痨病而死罢了。当下一点人数,连男带女竟有二十四个。便朝他们说道:“如今妖人已死,你等大仇已有人代报。一到天明,便由我等送你们下山。但是你们家乡俱不在一处,人数又多,我等只能有两人护送,不敷分配,这般长途跋涉,如何行走?万一路上再出差错,如何是好?我想尔等虽被妖法所迷,一半也是前缘,莫若尔等就在此地分别自行择配,成为夫妇。既省得回家以后难于婚嫁,又可结伴同行,省却许多麻烦。那近的便在下山以后,各自问路回家;那远的就由我同这位朱道友,分别送还各人故乡。你等以为如何?”这一班青年男女听了,俱都面面相觑,彼此各用目光对视。妙一夫人知道他们默认,不好意思明说。便又对他们说道:“你等既然愿意,先前原是在昏乱之中,谁也不认得谁,如今才等于初次见面,要叫你们自行选择,还是有些不便。莫如女的退到旁的石室之中,男的就在此地,由我指定一男将这钟敲一下,便出来一个女的,他两人就算是一双夫妇,彼此互相一见面,将姓名家乡说出。然后再唤别人继续照办,以免出差。何如?”

  说罢,那些女人果然都腼腼腆腆地退到适才出来的石室之中去了。只有一个女子哭得像泪人一般,跪在地下不动。英琼见那女子才十五六岁,生得非常美貌,哭得甚是可怜,便上前安慰她道:“我师父唤你进去,再出来嫁人呢,你哭什么?天一亮,就可下山回家,同父母见面了,不要哭吧。”那女子见英琼来安慰她,抬头望了英琼一眼,越加伤心痛哭起来。妙一夫人先时对这一干男女虽然发了恻隐之心,因要在天亮前把诸事预备妥当,知道他们俱受过妖人采补,不甚注意。及至见末后这一个女子哀哀跪哭,不肯进去,才留神往她脸上一看,不禁点了点头。这时朱梅不耐烦听这些男女哭声惨状,早又带了猩猩二次往后面石室中去了。英琼见那女子劝说无效,还是不住口地哭,正待不由分说将她抱往里面,妙一夫人忙道:“英琼不必勉强于她,且由她在此,待我将这些人发落了再说。”英琼闻言,连忙应声,垂手侍立。那女也止住哭声。妙一夫人先在众人脸上望了一望,再唤英琼击钟。英琼领命,便将钟敲了一下。这些女子在这颠沛流离的时候,还是没有忘了害羞,谁也不肯抢先出来。妙一夫人连催两次,无人走出。恼得英琼兴起,走到她们房门口,只见那些女子正在推推躲躲,哭笑不得,被英琼随手一拉,牵小羊似的牵了一个出来。妙一夫人便看来人受害深浅,在众少男中选出一个。这一双男女知道事已至此,便都跪下,互说了家乡姓名,叩谢妙一夫人救命成全之恩,起来侍立一旁。英琼又将钟击了一下,那些女子还是不肯出来,还是英琼去拉出来,如法炮制。直到三五对过去,大家才免了做作,应着钟声而出。

  这里头的男女各居半数,只配了十一对,除起初那个跪哭的女子外,还有一个男子无有配偶。那女子起初看众人在妙一夫人指挥下成双配对,看得呆了。及至见众人配成夫妻,室中还剩一个男的,恐怕不免落到自己头上,急忙从地上挣扎起来,跑向妙一夫人身前跪下,哭诉道:“难女裘芷仙,原是川中书香后裔。前随兄嫂往亲戚家中拜寿,行至中途,被一阵狂风刮到此地。当时看见一个相貌凶恶的妖道,要行非礼。难女不肯受污,一头在石壁上撞去,欲待寻一自尽。被那妖道用手一指,难女竟自失了知觉。有时苏醒,也不过是一弹指间的工夫,求死不得。今日幸蒙大仙搭救,醒来才知妖道已伏天诛。本应该遵从大仙之命,择配还乡,无奈弟子早年已由父母做主许了婆家。难女已然失身,何颜回见乡里兄嫂?除掉在此间寻死外,别无办法。不过难女兄嫂素来钟爱,难女死后,意欲恳求大仙将难女尸骨埋葬,以免葬身虎狼之口。再求大仙派人与兄嫂送一口信,说明遭难经过,以免兄嫂朝夕悬念。今生不报大仙大恩,还当期诸来世。”说时泪珠盈盈,十分令人哀怜,感动得旁观那些男女,也都偷偷饮泪吞声不止。妙一夫人适才细看裘芷仙,已知她非凡品。又见剩下那个男的,虽然面目秀美,却是受害已深,看他相貌又不似有根底人家子弟,不配做芷仙的配偶。再听芷仙哭诉一番,料知她的被污,完全中了妖法,无力抵抗,并且看出她的为人贞烈,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正要开言说话,那裘芷仙已把话说完,又叩了十几个头,站起身来,一头往石壁上猛撞过去。英琼身法何等敏捷,见她楚楚可怜,早动了怜悯之心,哪容见死不救!身子一纵,抢上前去,将她抱了回来。妙一夫人便道:“你身子受污,原是中了妖法,不能求死。你既不愿择配,也无须乎寻死。我看你真阴虽亏,根基还厚。你既回不得家,待我想一善法,将你送往我一个道友那里,随她修行。你可愿意?”裘芷仙一听此言,喜出望外,急忙跪下谢恩,叩头不止。夫人便道:“英琼,搀她起来,等我打好主意再说。”这一干男女都对她羡慕不置。

  那剩下的男子名唤唐西,乃是一个破落户子弟,学得一手好弹唱,被妖道掠上山来,他偏能承欢取媚。那妖道平时选他做众人中一个领袖,只他一人并不用妖法迷禁,反传了许多妖法与他。裘芷仙被妖道抢来才三日,就被他看在眼里。怎奈芷仙身有仙骨,被妖道看中,预先嘱咐,淫乐跳舞时节,不准他染指。他虽然心中胡思乱想,好在美貌男女甚多,倒也不在心上。今日闻得钟声,引众跳舞而出,忽听妖道被妙一夫人等所杀,大吃一惊。他为人机警,知道如要逃走,定然难保性命,莫如假装与众人一样痴呆,相机行事。后来他见众人都有了配偶,只剩下芷仙一人,知道要轮到他的身上,暗中好生庆幸,心想:“这可活该我来受用。”及至芷仙痛哭,妙一夫人答应带了她走,自己空喜欢一场,还是变成一个光棍,暗恨夫人不替他做主。他本会几样障眼法,便安下不良之心,想抽空子抢了就走。

  偏偏妙一夫人也是一时大意,看见唐西满身邪气,以为他受毒较深,还不知他已学会邪术,只嫌他眉目流动,知非端人,不大答理他。将众人家乡问明之后,便把人分成两起,准备到了天明,与朱梅分别将他们送回故乡。见朱梅不在室中,正要唤英琼入内相请,朱梅已带了猩猩,二次由后洞走来。猩猩手上又包了一大堆食用之物,搁在石床上面。朱梅对妙一夫人道:“恭喜道友!今天升作月下老人了。只是这多半夜工夫,不怕把这痴男怨女肚子饿瘦么?适才我又到后洞中去,又发现一个密室,里面还藏有许多食物丹药。道友请看。”妙一夫人闻言,才想起英琼、猩猩俱未进食,便唤大众进前随便取食。这些被难男女,平时饮食起居全系受妖法指挥,一旦醒来,又熬了半夜,俱都有些腹中饥饿,听了夫人吩咐,便都上前取食。

