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九十二章 我不在人间郁闷的牢狱里把你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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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酒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两秒钟。

  他不应该这样震惊的,这是大错特错:处在他这样的位置的人最好永远不要因为情绪而失态,尤其是身在战场的时刻。

  任何一个小小的分神或者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让在这种危险的环境下丢掉自己的性命,但是此时此刻他真的无法控制住自己。在垂落在额前的银色长发的遮盖之下,他正死死地盯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本应面貌陌生的男人。

  “本应”,那个男性瘦削而高挑,目测只比琴酒矮上几厘米,在本应晦暗的、交错的灯光和黯淡的月色的照耀下,他的虹膜竟然能呈现出那样一种浅淡、剔透的琥珀色,那色彩在琴酒不幸过于出众的夜视力之下清晰可见。某些在平日里会被琴酒认为非常离谱的猜测在这一刻像是成熟至极的花蕾那样在他的心底爆开——

  梅洛色彩浅淡的眼睛和有些时刻会显得过于老成的行事方式,他偶尔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无疑吐出的可怕的话语。Boss永远只停留在电话听筒和浓重至极的黑暗里的低沉的声线,他的年龄和语焉不详的过去。

  还有……在琴酒遭遇泥惨会和CIA的双重夹击的时候,忽然出现在火并现场的Boss本人。他本应不在日本。

  [b]“您和梅洛在有些地方确实非常相像。”

  “……在所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和你觉得不协调的事情之后都必然有一个答案,但是出于种种考虑,那些答案恐怕直到你离开日本之前我都不会告诉你。”[/b]

  当然,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组织内部关于那个实验室里正在进行的研究的那种说法,琴酒早就知晓,但是其实从未特别放在心上。在这一刻,他忽然第一次把他曾听过的那些说法和其他某些事情联系在一起:那些志向远大的研究人员们曾经说,“我们想要逆转的是时间的洪流——”

  所以,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啊。琴酒木然的、无声地想着。

  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升起的一种非常、非常离谱的猜测,他自己甚至都会想“怎么可能”,但是,如果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的话……

  然后,在下一秒,他强迫自己掐断了接下来的联想。

  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件事的时间。他会弄清楚一切的,但是不能在现在。

  现在是最不合适的时机。

  公正地说,在赤井秀一身边的时刻,出现了这种程度的分神几乎可以是致命的。像是赤井秀一那样被组织高层人员暗暗誉为“银色子弹”的家伙,在自己的对手这短暂的恍惚之中足以干脆地把刀刃捅进对方的喉咙——理论上是如此,但是非常巧合的是在同一刻赤井秀一也有些走神,或者更加确切地说,他正短暂但是成功地抵御过一波因为过于相似的既视感而几乎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的PTSD大爆发。

  (此人在一瞬间梦回那个下着血雨的夜晚)

  当然,在外人看来赤井秀一也只不过是正在格外有规律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罢了,而琴酒则更是难以从他冷峻的面容上猜测出他的心中所想,两人一瞬间的迟疑在现实之中也只不过发生在短暂的几秒钟之内。各式各样的念头在不同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再下一刻,赤井秀一做出了选择:他毫不迟疑地向着新出现的不速之客和安安静静地倒在地上的波本的方向冲过去。

  事实证明赤井秀一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这位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明显就是一副正准备把波本从码头泊位边缘踹下去的样子。在赤井秀一冲向他的时候,他甚至还撩起眼皮冷冰冰地扫了这位前FBI一眼,然后暗示不能更明显地抬起一只脚,鞋底踩在了波本了无生气地落在地面上的一条手臂上面。

  赤井秀一甚至能看见那家伙及踝的靴子上紧紧地绑着一条皮革带子,那条带子把一个闪闪发光的、瞧上去向刀片一样的金属物件固定在靴子的后跟部……那是马刺吗?

