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九十六章 洞悉

  贝尔摩德和奥纳科纳风驰电掣地驾车赶到堀田诊所。

  当然,与此同时,被五花大绑、断了好几根肋骨、可能还有点内出血的朗姆被丢在这辆车的后备箱里,但是此时此刻的贝尔摩德并没有多关心这个家伙的死活。

  等他们冲进诊所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琴酒必然比他们先一步到达,贝尔摩德在假扮Boss的时候租下的那栋别墅的所在地可比从东京港到堀田诊所的距离远多了。她在步入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的时候心跳到几乎要从喉咙逃逸而出,奥纳科纳快步跟在她的身后,眉头紧皱着。

  这家外表上不起眼的诊所在深夜依然开门营业,室内灯火通明,但是候诊室最外侧走廊处的椅子上只坐了几个打吊瓶的老人。组织内部人员会被送往的急诊室和手术室则不对普通患者开放,得再走一条非常隐秘的走廊才能到达。

  等他们到达诊所的最深处——就好像勇士们抵达地下城最阴暗的底层,要直面盘踞在宝座上的巨龙——的时候,手术室“手术中”的灯光已经亮起,外套和衬衫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的琴酒站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上,正在皱着眉头讲电话。

  走廊里没别的人,本来应该跟琴酒在一起的伏特加和基安蒂也不在。估计在现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琴酒根本没让其他人进入这家诊所的内部,他向来是个多疑的家伙,就算是面对自己最信任的下属们的时候也不例外……更别提这件事还涉及到“Boss”。

  贝尔摩德快步走过去的时候听见琴酒正在说意大利语,因此可以断定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芭芭拉·鲁索:这位来自意大利的女士用日文书写十分流畅,大概是因为下笔之前可以在脑海内反复思量、慢慢措辞的缘故。但是相比之下,她的日语口语就差得多了,她说日语口音很重,而且说着说着还会忽然忘掉想说的词。正因如此,在不紧急的情况下琴酒宁愿给她发短信或者邮件,在眼下这种紧急情况之中,琴酒在跟她交流的时候还是说意大利语或者英语多一些。

  他正说着:“……对,暂时不要告知他们朗姆背叛的消息,稳住其他组织中层的情绪。现在需要先控制住其他效忠于朗姆的人,我和贝尔摩德手下的人你都可以调用——”

  贝尔摩德了然。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让芭芭拉·鲁索暂代主持组织内部事务一直是他们的预案之一,组织高层大多都是神秘主义者,让芭芭拉暂时用琴酒或者贝尔摩德的邮箱、以邮件的方式向组织中层成员发号施令,一两天之内也不会被看出不妥。不过,这样的预案其实之前是为琴酒的重伤或死亡准备的……但是现在看来,至少在这个夜晚,琴酒是真的没有心情给朗姆背叛导致的余波收尾。

  贝尔摩德无言地在琴酒身边站住,奥纳科纳直接停留在了走廊门口的位置,没有再往里踏上一步,不知道是太有分寸感还是想要躲避接下来会袭来的狂风骤雨。琴酒打完了电话,冷冰冰地扫视了贝尔摩德一眼,他的目光看上去叫人胆寒,但是贝尔摩德还是急迫地把她最想要问的问题说出了口。

  她问:“他怎么样了?”

  ——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明说这个“他”指代的是谁。

  “港口发生了爆炸,应该是朗姆干的;他一侧颈静脉被爆炸中飞溅的碎片直接切断了,肝和脾破裂,肋骨断了两根。”琴酒用毫无波动的声音说,同时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他的嗓子略微有些沙哑,“迪布瓦医生进手术室前说他们会尽量努力保住那些器官。”

  贝尔摩德稍微闭了一下眼,她来之前就多少做好了这种心心理准备,但是在真正听到这种答案的时候,她就会发现这种心理准备永远做得仍不足够。她深呼吸了两次,发现这毫无助益。说真的,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甚至也并不是第二次守在Boss的手术室之前了,可是……

  她用非常、非常轻的声音说:“至少,尤维塔不会让他有生命危险。”