  英琼见那些食物大半是川中出产的糖食饼饵之类,多日未曾吃过,颇觉好吃,只是有些口干。猛想起自己包裹内还有许多好吃的鲜果同黄精、松子,何不取将出来孝敬师父师伯?想到这里,忙将包裹打开,把莽苍山得来的那些异果取出献上。矮叟朱梅一眼看见那数十枚朱果,大为惊异,便问妙一夫人:“这不就是朱果么?我学道这么多年,全未见过,只从先师口中听说过此果形状。爱徒从何处得来这许多,岂非异数?”英琼起初对妙一夫人说斩木魃经过,因不知朱果名称,只说是因叫猩猩领自己去寻红色果子,才得斩了一个怪物。妙一夫人也未想到英琼会将天地间灵物得来许多。及至见英琼取出,也觉稀奇,便叫英琼说斩木魃经过。英琼遵嘱说了一遍。朱梅道:“这就无怪乎你仙缘遇合之巧了。此果名为朱果,食之可以长生益气,轻身明目。生于深山无人迹的石头上面,树身隐于石缝之中,不到开花结果时决不出现。所以深山采药修道的高人隐士,千百年难得遇见。加之天生异宝,必有异物怪兽在旁保护。别人求一而不可得,你竟无意中得到如此之多。你带来的这个猩猩,虽然是个兽类,颇有仙气,想必也是得吃此果的缘故了。”英琼又把同吃何首乌的事说了一遍。妙一夫人与矮叟朱梅俱惊英琼遇合之奇不置。

  英琼起初拿出来时,原想孝敬师父、师伯之后,分给这些被难男女。及至听完妙一夫人与朱梅之言,才知此果有许多妙用,不禁心中狂喜,又有些舍不得起来。忙取了十枚献与朱梅,把余下三十多枚献与妙一夫人。夫人笑道:“此果虽佳,我还用它不着,我吃两个尝尝新吧。”说罢,随手拈了几个吃了。朱梅也不客气,吃了两个,把其余的揣在身旁,说道:“此果我尚有用它的地方,既然令徒厚意,我就愧领了。不过我这个穷老头子,收下小辈的东西,无以为报,岂不羞煞?”说罢,从身上取出一个两寸长,类似一只冰钻,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东西,递与英琼道:“这件东西是我近日在青城山金鞭崖下掘土得来,发现之时,宝气上冲霄汉。等我取到手中,见上面篆文刻着‘朱雀’两个字。放在黑暗之中,常有五彩霞光。无论什么坚硬的金石,应手立碎。知是一个宝贝,只是不知道它的用法。但知妙一真人与玄真子能识此物,本打算去问他个明白。如今你既归妙一真人门下,我索性就送与你,等你见过真人再问用法吧。”英琼闻言,拿眼望着妙一夫人,还不敢伸手去接。妙一夫人叫英琼跪下领谢。英琼连忙跪下,谢了朱梅,接过那只冰钻。她自从被赤城子带出,虽然辛苦颠沛了好多日子,既得了许多异果奇珍,又得拜了剑侠中领袖为师,可算此行不虚,真是兴高采烈,心头说不出来地喜欢。妙一夫人叫英琼把剩下的朱果包好。英琼再三请夫人多吃几个,妙一夫人见英琼满脸天真至诚,不忍拂她的意,便取了八个带在身上。

  英琼见裘芷仙站在旁边,秀目盈盈,泪光满面,望着朱果,大有垂涎之态,神气非常可怜。便取了两个朱果递与她道:“姊姊这半天未吃食物,想必腹中饥饿。妹子日前食了这个朱果,虽然有时也吃东西,腹中从未饥过。适才听了师父、师伯之言,才知道此果妙用。姊姊也吃上两个尝尝新吧。”芷仙闻言,含羞接过道谢,正要张口去吃。忽然满洞漆黑,伸手不辨五指,一声娇啼过去,接着又是一声惨叫。英琼疑是什么妖怪前来,拔剑出匣时,妙一夫人已将手一搓,发出一道白光,把全洞照得通明。再看地下,躺着一具死尸,业已腹破肠流,鲜血洒了一地。那个猩猩正用地下的碎纸在擦手上的血迹。洞口旁边倒着裘芷仙,业已吓晕过去。那一干被难男女,也吓得挤作一团,嘤嘤啜泣。英琼见那死尸正是适才择配时落后向隅的唐西,疑是猩猩野性未驯,无故伤人,恐怕妙一夫人怪罪,正要上前责问。妙一夫人笑道:“小小妖魔,也敢到我二人面前卖弄,我一时大意,差点没让他把人拐走。想不到这个猩猩眼力竟这样好。”

  原来唐西因见心上人不能到手,仗着自己会了几样小妖法,时时刻刻想摄了芷仙逃走。妙一夫人起初只以为他是受邪太深。等到择配完毕,见他一人向隅,一双贼眼不住在那些女子身上打量,尤其对于芷仙格外注意;又见众人在惊魂乍定后,俱是满脸伤心与害怕的神气,惟独他神态自若,这才对他留一番心,觉得这人不是善良之辈。后来见他吃东西时举动轻捷,不似别人身体亏虚,行步迟钝。细细一看,果然看出这个人以前是假装痴呆,便知是妖人余党。估量他能力有限,不敢班门弄斧,且看一看再说。谁想唐西见妙一夫人等站在室中,离他较远,恰好芷仙接朱果时,正站在他的身旁不远,以为是一个良机。心想:“自己虽不是人家敌手,借法逃走,总还可以。”当下口中默诵妖诀,将室中灯火弄灭,黑暗之中驾起阴风,才待抱了芷仙御风逃走。他这点障眼法儿,如何遮得住妙一夫人与矮叟朱梅的慧眼,正要上去制止。那猩猩本自通灵,又食了许多灵药仙果,可以暗中视物。眼见唐西要抢了一个女子逃走,如何容得,将身一纵,已抢到唐西面前,一爪抓住芷仙,一爪往唐西胸前一抓,已将他活生生破腹抓死。英琼听了妙一夫人之言,还不大明白。那猩猩自己上前朝英琼跪下,指着死尸,连喊“贼怪”。妙一夫人又把唐西举动说了一遍,英琼才知究竟。便走过去,将芷仙扶起,唤了几声。芷仙原是一时着了惊吓,被英琼一阵呼唤,悠悠醒转。英琼又对她把前事说了一遍,芷仙便上前谢了众人与猩猩救命之恩。

