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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琼忘了自己是怎么逃出那个饭局的。

  他好像做足了礼数,没有当场失态。可那之后饭桌上的每句话都没能进他的耳朵,心照不宣的玩笑也好,不怀好意的起哄也好,他都恍若未闻。

  他好像掉进了一片云雾里,真的应了邹彦生的那句话,酒不醉人人自醉,头晕目眩。

  散场之后,他和郝一嘉站在路边。

  郝一嘉比他更加沉默。

  “那个,哥……”林琼理智了些,想起他说过要送郝一嘉回酒店,刚抬起头,就被郝一嘉抬起手揉了揉头发。

  “我自己回去吧。”郝一嘉说。

  林琼有点着急:“没事的,我还有精神……”

  郝一嘉做了个深呼吸,别开头,问:“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林琼:“我……”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睁着眼,灯光下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辉,和面颊上的红晕相得益彰。郝一嘉心想,也许自己不应该来。

  即使在分隔两地时得知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他独自心碎,也好过亲眼见证心上人的情感归处。

  林琼的人站在他面前,心却不在这里。

  林琼还傻傻地看着他,好像他仍然在状况外,好像他不知道刚才那个被当众告白的人是谁。

  郝一嘉长长叹道:“太晚了。”

  林琼迟钝地疑惑了一下:“?”

  “我说,太晚了,没必要为了我来回。你和公司的人回吧,乖。”

  他又拍了两下,才松开按着林琼头发的手,林琼呆呆望着他的手指一点点离开的定格画面,却没有行动。直到确认郝一嘉已经把那只手揣进兜里,林琼好像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呼吸。

  刚刚是怎么回事?

  本来里混乱的思绪更乱了。他在心里问,为什么没有去抓郝一嘉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是想抓住的。可那种感觉并不强烈,他轻松就抑制住了。

  为什么?难道是邹彦生强迫他做的那些训练起了效果,还是因为郝一嘉在他心里的存在不同?

  “哥,”林琼说,“我还是想送送你。”

  郝一嘉定的酒店挨着机场,或许是为了方便第二天赶飞机。他们拦了一辆车。

  林琼看着车窗,窗面上倒映着他的脸。

  茫茫的雨滴丝丝砸在玻璃上,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路。但也仿佛砸进了他的眼睛,让发着高热的头脑降了温。

  邹彦生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姓林。”

  林琼从未听过如此简约的表白。

  那是表白吧?那确实就是表白吧?

  之前也并不是没有感觉到……他知道邹彦生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时不一样。但是,说出来和藏在心里的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

  姓林。

  林琼抬手抚摸过鼻子和嘴巴,努力地往下一捋。

  他觉得他得说点什么,不然这么干巴巴地送郝一嘉一程,没什么意义。

  他问郝一嘉比赛的事,郝一嘉发挥沉默寡言的作风,简单回答了几句。如果没有今天晚上这一出,林琼可能会提出来去看看比赛。可现在他心思乱,也不知道自己在剧杀青之后到底要怎么安排。

  郝一嘉也许谅解他的难处,没有提出邀请。

  “你喜欢他吗?”郝一嘉忽然发问,又把林琼给问懵了。

  林琼垂着眼。“我不知道。”

  郝一嘉难得笑了,那笑容竟然有点释然的意味。“从以前开始,你就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

  林琼腾地红了脸,逞强说:“也没有吧。”

  “你不如答应他。”

  林琼抬手捂脸,让郝一嘉别说了。

  郝一嘉也不想这么说,跟自虐一样。可如果林琼觉得邹彦生好,他也愿意林琼得偿所愿。就像他们当初说的那样,他会守护在林琼身后。至于他那点心意,就不适合再拿出来让林琼更加困扰。

  “有个车一直跟着我们。”出租车的司机忽然说,“都跟十几里路了,怕是也去机场。”

  猜都不用猜那个车是谁的。郝一嘉说:“这样也好,你跟他一起回去,我更放心。”

  林琼:“……”

  把郝一嘉送到酒店大厅,两人告别之后,林琼没有马上走出大厅。邹彦生既然说了那句话,代表他希望他给出回应。可这个时候他能给什么回答?