  不知道怎么,琴酒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冷笑了一声。

  贝尔摩德看了一眼琴酒,对方脸上没有很明显的脆弱或者忧愁的神情,他的表情只是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冷罢了。贝尔摩德的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这个时候,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

  两个人齐刷刷看向手术室的门口:走出来的是个医生打扮的人,这人不是堀田诊所的医生,而是尤维塔·迪布瓦的医疗团队的一员,之前琴酒受伤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见过面。

  这个人手术服的前襟上星星点点喷溅着暗色的血迹,带着乳胶手套的手上拿着一个密封良好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一部手机,一只手表,还有些看上去应该是饰品的小玩意。这个医生把袋子递给琴酒,开口说:“迪布瓦医生让我把这些病人的东西交给您,如果有人拨打这个电话的话,您可以代为接听一下。”

  他严肃地向着站在手术室外的两个人点点头,然后又头也不回地扎回到手术室中去了。

  尤维塔考虑事情算是周全,但是贝尔摩德估计不会有人拨打那通电话的,在他们赶来的路上,奥纳科纳就已经联系了这个时候正身在海上、和奥纳科纳的小队的其他三个人在一起的理查德·道兰,而那位组织的二号人物对“Boss身受重伤”这件事其实是有预案的——或者不如说,那些预案就是Boss本人做的。Boss在动身前往日本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种种应急措施,更新过自己的遗嘱,以保证无论日本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组织的其他部分都能平稳地继续运行。组织Boss的这种一意孤行把理查德·道兰气得头都要炸了,但是……

  ……但是,依然一语成谶。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至关重要的那个问题的答案,琴酒到底知道多少?

  琴酒低头看着手中的袋子。

  这东西出现的形式太像是从犯罪现场收集到的被害人遗物,因而让他多少有些不舒服的感觉。说实在,从他们跟伏特加汇合开始到现在,他近乎是在凭借着本能行事,等到最后挂断来自芭芭拉·鲁索的电话,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伤口上还未包扎,绽开的皮肉之中鲜血已经干涸,布料上的血渍像是干枯的褐色玫瑰。

  此刻,之前发生的事情的某些片段依然色彩鲜明地存在于琴酒的脑海之中,剩下的部分则隐入混沌的黑暗。

  他记得伏特加驱车以一种不要命的高速赶到诊所的时刻,那个时候尤维塔·迪布瓦已经带着医疗团队和运送病人的平车等在了诊所门口,而伏特加则被琴酒催促得胆战心惊。琴酒把野格抱出来的时候迪布瓦医生的目光在他怀里的人身上定格,然后这位一向镇定的法国女士用法语爆出了一连串令人难以想象的粗口。

  他记得他们在车上的时刻,那个受伤的年轻人被他安置在后座上,在失血导致的昏迷中安静的过分。安静是最为恐怖的东西,只有在绝对的安静环境之中才能听见钟表指针滴答跳动的声响。他按着那些伤口,但是还是能感觉到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不断地溢出来,浸湿了他手上的手套。

  他也还记得野格用指尖抹掉他面颊上的血滴的那个时刻——对方的手指轻缓地下滑、下滑,直到琴酒的唇角附近才停下来,野格冰冷的、被包裹在皮革手套之中的手指按在那个位置,而脸色则因为大量失血而迅速苍白下来。他完全没头没尾地说道:“对不起。”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句对话,没有逻辑,没有前情提要,叫人一头雾水。但是如果这句对话由另外某个人说出,却会显得合情合理。

  而现在,琴酒需要一个答案。

  (或者说,他早已知晓了那个答案,但是却不愿意承认它的正确性,他在自欺欺人这行为上已经走至最后一步,前方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琴酒微微垂下眼,一只手拎着装着野格手机的那个袋子,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机,发送了一封邮件——当然是向Boss的邮箱发送。他还记得梅洛来到日本之后他收到的Boss的第一封邮件,是一段莫名其妙的、对他穿衣风格的评价。

  如果有人在输入那个邮箱地址的过程中调大手机的音量,就会发现按键音连起来之后听上去非常像是童谣《七只乌鸦》的旋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觉得这仅仅是一种巧合。琴酒曾经一直觉得这种安排显示出一种做作的戏剧性,毫无意义又分外古怪吗,但是联想一下这样的细节应该是谁设计的,也就不会感觉到很奇怪了。