  这时天光业已向曙。妙一夫人再细看其他男女,俱都无甚异样,便对朱梅道:“这些男女回家之后,多则五年,少则两年,俱要痨病而死。道友的灵药能够追魂返命,可怜他等无辜,索性行善行彻,积一些德吧。”朱梅笑道:“我的丹药熬炼实非容易,如今又剩得不多,我向来不救无缘人。夫人既代他们求情,我就帮夫人完成此番善举吧。”说吧,便从身旁取出一包丹药,拣了十八粒,付与众人。妙一夫人又将石榻上的一个花瓶,叫猩猩拿到外面洗净,取些山泉来。一面同朱梅、英琼齐至后洞查看,又寻出许多首饰金银,拿来分与众人,带回家去。只等猩猩取水回来,服药上路。芷仙把两个朱果捡起吃完,觉得入口甘芳,精神顿振,愈加动了出家之念。一会儿工夫,天光大亮,猩猩还未回转。英琼刚要出洞去看,忽听一声长啸,猩猩从洞外飞蹿进来,躲向英琼身后,它爪中取水的瓶不知去向。英琼不知就里,正要责问,忽听洞外连声雕鸣,不及再顾别的,纵身出去看时,果是神雕佛奴同约它去的那只白雕,正要离地飞起。英琼这一喜非同小可,高兴得忘了形,竟忘口中呼唤,将身一纵,竟纵起十余丈高下,刚刚抓着神雕佛奴的钢爪。那神雕佛奴原随它的同伴,由峨眉回到白眉和尚那里去炼骨洗心。等到服完白眉和尚赐的丹药之后,白眉和尚对它说道:“你的同伴玉奴已是脱离三劫,将归正果的了。惟有你三劫未完,杀心太重。我在十年之中,就要圆寂坐化,念你跟随我一场,特地命玉奴将你唤回,与你脱胎换骨,洗心伐髓。你的新主人仙缘甚厚,可仍回到那里,忠心相随,自然能助你完成三劫,得成正果。你此去就无须乎再来了。”神雕佛奴早已通灵,听了白眉和尚之言,已知前因后果,便长鸣了数十声。白眉和尚知它依恋不舍,又对它说道:“你不必再依恋我。你的新主人现时已不在峨眉,你此去由莽苍山顺路经过,便能在路上相遇。她正要用你回山,急速去吧。”神雕佛奴仍是依依不舍,几经白眉和尚催迫,才行上道。那白雕玉奴同伴情深,仍旧送它飞回。

  这两个雕排云横翼,疾如闪电,那消半个时辰,已飞到了莽苍山,各把速度降低,在空中留神细看。神雕佛奴本来淘气,偶然看见山涧之下有个大猩猩用瓶汲水,知是此山修道人用来代替童仆之用的兽类,便想将它抓住,逗它的主人出来,开个玩笑。谁想那猩猩也是通灵之物,汲水中间,忽然看见从未见过的一黑一白两个大雕朝它扑来,知道不好,没命般朝洞中跑回。任它行走如飞,怎赶得上神雕两翼的神速,一眨眼的工夫,便已追上,只一爪,便将猩猩离地抓起有十余丈高下,然后掷了下来。神雕的本意,原想将猩猩跌个半死,好引它主人出来,没料到猩猩身手会那样轻捷。神雕佛奴并不想伤生,只在它后面追随飞翔,不想倒会把自己主人引了出来。它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由洞中捷如飞鸟般纵将出来,只一纵,便抓住它的钢爪,早已认清是它的主人李英琼,当下又慢慢飞翔下来。英琼着地后,妙一夫人、矮叟朱梅也走了出来。神雕佛奴又朝空中叫了两声,白雕玉奴也飞翔下来。两个神雕站在英琼旁,竟比她人还高。妙一夫人见了这两个神雕,笑道:“这番我不愁分身无术了。”朱梅认得这两个雕是白眉和尚之物,非常厉害,寻常剑仙俱奈何不了它们,居然会听英琼使唤,真是奇怪。笑对英琼道:“你师父夫妻二人,与我当年成道,已经算仙缘凑合容易的了。谁知你比我们还要容易,竟有许多送上门来的奇缘。那白眉和尚脾气好不古怪,居然肯把座下两个灵禽赠你,岂非亘古未闻的奇事奇缘么?”英琼道:“这黑的金眼师兄,原是白眉师祖赠我在峨眉做伴的。这个白的,当初原是奉了白眉师祖之命,接它回去的。原说去十九天就回,想必今日期满,故而又送它回来,不想竟在途中相遇,真巧极了。”

  妙一夫人道:“既是神雕路遇,再巧不过。天已不早,就烦朱道友按照路程,与我同将这十一对男女分送回家。这神雕两翼载重何止千斤,芷仙现时有家难归,她又志在出家,我此时无暇带她同走,就叫英琼带着她回到峨眉暂住,以俟后命。只是这个猩猩无法带走,意欲命它先在此洞潜修,异日英琼剑术学成,再来带它便了。”英琼同猩猩共患难多日,听了夫人之言,未免依依不舍,只是初入师门,不知师父脾气,怎敢表示不愿。那猩猩早已通灵,一听夫人不叫它与英琼同去,急忙跑过来,朝着妙一夫人跪下,不住地叩头落泪,嘴里头结结巴巴,半人言半兽语地央求。妙一夫人笑道:“想不到此畜竟如此多情向上。我并非不让英琼带去,皆因人兽不能同载。黑神雕虽能载重,但是背上面积有限,它身又高大。再者,它虽然有些灵性,到底兽性还未除尽,万一飞在高空惊慌起来,英琼、芷仙俱要受它连累。只有白神雕可以带它飞去,但是白神雕乃是白眉禅师座下灵禽,未得它同意,我们怎好随便相烦呢?”说时,拿眼望着英琼,又看了那雕一眼。英琼恍然大悟,原来妙一夫人不是不让猩猩同去。但是不明白夫人既示意自己去烦白雕带猩猩回山,何以夫人自己不肯明说?因为出来日久,回山心切,也不及细想原因,便朝黑雕佛奴说道:“这个猩猩乃是我在莽苍山收伏来的,随我这些日,共了许多患难,异日帮我照应门户,采摘花果,极为得用。意欲烦你转求送你来的那位穿白的同伴,带它回转峨眉,那就再好不过了。”话言未了,那白雕一个腾达,扑向猩猩身上,舒开两只钢爪,就地将猩猩抓起,冲霄而去,吓得那猩猩连声怪叫。眨眨眼冲入云霄,往峨眉方向而去。

  英琼见白雕去得突兀,也自心惊,正要向黑雕问猩猩的吉凶,妙一夫人道:“猩猩已被白雕带往峨眉,这番称了你的心愿了。我们众人眼前就要分手,此去数月后才得见面。你有神雕、猩猩做伴,别的自可无忧。不过你从师才只一日,要将功诀一齐传你,短时间内自是不能办到。你可随我到前面坡下,先将练剑的初步功夫口诀传你吧。”说罢,领了英琼,走到无人之处,将许多要诀一一指点。英琼天资颖异,自是牢记于心,一教便会。妙一夫人传完口诀,日光业已满山,便把洞中男女一齐唤出,按照路途方向,与朱梅分领一半,将各人送回家去。不提。

