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轻巧，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搭档’这词就顺着角名的嘴角灌进天院朔也的耳朵里。
一时间，天院朔也打了个抖，原本冷峻的面具裂开几道缝，几乎快要绷不住了。
明明倚坐在仿佛棉花糖一般柔软的豆袋上，天院朔也却只觉得如坐针毡，背上的汗水都出了一轮了。
都先别管你到底是谁、我怎么在这这些哲学问题，金发少年偷偷吞了口唾沫，心里第一个想法却是：不都说日本人骨子里都是特别含蓄的人吗？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从小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天院朔也自诩还是见过不少、怎么说，惊世骇俗的场面或者旁人听起来起码能做整整一个星期噩梦的疯言疯语。
毕竟，冲着天院朔也的那张脸，他从小到大被告白的次数可能也只有宫侑和宫治两兄弟加起来的次数能和这个记录持平了。
不过能持平主要也是因为宫侑这家伙越长大越烦，而宫侑则坚持认为是因为宫治每次被告白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吃吃吃。
但言归正传，自己的手腕还被人牢牢握紧在手里，哪怕自己已竭力控制着两个人的距离，但，反而这种偶尔能擦到肩膀的距离，天院朔也发现虽然第一眼看过去或许很难注意到坐在角落的角名，两个单音节无声地从天院朔也的舌尖滑过。
可当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时，天院朔也这才发现自己有一小半身子都能被笼罩到身边这人的影子里。
金发少年偷偷嗅了嗅鼻子，角名身上并没有运动少年身上普遍拥有的汗味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体味，当然，也有可能因为一直生活在白人堆里，角名身上那清淡的、隐隐约约才能嗅到的皂角味简直可以称得上自己闻过的、哪怕才是第一次见面就理所当然觉得好闻的味道。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哪儿哪儿都好的一个人，天院朔也看着大屏幕里腰部弯成一个致命弧度然后绝杀得分的角名伦太郎，那原本只停留在耳尖的红晕正一点一点儿地慢慢爬上了金发少年的脸颊。
最后，哪怕天院朔也整张脸烧得通红通红，他还是按住几乎比连续打完五个小局比赛后跳得还快的小心脏，颤颤巍巍得出了一个‘他刚刚和我告白了’的结论。
隔壁的角名伦太郎缓缓扣出一连串问号。
“但是...”
天院朔也还是指出了两者的差别：“角名桑也知道这上面的人不是我吧？”
角名‘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这人的敬语竟然出乎意料地用得不错。
虽然，角名对这个问题的结论持有不同意见。
角名牵着金发少年的手腕翻过来，低下头、天院朔也眨眨眼睛，有些茫然地跟着角名低下头，一金一蓝两双眼睛注视着平摊开的双手。
修长、骨节分明，并且同样有着因为长期触球而形成的薄茧和伤疤，一看就是排球运动员的手。
‘你看。’
天院朔也看着轻轻点在自己指腹上的手指，就像是听见身边那人用上挑的眼睛悠悠然看过来，说道：‘无论是哪个世界的你，无论经历了什么，对排球的渴望和追求却一直都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带着某种被戳穿心思的尴尬和窘迫，天院朔也缩回手，蓝眼睛左看右看视线飘忽不定。
而这一次角名没再阻止金发少年的小动作，他懒洋洋地陷在豆袋里，狭长的狐狸眼睛半眯着，看起来仿佛没什么精神，但实际上熟悉他的队友都知道，这随意懒散的姿态却是他迷惑对手轻敌的一种屡试不爽的手段罢了。
坐在他们旁边，却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这边的宫侑和宫治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
而这个神奇的房间，依然很神奇的坚持放映着不知道是哪个平行世界的半决赛录像带。
【虽然第一小局并没有取得胜利，但在主力球员终于到齐的情况下，稻荷崎一改第一小局的颓废之势，在第二小局开局五分钟的情况下已经连续斩获了整整四分。】