  贝尔摩德在《七只乌鸦》的旋律响起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看着琴酒,但是她并没有阻止琴酒这种毫无意义的做法,也没有说任何话。

  琴酒皱着眉头按下发送键,在这过程中邮箱弹出提示,真是特别贴心——“邮件内容和附件均为空,您确定要这样发送吗?”,后面再跟一个“Y/N”的选项按钮——在眼下的情况中,这样的提示显得有点讽刺了,毕竟在一切问题的尾声,答案也只不过是苍白的空洞。

  琴酒不耐烦地点击了确定,又等待了几秒,毫不意外地听见手机接收到邮件的提示音非常突兀地在安静的走廊中响了起来。

  ——那声音是从他手里拎着的那个袋子里传来的。

  琴酒冷漠地注视着那个袋子里的东西。

  除了手机和手表之外,袋子的底部只躺着几件银光闪闪的东西,目测是绝对是耳环的东西和可能是舌钉的东西(是舌钉吗?琴酒不知道,他对这东西毫无研究)。那些饰物之间有一枚非常、非常朴素的铂金色素戒,戒面上没有任何装饰花纹,只是刻着“Ca.B”这个熟悉的缩写。

  这些字母是“Boss的代行者们”身份的象征,用于让组织的高层们得以甄别这些Boss的代言人。代行者们会选择把类似的标识装饰在任何地方,“他们中间还有把那个缩写刻在素戒上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家伙呢,就是为了看其他人诚惶诚恐地浮想联翩,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觉得那样很好玩。”,贝尔摩德曾经如是说。

  琴酒也曾在好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身上见过类似的缩写,被他们夸张地装饰在某些令人浮想联翩的位置——哈。这说明了许多事情。这几乎说明了所有事情。

  琴酒再一次从喉咙里吹出一声冷笑。

  而贝尔摩德则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犹豫,这在她这样的人身上真是罕见极了。她说:“琴酒……”

  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了太多的迟疑,在眼下的这种情况中,这一类情绪未免有些太过暴露自我了。琴酒本来就强行压抑着怒火,听到贝尔摩德的声音的那一刻,简直就好像一蓬火苗落进了汽油桶里那样,极为复杂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将他仅剩的那一点理智吞噬殆尽。

  “所以你就这样任由他乱来吗??”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吼道,贝尔摩德被他吓了一跳,猛然闭上了嘴,“贝尔摩德,我不管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但是你就总是会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涉足险境吗?!让一个黑帮话事人掺和到这种危险的事情中去,孤身一个人在一个塞满了爆炸物的废弃工厂里跟一个FBI精英探员对峙——”

  (他当然会想起四玫瑰。永远都会是四玫瑰。“Boss”的行事风格——四玫瑰是这样说的对吗?)

  琴酒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嗡嗡地回荡,贝尔摩德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Boss本来是打算等日本这边的事情都结束、等到琴酒离开日本之后再和他坦白身份,不过他们也都考虑过那些假身份中途暴露的可能性……对此,贝尔摩德自己曾有过各类设想,她考虑过琴酒可能会因为被隐瞒和欺骗而生气,但是她之前没想到琴酒可能会因为Boss的那些假身份做出的那些事情——那些危险的事情——而暴怒。

  在眼下这种情况中,她没办法从喉咙中挤出任何一个对解释这状况有利的词儿,或者换言之,有的时候Boss做出的选择无法单纯用“正确与否”、“理智与否”或者“得失”来衡量。

  一个真正完美的、冷酷无情的黑帮话事人的决策只与利益和得失有关,但是Boss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做出的选择里掺杂了许多他的感情因素,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我努力活到现在,可不是为了做一个永远要为大局牺牲自己的私心的、毫无感情的决策机器的。”

  但是显然对于琴酒来说,Boss首先依然是Boss。

  这个时候琴酒正在说:“……牵扯到这种他根本不必要参与的任务中去!东京港的事情本就不必他现身!然后还为了保护价值远不如他的组织成员……”

  不过这个“价值远不如他的组织成员”其实是Boss的男朋友来着,贝尔摩德也不知道琴酒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视了这一点。在大部分知情人眼中,琴酒效忠这个组织的方式和其他人并不相同。

  “你心里也很清楚!”贝尔摩德在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反驳道,“他会出现在那里完全只是因为他爱你!如果你只是棋局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卒子,那他今夜根本就不会出现!”