  第五十二回 并驾神雕 逐鹿惊邪火 饥餐朱果 斗剑遇同门

  英琼、芷仙依依不舍地拜送妙一夫人等走去之后,英琼笑对芷仙道:“姊姊休要害怕,请随妹子到峨眉山去吧。”芷仙见英琼小小年纪,有如此惊人的本领,心中非常羡慕佩服。闻言便道:“妹子命薄,惨遇妖人,迷却本性,失节辱身,恨不早死。多蒙仙师垂怜援手,准许妹子到姊姊洞府中,随姊姊修行,真是恩施格外。自堕魔劫后,已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况有姊姊同乘,何惧之有?”英琼道:“如此甚好。恩师、师伯已经率众人走去,我们走吧。”一面说,一面将包裹取来,套在神雕颈上,先扶芷仙坐了上去,叫她两手紧攀神雕翅根,紧闭双目,不要害怕。自己随着也腾身而上,还怕芷仙坐不牢稳,一手紧抓神雕贴身处铁翎,一手伸向芷仙胸前,将她拦腰抱住。才喊得一声“起”,那神雕长鸣一声,健翮展处,已是离地二三十丈高下。英琼在雕背上喊道:“金眼师兄,飞得低些,一来沿途可以看看风景,二来省得裘姊姊害怕。”那神雕果然听话,不再高飞,就在离地二三十丈高下,朝前飞去。芷仙起先还觉得有一些头晕,后来觉得平稳非常,不禁偷偷低头往下观看。眼中一座座大小峰峦,在脚底下飞一般跑向身后,春山如秀,风景绝佳,不禁在雕背上连喊“有趣”。英琼恐怕她得意忘形,失手跌了下去,刚要唤她留神,忽然那神雕倏地加快速度,朝着下面一个山凹处飞将下去。忙从芷仙身旁朝下看时,原来山凹处有一只梅花鹿在那里吃草,被那神雕一眼看见,想要顺手抓回去当午餐吃。说时迟,那时快,那只大鹿看见天上一只大雕扑来,知是它的克星,正要纵逃,已是不及,被那雕飞近身旁,两只钢爪将那鹿拦腰一抱,便将它抱起。英琼、芷仙在雕背上觉着微微一震动间,那雕已擒鹿在爪,仍旧往上飞行。那鹿被雕擒住,知道性命难保,便用头上大角回头朝神雕颈间触来。那只梅花大鹿,角长有三四尺光景,差点没碰着芷仙的身体。惹得神雕性起,两只钢爪用力一扣,一齐伸入鹿腹。那鹿护痛不过,“哟”的一声惨叫,竟然死去。吓得芷仙心头不住怦怦跳动。

  英琼正觉着有趣,忽听下面有人大叫道:“何方贱婢,竟敢纵使扁毛畜生伤及仙鹿?快快下来,还我鹿的命来!”英琼闻言大惊,忙朝下面看时,只见山凹旁跑出一个非尼非道的女子,手中执着一柄宝剑。英琼吃了一回亏,昔日又听自己父亲讲过,异服奇装的僧尼道士最为难惹,况且又有芷仙同在雕背上面,愈发用不得武。便向那神雕说道:“飞得好好的,偏偏你要抓什么鹿,今日闯了祸了,还不快跑!”那神雕想是也知下面的人难惹,正加快速度往前飞走。谁知下面那个女子见英琼并不答言,那雕依旧朝前飞行,心中大怒,急忙念诵口诀,将手中执的那柄长剑朝空掷去,脱手便是一阵黑烟,夹杂着一溜火光,朝着神雕身后飞来。神雕闻得身后风声,略将身子回旋,往后一看。想是知道那女子厉害,在空中稍微迟顿了一下,两爪松处,放下那只死鹿,拨转头,风驰电掣一般,直往前面逃走。那雕飞得那般神速,又不似适才平平稳稳地朝前飞去,时而高举冲霄,时而弩箭脱弦一般往下泻落。漫说芷仙胆战心惊,就连英琼也觉得头晕眼花。两人都是迎着劈面的天风,连口都张不开。英琼生怕芷仙受不住这般剧烈震撼,遭受危险,急中生智,忙将头躲在芷仙身后,好容易迸出两句话道:“这般逃法,不大妥当,莫如降落下去,同来人拼个你死我活吧。”神雕本通灵性,恰好这时正朝前面一个低坡飞去,听了英琼呼唤,顺势降落。这时已飞出十来里地,离那飞剑已经很远。等到神雕落地,英琼扶着芷仙跳将下来,芷仙已是头昏脚软,支持不住,坐到地下。

  英琼正要举目往天空看时,忽听神雕一声长鸣,倏地舍了英琼,往空便起。英琼连忙抬头看时,原来敌人飞剑已然赶到,被那神雕迎个正着,朝那黑烟火光中飞去。英琼不知神雕本领,生怕有了差池,忙喊:“金眼师兄,快快下来,待我同她对敌。”话言未了,神雕已经冲入烟火之中,一个回旋,已将敌人飞剑抓入爪中,飞下地来。英琼看见神雕爪中抓着一把宝剑,烟火围绕,心中大喜。适才说话时节,已将身旁紫郢剑拔在手中,急忙迎上前去。那雕还未落地,便将宝剑掷将下来。英琼见那剑有火围绕,不敢用手去接。又见那剑稍微往下一沉,离地还有丈许,好似空中有什么吸力,略一停顿,又要往空中飞起。英琼恐它逃走,更不怠慢,忙将手中剑纵身往上一撩,撩个正着,十余丈紫色寒光过去,当地一声,将敌人那口飞剑削为两截,火灭烟消,坠落地下。英琼见神雕如此灵异,越发珍爱,便上前去抚弄它的翎毛,看看并无伤损,越加高兴。

  偏偏芷仙受了这一番大惊恐和剧烈震撼,竟是手脚疲软,无力再上雕背飞行。虽然不敢请求英琼歇息一会儿再走,英琼已看出她那楚楚可怜的神气。又仗着自己有神雕、宝剑,不禁心粗胆壮起来。便对芷仙说道:“此地离敌人巢穴不远,虽然是个险地,但是妹子有白眉师祖座下神雕,同长眉真人的紫郢剑,料无妨碍。姊姊既然劳累,我们休息一会儿,吃点果子再走吧。”说罢,便将雕颈上拴的包裹取下打开,取了两个朱果,递与芷仙。芷仙道:“此地既是险地,怎好为妹子一人暂时舒适,去惹凶险?这个朱果,恩师妙一夫人同那位姓朱的仙师曾说是稀世奇珍,百年难得一遇。妹子自受妖法所迷,浑身作痛,手脚疲软,昨日在洞中蒙姊姊赐了两个吃下,昨晚并不曾睡,今早反觉神清气爽,可知此果功用非常。妹子是个命苦福薄的人,怎敢过分消受仙果?妹子随便吃两个松子,这个仙果姊姊留为后用吧。”英琼笑道:“我得此果,已然好些天。这是鲜东西,虽说是仙果,恐怕也未必能够久藏。我只要留几个,回转峨眉与我余英男姊姊吃就行了,你就吃吧。”芷仙人极聪明,与英琼见面虽然才只一日,谈话也才两三次,已知她有个小性儿。起初不吃,原是一番客气,及见英琼固劝,便也乐得受用。