  或许是。但是那在月光的照耀之下闪烁着不祥的银色反光的、锯齿轮状金属可以很清晰地告诉看见它的每一个人:那绝不是骑手绑在马靴上的那种普通的、无害的、甚至不会给马匹造成任何伤害的马刺,它绝对在什么不该开刃的地方开了刃。

  在看见那东西的一刻,赤井秀一简直感觉到了一种荒谬感,就好像他要面对的是某个在舞台正中央盛装登场的角色,而不是一个存在在真实世界里的活生生的人。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之中登场的方式太戏剧性,那给人感觉稍微有点像是……四玫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微妙相似,但是缺又如此可悲的不同,像是硌在床垫下的一粒豌豆、揉进眼里的一粒沙子,只能给某些特定的人(意即:受害者)一种持续不断的不适感。

  (当然,如果赤井秀一知道一切的真相就会明白,Boss设计“四玫瑰”和“野格”两个角色的时候,的确希望他们在某些方面能够相互匹配——就好像本世纪初新艺术时期风靡的那些广告画,宣传页中间是设计得当的产品招牌和漂亮的字体,周围用精心绘制的花边框起来,而花边的两边则绘制上一对儿俊男美女。这两位出现在广告画上的人物分别盘踞在纸张的两侧,看似互不干扰,但是他们身上会微秒地展现出一种相得益彰的风格,让任何看见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出自同一位艺术家之手——那样,赤井秀一可能确实能够最终察觉到他感受到的那种违和感来自于何处,可惜他并不知道)

  至于野格呢,他则并不在乎赤井秀一心里这么想。这个时候他正微微垂下头,让鞋底用力地、缓慢地碾过降谷零的手臂,活生生的人的肌肉和骨头在他的施力之下响起非常不妙的轻微吱嘎声。而降谷零的手指因为疼痛轻轻蜷缩起来,他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不得不停下了——在之前,这位年轻的警察一直在假装昏迷,但是手却正在悄悄摸向他藏在腰部的刀鞘里的一把刀子。

  在身上被割开了一道相当可怖的刀口,触手可及之处全是自己的鲜血的情况下,可以说他的毅力非常值得赞叹。

  “别装睡了,”野格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同时同样漫不经心地把对方的胳膊踩在地上碾,他控制着力道,没有踩断对方手臂的骨头,毕竟那位可是最终要向魔王城进发的那位勇士。要不是有这一茬,他并不是特别介意用脚碾碎对方的手指。“你的罗密欧要来救你了。”

  这是句并不好笑的笑话,配上野格没什么起伏的语气不好笑的程度加倍。

  与此同时赤井秀一已经冲到野格近前。

  波本距离他们太近,而且因为受伤而毫无反抗之力;在这种情况下赤井秀一不太敢用枪,因为在这种距离之下在打斗中被碰歪了枪口就难免会击中自己人,而赤井秀一是不会冒这种险的。

  他只能选择再一次挥动手中的刀刃,那刀刃上有几滴鲜血被甩落在地面上,那是琴酒的鲜血。赤井秀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极为精准地向着敌人的要害处袭来,就好像毒蛇滴落着毒液的牙齿;而这位穿黑衣的不速之客极为精准地用手臂格住了赤井秀一握刀的手,与此同时用鞋跟猛然向后一推波本的身躯——他做这动作的时候倒是轻巧得仿佛在舞蹈。

  赤井秀一不知道那双鞋后方马刺一样尖锐的金属结构有没有扎伤对方,但是他很确定自己听见波本低低地嘶了一声;而对方本来就倒在泊位的最边缘(向来着应该是他们的敌人故意的),这下直接被推了下去。

  降谷零毕竟并没有真正昏迷,而且只有双脚被绑住,所以他在这个时候进行了一点聊胜于无的挣扎(事后他回想起来,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失血过多的时候怎么会有这种力气):在他感觉到身下一空的时候很微弱地挥舞了一下双臂,但是没能真正稳住自己的身体,不过他好歹伸出了一只手,努力抓住了泊位粗糙的边缘。

  他血淋淋的身体嘭的一下撞在了这水泥悬崖的侧面,真是神奇,到这时候了尖锐的疼痛还能穿透他逐渐麻木的感觉的屏障,刺入他的脑海中去。降谷零摇摇晃晃地挂在了泊位的边缘,好没让自己直接落入漆黑的海水之中去。

  在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之下,落入海中估计连游泳的力气都没有,肯定是死路一条。

