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九十八章 被世界遗忘之人

  宫野志保完全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本来正舒舒服服地住在一栋能看见富士山被白雪覆盖的山顶的别墅里度假,并且已经接受了自己必将长期在这里度假的事实——论她现在所处的状况,如果说自由也并不是那么自由,说不自由也并非完全失去自由,情况微妙地卡在她略感拘束但是却没有那么反感的边界线上,再加之组织内部肯定是出现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麻烦,为了保证她自己和姐姐的安全,她只能向这种情况妥协。

  然后,伊薇特半夜三更闯进了她的卧室,把她从温暖的被褥之间拖了起来。

  “出现了一些……我们都不希望发生的情况。”伊薇特这样对迷迷糊糊的宫野志保说,这位永远漂亮又镇定的女士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显得并不算好。如果要宫野志保形容,她看上去甚至有点心神不宁,“你需要跟我回东京一趟。”

  这并不是什么商量的语气,作为组织最优秀的科学家、在这片黑暗之中浸淫已久的宫野志保也知道现在并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她能做的只有沉默这起身,甚至没有讯问伊薇特她们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她坐上伊薇特的汽车的时候还是选择把姐姐留在别墅里,毕竟她要被带去的地方很可能是一个比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更糟糕的地方——她不知道,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于是在这个夜晚,一辆汽车而以一种绝对违反了不少交通规定的速度在漆黑的道路上行驶,汽车车灯如同一柄白而亮的利剑一样刺破了黑暗。

  伊薇特注视着前方,在最开始的轻微失态之后,她再没流露出任何能让宫野志保——能让雪莉看破的情绪。她保持着均匀的高速,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方向盘上,注视着前方说道:“我会带你去一家医院,那里会有一个医疗团队与你对接……他们应该是需要你治疗一位病人。”

  “一位病人?”雪莉微微地挑起眉,她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一向显得尖锐而直白,“恕我直言,我的专业并非……”

  “等到我们到达之后,那个医疗团队的负责人会向你介绍的。”伊薇特微微摇摇头,“我并非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但是可以肯定,他们选择你是有他们自己的考量的。”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并没有说“他们”究竟是谁,也没有说那位病人的任何情况。伊薇特表现得就像一个普通的、兢兢业业的司机,像是站在琴酒身边的时候伏特加那样的角色,虽然雪莉猜测眼前这位女性不止如此。

  雪莉想,似乎……似乎在见过梅洛之后,她的身边就开始充斥着太多谜团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从她人生中那条一望可知全部未来的轨道上脱离了出去,前往一条自己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的道路。

  她从来没有做出选择的余裕,但是难免也会花些时间思考自己的未来,这个时候的自己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吗?她并不知道这个答案。但是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人不会轻易停下脚步,虽然他们并非勇往直前,只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罢了。

  在天色将要亮起之前,在一层朦胧的、淡白色的纱衣覆盖了城市的天幕的时候,她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她们要去的地方果然在东京市内,那是一家名为“堀田诊所”的私人医院,外表非常普通,医院大楼甚至朴素到有点落魄,这样的诊所看上去只能处理最普通的感冒发烧和跌打损伤,病人连患了阑尾炎恐怕都没信心在这样的医院里开刀。

  雪莉向着伊薇特疑问地挑起一边的眉毛来,微妙地露出一点“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的刻薄神情,这样的表情曾经叫实验室里的那些员工对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天才科学家瑟瑟发抖、俯首称臣,它作为拥有代号的组织成员“雪莉”的一张面具向来非常好用,但是显然伊薇特并不吃这一套。

  她熟门熟路地领着这位年轻的科学家从一扇侧门进入了诊所内部,绕过了前面的整个候诊区域,直接上了一部专供内部员工使用的电梯,这部电梯带她们到达了楼上的病房。

  楼上的病房区域估计只供私人使用,因为电梯前广阔的前厅中竟然没站着一个面色焦急的病人家属。这一层地面上铺着泛着米色的大理石地砖,墙面和灯光的颜色也更加柔和些,看上去和一般的医院病房有所不同。

  雪莉对此已经有些猜测:这地方可能是在组织支持下建立的医院,是供组织内部人员疗伤使用的吗?有可能,像是琴酒或者贝尔摩德那样的家伙,在受伤之后总不能落魄到去找地下黑医。

  一位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看上去很是干练的外国女性就在电梯门口等他们。

  “你们终于来了,”这位女性用英语说,她说英文的时候有一种很明显的法国口音,“伊薇特,你去找奥纳科纳吧,这边交给我就可以。”

  伊薇特点点头,她又看了雪莉一眼,安慰似的眨眨眼睛,然后就干脆利落地直接退回到电梯里,重新下楼去了。雪莉其实宁愿伊薇特留在这里,至少在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她们也算是熟悉了。