  “如果他爱我就要付出这种代价的话,我宁可希望他从未爱过我!”琴酒语气强烈地把这样的句子甩出来。

  “噢?!”贝尔摩德一挑眉,她的太阳穴在嗡嗡作响,抛出这个反问的时候她基本上没怎么过脑子,“真的吗?”

  琴酒猛地住嘴了,他生生沉默了两秒钟。

  然后,整个走廊里都回荡着他气急败坏的骂声:“闭嘴!滚出去!!”

  贝尔摩德当然不可能真的滚出去,不过她确实没再继续说话,权当做在这次争吵中略让一步的表现。他们两个都安静下来,各自固执地盘踞在走廊的一角抽烟。

  贝尔摩德瞧着琴酒把烟盒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他把香烟从烟盒里取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在轻微地发颤。而贝尔摩德呢,当她不用有些激烈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的时候(意即,当她没有和琴酒在面对面大吼的时候),她在这片可怕的寂静里再一次感觉到有种恐惧从胃里的某处爬出来,节肢动物一般毛茸茸的爪子扫过她的气管和喉咙。

  她沉默了许久,只是凝视着手术室标牌上亮起的灯光。过了二十多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在他们在这种死一般的沉寂中,每个人都抽掉四到五根烟之后(琴酒的戒烟计划算是彻底完蛋了),贝尔摩德才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组织的特效药对他都没什么用。”

  “……因为他的身体状况?”琴酒问,他的嗓子听上去比刚才哑得更厉害了。他问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贝尔摩德,而是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漆黑的窗外。

  “之前给你用过的那些药,那些加速人体愈合和减轻各类创伤后遗症的药物,它们基本上都是在对APTX系列药物的研究中衍生出来的,而他……对那一类药物都有很强的抗药性。除非尤维塔他们打算在他身上用其他药劲更强的东西,虽然据我所知,对他管用的那类药物的副作用都挺严重的。”贝尔摩德喃喃地说。

  她的声音很轻,比起讲给琴酒听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现在在说话完全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琴酒可能意识到了。毕竟没法判断他选择继续跟贝尔摩德进行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对话是出于什么考虑,反正他自己绝不会承认是因为“体贴”或者是他也需要一个分散自己注意力的途径。

  “那么他可能需要很长的恢复时间。”他说。

  “应该需要。”贝尔摩德回答,“在现在的局势下,让他留在继续东京很有风险?”

  贝尔摩德只负责处理朗姆那边的事情,对公安的行动没太关注,但是在东京港地动山摇地爆炸了之后,公安会有什么行动猜都能猜到了——他们好不容易策反的朗姆音讯全无,东京港又炸了,公安八成会以为这些事情全是组织的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搞出来的同归于尽的策略;公安肯定也有不少人在爆炸中受伤,因此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地报复,誓要把还没落网的组织成员一个个从东京地下翻出来。

  琴酒点点头:“现在局势很紧张,如同之前所预料的一样,公安开始突袭他们已知的那些组织据点。芭芭拉·鲁索现在在负责人员的调派,她会把那些弃子放在合适的位置。”

  然后,自然,要把那些弃子送到公安的手上,还要做的不留痕迹。

  “通过他们把群马县那个疗养院的地址透露给公安?”贝尔摩德问。

  “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最好还是把整个过程往后拖一拖,拖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这样情报在那些条子眼中或许会更可信。”琴酒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看上去非常疲惫,“而且我们也需要这些时间……我们和Boss都需要。朗姆背叛的消息是藏不住的,再加上公安的行动,组织内部很快会陷入大乱;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或许能让组织走向陌路的情节显得合情合理。”

  “说起来这个,”贝尔摩德忽然说,“朗姆在我的后备箱里。”