  对于普通人来说轻轻松松的事,对于他来说却寸步难行。

  他想起至今还被他冷漠放置的母亲林珏,还有那对和他感情并不深厚的双胞胎姐妹,以及那个温和有礼的继父。

  林珏生双胞胎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她拼着高龄生子的风险也要诞下这对双胞胎,足以见得她对新家庭的看重。

  林琼那时候正在读大三,特意从学校请了几天假,想去照顾她。林珏生子后住在月子会所,林琼找到她在的单间,还没敲门,从门缝听见了林珏的笑声。

  她在给朋友打电话,说她很久以前就想要个女儿,没想到居然来了两个。

  很久以前是有多前?林琼不知道,但他记得林珏约束着他的那些年,一遍遍对他说的那句话。

  小琼,妈妈只要你,也只有你了。

  林琼逃跑了。

  其实仔细想想,大家都没做错什么,是他在钻牛角尖。

  建立亲密关系,难道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吗?

  喜欢就去占有,不喜欢了就搁置,这么理所当然吗?

  始终站在原地,真的是一种错误吗?

  诗人阿多尼斯说:“孤身独影,并非因为我被人遗弃,而是因为我找不到想要寻找的东西。”

  林琼其实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一只随时都能向他伸过来的手。

  一段相对永恒的,谁都不会先言放弃的感情。

  如果这段关系要走向结束,终点就是坟墓。

  这是他自己都不敢担保能够做到的要求,更加无法要求他人陪同他走去尽头。

  他打起精神,想着至少要先和邹彦生见一面,有些事情要说清楚。可当他从待客的沙发上站起来,就猛地和玻璃窗外的邹彦生对上了视线。

  熟悉的擂鼓声又一次在他的耳畔炸开,他忍不住躲避邹彦生直勾勾的视线,不敢想邹彦生在那儿看了他多久。

  他看见玻璃窗外的邹彦生拿起手机,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就嗡嗡地震了起来。他错愕了一瞬,不知道邹彦生在搞什么名堂,但还是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那头的邹彦生笑了,仍然看着他,嘴唇开合,声音却从他的耳侧传出来。

  “跑这么远,还打算回去吗?”

  人笑着,声音却是幽怨的。

  “我吃醋了。”

  谁管你啊!林琼耳廓发热,根本不想听他胡说八道。

  “林琼。”

  雨下大了,氤氲的水雾包围了这座山城。隔着完全透明的窗户,两个人都把对方看得十分清楚。邹彦生呼唤他的名,咬字暧昧。“我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

  认真的?明明给自己留了这么多退路。姓林的那么多,林琼哪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所以他装傻:“哪句话啊?你今天说了那么多。”

  邹彦生:“当然是喜欢你。”

  林琼简直不想吐槽“你丫根本没说过吧”,只知道这下他真的避无可避,必须面对邹彦生铺天盖地的情感。

  鸵鸟遇到危险会把头埋进沙子里,这是属于人类的臆测。

  只有人在遇到无法逃离的情况时才会恨不得把脑袋埋起来。

  遗憾的是林琼的头没地方可埋,他只能矮下眼睛,注视脚下的大理石地板纹路。

  他只能顶着邹彦生那似乎能把人催化的眼神说:“再让我想想。”

  “想想怎么拒绝我?”

  林琼:“……”

  “如果真的要拒绝我,”薄薄的一层玻璃根本挡不住什么,邹彦生的视线仿佛实质化了,抚.摸着他的全.身,声音也在侵.犯他的耳朵,“应该不需要思考这么久,对吧?”

  这家伙什么都知道。林琼心想。这家伙明明什么都懂,却还要变着法儿来招惹他,来逼他说出讲不出口的话。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耳尖通红,拿手机的手都远了两寸。

  邹彦生含笑含怨的声音又出现了:

  “胆小鬼。”

  林琼没什么好辩解的,他捂住脸。

  邹彦生毕竟是邹彦生,他最擅长的就是松弛有度。见人被他逼得差不多,就后退半步。

  “我会等的,让我等多久,我就乖乖等多久,”邹彦生的手触上玻璃,一点点勾勒着向下,描绘出林琼的轮廓,最后恋恋不舍地在林琼胸口的位置点了点,“要是听不到想要的答案,我该有多伤心啊,林老师?”