  但是此时此刻电梯门已经缓慢地合拢,那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士看向她,短促地点点头:“你好,雪莉,我是尤维塔·迪布瓦。”

  她用一种很理所应当的、就仿佛对方该知道她是谁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结果雪莉还真的知道她是谁——很难说这个时候,是对方的身份让她感觉到吃惊,还是这样一个人置身于明显属于黑衣组织的产业之中令她感觉到吃惊。

  “你是约翰·霍普金斯医院那位迪布瓦博士……?”雪莉忍不住又确定了一下,“我去年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读到过你的论文。”

  据她所知,这位尤维塔·迪布瓦博士任职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某个实验室,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同时也是美国药物研发领域的专家。

  一年前,这位博士的研究团队与美国一家抗衰老领域的医药公司联合进行了一系列关于抗衰老基因疗法的临床试验,研究成果分别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和《老年科学》上,其中一些成果给雪莉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四舍五入,她们两个其实算是同一领域中的研究者。如果雪莉并非身陷于黑衣组织,而仅仅是隶属于某个大学或某个医学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她和眼前这位女士肯定早就会在随便哪个全球峰会上相识。可惜雪莉自己属于一个更加诡谲而黑暗的世界,因而丧失了许多选择的权力。

  尤维塔·迪布瓦向着雪莉点点头,但是却无意进行更多寒暄。她雷厉风行,单刀直入地进入主题:把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个文件夹塞给了雪莉,然后说:“跟我来,顺便看看这个。”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高跟鞋的鞋底在石头地面上敲出一连串杀伐果决的轻响,像是个要去冲锋陷阵的将士;雪莉还是一头雾水,但是已经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后往前走了。

  雪莉一边走一边打开了文件夹,文件夹里塞满了新旧不一的纸张,佐以不少图片和检验报告。这东西是一份病历,或者说……实验记录?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这份疑似实验记录的东西的内容十分惊人,记录上的实验体——显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记录中被简单地称之为“对象X”。这场实验(或者说治疗?这些记录里透露出的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让雪莉无法确定这一点,因为有些实验内容看上去明显枉顾“对象X”的性命,但是有些实验似乎又建立在竭力想要让对方活下去的基础上)从本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一直持续至今。根据这位“对象X”在最开始的基本信息来看,直到今天,这位实验体的年龄一定已经超过百岁。

  这是一份非常、非常令人震惊,非常……枉顾人伦的实验报告。

  雪莉潦草地翻阅这些记录,几十年的时光在纸页上一晃而过,几十上百种不同的药物、各式各样的不同疗法、还有无数次的化验和其他检查。雪莉一目十行地扫视过那些数据,眉头微微的促了蹙了起来。

  “这看上去像是……我父母的研究项目,”她低声说,“不,这样说并不准确——我父母的研究项目是从这里衍生而来,是吗?”

  尤维塔·迪布瓦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带着雪莉穿过弯弯曲曲如同迷宫一样的走廊。

  雪莉意识到他们正接近这栋从外面看平平无奇的建筑物的核心,就好像从血管里爬进怪物的心脏。她们应该正越过重重岗哨,虽然并没有人在巡逻,但是安装在墙上的无数摄像头闪烁着红光,像是夜行生物的眼睛那样跟随着他们转动。

  尤维塔不理她,但是雪莉继续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尽管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可能是个危险而愚蠢的举动。但是,这或许也是她此生中距离问题的“答案”最近的一次。

  “但,这份记录上的‘对象X’从未与我的父母接触过……我的父母的实验中上根本没有活下去的临床实验对象,”雪莉对着尤维塔的背影说,她的心里想着她从她的实验室的监控记录中看见的东西,一只变回到幼崽状态的小白鼠,那是她从投身于这项研究到现在走出的最远的一步,“你们在美国也进行着这样的实验?”

  雪莉会定期把自己的试验进度报告给组织,而现在她手上的这个文件夹里一些很眼熟的东西告诉雪莉,她的实验成果也会在经历过改良之后被应用在那位“对象X”身上,但是她却从未得到过任何有关的信息。

  组织会把她的研究成功交给另一个实验室(很有可能就是眼前这位迪布瓦博士所在的实验室)进行应用……但是以上任何信息,在此之前她都从未知晓。这可能是因为她并不受组织的信任,因此不能与那位“对象X”进行接触,但是做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又有什么必要呢?