  琴酒停了一秒钟。

  “至少等他脱离生命危险之后,我再去处理朗姆的事情。”最后,他一锤定音道。但是他声音里有些很阴暗的东西告诉贝尔摩德,琴酒关于朗姆有些非常不妙的计划。

  他们两个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似乎双方都想极力无视自己正站在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的、墙壁和屋顶都被粉刷得雪白的急救室的门口,就好像语言是最后一层伪装和屏障,足以遮盖人的皮囊之下藏着的那颗心灵。贝尔摩德曾有个好几次这样的经历,但是她从未见过处于这种状态的琴酒——覆盖在异常强硬和冷酷的假面之前,看上去坚不可摧,与平时一般无二。但是贝尔摩德依然能够感觉到,在这层假面之下藏着别的东西,遍体鳞伤的怪物,涌动不息的恶意,或者一些更脆弱以至于她并不能看到的东西。

  贝尔摩德事后不太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可能零零碎碎地谈起一些琴酒尚且不知道的事情和琴酒尚且不认识的人,而这么干完全是因为她正绝望地试探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谈起了那个Boss几乎是看着长大的、负责保护Boss安全的小组里的成员,谈起理查德·道兰其人,谈起海因里希·雷曼博士和他的研究所,谈起Boss的红酒收藏和他煎可乐饼的手艺。那是个琴酒从未了解过的人,或许如此吧。

  她的语言空洞地在雪白色的走廊上打旋,就好像一阵无从所去的西风。其间琴酒接了几个电话,有些来自芭芭拉·鲁索,而有些来自他自己的数下,因为显然公安的人打算在这个晚上把黑衣组织的人一网打尽,那些搜查和设立在交通要道上的关卡给他们的人制造了一些麻烦,不过琴酒似乎早有准备。

  黑衣组织不会在这个夜晚陷落。也仅仅是不会在这个夜晚而已。

  贝尔摩德没有仔细听琴酒在电话里安排了些什么,实话实说她并不在乎。

  到了最后的最后,天际的边缘泛起一丁点乳白色,像是一层薄薄的帘幕,死者身上苍白的尸衣。就在这个时候,手术室的大门终于被某个人从里面推开了。

  穿着无菌手术衣、带着口罩和发套的尤维塔·迪布瓦摇摇晃晃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这个手术做了五个小时,站得她腿都麻掉了,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得静脉曲张。

  堀田院长就跟在她后面,也是一样的精疲力尽摇摇晃晃。这个长相非常猥琐的医生虽然医德不行,但是在外科手术方面技术简直无可挑剔——更况且尤维塔听说堀田院长真正最擅长的医疗项目甚至不是这一类手术,而是外科整形,这真令人感觉到不可思议。

  尤维塔的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面颊被口罩的带子勒出了深深的印子,但是急救室外面是一派更加令她脸颊发酸的场景:温亚德女士和琴酒一人站在窗户的一侧抽烟,烟蒂已经在窗台上叠成了小小的山峰。

  ——所有人好像都无视了墙上的禁烟标志。

  尤维塔能注意到那两个人紧绷的神情和低气压的氛围,她同样也知道Boss是如何在乎他身边的某些特定的人的。于是她忽然想,在Boss决定让她和整个小组的医生都暂时留在日本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做出了某个决定呢?

  那个时候的Boss,已经预料到了现在这个场景吗?他又会对此作何感想呢?

  尤维塔一推开门,这两位家属就齐刷刷地看过来,琴酒脸上的那表情——作为黑帮老大来说恐怖异常,作为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则只能用“你们治不好他我就让你们给他陪葬”来形容。综合起来,就是说如果Boss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位肯定会开着武装直升机去扫射点什么东西,比如说公安部门的总部吧。

  切。尤维塔在口罩下面不起眼地撇撇嘴,任何一个见过医闹的医生都会像她这样情绪稳定。堀田院长非常会读气氛地当场选择溜走,而琴酒的目光直直地则落在尤维塔的身后,在那里,几个护士正把那位娇贵的病人推出来。

  但是,我们也都知道一个病人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看上去是什么样的:躺在平车上的人被被子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连肩膀都不露出来一点,活像是一大条还没切开的寿司卷。从琴酒的角度,估计也只能看见对方头顶的黑发和摇摇晃晃被挂起来的输液瓶。

