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从大师同派中的一个朋友那里得来消息,他叫我加紧防备。恰好贤弟约我入川,访师学剑,正合我意,原拟随贤弟同行。那日贤弟出门,我正在门外闲立,忽然走过一个女子,向我说道:‘这里就是许教师的家中么?’我便说:‘姓许的不在家,你找他则甚?’她说:‘你去对他说,我是来算八年前的旧账的。我名叫余莹姑,他如是好汉,第七天正午,我在江边等他。如果过午不来,那就莫怪我下绝情了。’我闻言,知道她既寻上门来,绝不能善罢甘休。我就能逃,也逃不了一家老小,倒不如舍这条命给她。时隔多年,她已不认得我,乐得借七天空闲,办理后事。便答道:‘你不就是元元大师的高徒红娘子么?当年的事情,也非出于许某他的本心,再说衅也不是他开。不过事情终要有个了断,他早知你要来,特命我在此等候。他因为有点要事须去料理,七日之约,那是再好不过,你放心,他届时准到就是。’那女子见我知道她的来历,很觉诧异,临去时回头望了我几眼,又回头说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阁下就是许钺,那真是太好了。我本应当今天就同你交手,可报杀姊之仇。只是我门中规矩,要同人拼死的话,须要容他多活七天,好让他去请救兵,预备后事。第七天午前,我准在江边等你,如要失信,那可不要怪我意狠心毒。’我明知难免一死,当下不肯输嘴,很说了几句漂亮话。那女子也还不信,只笑数声而去。过后思量,知道危在旦夕,又知道贤弟能力不能够助我,不愿再把好朋友拖累上。先时不肯对你说明,就是这个缘故。”

  这时已届辰初二刻,日光渐渐照满长江。江上的雾,经红日一照,幻出一片朝霞,非常好看。二人正说得起劲,忽见上流头摇下一只小舟,在水面上驶行若飞。陶钧忙道:“师父的船来了,我们快去迎接吧。”许钺远远向来船看了又看道:“来船绝不是朱老师,这个船似乎要大一些。”言还未了,来船业已离岸不远,这才看清船上立着一位红衣女子,一个穿青的少年尼姑。那红衣女子手中擎着一个七八十斤的大铁锚,离岸约有两三丈远,手一扬处,便钉在岸上,脚微一点,便同那妙龄女尼飞身上岸,看去身手真是敏捷异常。陶钧正要称羡,忽听许钺口中“唉”的一声,还未及说话,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二人面前。那红衣女子首先发言,对许钺道:“想不到你居然不肯失信,如约而来。这位想必就是你约的救兵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饶上好朋友做什么?”陶钧闻言,便知来人定是许钺所说的红娘子余莹姑了,因恼她出言无状,正要开口。许钺忙拉了他一把,便对余莹姑说道:“姑娘休得出言无状。许某堂堂男子,自家事,自家了,岂肯连累朋友?这位小孟尝陶钧,乃是我的好友。他因有事入川,在此等候他的师父。我一则送他荣行,二则来此践约。你见我两人在此,便疑心是约的帮手,那你也和这位比丘同来,莫不成也是惧怕许某,寻人助拳么?”余莹姑闻言,大怒道:“我与你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死在临头,还要巧语伤人。今日特地来会会你的独门梨花枪,你何不也在你家姑娘跟前施展施展?”说罢,腰中宝剑出匣,静等许钺亮兵刃。

  许钺闻言,哈哈笑道:“想当初我同你母亲、姊姊动手,原是你们不该用暗器伤我兄弟,我才出头打抱不平。那时手下留情,并不肯伤她二人性命。你姊姊丢丑,你母亲受伤,只怨她们学艺不精,怪得谁来?今日你为母报仇,其志可嘉。久闻你在罗浮练成剑术,许某自信武艺尚不在人下,若论剑术,完全不知。你如施展剑术,许某情愿引颈受戮,那也无须动手。若凭一刀一枪,许某情愿奉陪三合。”说罢,两手往胸前一搭,神色自如。那穿青女尼自上岸来,便朝陶钧望了个目不转睛。这时见二人快要动手,连忙插嘴道:“二位不必如此。我也同贵友一样,是来送行的。二位既有前嫌,今日自然少不得分一个高下。这事起因,我已尽知。依我之见,你们两家只管比试,我同贵友做一个公证人,谁也不许加入帮忙如何?”许钺正恐朱梅不来,陶钧跟着吃苦,闻言大喜,连忙抢着说道:“如此比试,我赞成已极。还未请教法号怎么称呼?”那女尼道:“我乃神尼优昙的门下弟子,叫素因便是。莹姑是同门师妹。她奉叔叔之命,到我汉阳白龙庵借住,我才知道你们两家之事。我久闻许教师乃是武汉的正人侠士,本想为你们两家解纷,但是这事当初许教师也有许多不对之处,所以我也就爱莫能助了。不过听许教师之言,对剑术却未深造。我们剑仙中人,遇见不会剑术的人,放剑去杀他,其原因仅为私仇,而那人又非奸恶的盗贼,不但有违本门中规矩,也不大光明,我师妹她是决不肯的。教师只管放心,亮兵刃吧。”许钺闻言,感觉如释重负,不由胆气便壮了三分。他的枪原是蛟筋拧成,能柔能刚,可以束在腰上。一声:“多谢了!”便取将出来,一脱手,笔杆一般直,拿在手中,静等敌人下手。

  余莹姑原有口吃毛病,偏偏许钺、素因回答,俱都是四川、湖北一带口音,说得非常之快,简直无从插口,只有暗中生气。及至听素因说出比兵刃、不比剑的话,似乎语气之间,有些偏向敌人,好生不解。自己本认为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原打算先把敌人嘲弄个够,再放飞剑出去报仇。如今被素因说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话,又的确是本门中的规矩,无法驳回。越想越有气,早知如此,不请她同来反倒省事。若不是临行时师父嘱咐“见了素因师姊如同见我,凡事服从她命令”的话,恨不得顶撞她几句,偏用飞剑杀与她看。正在烦闷之间,又见许钺亮出兵刃,立等动手,不由怒火千丈道:“大胆匹夫!你家姑娘不用飞剑,也能杀你报仇,快些拿命来吧。”言罢,道一声:“请!”脚点处,纵出丈许远近,左手掐着剑法,右手举剑横肩,亮出越女剑法第一招青鸾展翅的架势,静待敌人进招。那一种气静神闲、沉着英勇的气概,再加上她那绝代的容华,不特许、陶二人见了心折,就连素因是神尼优昙得意弟子,个中老手,也暗暗称许她入门不久,功行这样精进。

  这时许钺在这生死关头,自然是不敢大意,将手中长枪紧一紧,上前一纵,道一声:“有僭!”抖起三四尺方圆的枪花,当胸点到。莹姑喊一声:“来得好!”急忙举剑相迎。谁知许钺枪法神化,这一枪乃是虚招。等到莹姑举剑来撩时,他见敌人宝剑寒光耀目,削在枪上,定成两段。莹姑的剑还未撩上,他将枪一缩,枪杆便转在左手,顺势一枪杆,照着莹姑脚面扫去。莹姑不及用剑来挡,便将两脚向上一纵,满想纵得过去,顺势当头与许钺一剑。谁想许钺这一枪杆也是虚招,早已料到她这一着。莹姑刚刚纵过,许钺枪柄又到手中,就势一个长蛇入洞,对准莹姑腹部刺到,手法神妙,迅速异常。许家梨花枪本来变化无穷,许钺从小熬炼二十余年,未有一日间断。又从名师练习内功,升堂入奥,非同小可。莹姑所学越女剑,本非等闲,只因一念轻敌,若非许钺手下留情,就不死也带了重伤了。许钺这几年来阅历增进,处处虚心,极力避免结仇树敌。深知莹姑乃剑仙爱徒,此次但求无过,于愿已足,故此不敢轻下毒手。枪到莹姑腹前,莹姑不及避让,“呀”的一声未喊出口,许钺已将枪掣回。莹姑忙将身体纵出去丈许远近,再看身上衣服,已被许钺枪尖刺破。又羞又恼,剑一指,纵将过来,一个黄河刺蛟的招数,当胸刺到。许钺见她毫不承情,便知此人无可商量,便想些微给她一点厉害。知道剑锋厉害,不敢用枪去迎,身子往右一偏,避开莹姑宝剑,朝着敌人前侧面纵将过去。脚才站定,连手中枪,一个金龙回首,朝莹姑左胁刺到。这回莹姑不似先前大意,见许钺身子轻捷如猿,自己一剑刺空,他反向自己身后纵将过来,早已留心。等到许钺一枪刺到,刚刚转过身来,用剑照枪杆底下撩将上去。许钺知道不好,已无法再避。自己这一条枪,费尽无数心血制造,平时爱若性命,岂肯废于一旦。