  二人正吃朱果,那神雕忽然叫唤两声,用嘴在包裹中衔了两个朱果,放在英琼身旁,睁着一双大金眼,大有垂涎之态。英琼笑道:“你也想吃仙果么?我起初还以为你尽吃荤的哩。”说罢,便拿起一个朱果往空中扔去。神雕将身微一扑腾,便纵上前去,衔在口中,吃下肚去。英琼觉着好玩,便取了六七个朱果,用家传连珠弹法,打向空中。那神雕也甚狡猾,竟用了六七种不同身法,去接吃口中。招得英琼哈哈大笑。还待向包裹中去取朱果时,一看只剩下九个了,才想起回山还要送人,便停止不打。那神雕连吃了几个朱果,倏地又冲霄飞起。英琼以为敌人寻来,连忙纵身拔剑看时,天交正午,碧空无云,一些迹兆皆无。再看那雕,已朝来路飞去,转瞬不见踪影。英琼不知它的用意,只好等它回来,再作计较。

  芷仙见那雕如此灵异,便问英琼得雕始末。英琼便将峨眉山中父病割股,神雕接引去见白眉和尚,父亲病好出家,蒙白眉和尚赠雕为伴,种种从头说起。还未说到一半,神雕已经飞回,爪中抓着一个鹿的天灵盖,两个鹿角还附在上面,没有丝毫损伤。那角红得像珊瑚一样,横枝九出,非常好看。英琼才明白那雕百忙中擒取那鹿,原来为的是这一双鹿角,只不知有何用处。还等与芷仙接着往下讲时,芷仙道:“妹子此刻头已不昏晕,此地风景虽好,金眼师兄又去将鹿角取回,难免不去惹动敌人追赶前来,我们骑上金眼师兄,回到姊姊洞府再说吧。”英琼也觉言之有理。那神雕忽然走近前来,蹲在地下,也好似催促上路神气。

  英琼仍将包裹拴在雕颈,正待扶着芷仙先上雕背,忽然从身后树林子内走出一男三女。男的看去年纪和自己相仿佛,那三个女的,大的一个也不过二十以内,真是男的长得像金童,女的长得像玉女一般。才出林来,那年长的一个口中喊道:“两位姊姊暂留贵步,我等有话相烦。”英琼起初疑是敌人跟踪寻来,连忙拔剑在手。及至定睛看来人,一个个俱是神采英朗,风度翩翩。自古惺惺惜惺惺,自然而然地起了一种好感。正要上前答言,忽然一阵狂风过处,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耳旁又是鬼哭啾啾,竟和昨日追虎遇见妖人光景相像。不禁大吃一惊,知道中了妖人暗算。芷仙是个无能之人,英琼忙把她一把先抱在怀内,舞动紫郢剑护着身体。用目寻那妖人存身之所,好照上回一样,将紫郢剑飞出,取他性命。正在四处观望,耳旁又听数声娇叱道:“胆大妖孽!擅敢无礼。”话言未了,适才那四个青年男女站立的地方忽然发出数十丈长、亩许方圆的五色火光,把天地照得通明,光到处风息树静,雾散烟消,依旧是光明世界。接着便有三道红紫色、一道青色的光华和两道金光,同时飞将出去。英琼这时也辨不出谁是敌,谁是友,见那几道光华在自己头顶上飞来,慌忙将剑朝上一撩,手中紫郢剑竟自脱手飞来,与两道红紫色的剑光迎个正着,立刻在空中绞成一团,隐隐发出风雷之声。其余那三道光华飞到英琼头上,并不下落,反投向英琼身后而去。英琼正觉着有些诧异,忽听前面那个年长的女子说道:“我们俱是相助姊姊,为何自己人反争斗起来?还不将剑快快收去,省得二宝相争,必有一伤。”英琼闻言,还不明白。芷仙虽在惊惶中,因她无有临敌本领,只有害怕心思,反较英琼清楚,早看出来人是一番好意。忙喊:“姊姊休要误会,来的几位姊姊是帮你的。”英琼刚辨出来人语意,耳旁又是一声女子的惨叫,顾不得收剑,忙回头看时,离自己身后十来丈远近,躺着适才在空中看见的那个非尼非道、披头散发、奇形怪状的女子。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男子,业已往空逃去。再看那雕,业已往空中飞起,追赶那男的去了。从头上飞过去的那几道光华,正往回飞去。刚一回身,那年长的女子已走近身边,说道:“姊姊还不收回尊剑,等待何时?”英琼再看空中自己的紫郢剑和那两道红紫色的光华,如同蛟龙闹海一般,斗得正酣。便用妙一夫人所传收剑之法,将剑收了回来。然后上前与那四个青年男女相见。

  英琼还不曾开言,那年长的一个女子道:“这位姊姊,何处得遇家母妙一夫人?请道其详。”英琼闻言,忙问那四个青年男女姓名。才知这其中的三个人便是妙一夫人的子女、自己的师姊师兄齐灵云、金蝉,餐霞大师的弟子女神童朱文。那一个黑衣女郎,正是在峨眉、武当、昆仑、五台、华山正邪各派之中,异军突起的女剑仙墨凤凰申若兰。她原是云南桂花山福仙潭红花姥姥生平惟一得意的弟子。红花姥姥自从得了一部道书后,悟彻天人,深参造化,算计自己不久坐化,只等那破潭之人前来破去她潭中封锁,便好飞升。又因潭中黑暗,毒石、神鳄年深日久,越发厉害,恐怕来的那一双慧根男女不易对付,特地差申若兰赶到武当山,向半边老尼去借紫烟锄和于潜琉璃,好助来人破潭,以应昔日誓言。申若兰走后,红花姥姥又起了一卦,知道破潭的人已在路上,只因内中一人负伤,不能御剑飞行,山川辽远,恐怕耽误了飞升日期,只得亲自下山,暗中用千里户庭囊中缩影之法,将灵云等三人暗中接引上山。

  第五十三回 感深情 抱病长征 施妙法 神囊缩地

  原来灵云等三人自从在成都和张琪兄妹分手,雇用车轿上路,多给车夫银钱,连夜兼程,每日也不过走一百数十里路。他们俱是御剑飞行,瞬息千百里地惯了的,自然觉着心焦气闷。本想退了车轿,改乘川马,贪图快些。偏偏女神童朱文虽然仗着灵丹护体,也不过保全性命,浑身烧热酸痛,日夜呻吟,哪里受得长途骑马的颠沛,只得作罢。灵云性情最为温和,保护朱文,如同自己手足,虽然觉着心烦,倒还没有什么。金蝉性情活泼,火性未退,偏偏这次对于朱文竟是早晚殷勤将护,不但体贴个无微不至,并且较灵云还要耐心一些。灵云看在眼中,暗暗点了点头,因朱文病重,不好取笑,反倒装作不知。他三人按照二老所指的途径,在路上行了八九日,忽然峰峦重重,万山绵亘,除掉翻山越岭过去,简直无路可通。先一日车夫就来回话,说前面已是莽苍山,不但无路可通,而且山中惯出豺虎鬼怪,纵然多给银钱,他等也无法过去。灵云来时,原来听二老说过,到了莽苍山,便要步行。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只得取下包裹。打发他们回去。先在山脚下一个小村中歇了歇脚,商量上路。偶然看见一个人坐着滑竿走过,金蝉异想天开,向灵云要了一把散碎银子,走将过去,请那人站下商量,将他那一副滑竿买下,两手举着拿到朱文面前放下。