  但野格显然也没打算就这样让他直接落入海水中:野格的一只脚正稳稳踩在绳子的另一头上,就算是降谷零现在没抓住泊位边缘,也会在往下坠落三五米之后被绳子猛地拉住。但,当然是以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被拉住。天知道一个身受重伤、血流成河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被一根绳子倒着挂在半空中会受到什么不可挽回的二次伤害。

  就在降谷零千钧一发地抓住泊位边缘的时刻,赤井秀一已经和面前的陌生敌人短暂地交手,而稍微落后他一步的琴酒也将在几秒钟之后赶来。

  赤井秀一已然意识到自己落入到了非常糟糕的前后夹击的状态之中:他面前的敌人身手应该没有琴酒那么强(或者说,“那么变态地强”),但是他却也不敢全力进攻,因为那根系着波本的性命的绳子还被踩在他的敌人脚下呢,此时此刻哪怕他逼得对方后退一步,那根绳子也会骤然松开,然后波本和漆黑冰冷的海水之间就真的连最后悬着的一线细丝都不剩了。

  ……但是即将赶到的琴酒显然不会在意这一点,他会抓住这个机会置赤井秀一于死地。

  赤井秀一想,这可能就是他面前这个不知名的敌人的目的。

  “你可以叫我野格。”在又一次躲开赤井秀一足以要人性命的攻击的时候,这不知名的敌人用冷淡而彬彬有礼的语气说道,就如洞悉了赤井秀一心中所想。

  他很是敷衍地扫了波本所在的方向一眼,现在,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只能看见泊位的最边缘仅露出几根摇摇欲坠地挂在那里的手指,指尖震颤,骨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他继续说:“至于他——赤井探员,你觉得他还能坚持几秒钟?”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那个答案心知肚明,但是那并不是一个赤井秀一喜欢的答案。

  就在这一刻,琴酒已经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或许同样是估计现场有同伴的缘故(当时,他、野格和琴酒之间近乎呈一条直线),琴酒也并没有贸然开枪,他手中的战术匕首已经精准地捅向赤井秀一的背后,刀刃的长度足以让他从背部洞穿自己敌人的心脏;赤井秀一靠着肌肉记忆和长久以来刀尖舔血的经验勉强躲过了琴酒来自后方的攻击,但是刀刃依然深深地划过了他的身侧。

  赤井秀一穿了防弹衣,那也是从那个军火贩子那“借”来的玩意,但是软质防弹衣并不防刀刺这种事无需赘述,赤井秀一能感觉到温热的鲜血一下从自己的身侧涌了出来,全被闷在衬衫和防弹衣底下,开始沿着那些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淌。他现在无暇顾及伤口,只能在被刺伤的同一刻向侧面扭转身体以避免把弱点全然暴露在琴酒的攻击范围之中,而在琴酒能进行下一次攻击之前,震耳欲聋的、甚至未被消音器遮盖的枪声自他们之间爆出来。

  在赤井秀一分神去躲避琴酒的攻势的那一刻,野格平静而精准地举起手中的左轮手枪,对着赤井秀一的腹部开了三枪。

  在此,我们不能认为这是赤井秀一在腹背受敌时的疏忽所致,要不是野格还踩着那根该死的绳子,他会在靠近野格之前就选择开枪,或者在第一次攻击野格不中之后就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防止琴酒从后方偷袭——但是他不能,在他的敌人掌控着别人的性命的时候不行。虽然那个人既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同伴。那个人是“波本”,而他们两个之间已然隔着由太多人的性命构筑而成的尸山血海……但是不行。

  于是那些子弹命中了他,这是选择了某条特定的道路的人唯一的宿命。防弹衣阻止了这些恶毒的、致命的金属钻进他的身体,但是死神却也依然挟着巨力撞击在他的胸膛之上。他确信自己听到了骨骼在皮肉之下断裂的脆响,他被这巨大的力量击倒在地,感觉到一股血腥味从嘴里泛起来。