  在这危机一发之间,忽然急中生智,不但不往回拖枪,反将枪朝上面空中抛去。接着将脚一垫,一个黄鹤冲霄燕子飞云势,随着枪纵将出去。那枪头映着日光,亮晶晶的,刚从空中向衰草地上斜插下来,许钺业已纵到,接在手中。忽然脑后微有声息,知道不好,不敢回头,急忙将头一低,往前一纵,刷的一声,剑锋业已将右肩头的衣服刺了一个洞。如非避得快,整个右肩臂,岂不被敌人刺了一个对穿?原来莹姑剑一直朝许钺枪上撩去,没想到许钺会脱手丢枪。及至许钺将枪扔起,穿云拿月去接回空中枪时,莹姑怎肯轻饶,一个危崖刺果的招数,未曾刺上。知道许钺使这种绝无仅有的奇招,正是绝好机会,毫不怠慢,也将脚一蹬,跟着纵起。二人相差原隔丈许远近,只因许钺纵去接枪,稍微慢了一慢,恰好被莹姑追上,对准后心,一剑刺到。宝剑若果迎着顺风平刺出去,并无有金刃劈风的声音,最难警觉。还算许钺功夫纯熟,步步留心,微闻声息,便知敌人赶到身后,只得将身往左一伏,低头躲去,肩头衣服刺了一下。也顾不得受伤与否,知已避过敌人剑锋,忽地怪蟒翻身,枪花一抖,败中取胜,许家独门拿手回头枪,当胸刺到。莹姑见自己一剑又刺了个空,正在心中可惜,不料敌人回敬这样快法。这时不似先前大意,将身一仰,枪头恰好从莹姑腹上擦过。莹姑顺手掣回剑,往上一撩,但听叮当一声,莹姑也不知什么响声,在危险之中,脚跟一垫,平斜着倒退出去两三丈远。刚刚立起,许钺的枪也纵到面前。原来许钺始终不想伤莹姑性命,回身一枪猛刺,正在后悔自己不该用这一手绝招。忽见莹姑仰面朝天,避开自己枪尖,暗暗佩服她的胆智,便想就势将枪杆向下一插,跌她一跤。谁知莹姑在危险忙迫之中,仍未忘记用剑削敌人的兵刃。起初一剑刺空,敌人又枪法太快,无法避让。及至仰面下去,避开枪头,自己就势撤回,一面往后仰着斜纵,一面用剑往上撩去。许钺也未想到她这样快法,急忙掣回手中枪,已是不及,半截枪头,已被敌人削断,掉在地上,痛惜非常。心一狠,便乘莹姑未曾站稳之际,纵近身旁,一枪刺去。莹姑更不怠慢,急架相还。

  二人这番恶斗,惊险非常,把观战的素因和陶钧二人都替他们捏一把汗。陶钧起初怕许钺不是来人敌手,非常焦急。及见许钺一支枪使得出神入化,方信名下无虚,这才稍放宽心。他见这两个人,一个是绝代容华的剑仙,一个是风神挺秀的侠士,虽说许钺是自己好友,可是同时也不愿敌人被许钺刺死,无论内中哪一个在战场上躲过危机,都替他们额手称庆。

  深知二虎相争,早晚必有一伤,暗中祷告师父快来解围,以免发生惨事。诚于中,形于外,口中便不住地咕噜。那素因起初一见陶钧,神经上顿时受了一番感动,便不住地对他凝望。

  及至陶钧被她看得回过脸去,方才觉察出,自己虽是剑仙,到底是个女子,这样看人,容易惹人误会。及至许、余二人动起手来,便注意到战场上去。有时仍要望陶钧两眼,越看越觉熟识。二人同立江边,相隔不远。素因先前一见陶、许二人,便知这两人根基甚厚,早晚遇着机会,要归本门。因无法劝解莹姑,这才故意来做公证人,原是不愿伤许钺的性命。忽见陶钧嘴唇乱动,疑心他是会什么旁门法术,要帮许钺的忙,便留神细听。如果他二人已入异派,用妖法暗算莹姑,此人品行可知,那就无妨用飞剑将二人一齐斩首。及至看陶钧口中咕噜,脸上神色非常焦急,又有些不像,便慢慢往前挨近。陶钧专心致志在那里观战,口中仍是不住地唤着“师父,你老人家快来”。素因耳聪,何等灵敏,业已听出陶钧口中念的是:“大慈大悲的矮叟朱梅朱师父,你老人家快来替他二人解围吧!”素因闻言,大大惊异:“这矮叟不是嵩山少室二老之一朱梅朱师伯么?他老人家已多少年不收徒弟了,如今破例来收此人,他的根基之厚可知。”不由又望了陶钧一眼,猛看见陶钧耳轮后一粒朱砂红痣,不由大吃一惊,脱口便喊了一声:“龙官!”

  陶钧正在口目并用的当儿,忽听有人喊他的乳名,精神紧张之际,还疑心是家中尊长寻来,便也脱口应了一声道:“龙官在此!”便听有人答言道:“果然是你?想不到在此相遇。”陶钧闻言诧异,猛回头,见那叫素因的妙年女尼,站近自己身旁,笑容可掬。不知她如何知道自己乳名?正要发问,忽听素因口中说一声:“不好!”要知许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逐洪涛 投江遇救 背师言 为宝倾生

  话说陶钧正奇怪素因女尼唤他的乳名,忽见有一个如匹练般的白光飞往战场,陶钧疑心她用飞剑去杀许钺,吓了一跳。回头往战场上看时,这两个拼命相斗的男女二人,已经有人解围了。解围的人,正是盼穿秋水的师父矮叟朱梅。不由心中大喜,赶将过去,同许钺跪倒在地。素因原疑莹姑情急放剑,知道危险异常,便飞剑去拦。及见一个老头忽然现身出来,将莹姑的剑捉在手中,不禁大吃一惊。定睛一看,认出是前辈剑仙矮叟朱梅。自己还在十五年前,同师父往峨眉摩天崖去访一真大师,在半山之上见过一面,才知道他是鼎鼎大名嵩山二老之一。因是入道时遇见的头一位剑仙,他又生得好些异样,故而脑海中印象很深。当下不敢怠慢,急忙过来拜见。