  建立两个进行相同的研究的实验室,一个位于日本,另一个却——有很大可能——位于美国?就算是要对一部分科学家保密实验的部分内容,也可以让所有研究人员在同一个国家工作呀?那样的话信息和资料传递会更加迅速,也不必要重复建设许多耗资甚巨的大型仪器。

  雪莉隐约感觉到逻辑上有缺失的一环,而那至关重要的一环可以解决她的所有疑问,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那一环是什么。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微微提高:“所以,组织有两个进行相同研究的实验室,另外一个实验室的研究进度比我更快,因为他们有一个活着的人类实验体可以配合研究。但是,既然你们把这种机密信息瞒着我的父母和我那么多年,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们——”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雪莉不知道如何直面忽然摆在她面前的真相,她一直以为自己父母的研究因为有重大缺陷而无法投入应用,但是现在看来组织早有她父母的研究成果成功应用在人体上的活生生的例子。

  如果她的父母能早点接触到这个实验体,他们的研究又会有多大的进展呢?至于她自己,长年累月地在一片黑暗里漫无目的地摸索,却在这天被告知其实自己在这条看似无意义的道路上并不孤独,这又……这又有什么意义?

  尤维塔依然没有回答,她在一扇病房的门前猛然停下脚步。那是一扇非常厚重的、安装着复杂密码锁的金属大门,高大而厚重,通体泛着一种冷冰冰的金属色泽。

  在黑衣组织最机密的实验室里雪莉都没见过这样的大门,她只从一些报纸上刊登的照片里见过这样有重重安保设施的大门,而在媒体的报道之中,这样等级的安保措施通常是用来保护价值连城的宝石、防止怪盗基德之类的盗贼去偷窃的。

  但是现在在这扇门之后的东西,肯定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石。

  尤维塔迅速在墙壁上的键盘上输入一系列复杂的数字和密码组合,还验证了指纹,然后才用力拉开了沉重的门扉。

  门后有朦胧的灯光透出来,雪莉越过尤维塔的肩膀,很轻易就看清了室内的情况。

  房间内部的装潢倒不像是病房:那是个铺着实木地板、贴着墙纸的房间,窗口垂下厚厚的天鹅绒窗帘,灯光自磨砂玻璃灯罩后散发出温暖的光芒。虽然整个房间极力想营造出一种“不是病房”的氛围,但是雪莉依然眼尖地看见了靠墙拜访的那一排排医疗仪器,还有藏在色彩温暖的床罩之下的床铺安装的滚轮和升降结构。

  ——当然,还有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黑发年轻人,他的双眼紧闭,面孔显得非常、非常的年轻,可能才只有二十出头一点的年纪。他的脸上罩着呼吸面罩,手背上扎着滞留针,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下面不断有血色沁出来,明显是之前受了重伤;这个人身上有无数根管子延伸向摆在墙角的那些仪器,每台仪器上闪烁着的读数都不容乐观。

  就是在这一刻,雪莉明白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她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奄奄一息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她手中那份报告上中的“对象X”,就是贝尔摩德口中那些与“逆转时光的洪流”有关的、充满了狂热的句子的终极证据,是人类拥有战胜死亡的能力的最终见证。

  他看上去这样年轻。雪莉想。虽然虚弱但是肉体依然健康,濒临死亡但是前途不可限量。

  任何没读过雪莉手上那份报告中的文字的人,谁能想到这个人已经活过了超过一个世纪的时光呢?现在,这样一个例子终于实实在在地摆在雪莉的面前了,多疯狂啊,这就是宫野家族两代人付出的心血的最后成果——在过了这样久之后,在她的父母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她的姐姐消耗掉了自己的爱情与青春,在她在耗费了毫无选择的十九年的时间之后,她终于看见了最终的成果。

  她注视着那些闪烁着不祥的光辉的仪器,那些紊乱的、跳动的读书,很平淡地说出了结果与判决:“他看上去就快要死了。”

  那些仪器的屏幕上显示出几个很重要的数据,是雪莉在进行人体衰老的研究的时候天天要与之打交道的:这个人很明显之前受了很重的外伤,这些伤不会轻易要了他的命,但是那些重要的读数却说明他身体内部的情况一塌糊涂——这个人的外表维持在二十多岁的年轻状态,但是身体却正试图向另外一个年龄段转化。

  现在雪莉手上的资料还是太少,没法判断这个实验体在接下来会变得更老还是更年轻,但是如果变得更年轻的话肯定会导致已经缝合的伤口再度破裂,如果此人有内伤的话情况会变得更麻烦。变老倒是可能不会造成体型上的大幅度变化,但是需要考虑到的另一点是,这个人如果按人正常的年龄算都一百多岁了,谁知道他会在受伤虚弱的情况下变回到多少岁的状态?如果伤病再叠加上老年人的愈合力下降和器官衰竭……

  他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座被不断抽掉木条的木塔,虽然看上去还好,但是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整个坍塌。

  雪莉忍不住冷冰冰地皱起眉头。

  这群美国科学家到底是怎么把他们独一无二的、珍贵的实验体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的,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会死掉,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尤维塔·迪布瓦坚定而沉稳地回答她,“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继续活下去——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活下去、维持在现在这个状态,比我更擅长这门科学的学者已经在从美国赶来的路上了。”

  “而在更专业的人士到达、在你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你选择让我来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雪莉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一点,“我相信他整个人的存在肯定是组织的最高机密吧?你们之前都不肯向我透露一点点,为什么这个时候却选择实话实说了?——因为他是你们在这项研究中唯一的成果?”