【目前，场上的比分已经夸大到了2-6，稻荷崎领先。】
【让我们来看这一球的处理。】
【虽然天院朔也在尾白阿兰升学之后更多承担了主攻手的职能，但作为全能ACE，轮转到后排的天院朔也同样也展现出了他不俗的防守以及中场调度能力。】
【鸥台依然贯彻了封死宫侑的战术理念，由宫侑接到一传，虽然宫侑这一传的角度不算好，但互相配合默契的稻荷崎黄金阵容显然对对方的这种战术并不陌生。】
【好球！】
【在接到天院朔也二传后，成功扣球得分的稻荷崎一年级副攻内海露出笑容，而他身后，为他成功分散鸥台前排防守人员注意力的角名和宫治则碰了碰拳头。】
好球、吗？
屏幕外的金发少年轻轻哼了一声，坐在旁边的角名挑了挑眉，却并不打算说些什么。
屏幕里的比赛继续，而下一个球，就像天院朔也想得那样，鸥台相当迅速地找到了稻荷崎前排的漏洞。
【虽然在比赛前，关于稻荷崎这位一年级新人的相关录像资料较少，但作为以防守能力出名的鸥台面对着刚才的漏球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慌张。】
【队长昼神冲着队友们隐晦地比了个手势，而在内海第二次触球之，鸥台的集群式拦网再次出现在了球场上。】
【被三人联防的内海不得已只能将排球扣向右边角，但早有准备的星海选手轻松将排球接起，快攻直接得分。】
屏幕里穿着九号球衣的金发少年安抚地拍了拍学弟的肩膀，但屏幕外，坐在豆袋上的天院朔也却仿佛终于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一个尤为讽刺的表情。
“糟糕透了。”
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却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这样火急火燎想要划清界限的口吻暴露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要是我的话，”金发少年刻意咬着重音嘲讽道，“傻了才会把球传给他。”
先不说之前那个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刚刚那个球几乎就是喂到他嘴边等他一口吃进去，而论真实水平，尤其在防守端上，与其说是联合防守还不如直接说是角名和宫治竭力去迁就他的走位。
这要是放在自己球队...天院朔也心想，都不用等自己踹他屁股，站在场边的替补队友们肯定第一个冲上去让他滚。
说什么为了培养新人，大家最多也就相差三岁，怎么就必须为了新人肝脑涂地还要奉献上即将到手的最高荣誉了呢？！
非要去当什么好前辈！
天院朔也忍不住在内心嘀咕，从稻荷崎一年级主力不稳定的心态一路批评到在网前完全不知道变通的扣球模式以及差点一脚踩在己方球员脚上的…
这算是极其严重的球场事故了吧？是吧！！
原本是抱着莫名别扭的‘看好了，我可和屏幕里那家伙完全不一样’的心态故意在心里挑刺，直到看见这一幕，天院朔也的脸上几乎就差明明白白写上‘就这’两个字了。
“就不能传给角…”
天院朔也将名字吞下去，却没想到坐在旁边的那人点点头，说：“的确。”
金发少年一愣，不太确定这个‘的确’到底指什么。
“传给我。”
角名扫了他一眼，颔首道：“或者传给宫治。”
扣球效率都会比传给内海要高。
虽然后面那句话角名没说，但天院朔也却也硬是听明白了此人的未尽之语。
“不过，”角名话锋又一转，“快要变阵了。”
而就像他说的那样，在内海丢掉三个球后，无论是之前被天院朔也嫌弃的‘老好人’自己，或者是之前为内海调开鸥台前排防守的角名、宫治和银岛迅速放弃了原本的策略，五个人的有效阵容硬是将鸥台压在地板上暴扣。
天院朔也刚刚开心没多久，又实在捉摸不透身边这人到底…
“我和他是两个人，”金发少年再次强调道，“你确实明白这一点吧？”
“日本人，”他点了点角名，又指了指自己，“虽然我是混血但目前为止我可没有退出美国国籍的打算。”
“嗯。”
角名点点头，想了想，又俯下身去翻自己的背包。
天院朔也努力维持着自己抬头的姿势，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感觉手心一沉。
…什么？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看着被放在手心里的深棕色玻璃瓶：“是什么？”
“用来活血的药膏，挺有用的。”
角名淡淡地说道：“隔壁国家的特效药，之前家里人出差带回来给我用的，效果不错。”