  起初莹姑同许钺杀了两三个时辰,难分高下。莹姑到底阅历浅,沉不住气,几次几乎中了许钺的暗算,不但不领许钺手下留情,反而恼羞成怒。素因注意陶钧那一会儿工夫,许钺因为同莹姑战了一个早晨,自己又不愿意伤她,她又不知进退,这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便想索性给她一个厉害。一面抖擞精神,努力应战;一面暗想诱敌之计。莹姑也因为战久不能取胜,心中焦躁。心想:“这厮太狡猾,不给他个便宜,决不会来上当的。”她万没料到许家梨花枪下,绝不能去取巧卖乖,一个假作聪明,便要上当。这时恰好许钺一枪迎面点到,莹姑知道许钺又用虚中套实的招数来诱敌,暗骂:“贼徒!今番你要难逃公道了。”她算计许钺必定又是二仙传道,将枪交于左手,仍照上次暗算自己。便卖个破绽,故意装作用剑撩的神气,把前胸露出,准备许钺枪头刺过,飞身取他上三路。谁知许钺功夫纯熟已极,他的枪法,所谓四两拨千斤,不到分寸,绝不虚撤。他见莹姑来势较迟,向后一退,陡地向前探剑,猛一运力,枪杆微偏,照准剑脊上一按,使劲一绞,但听叮叮当当之声。莹姑撤剑进剑都来不及,经不起许钺神力这一绞,虎口震开,宝剑脱手,掉在地上。同时许钺的枪也挨着一些剑锋,削成两段,只剩手中半截枪柄。许钺更不怠慢,持着四五尺长的半截枪柄,一个龙归大海,电也似疾地朝着莹姑小腹上点到。莹姑又羞又急,无法抵御,只得向后一纵,躲过这一招时,许钺已将莹姑的剑拾在手中,并不向前追赶,笑盈盈捧剑而立。莹姑见宝剑被人拾去,满心火发,不暇顾及前言,且自报仇要紧,便将师父当年炼来防魔的青霓剑从怀中取出。许钺见莹姑粉面生嗔,忽从腰间取出一个尺多长的剑匣来,便知不妙,未及开言,那莹姑已将宝剑出匣,一道青光,迎面掷来。情知来得厉害,不及逃避,只得长叹一声,闭目等死。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哈哈”一声,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再睁眼时,只看见那日江边所遇的矮叟朱梅,站在自己面前,一道白光匹练般正向那个少年女尼飞回。敌人所放的剑光已被朱梅捉在手中,如小蛇般屈伸不定,青森森地发出一片寒光。这时素因与陶钧都先后来到朱梅面前拜见。许钺才猛然想起,不是朱梅赶来,早已性命难保,自己为何还站在一旁发呆?便连忙向朱梅跪下,叩谢解围之德。朱梅见众人都朝他跪拜,好生不悦,连忙喊道:“你们快些都给我起来!再要来这些虚礼末节,我就要发脾气了。”素因常听师父说他性情古怪,急忙依言起立。那许钺、陶钧,一个是救命恩深,一个是欢喜忘形,只顾行礼,朱梅说的什么,都未曾听见。惹得朱梅发了脾气,走过来,顺手先打了陶钧一个嘴巴。把陶钧打了一个头昏眼花,错会了意,以为是师父一定怪他不该引见许钺,一着急,越发叩头求恕。许钺见陶钧无故挨打,他也替他跪求不止。谁想头越叩得勤,朱梅的气越生得大,又上前踢了陶钧两脚。然后回转身,朝着许钺跪下道:“我老头子不该跑来救你,又不该受你一跪。因不曾还你,所以你老不起来。你不是我业障徒弟,我不能打你,我也还你几个头如何?”

  这一来,陶、许二人越发胆战心惊,莫名其妙,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朱梅跪在地上,气不过,又把脚在身背后去踢陶钧。陶钧见师父要责打自己,不但不敢避开,反倒迎上前去受打,与师父消气。只消几下,却踢了一个鼻青眼肿。素因早知究竟,深知朱梅脾气,不敢在旁点明。后来见陶钧业已被朱梅连打带踢,受了好几处伤,门牙都几乎踢掉,顺嘴流血,实在看不过去,便上前一把先将陶钧扶起道:“你枉自做了朱梅师伯徒弟,你怎么会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气,最不喜欢人朝着他老人家跪拜么?”这时陶钧已被朱梅踢得不成样子,心中又急又怕,素因说的话,也未及听明,还待上前跪倒。许钺却已稍微听出来朱梅口中之言,再听素因那般说法,恍然大悟,这才赶忙说道:“弟子知罪,老前辈请起。”同时赶紧过来,把陶钧拦住,又将素因之言说了一遍。陶钧这才明白,无妄之灾,是由于多礼而来。便不敢再轻举妄动,垂手侍立于旁。

  朱梅站起身来,扑了扑身上的土,朝着素因哈哈大笑道:“你只顾当偏心居中证人,又怕亲戚挨打,在旁多事。可惜元元大师枉自把心爱的门徒交付你,托你照应,你却逼她去投长江,做水鬼,你好意思么?”素因闻言,更不慌忙,朝着朱梅说道:“弟子怎敢存偏心?元元师叔早知今日因果,她叫莹姑来投弟子,原是想要磨练她的火气,使成全材。否则莹姑身剑不能合一,功行尚浅,在这异派横行之时,岂能容她下山惹事?师伯不来,弟子当然奉了元元师叔之命,责无旁贷。师伯既在此地,弟子纵一知半解,怎敢尊长门前卖弄呢!”陶、许二人这时才发觉面前少了一个人,那立志报仇的余莹姑,竟在众人行礼忙乱之际,脱身远行,不知去向。朱梅既说她去投江,想必是女子心窄,见二剑全失,无颜回山去见师父,故而去寻短见。许钺尤觉莹姑死得可惜,不由“唉”了一声。朱梅只向他望了一眼。及至素因说了一番话以后,陶、许二人以为朱梅脾气古怪,必定听了生气。谁想朱梅听罢,反而哈哈大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真和你的师父那老尼姑的声口一样。这孩子的气性,也真太暴,无怪乎她师父不肯把真传给她。”说罢,便往江边下流走去。众人便在后面跟随。

  走约半里多路,朱梅便叫众人止步。朝前看时,莹姑果在前面江边浅滩上,做出要投身入江的架势。众人眼看她往江心纵了若干次,身子一经纵起,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拦住,将她碰了回来,结果仍旧落在浅滩上,并不曾入水。莹姑的神气,露出十分着急的样子。陶、许二人好生不解。却见朱梅忽然两手笼着嘴,朝着江对面轻轻说了几句。陶钧见师父这般动作,便知又和那日岳阳楼下一样,定是又要朝着江心中人说话。再往前看时,只见寒涛滚滚,江中一只船儿也无,好生诧异。再往江对岸看时,费尽目力,才隐隐约约地看出对岸山脚下有一叶小舟,在那里停泊,也看不出舟中有人无人。朱梅似这样千里传音,朝对岸说了几句,扭回头又嘱咐素因几句话。素因便向许钺说道:“解铃须要系铃人。许教师肯随我去救我师妹么?”许钺早就有心如此,因无朱梅吩咐,不敢造次。见素因相邀,知是得了朱梅同意,自然赞同,便随素因往浅滩上走去。两下相隔只有二三丈,素因便大喊道:“师妹休寻短见,愚姊来也!”

  这时莹姑还在跳哩,忽听素因呼唤,急忙回头一看,见素因同自己的仇人许钺一同走来,越加羞愧难当,恨不得就死。便咬定牙关,两足一蹬,使尽平生之力,飞起两丈多高,一个鱼鹰入水的架势,往江心便跳。这一番使得力猛,并无遮拦,扑通一声,溅起丈高的水花,将江下寒涛激起了一个大圆圈。莹姑落在江中,忽又冒将上来,只见她两手望空乱抓了两下,便自随浪漂流而去。许钺起初见莹姑投江,好似有东西遮拦,心知是朱梅的法术。素因叫他同来救人,疑心是示意他与莹姑赔礼消气。及至见莹姑坠入江流,不知怎么会那样情急,平时水性颇好,当下也不及与素因说话,便奋不顾身地往江心跳去。数九天气,虽然寒冷,且喜水落滩浅,浪力不大。许钺在水中追了几十丈远,才一把抓着莹姑的头发,一伸右手,提着莹姑领口,倒踹着水,背游到江边。将莹姑抱上岸来,业已冻得浑身打战,寒冷难禁。再看莹姑,脸上全青,业已淹死过去。许钺也不顾寒冷,请素因将莹姑两腿盘起,自己两手往胁下一插,将她的头倒转,控出许多清水。摸她胸前,一丝热气俱无,知是受冻所致。正在无法解救,焦急万状,朱梅业已同了陶钧走将过来。只见朱梅好像没事人一般,用手往江面连招。不一会儿,便见对岸摇来一只小船,正是当初朱梅所乘之舟。船头上站定一个老尼姑,身材高大,满脸通红,离岸不远,便跳将上来。素因连忙上前拜见,口称:“师叔,弟子有负重托,望求师叔责罚。”那老尼道:“此事系她自取,怎能怪你?我无非想叫许檀越示恩于她,解去冤孽罢了。”朱梅道:“够了够了,快将她救转再说吧。天寒水冷,工夫长了,要受伤的。”那老尼闻言,便回身从腰间取出两粒丹药,叫素因到小船上取来半盏温热水,拨开莹姑牙关,灌了一阵,哇的一声,又吐出了升许江水,缓醒过来。觉着身体被人夹持,回头一看,正是自己仇人许钺,一手插在自己胁下,环抱着半边身体;一手在自己背上轻轻拍打。不由又羞又急,又恼又恨,也没有看清身旁还有何人,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危急中戏弄于我!”言还未了,回手一拳。许钺不及提防,被她打个正着,登时脸上紫肿起来,顺嘴流血。莹姑没好气地往前一纵,忽觉身子有些轻飘飘的,站立不稳。原来她从早上起来,忙着过江找许钺报仇,一些食物未吃,便同劲敌战了一早晨,又加上灌了一肚子江水,元气大亏。纵时因用力太猛,险些不曾栽倒,身子晃了两晃,才得站稳。正要朝许钺大骂,猛听有人喝道:“大胆业障!你看哪个在此?”莹姑定神一看,正是自己师父、罗浮山香雪洞元元大师,旁边立着素因同一个老头儿,便是将才收去自己宝剑的人,还有适才相遇的那姓陶的少年。不由又惊又怕,急忙过来,跪在地上,叩头请罪。