  尤维塔·迪布瓦的声音放轻了一点,她盯着躺在病床上的人,说话的时候情绪莫测。雪莉没法判断,她说出的词句是不是就仅仅要表达字面上的那种意思。

  “……与此无关,”她说,“因为他是我们最为耀眼的成就。”

  在雪莉到达那家私人诊所的同一时间,一辆不太起眼的丰田汽车正在城市之间穿梭。贝尔摩德坐在驾驶座上,开着这辆远不如她平时会选择的座驾那样拉风的车子,而琴酒坐在她的副驾驶座上,眉头到现在依然没有松开。

  现在局势依然不明朗,甚至于他现在和贝尔摩德离开医院其实是一个不太明智的选择,天知道那些公安在什么地方盘查每一辆过路的车辆呢?

  公安在前一个夜晚对黑衣组织的据点发动了大规模的突袭,另一方面,得知朗姆背叛后,一部分组织成员也乱成一团,整个事件造成的损失芭芭拉·鲁索还在统计。琴酒知道那不会是个很好看的数字,但是他也并不是特别在乎,反正这一切损耗都还在预计之内——在预计之内,他们眼前的一切都要被牺牲。

  而至于预计之外的牺牲……

  “贝尔摩德,”琴酒用冷淡的口吻说,“你之前的表现略显失态了。”

  他显然指的是对方差点在堀田诊所的走廊上哭出来的事情,但是琴酒自己也心知肚明,他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也没有多好,反正换到之前,他肯定是不会在有别人在的走廊上对着贝尔摩德失控地大喊大叫的。他们已经被某些事情改变了太多了,感情一事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巨大的阻碍,琴酒之前还对此嗤之以鼻,现在他到底是亲身体味到这一点了。

  (这样看来,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去嘲笑为了妹妹想要背叛组织、然后又爱上了FBI探员的宫野明美……或许大家都是半斤八两)

  贝尔摩德直视着前方的道路,耸了耸肩膀。

  “确实如此,”她的声音里没什么笑意,但是好歹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和镇定,“但是,Gin,现在的你并不会利用我的弱点去伤害我对吧?”

  琴酒没什么好气地啧了一声。

  所以需要再次重复一遍:感情一事对于任何人都是巨大的阻碍。到了现在,他还能对贝尔摩德的弱点怎么办呢?毕竟贝尔摩德的弱点可是Boss啊。

  “如果我真的计划着对你怎么样,我就不会在不问你去哪的情况下就上你的车了。”琴酒回答。

  也确乎如此,这是琴酒这等控制狂之前绝不会做的事情,说到底,他根本就不能放任自己踏上未知的旅途。

  但是此时此刻他确实无事可做:公安那边正发疯似的追在任何一个他们能找到的组织成员后面咬,在这关头无论是试图对抗政府情报机构还是想干什么其他杀人放火的事情都不是太明智的选择,他们能做的只有暂时老老实实等风头过去,然后去看看芭芭拉的报告里的损失数据。

  把假Boss的消息透给公安的事情还得等几周才能去办,现在琴酒能干事情的也只有去审审朗姆——但是朗姆实在是没什么好审的,他的野心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了。而且琴酒在这种心烦意乱的情况下,也并不是很想看朗姆那张脸。

  总之,他最后在不知道贝尔摩德要去哪里的情况下上了贝尔摩德的车,而对方离开诊所其实可能只是想避开雪莉而已。贝尔摩德好像一直很讨厌雪莉,琴酒估计如果让贝尔摩德眼睁睁看着雪莉那女人拿着听诊器往Boss身上按,她可能会忍不住拔出枪来。

  贝尔摩德没说他们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但是看她开车的时候那副笃定的样子,她心里肯定有个目的地。她利落地转动方向盘,在无数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楼宇之间转了个弯,同时开口问道:“想不想听些跟Boss有关的事情?——就算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她主动提起这话题肯定只是因为想要说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毕竟此时此刻另外一边尤维塔·迪布瓦还在试图拯救Boss的性命呢。到了这关头,琴酒也感受到这种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的念头从某些可怕的可能性上转开的感觉了。

  所以琴酒没说想也没说不想,也没发出那种好像很看不起别人的冷笑(过去他特别爱对着贝尔摩德发出这种声音),于是贝尔摩德就当他是默认了。

  贝尔摩德的呼吸很平缓,开始她的讲述的时候语气也非常平淡。但是,她要讲的“故事”的开头却是琴酒完全没有想到的。

  她这样为整段故事开头——

  她说:“我是乌丸莲耶的外孙女。”