  “基本上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尤维塔开门见山地对走廊里的两个人说,轻而易举地吸引了琴酒的注意,她意识到,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紧绷的肩膀似乎稍微放松了,“没有任何脏器被切掉,不过做了血管旁路移植。他的主要的问题是失血过多,以及要预防胆汁性腹膜炎——他的肝破裂以后,胆汁流到腹腔里去了。”

  琴酒什么也没说,但是尤维塔看见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一点。她想,抢救中途几次护士一路小跑着往手术室里送输血的血袋的场景,琴酒肯定也看见了。

  “我不知道温亚德女士有没有跟你说他的身体情况,但是接下来我们要给他用点组织内部研发的药物,因为寻常的那几种止痛药和消炎药对他都没什么用。”尤维塔对琴酒说道,温亚德女士在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微微点头,显然现在的情况尚且在她的预料之中,“为了避免其中一种药物在服用期间特别强烈的副作用——是非常严重的谵妄——我们会在用药的过程中持续给他注射镇定剂,他大概会多睡一段时间。”

  她专门跟琴酒说这个,其实只是想让对方知道如果接下来Boss没有醒来,并不意味着他还处在生命危险之中。她希望琴酒到时候不要跟心碎的小狗似的在病房外面转来转去;当然啦,肯定也有人 会把那场景形容成警惕过头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的大型食肉动物。

  尤维塔·迪布瓦医生已经加入组织的医疗团队很多年了,虽然她的医疗小组主要是为Boss服务,但是这么多年间她也断断续续跟很多组织内部的危险人物打过交道。要她说,这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家伙在自己关心的人受伤住院的时候表现都一个样儿,往往就是PTSD大发作加上控制欲过头。

  总之,对于眼前这种正陷入热恋的家伙,她往往要多个心眼。

  琴酒还是皱眉头。他皱起眉头来就令人很难判断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是“这个建议勉强可以令人接受”还是“我要把你们都杀了”,他就挂着这幅表情,说:“需要多久?”

  “一周或者两周,这目前没法定论。”尤维塔言简意赅地回答,“主要看他恢复的速度。”

  温亚德女士在这个时候开口:“这么说,在这段时间里他完全处于昏迷状态,由于持续用药,也难以进行移动。琴酒,我们刚才谈过……?”

  琴酒冷淡地点点头:“我明白。安保的问题我会负责。”

  虽然不知道Boss到底在日本这边搞什么幺蛾子,但是尤维塔至少还能跟上现在的剧情:这段时间公安那边大概是打算跟组织开战了,为了寻找受伤的组织成员,公安的人很可能会挨个调查整个东京所有的地下黑医……在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之内,Boss必然不可能离开这家医院,他的安全确实要全靠琴酒安排人保护了。

  “你们自己心里有底就好,总之,我的病人需要一个安全的修养环境,中途绝对不能出现一边枪战一边驾车转移的那种电影剧情。”尤维塔点点头,她说这话的时候琴酒从鼻子里轻轻地嗤了一声,“还有最后一件事——这件事也很重要。”

  琴酒又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在这个时候,后面那几个护士已经把他们的病人推走了,尤维塔觉得琴酒在强烈地抑制着某种冲动——像是听到笛声的孩子跟在穿着彩衣的吹笛人后面走到天涯海角一样,跟着Boss的病床一起走掉的冲动。

  尤维塔对对方狼似的目光完全免疫,如果你也在监控视频里见过眼前这人被自己的大老板按在床上亲亲摸摸的话,你也会对这种目光免疫的。

  她耸耸肩膀:“Boss的身体状况——目前他依然将长时间处于小孩子的状态,这是他这两年在用的那种药导致的。他昨天能暂时变成大人,是因为服用了另一种药物,那种药的药效……一般不会持续到十二个小时以上。“

  她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我们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她说,“然后他就会变回十岁了。”

  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琴酒脸上那张冷酷的假面裂开了一道裂纹。

  他们当然都能想象到一个人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变成一个十岁小孩子的可怕之处:已经缝合好了的伤口会撕裂,破裂的脏器会受到再次伤害。而且,他们要做的还不是让Boss“暂时”不变回小孩,他们需要做的是让Boss在未来漫长的康复期之中(至少在他身上的伤口彻底愈合之前)都不变回小孩。