  原来莹姑性如烈火,当初在罗浮山学艺时,元元大师说她躁性未退,只教她轻身功夫和一套越女剑法,不肯教她飞剑。莹姑志在报仇,苦苦哀求,又托许多同门师叔兄辈说情,大师仍然不肯。罗浮山原是人间福地,遍山皆是梅花,景色幽奇。每到十月底边,梅花盛开,一直开到第二年春天,才相继谢落。莹姑无事时,便奉大师之命,深入山谷采药。

  有一年春天,忽然被她在后山中发现一个山洞,进口处很窄小,越走越深,越走越觉往上尽是螺丝形的小道,渐渐看见前面露出亮光,鼻端时时闻见梅花香味。莹姑天性好奇,仗着自己手中宝剑锋利,不怕毒蛇猛兽侵袭,便直往洞内走去。转过一个钟乳下垂的甬道,忽然前面现出一块平坦的草原,上面有成千株大可合抱的千年老梅,开得正盛。忽见前面又有一片峭壁,写着“香雪海”三个摩崖大字,下面有一个洞口。心想:“师父住的那洞,因为万梅环绕,洞中有四时不谢之花,所以叫做香雪洞。这里又有这个香雪海,想必也是因为梅花多的原故。这洞中景致,不知比那香雪洞如何?今日被我发现,倒要进去看看。如果比香雪洞还好,回去告诉师父,便搬在这里来往,岂不更妙?”

  一面想,一面便往洞中走去。适才的洞,步步往上。这个洞,却是步步往下。走了十几步,见里面有一座石屏。转过石屏,隐约之间,看见前面有东西放光。走近前一看,什么都没有。那光从一块石板底下发出,她便用手中剑把石板掘开,底下便现出一把一尺三寸长的小宝剑。估量是个宝物,取在手中,仍将石板盖好。因洞中光线太暗,正要纵身到外看时,忽听有脚步之声,从外进来。疑心是洞中主人前来,不及逃出,便隐藏在屏风旁边,看看来人是谁。暗处看明处,格外清楚。只见来人是两个女子:前面走的一个,只穿了一条裤子,上身衣服全用树叶做成,身材婀娜,眉目间稍含荡意;后面走的一个,穿着一身蓝布衣服,脸容非常美丽,颈上拖了一串锁链。二人走到屏风前面,便立定不走,争论起来。穿树叶的女子说道:“这三十六年的长岁月,如何熬得过去?我在寨主那里,享不尽的无穷富贵。你师父所说不用她自己动手,便会有人用飞剑斩你,这句话,不过吓吓你罢了。如果不是你要回来取东西时,我们怕不走去有几百里路么?你怎么又要害怕呢?”蓝衣女子说道:“不是我害怕。我师父的厉害,我是深知的。适才蒙你相救,将我放出此洞。本不想回来取我这些宝物的,只因我当初辛苦得来,颇非容易,就连在洞中受这十几年的活罪,也为这些东西而起。但是师父当日埋藏那些宝物时,曾说这些东西传入人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又要发生多少惨事,又不愿把它毁坏,于是便拿来埋在这石头下面。那时将师父当年炼来防魔的青霓剑埋在上面一层。因我剑术练成之后,为偷盗这些宝物,曾经犯戒杀人,本想将我杀死。是我苦苦哀求,又蒙定慧大师兄求情,才免我一死,追去我的宝剑,囚我在洞中三十六年,面壁参修。埋宝时节,曾对我言过,倘若我遇机逃脱,或者再存贪念,去盗宝时,自有人用那青霓剑取我首级。师父平日说话,无有不验。我虽舍不得又跑回来,要叫我亲手去掘那石板,我实在无此胆量。”那穿树叶的女子闻言笑道:“我因你当年对我有许多好处,十余年不见,后来才知你在此受罪,恰好寨主要求像你一般的人才,所以不远千里,前来相救。多年不见,怎的就这么胆小?你既害怕,你说出地方,待我替你去取如何?”蓝衣女子道:“就在这石屏后面一块石板底下,你须要小心在意才好。”穿树叶的女子说道:“不妨事。”说罢,便转过石屏。

  这时莹姑得来的小剑,不住在手中震动,好似一个把握不住,便要脱手飞去似的。估量两个女子绝非常人,自己恐怕不是来人对手,便不敢造次。又不知蓝衣女子所说的宝物是什么东西,很后悔适才掘石板时,没有往下搜寻。见那两个女子由左往屏后转时,自己便轻脚轻手,由右往屏前转。莹姑胆子甚大,也忘了处境危险,还想偷看所说的宝贝,开开眼界,便隐身在壁脚黑暗所在,看二人动静。只见那穿树叶的女子,手中持了一杆钢叉,叉尖上红光闪闪。她用叉将石板掘开,在里面拨了一阵,又掘起一块小石板,从内中取出一个石匣,说道:“我说你师父故意恐吓你不是?这不是你说的石匣么?宝剑哪有呢?”穿蓝衣的女子连忙接过石匣道:“想是宝剑已被师父取去。宝物既得,我们快走吧。”那穿树叶的女子说道:“久闻你从前在明宗室靖王府中得这九龙铜宝镜同这夜光珠时,曾伤了三个峨眉派剑客,杀死十几条人命,乃是无价之宝。洞外光明,不如洞中黑暗,可显此二宝神奇。何不取出,让我开开眼界呢?”那蓝衣女子好似受了人家恩惠,无法拒绝,很为难地把手中石匣打开。莹姑在暗处看得很清楚。只见那石匣有八寸见方,四寸厚。里面装着一面铜镜,镜背后盘着九条龙,麟角生动非常,晶光四照,寒光射目。另外还有一粒径寸的大珠,方一出匣,登时阖洞光明,照得清澈异常。那穿树叶的女子接过镜、珠二宝,正不断连声夸赞好宝,果然价值连城。那穿蓝衣的女子忽然大惊失色,道一声:“哎呀!不好!”便直往穿树叶女子身后躲去。

  第二十八回 得青霓 余莹姑下山 认朱砂 秦素因感旧

  莹姑以为藏在暗处,不会被人发现。谁想那夜光珠才一出匣,便好似点了千百支蜡烛一般,把洞中照得如在青天白日之下。穿树叶的女子一心观宝,倒不曾留意。蓝衣女子本自心虚,生怕师父飞剑前来,老是留神东瞧西望。莹姑本在她身后,她猛一回头,瞧见一个红衣少女,一手拿着一口宝剑,正是当初她师父埋宝同时埋下的那口青霓剑。原说如若叛道,自有人用这口剑来杀她,焉得不胆裂魂飞呢!