  小小的莎朗·温亚德是乌丸莲耶的外孙女。

  但是莎朗并不喜欢她的外祖父,就好像她知道自己的外祖父也并不喜欢自己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外祖父经常说,母亲是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但是却违背他的意思嫁给了来自美国的男人,让他伤透了心;外祖父经常说,母亲和父亲是执意要离开日本、离开外祖父的庇护,搬到加利福尼亚州去居住,否则也不会在小莎朗第一次登台表演的那个晚上葬身火海;外祖父还经常说,莎朗太像是她的父亲,身上有许多“搞艺术的人的糟糕习气”,未来一定不堪大任。

  外祖父说,莎朗长大之后绝对不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空想家”,她以后必然要成为外祖父的全部产业的继承人,因此必须从小进行学习。

  “莎朗,你自己也明白,你并不是个聪明的、有天赋的孩子,”外祖父摸着她的头发这样说,“所以,你要付出许多许多的努力才能成为对外祖父有用的人。你想成为对外祖父有用的人,对吗?”

  莎朗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她对“未来”一词毫无概念。但是,自从她六岁时父母去世的那个夜晚(也就是她第一次站在话剧舞台上的那个夜晚,她在莎士比亚的戏剧《约翰王》里反串扮演小王子亚瑟)开始,她在也没有上过自己喜欢的戏剧培训班,没有去学习过芭蕾舞和钢琴。她的外祖父教她学习谎言、残暴和死亡,教她如何用双手和匕首杀掉小猫和小兔子。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莎朗最喜欢的是外祖父的合伙人来拜访的日子。

  外祖父的合伙人是一个又瘦又高的老爷爷,头发已经花白,发丝之间只掺杂着一点点黑色,他戴着玳瑁框的眼镜,看着就好像是从哪个大学里走出来的老教授。

  如果单论年龄的话,七岁的莎朗应该管外祖父的合伙人叫爷爷,但是对方说他的年龄比外祖父小了好多,要是都叫爷爷就太奇怪啦,所以他要莎朗管他叫叔叔。

  莎朗第一次见到外祖父的合伙人的时候,对方告诉莎朗说“自己没有名字”,世界上怎么会有没有名字的人呢?莎朗搞不明白这个问题,她的爷爷也不会告诉莎朗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无论如何,外祖父的合伙人总该有一个称呼,所以莎朗管外祖父的合伙人叫“道格拉斯叔叔”。

  道格拉斯叔叔笑着说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名字。这很好。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莎朗觉得自己在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就是道格拉斯叔叔。

  因为只有在道格拉斯叔叔来看望外祖父的时候,莎朗才不用学习那些艰难晦涩的书本,也不用去被外祖父叫去玩那些用匕首杀死小猫的游戏;在道格拉斯叔叔来的时候,对方会给莎朗讲新奇有趣的故事,会给莎朗带各式各样的玩具来;在道格拉斯叔叔离开之后,外祖父会把那些玩具扔掉,但是在叔叔还在做客的时候,莎朗就可以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坐在壁炉边玩玩具。

  只有在道格拉斯叔叔在家里的时候,外祖父不会说莎朗“软弱”,不会说莎朗“不堪大任”——在道格拉斯叔叔在的时候,外祖父几乎完全不会批评莎朗、也不会让莎朗去做这做那,而莎朗最喜欢的就是这段安静的时光。

  但是渐渐的莎朗察觉到,其实外祖父可能并不喜欢道格拉斯叔叔来家里做客。在叔叔要来家里之前,祖父发脾气的次数会明显增多,他会因为女仆不小心端上一杯过热的茶而把装着热水的茶杯砸碎在女仆的身上,也会因为莎朗犯一点点小错、或者多说了一句话而关莎朗的禁闭。

  在道格拉斯叔叔来做客的当天,在宅邸里不断走来走去的、穿着黑西装、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的男人们的数量就会变得特别多,他们沿着固定的路线在大宅里游荡,偶尔停下来互相交谈,每个人的面色紧张,就好像马上就会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

  每到这个时候,莎朗就知道是道格拉斯叔叔要来家里做客了。

  等到叔叔来了之后,外祖父就会把莎朗叫道起居室去。起居室壁炉边上有两把扶手椅,外祖父和道格拉斯叔叔会分别坐在两把扶手椅上等着莎朗。

  等莎朗过去之后,叔叔就会把自己带来的礼物送给莎朗,让莎朗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玩玩具,或者把莎朗抱到膝盖上、给她读一本故事书。外祖父会一反常态地、笑眯眯地夸赞莎朗乖巧懂事,会赞美道格拉斯叔叔送给莎朗的礼物,但是等到叔叔离开之后,外祖父还是会把那些礼物扔掉。