  村中居民看着这三个青年男女,一个个长得和美女一般,来到这荒山脚下,已是奇怪,又见金蝉小小年纪,把那一副滑竿如同捻灯草一般,毫不在意地举在手中,更是惊异。有那多事的人,便问他三人的来踪去迹。金蝉便说:“住在城里,要往这山中去打猎。”那地方民情敦厚,又见他们三人各佩长剑,倒也不疑什么。只是说山中豺虎妖怪甚多,劝他们年纪轻轻的人不要造次。灵云看见来人越聚越多,恐朱文不耐烦琐。又见金蝉买了那一副滑竿来,便问有何用处。金蝉道:“你不要管,先带着它上了山再说,我自有用它之处。”灵云还待要问,金蝉一面催着上路,一面手举那副滑竿(中间结着一个麻绳结着的网兜,两旁两根长有两三丈粗如人臂的黄杨木的杆子),独个儿迈步自跑上山去。

  灵云当着许多人,无法,只得将朱文半扶半抱地带进山去。在山内走了二里多地,回看后面无人,正要喊住金蝉,金蝉业已赶了回来,放下手中的滑竿,说道:“我适才跑到高处一望,山路倒还平坦,只不知前面怎样。我想用这副滑竿,和姊姊一人抬一头,将朱姊姊抬到桂花山。如何?”灵云才明白他买那滑竿的用途,不禁点头一笑。朱文一路上已觉着灵云姊弟受累不浅,如今又要屈她姊弟做挑夫抬她上路,如何好意思,再三不肯。灵云笑道:“文妹,你莫辜负你那小兄弟的好意吧。我正为路远日长发闷,难得他有此好打算,倒可以多走些路。”说罢,不由分说,硬将朱文安放在网兜之中,招呼一声,与金蝉二人抬了便走。朱文连日周身骨节作痛,适才有灵云扶着,走了这二里多山路,已是支持不住,被灵云在网兜中用力一放,再想撑起身来已不能够。况且明知灵云姊弟也不容她起身,再若谦让,倒好似成心作假。便也不再客气,说了几句感激道谢的话,安安稳稳躺在网中,仰望着头上青天,一任灵云姊弟往前抬走。灵云怕她冒风,又给她盖了一床被,只露头在外。同了金蝉,施展好多年不用的轻身本领,走到日落,差不多走了五六百里。看天色不早,依着金蝉,还要乘着月色连夜赶路。朱文见她姊弟抬了一天,好生过意不去,执意要找一个地方,大家安歇一宵,明日早行。灵云姊弟拗她不过,见四外俱是森林,暝岚四合,黛色参天,便打算在树林中露宿一宵。朱文也想下来舒展筋骨,由灵云姊弟一边一个,搀扶着走进林去,寻了一株大可数抱的古树下面,将网兜中被褥取来铺好。灵云取干粮与朱文食用,叫金蝉拿水具去取一些山水来。

  金蝉走后,朱文便对灵云道:“姊姊如此恩待,叫妹子怎生补报呢?”灵云闻言,只把一双秀目含笑望着朱文,也不答话。停了一会儿才道:“做姊姊的,是应该疼妹妹的呀。”朱文见灵云一往情深的神气,不知想到一些什么,忽然颊上涌起两朵红云,兀自低头不语。这时已是金乌西匿,明月东升,树影被月光照在地下,时散时聚。灵云对着当前情景,看见朱文弱质娉婷,眉峰时时颦蹙,知她痛楚,又怜又爱,便凑近前去,将她揽在怀中,温言抚慰。朱文遭受妖法,身上忽寒忽热,时作酸痛。她幼遭孤露,才出娘胎不久,便被矮叟朱梅带上黄山,餐霞大师虽然爱重,几曾受过像今日灵云姊弟这般温存体贴。在这春风和暖的月明之夜,最容易引起人生自然的感情流露。又受灵云这一种至诚的爱抚,感激到了极处。便把身子紧贴灵云怀中,宛如依人小鸟,愈发动人爱怜。

  灵云和朱文二人正在娓娓清谈,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林鸟惊飞。灵云抬头往四外一看,满天清光,树影在地,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在月光底下闪着如银的翅膀,一收一合地往东北方飞去。灵云见别无动静,用手摸了摸朱文额角,觉得炙手火热,怕她着风,随手把包裹拉过。正要再取一件夹被给她连头蒙上,恰好金蝉取水回来。灵云先递给朱文喝了,自己也喝了两口,觉着山泉甜美。正要问金蝉为何取了这么多的时候,言还未了,忽觉眼前漆黑,伸手不辨五指,便知事有差池。一手将朱文抱定,忙喊金蝉道:“怎么一会儿工夫,什么都看不见了?”金蝉道:“是啊!我的眼力比你们都好得多,怎么也只看出你们两个人,别的不见一些影子呢?莫不是中了异派中人的妖法暗算吧?”灵云道:“你还看见我们,我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看这事不妙,黑暗中又放不得飞剑,你既看得见我们,你们索性走近前来,我们三人连成一气,先用神鲛网护着身体再说吧。”金蝉闻言,连忙挨将过来,打算与她二人挤在一起。

  这时朱文正在浑身发热难过,忽觉眼前漆黑,起初还疑是自己病体加重。及至听了灵云姊弟问答,才知是中了什么异派中人弄的玄虚。猛想起自己身边现有矮叟朱梅赠的宝镜,何不将它取出来?忙喊灵云道:“姊姊休得惊慌,我身旁现有师父赠我的宝镜。我手脚无力,姊姊替我取出来,破这妖法吧。”恰好金蝉也走到面前,灵云已先把玉清大师赠的乌云神鲛网取出,放起护着三人身体,这才伸手到朱文怀中去取宝镜。金蝉刚要挨近她二人坐下,忽然一个立脚不住,滚到她二人身上。由此三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坐起不能。情知将朱文身旁宝镜取出,便能大放光明,破去敌人法术,谁知偏偏不由自主。似这样东滚西跌了好一会儿,慢慢觉察立身所在,已非原地,足底下好似软得像棉花一样。三人如果紧抱作一团不动还好,只要一动,便似海洋中遭遇飓风的小船一样,颠簸不停。灵云忙喊住金蝉、朱文:“不要乱动,先挤在一处,再作计较。”说完这句话,果然安静许多。朱文因二人是受自己连累,心中好生难过,坐定以后,勉强用力将手伸进怀中,摸着宝镜,心中大喜。刚要取将出来,三人同时听见有人在空中发话道:“尔等休要乱动,再有一会儿,便到桂花山。如果破去我的法术,你我两方都有不利。”说罢,不再有声响。灵云到底长了几岁年纪,道行较深,连忙悄悄止住朱文道:“我看今晚之事来得奇怪,未必便是异派敌人为难。如果是异派中人成心寻我们的晦气,在这黑暗之间,虽然我们俱能抵敌,他岂肯不暗下毒手?他所说的桂花山,又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莫如姑且由他,等到了地头再说。如今凶吉难定,我们各将随身剑囊准备应用,以免临时慌乱便了。”说罢,觉得坐的所在,愈加平稳起来。朱文虽在病中,仗着平时内功根底,昏睡之时甚少。灵云姊弟更是仙根仙骨,睡眠绝少。这时经了这一番扰乱之后,一个个竟觉着有些困倦起来。先是朱文合上双目,躺在灵云姊弟身上睡去。金蝉也只打了一个哈欠,便自睡了。灵云在暗中觉着朱文、金蝉先后都朝她身上躺来,有些奇怪,随手摸了摸二人鼻息,已是睡去。就连自己也觉着精神恍惚,神思困倦起来。知道修道之人不应有此,定是中了敌人暗算,深悔刚才不叫朱文取出宝镜来破妖法。一面想,一面强打精神,往朱文怀中摸宝镜。心中虽然明白,叵耐两个眼皮再也支撑不开,手才伸到朱文怀内,一个哈欠,也自睡去。