天院朔也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就像他莫名其妙到这里坐也不是，站又不能站。
最终，天院朔也还是将玻璃瓶揣进口袋含糊道：“谢谢。”
角名又‘嗯’了一声，随后补充了一句：“如果带不回去的话就算了。”
“哼！”
将右手揣在兜里，甚至将玻璃瓶都捂热了的金发少年翻了一个白眼：“得了吧，你肯定早就看出来了。”
这个神秘的放映室、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录像带，实际上针对的是谁天院朔也绝不相信他没猜到。
“没了我，你们会输吗？”
角名眨眨眼，抬起头若有所思：“不知道。”
“不过，”角名慢悠悠补充道，“没了我们，你又会输吗？”
“…”
“…老大、老大？”“喂，老大，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老大你醒醒啊！你别吓唬我们啊！”
而就在围站在金发少年旁边的几十号人语气越发不知所措的时候，原本上半张脸盖着毛巾怎么叫也叫不醒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吵死了，”他不耐烦地说道，“闭嘴。”
就见一群在外面呼风唤雨惯了的排球校队成员们浑身一抖，纷纷乖巧地闭上嘴。
金发少年安静好一会儿，这才缓缓伸出手将原本盖在脸上的毛巾扯下来。
那张和屏幕里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蓝眼睛轻轻地瞟了一眼旁边的队友。
没人敢说话，同样，也没人敢问这位球队的实际统治者从口袋里掏出来慢慢擦在手背上的奇怪膏药到底从哪儿来的。
几年后，意大利—保加利亚男排世锦赛。
谁也没想到、不，起码作为双方球队首发球员上场的两人隔着球网互相对视一眼。
依然穿着十号球衣的青年平静地走到了球网前，正在给队友们托球的美国二传忍不住嘀咕两句，却见自家队伍里的大魔王笑了笑，同样走上前。
“Hi，好久不见。”
金发青年招招手，试图把自己伪装成和蔼可亲的招财猫咪：“Hi！”
“你长高了？”
角名的视线略微下滑那么一点点，然后点了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在高二那年预估了一下平行世界里自己的身高，这些年都在长高上下了苦功夫。
一个日本人、一个美国人，隔着球网英语、日语夹杂着聊天。
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不多，虽然角名一向对此呈无所谓的态度，但是怎么说，毕竟是国际赛事的球场。
于是角名想了两秒钟不到，在队友们、除开宫侑以外越发惊异的眼神之中，语气平淡地询问道：“待会儿比赛结束，我能请你去喝一杯吗？”
“哦。”
天院朔也憋住笑，故作严肃地反驳道：“运动员不能喝酒。”
也是，角名挑了挑眉毛，冲他点点头，脸上一点儿也没有被拒绝了的尴尬，转过身抬腿就走。
但他这一抬腿，反而是刚才特别不解风情的金发青年憋不住了。
“诶，”天院朔也抬高音量，想也不想抬手抓住他的衣角，“就不能再问问？”
宫侑用他双眼2.0的绝佳视力发誓，角名伦这家伙绝对偷偷翘了翘嘴角。
被抓住衣角于是从善如流转身的角名虚心请教：“比如？”
丝毫没察觉到主动权转换的天院朔也双手叉腰，嘀嘀咕咕一阵最后拍了下掌心：“啊，想到了！”
“那就来打赌吧！”
角名‘嗯’了一声：“是我赢了的话呢？”
嘿，这人！天院朔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可惜眼睛太漂亮，瞪人的威慑力有限，倒更像是撒娇。
“你赢了罚你当我一周的向导，”天院朔也强词夺理，“我长这么大还没回过日本呢！”
角名注意到他用了‘回’这个词，想了想也不亏，反正之后谁说了算或者发生点什么…
毕竟人都卖给我了，哪有轻易松口的理由。
不过在事情尚未完全敲定之前，角名还是在金发青年期待的眼神中继续问下去：“那要是你赢了呢？”
要是？
天院朔也皱皱鼻尖，总觉得这个词儿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但，这句话从看见角名的名字出现在日本十四人大名单后就一直被天院朔也酝酿了又酝酿，斟酌了又斟酌。
他摇摇脑袋，不经意间长长的狼尾扫过后颈有些痒。
“要是我赢了的话！”
天院朔也挺起胸膛，气势汹汹地说道：“那你就、就考虑来美国打排球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