  而Boss的身体是巴尔的摩的整个实验室无数研究员辛辛苦苦一起调理成现在这样的,尤维塔一点也不耻于承认,她一个人没法维持现在Boss的身体状态。

  温亚德女士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她的那种语气显示她真的焦急了起来,她问:“雷曼博士……”

  “海因里希·雷曼博士正在飞来的路上,”尤维塔回答,这种计划她之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很遗憾,他和他的团队携带了一些专门的仪器和药品,因此不是一接到道兰先生的电话就立即出发的……我觉得他们还有八个小时才能到。”

  在这八个小时之内,他们得先想办法维持住Boss的身体状态。

  当然,尤维塔现在还是能通过卫星电话联系雷曼博士的,但是面诊永远有无可取代的作用。仅仅通过电话制定治疗方案,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更别提有些肯定需要用到的药物尤维塔手上没有——Boss的年龄问题向来不是她的负责范畴,更况且她来日本之前可没想到会遇到现在这种情况。

  “你直接说吧。”琴酒冷冰冰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解释,似乎已经洞穿了一切,“你需要什么?”

  尤维塔没有迟疑,直接说:“我认为我们需要雪莉。”

  雪莉。尤维塔在美国的时候也听说过这个名字,来自日本的天才科学家,她的研究成果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被秘密送到海因里希·雷曼博士手上,她做出的研究成果很多时候让雷曼博士也赞叹不已。

  现在雷曼博士的飞机还在飞跃大洋,如果有人能在这期间稳定住Boss的身体状态的话……

  “雪莉?”温亚德女士的声音稍微抬高了,她的眉头皱起来,美艳的面孔上复现出一丝怒色,“她不——”

  “我们没有选择!”尤维塔大声说,“我没有把握延迟他变回小孩的时间,但是雪莉可以。雪莉在做相同的研究,雪莉的实验室里有我们所需要的器材和半成品药物,甚至于虽然雪莉自己不知道,但是雷曼博士做出的那些成果有三分之一以上是建立在雪莉的实验之上的!”

  “贝尔摩德是对的,雪莉不值得信任。”琴酒简单地说。

  这事尤维塔也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好像是说雪莉的家人和潜入组织的间谍搅在一起什么的。她知道得不是特别详细,甚至不能确定温亚德女士和琴酒是不是基于此认为雪莉不可信任的——因为,她听海因里希·雷曼博士提到过,雪莉的父母也是从事相同研究课题的科学家,尤其是雪莉早逝的母亲宫野艾莲娜,在科研界同样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但是温亚德女士好像也同样很讨厌雪莉的母亲。

  不过,现在并不是纠结于往事的时候。

  “但是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尤维塔又一次重复道,“我至少可以看着她,我虽然对控制Boss年龄变化的研究并不擅长,但是我很熟悉他的身体情况,我至少能在别人给他用不该用的药的时候察觉到。”

  走廊里陷入了沉默。琴酒的面孔依然紧绷着,很显然讨厌陷入这种不得不做出不喜欢的决定的状况里,而温亚德女士的睫毛低垂着,很明显在思考些什么。

  片刻之后,温亚德女士对琴酒说:“你来做决定吧。”

  琴酒扫了她一眼:“我以为你才是他的孩子。”

  温亚德女士用一种非常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琴酒,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我——在这种情况下我做不到。”

  她停顿了片刻,然后非常出乎意料地又说:“我受够了。”

  琴酒看着她,微微挑起眉来。

  “我受够了每次站在手术室外面签医生递过来的各种知情同意书,受够了等他的律师和理查德来讨论如果他不幸去世,他的遗产如何分配、组织如何继续运行……“温亚德女士语速很快地说,她的睫毛似乎在轻微地发颤。然后她又停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后悔说得太多了,”总之,琴酒,拜托,就这一次——“

  琴酒微微颔首,没有对温亚德女士吐露的心声发表任何评价。然后尤维塔听见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好。”他说,声音镇定,足以隐藏所有心绪,“那么,联系雪莉吧——她的假期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