  赤井秀一不知道有没有一截破碎的骨头插进脆弱的内脏,不知道这些未曾命中他但是已然命中了他的子弹有没有撕裂什么柔软的人体器官。他不知道,但是他不能停下也别无选择,在这一刻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尽管疲惫和精神紧绷带来的头痛还在他颅脑的骨骼之下永不停息地熊熊燃烧。他在倒地的那一刻借着力道向身侧的方向猛然翻滚。他肯定是弄伤了什么地方,这动作带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就是童话故事里的人鱼褪去鱼尾,行走在陆地上却如同行走在刀刃上的时刻的感觉。

  他嘴唇之间恐怕发出了嘶嘶的抽气声,他感觉到有什么泛着腥味的液体沿着他的面颊和嘴唇往下滴,那些液体是热的,但是他却没有感受到这种热度。总之,赤井秀一最后成功了,在那个神秘的、忽然出现的敌人能往他的头颅上补一枪之前、在琴酒真正取走他的性命之前,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已经越过了码头泊位的最边缘,他的身形一闪就在浓重的黑暗里消失了。

  在赤井秀一的身影在泊位边缘消失的那一刻——或者说,在这穷途末路的野兽纵身越向大海的那一刻,降谷零或许是若有所感,又或者是他再没法用一只手支撑住整个身体的重量,那苍白的、颤抖的手指在泊位边缘滑了一下,然后倏然消失不见了。

  他们两个一起坠落了下去。

  码头下方就是漆黑的海水。

  这里是集装箱码头,停泊在这里的货轮吨位巨大,船舷的高度自然也非常高;因此为了方便停泊和装卸货物,码头和海平面之间有很大的高度差——这样的高度差在往往在几米至二十几米之间,但是对于坠落来说,这高度还是有些太低了。

  在赤井秀一翻出泊位边缘的那一刻波本才松开手——这下赤井秀一很能确定对方确实是清醒的、而且一直在关注战局了:因为在这生死之间的惊鸿一瞥下,赤井秀一非常清楚地看见波本的眼睛是睁开的。在这样的重伤之下,他竟然显得可怕的清醒。

  在波本面部的斑斑血迹之间,那双眼睛的颜色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大海、像是弥漫着蓝色毒雾的平原。在这一刻赤井秀一还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身躯,黑色的海水在遥远的下方铺展开来,如黑色的、不可捉摸的命运。

  在这命中注定的下坠发生的时刻,他们尽力做了许多事情。赤井秀一的一只手绕过波本的脖颈和后脑,用手臂护住这些脆弱的部位,用身体掩护住对方身上那些纵横的、血流不止的伤疤。他把这个既不是他的同伴也不再是他的敌人的人拉近,依然握着刀刃的那只手反手割断了从泊位上方摇摇晃晃垂下来的那根绳子。

  因为他们不能寄希望与野格会踩住那根绳子,而且对方就算这样做,他们两个的体重也足以在绳子绷紧的时候扯断波本的脚腕。

  也就是在同一刻,他听见波本的喉管里呛出一声笑声,一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独属于来自组织的那个冷酷无情的高层成员的笑声。

  同一刻,他伸手摸进了赤井秀一的夹克外套,非常精准地抓住了后者放在腋下枪套之中的枪柄,动作流畅得仿佛早有预谋。波本就在这短暂的两秒钟内流畅地抽出手枪,举枪向上方的某个方向开了一枪。

  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他真的能瞄准什么吗?赤井秀一并不知道,在这一刻,他也没有那么在乎那个答案。枪声在他们耳边炸响,就好像不可避免的休止符,手枪套筒滑动,弹壳从抛壳窗中被自动抛出,裹挟着即将熄灭的热度,一同向黑暗中坠落。

  再下一刻,他们重重地撞在漆黑的、泛着死尸一般灰色泡沫的海面上。小美人鱼在太阳升起的时刻变成了海里的这种东西,这或许意味着他们正踏着死者的遗骸。在腥咸的海水吞没他们之前,赤井秀一的额头还在一跳一条的疼痛,就好像有个怪物或者魔鬼正执着地要从他的血肉之中爬出。