  在莎朗刚刚度过七岁生日的某一天,大宅里身着黑西装的男人们的数量多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每个人的西装下摆都鼓鼓囊囊的,莎朗知道他们是把枪藏在那里——因为外祖父曾经叫其中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给莎朗演示过如何开枪。

  只要一扣动扳机,小小的手枪就会发出巨大而可怕的轰鸣声,被击中的人会猛地倒在地上,血从他们身上的小洞里流出来,再之后他们就会像那些被扭断脖子的小猫和小鸭子一样无声地死掉。但是那个时候外祖父说,莎朗还太小了所以不能学习使用手枪,等她的力气再大一些她才能学习这门课程,而且必须得比所有人都学习得更好才行。

  总之,在看见这些身上带着枪的男人们之后,莎朗就知道今天是道格拉斯叔叔要来做客的日子了。她已经等待这一天等待了很久,因为道格拉斯叔叔在上次来做客的时候告诉她,等到莎朗过生日的时候,他会送给莎朗一只小狗。

  莎朗觉得小狗不会像其他玩具一样被外祖父丢掉,因为每次道格拉斯叔叔来的时候,外祖父都会说莎朗很喜欢之前收到的礼物,并且还会让莎朗假装出她还在玩那些玩具的样子。这样,如果道格拉斯叔叔把小狗当做礼物送给莎朗、以后再来做客的时候又没发现宅邸里有小狗生活的痕迹,那么外祖父扔掉莎朗收到的礼物的事情就一定会被叔叔发现的。

  莎朗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所以在她过生日之前,莎朗就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狗屋和狗食盆,她把狗屋和食盆都藏在自己的卧室的角落里,因为外祖父从来都不会进莎朗的卧室,只会叫莎朗去起居室或者书房见他,所以根本没有发现这些东西的存在。

  但是,等到莎朗过七岁生日那天,道格拉斯叔叔并没有来造访,当然也没有小狗作为生日礼物送到莎朗手上——或者说,莎朗在那一天没有收到任何生日礼物,她的外祖父一贯如此。

  这是道格拉斯叔叔第一次爽莎朗的约,不过莎朗想可能是因为道格拉斯叔叔太忙了(外祖父也很忙,而道格拉斯叔叔是外祖父的“合伙人”,所以他们肯定一样忙)。纵使莎朗有些伤心,却还是一直耐心地等待道格拉斯叔叔下一次来做客。

  她等待了好长时间,知道发现有很多穿西装的人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的那一天为止。

  莎朗非常开心,她早早换上了一条好看的新裙子,趴在卧室的窗台上往宅邸的花园里看。等到晚上七点过一刻钟的时候,道格拉斯叔叔的那辆黑色宾利汽车就停在了宅邸的门口,宾利的后面和往常一样跟着另外两辆汽车,莎朗知道那些汽车里坐着一些和宅邸里穿黑西装的男人们一样身材高大的人,他们的衣服下摆里也鼓鼓囊囊地藏着手枪。

  莎朗一看见车辆在宅邸前面停稳,就从窗台上滑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到椅子上去,等着外祖父叫她去起居室。

  但是她等呀等呀,外祖父一直没有派女仆来。她竖起耳朵来听外面的动静,只能听到大宅像是洞穴一样错综复杂的走廊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嘈杂声,然后又重归寂静。莎朗坐在椅子上等了两个小时多小时,直到古董钟的报时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在这个时刻她终于失去了耐心。

  她做出了外祖父如果知道了的话一定会斥责她的行为:她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离开了自己的卧室,一个人穿过那些长长的、单调的、仿若永无尽头的走廊。

  走廊里飘荡着一股奇怪的腥味,像是铁锈的味道,像小猫和小兔子死掉的时候从它们身体里流出来的血的味道。有些红色的液体星星点点地飞溅在墙上,在走过几个走廊的转弯的时候,莎朗看见有些穿西装的人倒在地上,还有些她之前没见过的、穿着夹克的家伙也倒在地上,手枪的弹壳散落在他们之间,滚落在热气腾腾的血泊里面。

  莎朗没有特别害怕,因为她她见过许多许多小动物的尸体,偶尔也见过人的尸体。外祖父告诉过她,无论是人和动物,死去之后都没有任何不同,因为死亡通向的结局是唯一的,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得到格外的优待——想要摆脱这样悲惨的结局,唯一的方法就是永远、永远活下去。

  莎朗走啊走啊,终于走到外祖父的起居室门前,有个男人的身躯血淋淋地倒在地上,卡在厚重的木门之间,使大门没能完全关上。门和门框之间有一条窄窄的缝隙,有光从那条缝隙里照出来。