  那穿树叶女子也看见莹姑站在面前,她久闻元元大师的厉害,也自心惊。见蓝衣女子吓得那样,只得强打精神,先将两样宝物揣在身上,朝着莹姑喝道:“你是何人?胆敢前来窥探我们举动!你可知鬼母山玄阴寨赤发寨主大弟子翘翘的厉害么?”莹姑知道此时示弱,难免受害,索性诈她一诈,便答道:“何方妖女,竟敢到本山私放罪人,偷盗宝物!我奉师父之命,在此等候多时。速速将二宝放下,还可饶你不死。”那穿树叶女子还未及答言,莹姑手中的青霓剑已在手中不住地蹦跳,手微一松,便已脱手飞去,一道青光过处,穿蓝衣的女子“哎哟”一声,尸倒洞口。蛮姑翘翘(即穿树叶衣女子)登时大怒,抖手中叉,那叉便飞起空中,发出烈焰红光,与那青霓剑斗在一处。莹姑不会剑术,心知敌人厉害,暗暗焦急。正在无计可施,忽然洞外一声断喝道:“大胆妖孽,竟敢来山扰闹!”言罢,元元大师已从洞外进来。翘翘知道大师厉害,收回叉,脚一蹬,一溜火光,径直逃走。大师手一招,将剑收回。莹姑见大师到来,心中大喜,正要开言,大师摆手道:“一切事情,我已尽知。死的这人,是你不肖师姊王娟娟,也是她自作自受,才有今日。她今日如果投奔异教,又不知要害人多少。这是天意假手于你,将她正法。我门下规矩甚严,你应当以此为戒。这口青霓剑,乃是我当年炼魔之物,能发能收。既然被你发现,就赐与你吧。你异日如果犯了教规,你师姊便是你的榜样。此间乃是香雪洞的后洞,早晚时有瘴气,于初修道的人不宜。快将你师姊掘土掩埋,随我回去吧。”莹姑无意中得了一口飞剑,又感激,又快活,埋了王娟娟之后,便随大师回洞。大师又传她运用飞剑之法。大师赐剑之后,日常总教训不可任性逞能,多所杀戮,居心要正直光明,不可偏私。惟独于她要报仇之事,总是不置可否。莹姑见师父不加拦阻,以为默许,又有了这口飞剑,便打算求大师准她下山报仇。大师素日威严,对于门下弟子,不少假借辞色。莹姑虽然性急,总不敢冒昧请求,便打算相机再托人关说。

  那湖南大侠善化罗新的姑娘,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罗紫烟,同元元大师非常莫逆。每到罗浮梅花盛开时,定要到香雪洞盘桓一两月。她很爱惜莹姑,常劝大师尽心传授。大师因当年王娟娟学成剑术之后,做了许多败坏清规之事,见莹姑性躁,杀气太重,鉴于前事,执意不肯。就连青霓剑的赐与,也由于金姥姥的情面。本来她也未始不爱莹姑的天资,不过不让莹姑碰碰钉子,磨平火气之后,绝不传她心法而已。莹姑知道金姥姥肯代她进言,等到十月底边金姥姥来到,莹姑觑便跪求。金姥姥怜她孝思,果然替她求情。大师不大以为然。她说:“当初事端,其过不在许某,他不过不该存心轻薄而已。双方比剑总有胜败,况且莹姑母亲不该先用暗器,把人家兄弟打成残废。许某为手足报仇,乃是本分。他不曾伤人,足见存心厚道。又不贪色,尤为可取。她母女心地褊狭,自己气死,与人何干?当初我因见她孤苦无依,又可惜她的资质,才收归门下。你还怪我不肯以真传相授,你看她才得一口现成飞剑,功夫尚未入门,就敢离师下山,岂不可笑?”金姥姥道:“你不是打算造就她么?你何妨将计就计,准她前去。许某如果品行不好,落得假手于她,成全她的心愿;许某如果是个好人,你可如此这般,见景生情。如何?”大师这才点头应允。写了一封信,把莹姑叫至面前,说道:“你剑术尚未深造,便要下山。这次为母报仇,虽说孝思,但这事起因,其罪不在许某。你既执意要去,你身剑不能合一,一个孤身女子,何处栖身?你可拿这封信去投奔汉阳白龙庵你同门师姊、我师姊神尼优昙的徒弟素因那里居住。这信只许素因一人拆看,不许他人拆看。一切听她教导,见她犹如见我一般。到了汉口,先打听许某为人如何,如果是个好人,便须回省你母、姊自己当初的过错,将这无价值的私怨取消。如果许某是个奸恶小人,你就与他无仇,也应该为世除害,那就任你自己酌量而已。我这口青霓剑当年用时,颇为得力。道成以后,用它不着,专门作为本门执行清规之用。你师姊之死,也就因犯了清规。今既赐你,如果无故失落,被异教中人得去,那你就无须回来见我。大师伯若要回湖南,让她带你同行,你孤身行路不便。你事办完之后,便随素因师兄在白龙庵修炼,听我后命可也。”莹姑从小生长绿林,又随母亲、姊姊周游四方,过惯繁华生活。山中清苦寂寞好多年,闻得师父准她下山,满心欢喜,当即俯首承训,第二日,金姥姥罗紫烟带了莹姑,驾剑光直往汉阳白龙庵,将莹姑放到地上,回转衡山。不提。

  素因见了大师的信,明白用意,便对莹姑说道:“你的仇人许钺为人正直,湘鄂一带,颇有侠义名声。照师叔信中之意,你这仇恐怕不能报吧?”莹姑八年卧薪尝胆,好容易能得报仇,如何肯听。素因也不深劝,便叫莹姑头七日去与许钺通知。莹姑去后,忽然元元大师来到,便叫素因只管同她前去,如此如此便了。原来元元大师自莹姑走后,便跟踪下来。嘱咐完了素因之后,走出白龙庵,正要回山,忽然遇见朱梅。朱梅便代追云叟约大师往成都,同破慈云寺。大师又谈起莹姑之事,双方商量第七天上同时露面。大师驾了朱梅的小舟,在隔江等候。

  那莹姑同许钺打到中间,忽然一个瘦小老头将青霓剑收去,大吃一惊。原盼素因相助,及见素因将剑光放出,又行收回,反倒朝那老头跪拜,便知老头来头甚大,自己本想口出不逊,也不敢了。二剑全失,无颜回山,也不敢再见师父,情急心窄,便想躲到远处去投江。元元大师正好在隔岸望见,莹姑跳江几次,被大师真气逼退回身。正在纳闷,回头见素因赶到。大师知道素因有入海寻针之能,便想借此磨折于她,任她去跳。谁想反是许钺将她救起。后来大师过江,将莹姑救醒。她在昏迷中,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打了一拳,跳起来便骂。及至看见师父,又愧又怕,忙过来不住地叩头请罪。大师道:“你才得下山,便背师训。许檀越被你苦苦逼迫,你还敢用我的飞剑去妄报私仇,乱杀好人。若非朱师伯将剑收去,他已身首异处。他见你投江,也无非怜你一番愚孝,这样寒天,奋不顾身,从万顷洪涛中将你救起。你不知感恩戴德,反乘人不备,打得人家顺嘴流血。我门下哪有你这种忘恩背本的业障?从此逐出门墙,再提是我徒弟,我用飞剑取你首级!”

  莹姑闻言,吓得心惊胆裂,惟有叩头求恕,不敢出声。素因是小辈,不敢进言相劝。陶、许二人也不敢造次。还是朱梅道:“算了,够她受了。看我面子,恕过她一次吧。如今他二人俱是落汤鸡一般,好在来路被我逼起浓雾,无人看见。我们就近到许家去坐一坐,让他们更衣吃饭吧。”元元大师这才容颜转霁道:“不是朱师伯与你讲情,我定不能要你这个孽徒,还不上前谢过!”莹姑才放心站起,狼狼狈狈走到朱梅面前,刚要跪下,急得朱梅连忙跺脚,大嚷道:“我把你这老尼姑,你不知道我的老毛病么,怎么又来这一套?”大师忙道:“你朱师伯不受礼,就免了吧。快去谢许檀越救命之恩。”莹姑先时见许钺几番相让,火气头上,并不承情。及至自己情急投江,到了水中,才知寻死的滋味不大好受,后悔已是不及。醒来见身在江边,只顾到见仇眼红,并不知是许钺相救。适才听师父之言,不由暗佩许钺舍身救敌,真是宽宏大量。又见许钺脸上血迹未干,知是自己一拳打伤。顿时仇恨消失,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又经大师命她上前道谢,虽觉不好意思,怎敢违抗,腼腼腆腆地走了上前,正要开口。许钺知机,忙向前一揖道:“愚下当初为舍弟报仇,误伤令堂,事出无心。今蒙大师解释,姑娘大量宽容,许某已是感激不尽,何敢当姑娘赔话呢!”莹姑自长成后,从未与男子交谈。今见许钺温文尔雅,应对从容,不禁心平气和,把敌对之心,化为乌有。虽想也说两句道歉话,到底面嫩,无法启齿,福了两福,脸一红,急忙退到师父身旁站定。