  不知经过了几个时辰,三人同时醒转,仍是挤在一处,地点却在一个山坡旁边。彼此对面一看,把朱文羞了一个面红通耳,也不知在黑暗中怎么滚的,朱文半睡在金蝉怀中,金蝉的左腿却压在她的右腿上面,金蝉的头又斜枕在灵云胸前,灵云的手却伸在朱文怀内。朱文纽带自己解开,露出一片欺霜赛雪凝脂一般细皮嫩肉。叵耐金蝉醒转以后,神思恍惚,还不就起。朱文病中无力,又推他不动,又羞又急。还是灵云比较清楚,忙喝道:“蝉弟你还不快些站起!你要将朱姊姊病体压坏么?”金蝉正在揉他的双眼,他见天光微明,晨曦欲上,躺的所在已不是昨晚月地里的景色,好生奇怪。忽听姊姊说话,才发觉右手腕挨近脚前躺着的朱姊姊,急忙轻轻扶着朱文起来。灵云也挨坐过来,将朱文衣襟掖好,又将她发鬓理了一理。金蝉已拔出鸳鸯霹雳剑,纵上高处,寻找敌人方向。这时天光业已大亮,照见这一座灵山,果然是胜景非凡,美不胜收。看了一会儿,无有敌人踪迹,也不知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便又跑到灵云面前说道:“姊姊,你看多奇怪,明明昨天在月光底下,受了人家妖法暗算,怎么一觉醒来,竟会破了妖法,换了一个无名的高山?莫非我们做了一场梦么?”灵云道:“你休要胡乱瞎说。如今敌友不分,未卜吉凶;你朱姊姊又在病中,昨晚受了一夜虚惊,幸喜不曾加病。凡事忍耐一些好。我看昨晚捉弄我们的人,绝非无故扰乱,也许不是恶意,好坏未知。且莫急于找寻敌人,先设法探明路径,检点自己的东西再说。”

  说罢,各人查点随身之物,且喜并无失落,只有金蝉买来的那一副滑竿不知去向。灵云正在寻思那作法的用心,朱文忽然惊叫道:“姊姊!你看这石头上面,不是桂花山么?”这一句话,顿时将各人精神振作起来,顺着朱文颤巍巍的手指处一看,可不是,在她身旁一块苔萝丛生的石壁上面,刻着“桂花山”三个大字。

  第五十四回 登桂屋 灵药医奇病 浴温泉 涤垢去尘氛

  三人当时高兴起来,依旧聚坐下来,商议入山之策。灵云道:“按照白、朱两位师伯所指途径,我们那般走法,至少还须二十天左右。如今一晚工夫来到此地,昨晚行法的定是一位前辈高人,特来接引我等入山,以免延迟误事。适才所见山上大字,正与白、朱二位师伯之言相符。只须依言行事,那倒不消计算的。只是红花姥姥当年誓言,原说是要一双三世童身、具有慧根、生就天眼通的男女,才能入潭取草。文妹虽是合格,可惜她身中妖法,毒气未退,潭中神鳄、毒石厉害非凡,文妹连路都走不动,如何能够随着蝉弟一同下去?我看红花姥姥道术通玄,并且不久飞升,她要践当年誓言,必能助我等一臂之力。我等先去拜见她老人家,求她撤去洞口云雾。然后三人一同下潭,由我护着文妹,蝉弟上前用霹雳剑先斩神鳄,再设法铲去毒石。此去务必语言、礼貌都要谨慎,不可乱了方针,又生枝节。”

  三人计议定后,朱文实是周身酸痛,不能行走,也就不再客气,由灵云将她背在身上,直往红花姥姥所住的福仙潭走去。刚刚走上山坡,便看见西面山角上有一堆五色云雾笼罩,映着朝日光晖,如同锦绣堆成,非常好看。金蝉直喊好景致。灵云道:“哪里是什么好景致,这想必是姥姥封锁福仙潭的五色云雾。她如不答应先将这云雾撤去,恐怕下潭去还不容易呢。”三人正在问答之间,金蝉先看见福仙潭那边飞起一个黑点,一会儿工夫,便听有破空之声,直往三人面前落下。灵云见来人是一个黑衣女子,年约十六七岁,生得猿背蜂腰,英姿勃勃,鸭蛋脸儿,鼻似琼瑶,耳如缀玉,齿若编贝,唇似涂朱,两道柳眉斜飞入鬓,一双秀目明若朗星,睫毛长有二分,分外显出一泓秋水,光彩照人。灵云知她不是等闲人物,正要答话,那女子已抢先开口道:“三位敢莫是到俺福仙潭寻取仙草的么?”灵云道:“妹子齐灵云,同舍弟金蝉,正是奉了白、朱两位师伯之命,陪着俺师妹朱文来到宝山,拜谒红花姥姥求取仙草。只不知姊姊尊姓大名,有何见教?”那女子闻言,面带喜容,说道:“妹子申若兰。家师红花姥姥,因预知三位来此取乌风草,日前特命妹子到武当山,向半边大师借紫烟锄和于潜琉璃,以助姊姊等一臂之力,家师不久飞升,连日正在忙于料理后事,在未破潭之前,不能与三位相见,特命妹子迎上前来,接引三位先去破潭。又因这位朱姊姊中了晓月蝉师法术,受毒已深,恐怕不能亲身下潭,功亏一篑。叫妹子带来三粒百毒丹,一瓶乌风酒,与这位朱姊姊服用,比那潭中乌风草还有灵效。可请三位先到妹子结茅之所,由妹子代为施治。明早起来,再去破潭不晚。”