  莎朗在那具尸体前停下,她感觉到有些热乎乎的、湿漉漉的东西蹭在她的脚踝上,她越过尸体和半掩着的房门向屋里看去——

  她透过那条缝隙看见壁炉的火焰依然在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散发出热腾腾的松木的香味。她看见自己的外祖父和道格拉斯叔叔也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坐在壁炉两侧的扶手椅上;扶手椅边的小圆桌上放着一瓶红酒,软木塞已经被打开,桌子上的两个高脚杯里都倒满了红酒,但是没有一个人拿起杯子喝一口。

  道格拉斯叔叔看上去和几个月之前造访这栋宅邸时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他依然瘦而高,目光锐利,身上穿着长长的黑色呢子大衣。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和往常也没有什么两样,莎朗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丁点轻微的笑意。

  “乌丸,”他说,他的声音好像一声带笑的叹息,“在那么多种选择之中,你最后依然选择了最为愚蠢的一种。”

  莎朗的外祖父摇摇头:“这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选择。我所资助的研究已经进行到了瓶颈,而如果想要将那些实验进行下去,我就需要——”

  “需要更多的资金,”道格拉斯叔叔语气平静地打断了他,“位于日本的组织分部已经提供不了那么庞大的研究资金了,是吗?你给自己挑了一项很烧钱的爱好啊。”

  “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理由。”外祖父回答,“但是你也知道,这从来不是唯一的理由。”

  道格拉斯叔叔轻轻地、把他声音里的那个笑从喉咙里吐了出来。

  “当然,当然。”他笑着说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除掉我的呢?是从黄昏之馆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开始吗?还是从更早之前?甚至是,从你当年在芝加哥的那间教堂里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开始,谋杀你的合伙人就已经是你的计划的一部分了?”

  她的外祖父沉默不语,从莎朗的角度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道格拉斯叔叔似乎从已经从他外祖父的脸上读出了那个答案,因为道格拉斯叔叔又笑了起来:“竟然真的是从黄昏之馆开始?天啊,乌丸,你是觉得你在这个事件里暴露了太多自我,还是觉得那个时候我的计划太过——”

  “够了。”莎朗的外祖父冷冰冰地打断了道格拉斯叔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明显的到此为止的意思,“现在再讨论这些往事也已经毫无意义——胜负已定,你也应该清楚,到了该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嗯哼,了结。这是个好词,是你这样的人会喜欢的词。”道格拉斯叔叔伸手从小圆桌上拿起一只高脚杯,装着红酒的玻璃杯在木质桌面上碰撞出很轻很轻的一声响。他微微垂下头,似乎是在打量着酒杯里那些血一样的液体。

  “——但是胜负已定?”他的声音微微上扬,“你已经这样笃定了吗?”

  “难道不是吗?在这栋宅邸里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你了,”外祖父反问道。然后他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转头向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莎朗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但是祖父的目光很快就收回去了,“或者说,你在这栋宅子里还有什么在意的人?”

  “你可真和过去一模一样,一直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啊。”道格拉斯叔叔声音愉快的回答,他依然注视着那杯红酒,“当然,还有戏剧性。戏剧性这种东西在谋杀上演的时候会体现得特别明显——所以,这就是你选择的方式?”

  “我们往往可以看见冥冥中的裁判。”莎朗的外祖父冷漠地回应道,“教唆杀人的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鸩而死。”

  “确乎如此。”道格拉斯叔叔笑眯眯地说。

  然后,他举起那杯红酒。耐心品酒的人会摇晃酒杯,让里面的酒液尽可能地与空气接触,让酸而涩的味道挥发出来。但是道格拉斯叔叔没有那么做,他把玻璃杯凑向唇边,然后一饮而尽。

  站在门外的莎朗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是那个时候她的年纪还太小,因此并不能弄清到到底有什么恐怖的事情正在上演;她的鼻端依然缭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脚边的尸体正在缓慢地变冷;起居室里的两个大人保持着无声的沉寂,她的外祖父抬起头,似乎正在紧紧盯着道格拉斯叔叔的脸。

  在这沉默之中他们度过了二十秒或者三十秒,然后道格拉斯叔叔忽然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咳嗽。他微微低下头,用手掩住的嘴唇,但是莎朗依然看见有什么鲜红色的、细细的东西像是蛇一样从他的指缝之间钻出来。

  他的手臂和指尖仿佛在微微地发颤,就仿佛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十几秒钟之后,他毫无征兆地从扶手椅上跌了下去,身躯发着抖在地板上蜷缩起来,他倒下的时候撞倒了扶手椅边上的圆桌,那瓶红酒在地面上摔得粉碎,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清脆的噪声。

  莎朗的外祖父也从扶手椅边上站了起来——他已经很老了,站立的时候必须得拄着拐杖才站得住。他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人,看着对方的身躯痛苦地痉挛,看着鲜血不知道从那里流出来,开始在地板上连成一线。然后,外祖父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前跨了一步,狠狠地一脚踢在倒在地上的人的腹部。