  许钺便请众人往家中更衣用饭。朱梅道:“你先同陶钧回去,我们即刻就到。”陶、许二人不敢再说,便告辞先行。才过适才战场,转向街上,便遇见熟识的人问道:“许教师,你刚从江边来么,怎么弄了一身的水?适才那边大雾,像初出锅蒸笼一般,莫非大雾中失足落在江中么?”陶、许二人才明白在江边打了一早晨,并无一个人去看,原来是大雾遮断的原故。随便敷衍路人两句,转回家去。二人才进中厅,忽然眼前一亮,朱梅、元元大师、素因、莹姑四人已经降下。许钺发妻故去已经四年,遗下衣物甚多。留下一儿一女,俱在亲戚家附读。家事由一个老年姑母掌管。便请众人坐定,一面命人端茶备酒。急忙将姑母请出,叫她陪莹姑去更换湿衣。自己也将湿衣重新换好,出来陪坐。大师已不食烟火食。素因吃素。朱梅、陶钧倒是荤酒不忌,而且酒量甚豪,酒到杯空。移时莹姑换好衣服出来,她在山中本未断荤,常打鹿烤肉来吃,大师也命她入座。自己随便吃了点果子,便嘱咐莹姑好生跟素因学剑,同朱梅定好在新正月前成都相会,将脚一登,驾剑光破空而去。莹姑不知青霓剑是否还在朱梅手中,抑或被师父一怒收了回去,见师父一走,也不敢问,好生着急。素因见莹姑坐立不安,心知为的是两口宝剑,便对莹姑道:“师妹的两口宝剑,俱是当世稀有之物,加上元元师叔的真传,贤妹的天资,自必相得益彰。适才元元师叔命我代为保管,早晚陪贤妹用功。从今以后,我的荒庵,倒是不愁寂寞的了。”莹姑闻言,知二剑未被师父收去,才放宽心。这时陶、许二人都陪朱梅痛饮,殷殷相劝,无暇再讲闲话。那素因心中有事,几番要说出话来,见朱梅酒性正豪,知这老头儿脾气特别,不便插嘴拦他高兴。那陶钧在观战时,忽然素因唤他乳名,好生不解,本想要问,也因为朱梅饮在高兴头上,自己拿着一把壶,不住地替他斟,没有工夫顾到说话。大家只好闷在肚里。

  这一顿酒饭,从未正直饮到酉初。素因本不用荤酒,莹姑饭量也不大,陶、许二人也早已酒足饭饱。因都是晚辈,只有恭恭敬敬地陪着。到了掌上灯来,朱梅已喝得醉眼模糊,忽然对素因说道:“你们姊弟不见面,已快二十年了,回头就要分别,怎么你们还不认亲呢?”素因闻言,站起答道:“弟子早就想问,因见师伯酒性正豪,不敢耽误师伯的清兴,所以没有说出来。”朱梅哈哈大笑道:“你又拘礼了。我比不得李胡子,有许多臭规矩。骨肉重逢,原是一件快活事,有话就说何妨?”

  素因闻言,便对陶钧道:“陶师弟,请问堂上尊大人,是不是单讳一个铸字的呢?”陶钧闻言,连忙站起答道:“先父正是单名这一个字,师姊何以知之?”素因闻言,不禁下泪道:“想不到二十年光阴,我姑父竟已下世去了。姑母王大夫人呢?”陶钧道:“先父去世之后,先母第二年也相继下世去了。小弟年幼,寒家无多亲故。师姊何以这般称呼,请道其详。”素因含泪道:“龙官,你不认得身入空门的表姊了?你可记得十九年前的一个雪天晚上,我在姑父家中,同你玩得正好,忽然继母打发人立逼着叫我回家过年,你拉我哭,不让我走,我骗你说,第二日早上准来,我们一分手,就从此不见面的那个秦素因么?”

  陶钧闻言,这才想起幼年之事,也不禁伤心。答道:“你就是我舅家表姊,乳名玉妮的么?我那舅父呢?”素因道:“愚姊自先母去世,先父把继母扶正之后,平素对我十分虐待。多蒙姑父姑母垂爱,接到姑父家中抚养,此时我才十二岁,你也才五岁。先父原不打算做异族的官的,经不住继母的朝夕絮聒,先父便活了心。我们分别那一天,便是先父受了满奴的委用,署理山东青州知府。先父也知继母恨我,本打算将愚姊寄养姑母家中,继母执意不肯。先父又怕姑父母用大义责难,假说家中有事,硬把愚姊接回,一同上任。谁想大乱之后,人民虽然屈于异族暴力淫威,勉强服从,而一般忠义豪侠之士,大都心存故国,志在匡复。虽知大势已去,但见一般苦难同胞受满奴官吏的苛虐,便要出来打抱不平。先父为人忠厚,错用了一个家奴,便是接我回家的石升。他自随先父到任之后,勾连几个丧尽天良的幕宾,用继母作为引线,共同蒙蔽先父,朋比为奸,闹得怨声载道。不到一年,被当地一个侠僧,名叫超观,本是前明的宗室,武功很好,夜入内室,本欲结果先父的性命。谁知先父同他认得,问起情由,才知是家人、幕宾作弊,先父蒙在鼓里。他说虽非先父主动,失察之罪,仍是不能宽容,便将先父削去一只耳朵,以示儆戒。那恶奴、幕宾,俱被他枭去首级,悬挂在大堂上。先父知事不好,积威之下,又不敢埋怨继母,费了许多情面,才将恶奴、幕宾被杀的事弥缝过去。急忙辞官,打算回家,连气带急,死在路上。继母本是由妾扶正,又无儿女,她见先父死去,草草埋葬,把所有财物变卖银两,本打算带我回到安徽娘家去。走到半路,又遇见强人,将她杀死。正要将我抢走,恰好恩师四川岷山凝玉峰神尼优昙大师走过,将强人杀死,将我带到山中修道。面壁十年,才得身剑合一。奉师命下山,在成都碧筠庵居住。两年前,又奉恩师之命,将碧筠庵借与醉师叔居住,以作异日各位师伯师叔、兄弟姊妹们聚会之所,叫我来这汉阳白龙庵参修行道。适才见贤弟十分面熟,听说姓陶,又被我发现你耳轮后一粒朱砂红痣,我便叫了贤弟的乳名,见你答应,便知绝无差错,正要问前因后果、对你细说时,朱师伯已显现出法身。以后急于救人,就没有机会说话了。朱师伯前辈是剑仙中的神龙嵩山二老之一,轻易不收徒弟,你是怎生得拜在门下?造化真是不小!”陶钧闻言,甚是伤感,也把别后情形及拜师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那许钺见众人俱是有名剑仙的弟子,心中非常羡慕,不禁现于辞色。朱梅看了许钺脸上的神气,对他笑道:“你早晚也是剑侠中人,你忙什么呢?将来峨眉斗剑,你同莹姑正是一对重要人物。你如不去做癞和尚的徒弟,白骨箭谁人去破呢?我不收你,正是要成就你的良缘,你怎么心中还不舒服呢?”许钺闻朱梅之言,虽然多少不解,估量自己将来也能厕身剑侠之门,但不知他说那侠僧轶凡剑术如何。便站起身来,就势问道:“弟子承老前辈不弃,指示投师门径。所说三游洞隐居这位师父,但不知他老人家是哪派剑仙?可能收弟子这般庸才么?”朱梅道:“你问癞和尚么?他能耐大得紧呢!尤其是擅长专门降魔。我既介绍你去,他怎好意思不收?不过他的脾气比我还古怪,你可得留点神。如果到时你不能忍受,错过机会,那你这辈子就没人要了。”许钺连忙躬身答应。朱梅又对素因道:“破慈云寺须是少不得你。天已不早,你同莹姑回庵,我这就同陶钧到青城山去。我们大家散了吧。”许钺虽然惜别,知朱梅脾气特别,不敢深留。