  灵云等闻言大喜,当下随了申若兰,越过了两座山峰,便见前面一座大森林,四围俱是参天桂树。若兰引三人走到一株大可八九抱的桂树下面,停步请进。灵云看这株大树,树身业已中空,近根处一个七八尺高的孔洞,算是门户,便由若兰揖客。进去一看,里面竟是有床有椅,还有窗户。窗前一个小条案,上面笔墨纸砚,色色俱全。炉中香烟未歇,也不知焚的什么香,时闻一股奇馨扑鼻。室中布置得一尘不染,清洁非凡。门旁有一个小梯,直通上面,想必上面还另有布置。灵云姊弟见朱文脸上身上烧得火热,病愈加重,无心观赏屋中景致,坐定以后,便请若兰施治。若兰先从身上取出一个三寸来高的羊脂玉瓶。另外取了一红一白三粒丹药:用一粒红的,叫灵云隔衣伸进手去,按住朱文脐眼;余外两粒,塞在朱文口中。然后若兰亲自走至朱文面前,将瓶塞揭开,立刻满屋中充满一股辛辣之味。若兰更不怠慢,一手捏着朱文下颏,将瓶口对准朱文的嘴,把一瓶乌风酒灌了下去。随即帮同灵云将朱文抬扶到床上躺下,取了带来的被褥与她盖好。然后说道:“此地原名古桂坪,三年前,被妹子看中这一株空了肚皮的大桂树,拿来辟为修道之所。家师自从得了天书之后,不愿人在眼前麻烦,所以妹子除每日一见家师,听一些教训传授外,便在此处用功。这树也逗人喜欢,除全身二十余丈俱是空心外,还有许多孔窍,妹子利用它们做了许多窗户。把这树的内部修造出三层。最上一层近枝丫处,被妹子削平,搭了一些木板,算是晚间望月之所。现在还没有什么好玩,一到秋天,满山桂花齐放,素月流光,清香扑鼻,才好玩呢。朱姊姊服药之后,至少要到半夜才醒。我们不宜在此惊忧她,何不到蜗居楼上玩玩呢?”

  灵云摸了摸朱文,见她已是沉沉睡去,知道灵药有效,许多日的愁烦,为之一快。又见若兰情意殷殷,便也放心,随她从窗前一个楼梯走了上去。这一层布置,比较下面还要来得精致。深山之中,也不知是哪里去寻来的这些筠帘斐几,笛管琴箫,满壁俱用锦绣铺设,古玩图书,罗列满室。暗暗惊奇:“申若兰一个修道的人,如何会有这般布置?难道她凡念绮思,犹未尽么?”若兰也看出她的心意,笑道:“姊姊,你看我这蜗居布置,有些不伦不类么?妹子幼小出家,哪里会去搜罗这许多东西?皆因家师早年所修的道,原与现在不同,这许多东西全是家师洞中之物。家师自得天书后,便将这许多东西完全摒弃不用。妹子生性顽皮,一时高兴,便搬来布置这一座蜗居。去年桂花忽然结实,被妹子采了许多,制成香末,所以满屋清香。昨晚听家师说,姊姊等三位即刻就到,才将这壁的一张床搬下去,预备朱姊姊服药后睡的。妹子不久要随姊姊同去,这些一时游戏的身外之物,万不能带走。我们且到最上一层去玩,留作他年凭吊之资吧。”灵云姊弟便又随她走到上一层去,此处才是若兰用功之所,药鼎茶铛,道书长剑,又是一番古趣。灵云便问若兰要随她同去的意思。若兰道:“家师自得天书后,深参天人,说妹子尚有许多人事未尽,不能随她同去。家师生平只收妹子一人为徒,平时钟爱非凡,传我许多法术同一口飞剑。家师恐她飞升以后,妹子别无同门师叔伯师兄弟姊妹,受人欺侮,想趁姊姊取药之便,托姊姊引进峨眉门下。只不知姊姊肯不肯帮妹子这个大忙哩。”

  自古惺惺惜惺惺。灵云一见若兰,便爱她英风丽质,闻言大喜道:“妹子与姊姊真是一见如故,正愁彼此派别不同,不能时常聚首。既然姥姥同姊姊有此雅意,那是再好不过,岂有不肯替姊姊引进之理?不过妹子还有一节请教:姥姥既然对敝派有这番盛意,何以今日不容妹子等进谒?潭中生雾,原是姥姥封锁,何不先行撤去,以免妹子等为难呢?”若兰笑道:“家师性情有些古怪。一则不愿出尔反尔;二则不愿天地灵物,令人得之太易;三则知道令弟生就慧眼,朱姊姊有天遁镜,还有姊姊的神鲛网护身,再拿着妹子在武当借来的紫烟锄和于潜琉璃,必能成功。愁它作甚?”灵云闻言,才放宽心。又随她从一个小窗户走到她的望月台上。那台原就两三个树枝削平,虽然简单,颇具巧思。又是离地十余丈高下,高出群林,可以把全山美景一览无遗。想到了桂花时节,必定另有一番盛况。

  灵云姊弟与若兰在上面谈了一阵,若兰又请她姊弟吃了许多佳果,才一同走下楼来。灵云摸了摸朱文,见她依旧沉睡不醒,周身温软如棉,不似以前火热,面目也清润了些,知是药力发动。若兰道:“看朱姊姊脸上神气,药力已渐渐发动,我们不要在此扰她。现时无事,何不请随我到福仙潭去,看看潭中形势,同这山上景致如何?”金蝉道:“刚才我就有这个心思,只是朱姊姊病体未愈,恐怕我们走了无人照料,所以没有说将出来。我们三人同去,倘若朱姊姊醒来唤人,岂不害她着急?姊姊素来爱朱姊姊,请你留在此地,让我同申姊姊先到潭边去看看吧。”灵云含笑未答,若兰抢先说道:“你哪里知道,家师这药吃了下去,至少要六七个整时辰才得醒转哩。别看我这个小小桂屋,四外俱有家师符箓,埋伏无穷妙用,这番姊姊等三位前来,如不得她老人家默许,漫说入潭取草,想进此山也非易事。朱姊姊睡在里面,再也安稳不过,担心何来?快些随我走吧。”灵云姊弟只得抛下朱文,随着若兰走出桂屋,直往山巅走去。

  那福仙潭形如钵盂,高居山巅,宽才里许方圆,四围俱是烟云紫雾笼罩。灵云走到离潭还有数十丈,便是一片溟濛,时幻五彩,认不出上边路径。若兰到此也自止步,说道:“上面不远就是福仙潭。这潭深有百丈,因那毒石上面发出暗氛,无论多高道行的剑仙,也看不出潭中景物。再加上家师所封的云雾,更难走近。前些年到本山来盗草的,颇有几个能人。有的擅入云雾之中,被家师催动符咒,变幻烟云,由这云雾之中发出一种毒气。那知机得早的,侥幸逃脱性命;有的稍微延迟一些,便做了神鳄口中之物。这番姊姊等前来,家师虽不施展法术困阻来人,因为昔日誓言,却也不便自行撤去烟雾。我们要想从烟雾中走到潭边,实在是危险又困难。幸喜这次奉命到武当山借宝,蒙我义姊缥缈儿石明珠向她师父说情,借来于潜琉璃,听说可以照彻九幽。待我取出来试它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