  ……

  林琼几乎一晚上没怎么睡着,梦梦醒醒好几次,再睁眼时,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

  他再也睡不着了,拉开窗帘看向窗外。隔着一层雨帘,移动的车流就像城市的血液,而长亮的灯光则是一个个细胞。

  光是这么看着,林琼就感到了淋雨出门的烦闷。

  这里的人都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他回到床上,脑子里反反复复还是邹彦生的脸。笑着的,偶尔严肃的,无奈的,一看就带了坏心眼的。

  他抱着被子,又“啊啊啊”,打起了滚。

  从小到大,追求林琼的不止一个两个,排队能排到海中央。中小学时期还是女生居多,高中往上就大部分都是男人了。

  林琼拒绝过无数个人,为了不被对方纠缠而言辞狠辣,并且拒绝过就忘,却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他开始翻看昨晚没有过滤的消息。

  最新的一条是郝一嘉发来的,说自己已经抵达赛场,并给他发了年轻的运动员们热身的场景。

  放在平时,林琼绝对要点开图片好好品鉴一番。今天却没有这个心情。他给郝一嘉发了几个加油的表情,又继续往下刷消息。

  ——邹彦生在十分钟前发了两句话。

  老板:十五个小时三十五分钟。

  老板:二十三秒。

  林琼缓了缓才意识到,邹彦生这是给他算着思考的时间呢!

  到底哪里给他空间了?林琼震怒。

  邹彦生正在看书,手边震来了林琼发的消息。

  林琼:未必我不要睡觉的吗?!!!

  隔着屏幕都能看见林琼张牙舞爪、恼羞成怒的画面。

  邹彦生闷笑一声,把手机搁在嘴唇上,思考着什么。

  晚上八点,林琼从的士车下来,脚步落在卡梅丽娅音乐会所的大门口。

  说是音乐会所,其实就是一带酒店和spa的高级ktv。由于前几年唯一的高端竞品涉hdd被查封,现在风头无两,加固了私密性,是许多网红和商务人员甚至是明星们私下聚会的优先选择。

  有个平面模特颜值标准的年轻男招待过来替他收好了还在滴水的雨伞。见林琼的面色苍白,嘴唇因寒冷的天气而微微发绀,于是给他递上了为客人暖手用的硬质热水袋,在询问了房间号后,递上电梯卡,问他需不需要带领指引。

  林琼摇头拒绝了,接回了被包好的雨伞。

  这里的装修实在富丽堂皇,超越了大部分顶配五星酒店的规格。

  在电梯里刷卡时,看着唯一亮起来的那个数字,林琼忍不住脑补唱歌期间被警察叔叔敲门查岗的戏码。

  但再一想,符千帆应该不是有那种爱好的人吧?李萃就说不准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忽然接到了符千帆的电话。正惊讶于符千帆接手了《边缘之门》的音乐制作时,他又听到了更让他惊讶的事。

  符千帆来了渝市。

  “小林!这边!”

  符千帆生怕他不来似的,竟然就在楼梯口等着他,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符哥。”

  许久不见符千帆,林琼竟然觉得他的脸看着有几分陌生。符千帆倒是对他没什么隔阂,还挺亲热。“没想到你居然当了编剧啊!还是和彦生跟小宇合作,行啊你们,藏够严实的!”

  “彼此彼此,”林琼笑笑,“我们也不知道你要唱这部戏的主题曲啊!”

  “害,是你们那个制片人突然看上我一首老歌,来找我要版权,”符千帆满脸喜气,“但是他和李导一看我在准备的新歌,又觉得那个更好,拍板定了那个。”

  “今天准备现场唱?”林琼问。

  “不不不,不唱那个,连demo都还没做出来,”符千帆看着还是很高兴,“下次听,下次再听。”

  两个人边走边聊,林琼脑子里还是乱的,大部分时候都在应和。好在符千帆心大,没注意他的心不在焉。

  林琼知道邹彦生一定在。

  说不定这个局就是邹彦生让符千帆和李萃攒起来的。

  所以在进入同样有着浮夸装潢的套房里,看见背对着他、和李萃聊得正尽兴的邹彦生时,他毫不意外,甚至有点松了口气。

  李萃先注意到了门口的他们,指间夹着烟打招呼。

  “来了啊!林琼,老符!”

  三色的灯光投影里,邹彦生高大的身形稍稍朝门口偏转。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林琼和他的余光相接,触了电似的,撇过了视线。

  原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面对邹彦生时的慌乱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脑子乱糟糟的,很想形容些什么,却形容不出来。二十多年来积攒下来的词汇都干瘪而匮乏,这也让他无所适从。

  只能庆幸符千帆没有看懂他们二人间的空气,大大咧咧地隔在了两个人中间,充当了林琼的掩体。

  林琼松了口气,趁机走去了沙发的角落。

  来唱歌的人不多,加上符千帆和李萃、副导演和小方他们,也就十个人,都是昨天杀青宴上的熟面孔。

  此时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却不允许他坐在角落,嬉笑着把他推去了中间的位置。

  “点歌啊!林琼,彦生,快,我记得彦生也是歌手出道吧?”李萃招呼他们,“还有五小时,咱们都敞开了唱!最后再整个难忘今宵啊,大合唱,快,快点歌去。”

  邹彦生笑着去点歌。李萃就勾着林琼的肩膀,问他之后的安排。

  “商量个事儿呗小林?你写过歌词吗?”