  当下众人分手,除许钺明春到三游洞投师,暂时不走外,素因同莹姑回转白龙庵,朱梅便带了陶钧,驾起剑光,往青城山金鞭崖而去。

  第二十九回 金鞭崖陶钧学剑 碧筠庵朱梅赴约

  矮叟朱梅的大弟子纪登,在师父下山后,因恐金光鼎等又来烦扰,轻易不肯出门。这日清晨起来,算计师父快要回来,便在崖前站定。果然立了不多一会儿,遥望天边,有两粒黑点朝崖前飞来。移时,朱梅携着陶钧在金鞭崖前降下。纪登连忙上前拜见。朱梅叫陶钧见过师兄,一同进了观门,朱梅命纪登将打坐并练气口诀,日夕传与陶钧用功。又到云房内取出一柄长剑赐与陶钧,叫他按照剑诀练习。陶钧拜谢之后,接过宝剑一看,连头带尾,有三尺六寸长。剑柄上有七个金星,上面刻着“金犀”两个篆字。用手一攥剑柄,微一用力,已自铮然出匣,寒光凛凛,瘆人毛发,端的是柄好剑,心中高兴已极。从此每日跟随纪登早晚用功。不提。矮叟朱梅在观里住了几日,单把纪登叫过一旁,嘱咐了几句,便自下山,往成都而去。

  这时成都碧筠庵醉道人,自同追云叟分别后,虽然宝剑被污,却蒙追云叟将太乙钩赠他使用,比原来宝剑还要神化。他每日除在成都市上买醉外,便在庵中传授松、鹤二童剑术。这日正在院中闲立,远远看见天空中一道青光飞来,定睛一看,正是追云叟带到衡山、去用千年朱灵草替自己洗炼的宝剑,心中大喜,手一抬,那宝剑业已落在手中。仔细看时,居然返本还原,仍是以前灵物,暗暗感激追云叟的高义。心想:“这口剑虽是自己炼就神物,并不似三仙二老他们的剑,完全用五行真气、采炼五金之精而成。衡山相隔数千里,怎得认主归来,不爽毫厘?”正在惊奇,忽听破空的声音,抬头看时,周淳业已驾剑光从空中降下,见了醉道人,上前拜见。醉道人道:“周道友休得如此客气。我们相隔不久,道友功行,竟能这样猛进,虽然白老前辈有超神入化之能,然而道友的根基禀赋,也就可想而知了。”

  周淳躬身答道:“师叔休得过奖。弟子自蒙家师收录,因自己年岁老大,深怕不能入门,心中非常恐惧。那日随家师回到衡山,便蒙家师指示秘诀,又赐我丹药数粒。到第七天上,家师又命我到后山最高峰红沙崖下,去采千年朱灵草。走到崖前,忽然红雾四起,当时一阵头昏眼花,神志昏沉,堪堪卧倒。猛想起弟子初游慈云寺时节,遇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前辈,用土块打弟子数次,将弟子打急,随后追赶,并未追上。那位老前辈留与弟子一个纸包,内有两粒丹药,纸包上面写着‘留备后用,百毒不侵’八个字。弟子此时已是两脚麻痹,幸喜双手还能动转,连忙将那两颗丹药取出嚼碎,咽了下去,立时觉着神志清朗异常。可是红雾依旧未消,心知那崖必非善地。而衡山顶上一年到头,俱是白云封锁,每年只有两次云开。如采不着药草,误了家师之命,恐受责罚,依旧在崖前寻找。忽听崖旁洞内有小儿啼声,走向前一看,只见一个山洞,高宽各约二丈。洞口有一个没有壳的大蝎子,长约七八尺光景,口中喷出红雾,声如儿啼。幸喜那东西才得出壳,行动极为笨缓。弟子服了灵丹,毒雾不侵,便用宝剑将它斩为数段。忽见红光从那东西身后的洞中发出。走近看时,正是一丛千年朱灵草,上面还结着七个橘子大小的果儿,鲜红夺目。弟子便连根拔起,不敢再为迟延,急忙下山。走到半路回头看时,业已云雾满山,稍迟一步,便无路下来了。家师见弟子取得仙草,甚是嘉奖。说起那蝎子时,家师起初本未料到有这样怪物,幸喜尚未成形,又有灵丹护卫。不然一近它身,怕不化为脓血?那灵草一千三百年结一回果,成熟七天,便入地无踪。服了之后,益气延年,轻身换骨,又抵百十年苦功。家师便将仙果七个赐与弟子。吃下去当时周身酥软,连泻三日。痊愈后力大身轻,远胜寻常。如今可以力擒虎豹,手捉飞鸟。家师深恩,又传弟子许多路剑法。另换了一口炼成的宝剑,照口诀勤习了四十九日,便能御剑飞行。师叔的剑也同时洗炼还原。又说起赠丹的老前辈,才知是家师的好友朱梅叔。今早命弟子前来送信,顺便将师叔宝剑送回。行近成都,那宝剑好似认得家一般,一个不留神,便脱手飞去。弟子随后追赶,见它往此地飞来,已知师叔收去,才放了心。家师说李师叔约请各派剑仙,不日陆续来到,请师叔代为招接。家师尚有他事,来年正月初五前准到。此番乃是邪正两方正面冲突的开端,彼此约请的能人剑客不在少数。这第一次交手,必须要挫他们的锐气,同时把他们用作根据地的慈云寺一举消灭,以减少他们的势力。家师还请师叔除夕前到寺中探一探动静,说他们那里能人甚多,如被他们窥破,只说是特去通知比试日期,不可轻易地动手。弟子奉命转达,请师叔斟酌办理。”

  醉道人听罢,当下谢了周淳冒险采朱灵草之义。因为追云叟不在峨眉派统系之下,与峨眉开山祖师长眉真人俱都是朋友称呼。长眉真人飞升时,大弟子玄真子志在专修内功,禀明真人,愿把道统让给根基厚的师弟齐漱溟,自己却同追云叟、苦行头陀二友前往东海隐居,同参上乘玄宗。醉道人是齐漱溟的师弟,他因追云叟虽是师兄好友,到底人家得道的年代长,又与长眉真人有一面之识,平素总以晚辈自居。周淳称他师叔,他不肯承受。周淳饮水思源,自己入门又浅,再三不肯改口,只得由他。

  到了第三天,先是后辈剑仙中峨眉派掌教剑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的女儿齐灵云,同着她的兄弟金蝉、髯仙李元化的弟子白侠孙南,奉了妙一夫人荀兰因之命,前来听候调遣。又过了几天,髯仙同门师兄弟风火道人吴元智,带着大弟子七星手施林来到。施林与周淳本有一面之缘,当下周淳便谢了当日施林指引之恩,二人谈得甚是投机。

  第二天起,罗浮山香雪洞元元大师、巫山峡白竹涧正修庵白云大师、陕西太白山积翠崖万里飞虹佟元奇同他弟子黑孩儿尉迟火、坎离真人许元通,云南昆明池开元寺哈哈僧元觉禅师同他弟子铁沙弥悟修,峨眉山飞雷岭髯仙李元化先后来到。醉道人与周淳竭诚款待,松、鹤二童忙了个手脚不停。到了除夕的那一天,醉道人同各位剑侠正在云房闲话,罗浮七仙中的万里飞虹佟元奇说道:“同门诸位道友俱都各隐名山,相隔数千里,每三年前往峨眉聚首外,很少相见。这次不但同门师兄弟相聚,许多位全不在本门的前辈遁友也来参加。同时小兄弟们也彼此多一番认识,将来互相得到许多帮助,可以算得一个大盛会了。只是相隔破寺之日不远,嵩山二老、掌教师兄以及餐霞大师等,为什么还不见到来呢?”髯仙李元化答道:“师兄有所不知。此次追云叟道友,原是受了掌教师兄之托,替他在此主持一切。一来掌教师兄要准备最后峨眉斗剑时一切事务,现在东海炼宝,不能分身。二来这次慈云寺邀请的人,出类拔萃的有限,只二老已足够应付。所以这次掌教师兄来不来还不一定。餐霞大师就近监视许飞娘,这次飞娘如不出面,大师也未必前来。她单指派她一个得意女弟子,她名叫朱梅,前来参加,想必日内定可来到。”醉道人道:“餐霞大师女弟子,怎么会与矮叟朱老前辈同名同姓?虽说不同门户,到底以小辈而犯前辈之讳,多少不便。餐霞大师难道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替她将名字改换么?”