  然后海水将他们吞没。

  在赤井秀一义无反顾地跳进海里的那一刻,琴酒就知道他不可能在今晚杀死对方了。

  不过也并不完全出乎意料……毕竟在这个夜晚,“杀死赤井秀一”永远不在行动的首位,而在行动首位的东西,勉强还算是正在正常推进——在他被卷进和赤井秀一的突发对峙的时候,今晚这次任务的其他人还在通讯频道里大喊大叫,显然保护那艘船上某种东西的任务完全失败(这倒是计划之中的);基安蒂在游了两公里之后终于湿漉漉地被伏特加打捞上岸,这个时候两个人正飙车往琴酒所在的地方赶(“大哥你怎么样了大哥!你还好吧大哥!”伏特加正相当吵闹);科恩显然已经默默地撤了,对于“黑衣组织”来说今晚的任务伤亡过于惨重,这位沉默寡言的狙击手估计已经陷入了自闭。

  这些,尚且是按照原计划进行。虽然许多人付出了死亡的代价,但是原计划也确实如此。但是,忽然出现在琴酒面前的这个男人,倒是在预料之外了。

  于是,在赤井秀一的身影一没入黑暗,琴酒就立刻转向了他面前这个自称为“野格”的男人。他听说过野格这个代号,据说在他因为泥惨会和CIA的夹击而身受重伤的时候,眼前这个野格忽然出现、收拾了那一地烂摊子……但是整个事实除了让眼前这人的身份在整个时间线上显得更加可疑之外,没有起到什么其他作用。

  琴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他说:“您……”

  同时,他们都听见泊位下方传来一声枪响。

  琴酒当然不可能知道那是降谷零开得枪,实际上这时候他都不认为降谷零还醒着。但是枪声响了,从他的敌人们所在的那个角度子弹当然无法集中他们,但是随着枪响他们上方的什么东西发出铮然的一声巨响。

  就好像是孩童在玩那种从木塔下面抽掉木条的游戏,往往在最关键的一根木条被抽掉之后整个建筑就会轰然倒塌。而,这个泊位上方当然有一座无人操纵的、闲置的龙门吊,在枪响过后,随着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吱呀声,那座吊塔上巨大的铁钩忽然整个向下坠落下来。

  戏剧里会发生这种剧情,歌剧院幽灵啊、音乐天使啊、坠落的大吊灯啊,什么什么的。谁能说在即将坠落的大吊灯之下站着的不是一对儿痴男怨女呢?在听见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的时候响起的一刻琴酒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结果野格的反应快得跟他不相上下,下一秒他就直接被野格扑出去了。

  对方整个人矫健得跟猎豹似的,琴酒挺确定他们在地上滚了两圈;龙门吊的巨大铁钩重重地砸落在地上,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不到半米,被这阵地动山摇掀起的风挟着尘土在事故地点滚滚弥漫开来,某些不太能确定是什么的碎屑从坠落点飞溅出来,噼噼啪啪砸在他们的肩膀上。

  “……我不太确定赤井秀一或者降谷零刚才做了什么,”野格非常镇定地直起身子,就好像刚才没被一个可能有半吨重的东西砸死一样,他伸手扫掉了自己肩膀上的碎屑,“说实在,我觉得刚才那个并不是开一枪能造成的效果。”

  ——要不然就是这个码头的龙门吊真的有质量问题,要不然今晚这地方发生了枪战,负责运营这个集装箱码头的公司可能得被告到破产。以上想法从琴酒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特别像是人磕高了之后会产生的那种思维奔逸的效果,要问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野格在说这话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把手按在琴酒的胸口上。

  又或者,因为野格这个人的体重都压在琴酒的腿上。他们两个现在的姿势有点像女高中生叼着面包片跑步去上学,一边跑一边在心中大喊“要迟到了”之类的台词、然后在转角处撞在男主角身上之后会保持的那个姿势。但是这个故事并不是偶像剧,也不是恋爱主题的漫画,琴酒在抬眼望向这个陌生的——陌生吗?——的男人的时候破裂的嘴唇依然在滴血,他瞧见对方的衣襟上也喷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但是或许那并不是野格自己的血。

  琴酒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有个问题哽在他的喉咙里。他需要那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也没有那么需要答案,在野格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清晰地看见好像舌钉一样的金属光泽在对方的舌尖上一闪而过,明亮到可以称之为淫靡的程度。他心中藏着很多记忆,正在这时刻疯狂地生根发芽,但——

  然后,他们听见了一阵非常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正在往这个方向赶。

  “那边是谁!不许动,举起手来!”