  “没写过。”林琼看了眼去点歌的邹彦生,老实回答。

  “是这样啊,我们深思熟虑,打算让你来写个片尾曲的歌词,也就是晟铭的个人单曲。”

  林琼:“我?”

  “对,这也是小许的意思。”

  “许青河?”林琼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对啊!小许说你对晟铭可能更了解吧,然后这歌呢,就由彦生来唱,你怎么看?能写吗?”

  林琼:“……”

  “你想想吧,想好了给我回答。”李萃说完就要走,没想到林琼很快就给了结论。

  “能写。”林琼心想,他现在听见“你好好想想”就头疼,还不如爽快给答案。

  “不错,那这个事就交给你和彦生了,我回头把作曲的小王推给你,你们仨商量。”

  说完,他又给了个八卦中带着鼓励的拍肩:“好好对彦生啊!小林!”

  林琼:“…………”

  林琼恨不得自己长成一朵蘑菇,缩在人群里。他看着邹彦生点完了歌,又被其他人拉着一起合唱,表情很自然。

  话筒在一个人又一个人手里流转,再次落到邹彦生手中时,带一点熟悉的旋律响起。

  那是邹彦生出道时的第一首歌,用在了一部还算热门的商业爱情电影里。足以见得当时邹彦生享有的资源之丰厚,起点之高。

  林琼不记得自己听过这首歌。也许他听过,却因为对邹彦生的偏见而忽略了它的优点。

  这是一首很直白的抒情歌。

  “我只是打开窗,

  瞧见你在月亮中央,

  闭上眼你又在

  我胸口。

  我只是哼起歌,

  听见你在节拍里,

  想吟唱却又怕

  你溜走。”

  唱这首歌时,邹彦生分明没有看向谁,只是认真地看屏幕。可谁都知道这首歌唱给谁听。

  “……

  你视线在另一面,

  当我想注视你的时候,

  只能看见你通红的侧脸。

  话从未说出口,

  但你的月光,

  已浅浅投在我心头。”

  “所以,睁开眼,look at me,

  明白我们心相惜,

  明白承诺不是一瞬

  心动的短暂感情。

  明白你的情绪是我的旋律,

  故事不会就此结局,

  明白我的手一定会,牵住你。”

  他改了一些歌词。林琼不确定,但他总觉得原歌不是这么唱的。没有间断,第二段副歌和第一段主歌紧紧相连。

  邹彦生的嗓音一颗像灌了蜜的百香果,让人听了都耳根发软。

  “我只是打开窗,

  瞧见你在月亮中央,

  闭上眼是你又

  想起我。”

  一群人“哦,哦”地鼓掌喝彩,不知道是在捧邹彦生的场,还是因为闻到了不同寻常的酸甜气味。结合昨晚邹彦生的发言,那必然是看热闹的成分最高。

  而邹彦生堪堪放下话筒,少见的有些拘束,要看不看地,慢慢回过头。

  下一首歌的前奏响了起来。

  是一首很出名的老歌,几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跃跃欲试想要认领。但林琼举起了手。

  “咳,不好意思,是我的。”

  他从小方那里接过话筒,嗓音紧张。但好在包厢里的灯光够暗,能够遮盖住他滚烫的面颊,不让任何人看清。

  “……我怕浪费,情绪的错觉,讨厌自己像刺猬小心地防备……哎呀呀呀,离你远一些。”

  林琼唱着,胸口的闷痛一阵接着一阵,他不敢直视另一侧的,来自邹彦生火热的目光。

  “喜欢看你轻轻皱眉,

  叫我胆小鬼,

  我的心情就像是和恋人在斗嘴,

  奇怪的直觉,

  错误的定位……”

  林琼谨慎地对上邹彦生的视线,睫毛颤动,嘴里轻轻地,慢慢地唱道。

  “对你哎呀呀呀……我有点胆怯。”

  作者有话要说:

  小邹那首歌的填词是照着黄老板的all of the stars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