  髯仙闻言,哈哈大笑道:“醉道友,你在本门中可算是一个道行深厚、见闻最广的人,怎么你连那朱前辈同餐霞大师女弟子朱梅同名同姓这一段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呢?”醉道人便问究竟,各位剑仙也都想听髯仙说出经过。髯仙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前数月我奉追云叟之命,去请餐霞。她说要派弟子朱梅参加破寺,同各位前辈剑仙以及同门师兄弟见一见面,将来好彼此互助。我因她的弟子与朱前辈同名,便问大师何不改过?大师才说起这段因果。原来大师的女弟子朱梅与朱老前辈关系甚深,她已坠劫三次,就连拜在大师门下,还是受朱老前辈所托呢。”

  大家正要听髯仙说将下去,忽然一阵微风过处,朱梅业已站在众人面前,指着髯仙说道:“李胡子,你也太不长进,专门背后谈人阴私。你只顾说得起劲,你可知道现在危机四布了么?”众剑仙闻言大惊,连忙让座,请问究竟。朱梅道:“不用忙,少时自有人前来报告,省得我多费这番唇舌。”言还未了,檐前有飞鸟坠地的声息,帘起处进来一人,面如金纸,见了诸位剑仙,匍匐在地。矮叟朱梅连忙从身上取出一粒百草夺命神丹,朝那人口中塞了进去。醉道人与髯仙见来人正是岷山万松岭朝天观水镜道人的门徒神眼邱林,不知为何这样狼狈。急忙将他扶上云床,用一碗温水将神丹灌了下去。待了半盏茶时,邱林腹内咕噜噜响了一阵,脸上由金紫色渐渐由白而红,这才恢复原状。睁眼看见诸位剑侠在旁,便翻身坐起。这时各派剑侠中小兄弟们,本同周淳、孙南等在前面配殿中谈话,听说矮叟朱梅与邱林先后来到,便都入房相见。邱林坐起之后,先谢了矮叟朱梅赐丹之恩,然后说起慈云寺中景况及他脱险情形。

  第三十回 烛影忽摇红 满殿阴风来鬼祖 剑光同闪电 昏林黑月会妖人

  原来醉道人与张老四父女护送周云从打邱林豆腐店中走后,慈云寺中人因周云从逃得奇怪,寺周围住户店铺差不多都是寺中党羽,绝不会见了逃犯不去通报。惟独邱林在寺旁小道上,离寺较远,不在其范围之中,未免有些疑心。曾经派人去盘查数次,也问不出一些端倪,也就罢了。自周轻云夜闹慈云寺,断去毛太一只左臂,俞德受伤后,法元赶到,知道峨眉派厉害,嘱咐智通约束门下众人,不许轻易出庙;他自己又亲自出去约请能人,前来与峨眉派见个高下。法元去后,俞德伤势业已痊愈,便要告辞回西藏,去请师父毒龙尊者出来,与他报仇雪恨。智通恐他去后,越发人单势孤,劝他不必亲自前往。可先写下书信一封,就说他受了峨眉派门下无故的欺负,身受重伤,自己不能亲往,求他师父前来报仇。俞德本是无主见的人,便依言行事,恳恳切切写了一封书信。就烦毛太门徒无敌金刚赛达摩慧能前往,自己同毛太每日闭门取乐。

  过了好些日子,转瞬离过年只有八九天,不但慧能没有音信,连金身罗汉法元也没有回来。所请的人,也一个未到。智通心中焦急万状。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晚上,智通、俞德正在禅房谈话,忽然一道黑烟过处,面前站定二人。俞德是惊弓之鸟,正待放剑。智通已认清来人正是武夷山飞雷洞七手夜叉龙飞,同他弟子小灵猴柳宗潜,连忙止住俞德,与三人介绍。这龙飞乃是九华山金顶归元寺狮子天王龙化的兄长,与智通原是师兄弟。自从他师父五台派教祖太乙混元祖师死后,便归入庐山神魔洞白骨神君教下,炼就二十四口九子母阴魂剑,还有许多妖法。那日打庐山回洞,小灵猴柳宗潜便把智通请他下山相助,与峨眉派为敌之事说了一遍。龙飞闻言大怒说:“我与峨眉派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年太乙混元祖师就是受他们的暗算。如今他见五台派失了首领,还要斩尽杀绝。前些日,我师弟罗枭到九华山采药,又被齐漱溟的儿子断去一臂,越发仇深似海。事不宜迟,我们就此前去,助你师伯一臂之力。”说罢,带了随身法宝,师徒二人驾起阴风,直往慈云寺走来。见了智通,谈起前情,越发忿怒。依龙飞本心,当晚便要去寻峨眉派中人见个高下。还是智通拦阻道:“那峨眉派人行踪飘忽,又无一定住所。自从到寺中扰闹两次,便没有再来。师弟虽然神通广大,到底人单势孤。莫如等金身罗汉回来,看看所约的人如何,再作商议。”龙飞也觉言之有理,只得暂忍心头之怒。

  第二日起,前番智通所约的人,崂山铁掌仙祝鹗、江苏太湖洞庭山霹雳手尉迟元、沧州草上飞林成祖、云南大竹子山披发狻猊狄银儿、四川云母山女昆仑石玉珠、广西钵盂峰报恩寺莽头陀,同日来到。智通见来了这许多能人,心中大喜,便问众人,如何会同日来得这样巧法?披发狻猊狄银儿首先答道:“我们哪里有什么未卜先知。先前接到你的请柬,我们虽恨峨眉派刺骨,到底鉴于从前峨眉斗剑的覆辙,知道他们人多势众,不易抗敌,都想另外再约请几个帮手。日前各位道友先后接到万妙仙姑许飞娘飞剑传书,她说她有特别原因,恐怕万一到时不能前来,她另外约请了两位异派中特别能人前来相助,峨眉派无论如何厉害,绝无胜理,请我们大家安心前去,准于腊月二十四日赶到慈云寺。飞娘自教祖死后,久已不见她有所举动,有的还疑心她叛教,有些道友接信后,不大相信。后来又接着晓月禅师辗转传信的证明,又说他本人届时也要前来,我们这才按照书信行事。这飞剑传书,当初除了教祖,普天下剑仙只有四五个人有此本领。想不到飞娘才数十年不见,便练到这般地步,真是令人惊奇了。”智通道:“以前大家对于飞娘的议论,实在冤屈了她。人家表面上数十年来没有动静,骨子里却是卧薪尝胆这么多年,我也是今年才得知道。”便把前事又说了一遍。

  当下因为法元未到,龙飞本领最大,先举他做了个临时首领。龙飞道:“我们现在空自来了许多人,敌人巢穴还不曾知道。万一他们见我们人多,他们就藏头不露面,等我们走后,又来仗势欺人,不似峨眉斗剑,订有约会。我看如今也无须闭门自守。第一步,先打听他们巢穴在哪里,或是明去,或是暗去,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如何?”智通终是持重,商量了一会儿,便决定先派几个人出去打听峨眉派在成都是几个什么人,住在哪里。然后等晓月禅师、金身罗汉回来再说。议定之后,因为狄银儿道路最熟,小灵猴柳宗潜则成都是他旧游之地,便由他二人担任,到成都城乡内外打探消息。

  又隔了一天,法元才回庙。除晓月禅师未到外,另外约请了四位有名剑仙:第一位是有根禅师,第二位是诸葛英,第三位是癞道人,第四位是沧浪羽士随心一,皆是武当山有名的剑仙。大家见面之后,法元便问龙飞道:“令弟龙化不是和雷音道友一向在九华金顶归元寺修炼么?我这一次原本想约他们帮忙,谁想到了那里不曾遇见他,反倒与齐漱溟的女儿争打起来。到处打听他二人的下落,竟然打听不出来。你可知道他二人现在何处?”龙飞闻言,面带怒容道:“师叔休要再提起我那不才兄弟了,提起反倒为我同门之羞。我现在不但不认他为手足,一旦遇见他时,我还不能轻易饶他呢!”说罢,怒容满面,好似气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