  道格拉斯叔叔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如果对着小猫或者小兔子捅一刀,它们也会发出那样的小声音,莎朗见过那样的场面,但是现在这场景又与她之前见过的任何场景都可悲地不一样。

  此刻莎朗用手捂着嘴,她感觉到很害怕,但是却不知道要不要尖叫。声音像是石子和沙子那样卡在她的喉咙里,她无措地紧紧盯着室内发生的一切,目光完全无法从起居室里移开。

  莎朗的外祖父一直站着,直到道格拉斯叔叔的抽搐和挣扎都逐渐停息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外祖父忽然看向起居室里的某个位置——是莎朗视野的死角,她不知道那个方向上有什么在——外祖父提高声音,大声说:“该死。朗姆,他还活着。我需要你打电话给实验室那边,告诉他们……”

  莎朗听见宅邸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在屋子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回答“是,老爷”,而她自己则一直盯着道格拉斯叔叔倒在地上的身影,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个时候,屋子里又响起了一个小小的、软软的声音:一只很小很小的狗从扶手椅后面的某处摇摇晃晃地爬出来,那只小狗的毛色黑得发亮,只有四肢和鼻子是温暖的棕黄色。

  小狗摇摇晃晃地跑到道格拉斯叔叔身边去,它踩过地上的血迹,在光洁的、打过蜡的地板上留下一串小花似的脚印。它无措地用鼻子拱着道格拉斯叔叔的手臂,就好像想要努力把他叫起来。

  莎朗的外祖父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他低低地哼笑了一声。他抬起手,莎朗能看见他的手里拿着一把袖珍手枪,她不知道那把枪是她的外祖父从哪里拿出来的。

  (只要一扣动扳机,枪就会发出巨大而可怕的轰鸣声,被击中的人会猛地倒在地上,血从他们身上的小洞里流出来,再之后他们就会像那些被扭断脖子的小猫和小鸭子一样无声地死掉)

  她的外祖父看了那只小狗一会儿,就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把手中的袖珍手枪对准它,毫不迟疑地扣下了扳机。

  巨大的声音在起居室里猛然炸响。藏身在起居室门口的莎朗·温亚德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尖厉的哀嚎。

  “总之,”贝尔摩德很平缓地驾驶着车子,车身甚至都没有摇晃一下,“这就是在乌丸莲耶死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Boss时的情形。”

  琴酒从副驾驶座上瞥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自己的眉头倒是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片刻之后,他问:“所以,那个药是——?”

  “很显然,从差不多半个世纪之前开始,组织内部就已经开始流行用ATPX系列药物进行暗杀了——当然,那个时候他们还没给这种药物起明确的代号。”贝尔摩德耸耸肩,声音显得冷而硬,“Boss觉得这种做法特别傻,因为纵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被这种药物的失败品毒死,但总有一两个幸运儿会侥幸活下来。如果你侥幸活下来,肯定会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幸运的人,但是轮到你自己要搞暗杀的时候,你估计就会觉得还是杜绝这种隐患比较好。”

  琴酒保持着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的脑海里思绪纷杂,这是琴酒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他知道Boss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但是他之前一直以为对方是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而主动使用组织研发的药物的(甚至于,他就是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才让组织研发这种药物的)。

  在野格真正出现在他身边之前,他一直坚持着这种猜测。但是野格……与他的猜测背道而驰,一个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的人不会为了救别人的命深入到任何危险的环境之中去,就算是他所爱的人身陷险境也是如此。Boss珍惜自己的生命吗?琴酒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而贝尔摩德的故事似乎可以解开他的一切疑惑,他心中的问题当然会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Boss根本不是自愿服下那种药物的话……

  这个人在遥远的过去被卷入到一场与夺权有关的恐怖斗争中,而不幸的事实是——一个人无论如何强大都是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就如同没有人能真正回溯时间。

  同样,琴酒也无法打赢一场已经结束的战争。

  他的眉毛皱着,脸上是一副平常任务不顺利的时候会摆出的冰冷表情,很难说贝尔摩德能否对着这样一张脸猜到他的心中所想,但是鉴于他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同病相怜的状态里,她真能猜得到也说不定。

  如果她真的对他心中的那些念头一无所知的话,可能就不会讲刚才那个故事。

  就在这个时候,贝尔摩德忽然说:“啊,我们到了。”

  车子缓慢地刹车,琴酒抬起头,看见晨光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无数建筑物伫立在幻梦一般的冰冷的白色光芒之中。车子已经行驶进一个仓储园区,此刻这辆车就停在一座蓝色屋顶的仓库前面。

  琴酒注视着贝尔摩德,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想。

  而贝尔摩德则露出了一个没有笑意的、苍白的微笑。

  “——欢迎来到Boss的过去。”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