  他们听见了诸如此类的喊声——是公安的人。

  显然,在大略控制了那艘可疑的船之后,这些警察终于有了些余暇,足以顾及码头别处的异常。而连续发出了枪声、吊塔上还有东西坠落下来的地方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同一刻,野格已经利落地站起身来,他行事似乎永远果断得毫无留恋(在此之前,琴酒没想到自己会用“留恋”这种恶心人的词)。这个看上去精干的、冷漠的、仿佛比琴酒更加年轻的男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简单地说。

  赤井秀一把波本沉重的身躯拖到岸边。

  他们位于水边的一处低矮平台,平台处有道陡峭的楼梯通往码头的方向。赤井秀一不太确定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结构在整个港口里是干什么的,不过目前看来周围没有什么工人,也离组织成员和警察们所在的位置比较远。

  他把那个毫无知觉的人湿哒哒地拖到平台上,真心希望他感觉对方那么沉是因为他自己的伤势、是因为对方的衣服浸透了水,而不是因为对方的肺里呛了太多海水——或者更糟糕,因为海水顺着对方腹部的伤口进入了腹腔。

  在拖着这个重伤员游到岸边的过程中,赤井秀一认为自己确实一直用一只手按着对方腹部的伤口……他应该已经尽力阻止鲜血的流逝、还有那些咸涩的海水进入伤口才对,他阻止了吗?

  在相当暗淡的天色之下,赤井秀一能看见波本的面色像是死尸一样白,金发湿漉漉地、毫无生气地黏在他的额头上。在另一位作家笔下的、有关美人鱼的故事里,死去的、没有心的人鱼被海浪托举着卷到岸边,被送到她的爱人面前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么一副凄惨的情形。

  赤井秀一凑近对方,伸手去拍对方的脸颊,他叫着对方的名字——他叫对方“波本”,因为他实际上不了解除了这个代号之外的一切。多可笑啊,“波本”,他身在组织时年轻的、实力相当的竞争对手,心狠手辣的情报贩子,发自内心地憎恨着他的那个人。

  赤井秀一眨眨眼,血和海水雨滴一样从他的发梢上落下来。在远离琴酒、远离他的敌人的这个地方,疲惫和疼痛正像是一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同时,有一场血雨依然在他的眼帘后方不断滴落,他的太阳穴下面好像有什么有实体的东西在挣扎,有爪子在他的血肉里面抠挖。因为受伤、疲惫和失血,赤井秀一看什么东西都有两道重影在视网膜上摇晃。

  这个组织成员、这个卧底警察对他的呼唤毫无丝毫反应,赤井秀一甚至没感觉到对方在呼吸。那惨白的眼睑紧紧地闭着,金色的睫毛被浸湿、一小簇一小簇地黏在波本的脸颊上,等到水汽蒸发,海水里余下来的盐粒就会像尸衣一样凝结在他的皮肤上面。

  等到赤井秀一把手移到此人脖颈的脉搏上的时候,手指因为已经濒临崩溃而轻微地震颤,他触及的皮肤如此冰冷,比夏季夜晚的海水还要更凉。不知道怎么,赤井秀一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尖叫声,那尖叫声是他从四玫瑰送来的光盘里听到的,那是属于詹姆斯的声音;怎么说呢,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他不苟言笑的老上司还能发出那种惨叫。波本的另外一面就藏在电脑屏幕上,鲜血和骨渣飞溅在他的脸上,他平静地看向画面之外,目光平静、面带微笑,像是个娴熟的刽子手。

  可是这刽子手的脉搏在他的指腹之下轻微地跳动,微弱得像是一场幻梦。

  ……好极了,这说明波本的心脏还在跳。赤井秀一的脑海里的某个部分正指挥他发笑,那并非什么如释重负的笑容,但是也并没有多少恶意。可是同时詹姆斯还是在他的耳边持续不断地尖叫、尖叫、尖叫;有的时候,在对方蹭满了鲜血的皮肤上,他能看见茱蒂面孔上扭曲的、粗糙的缝线,还有她那双悲伤的眼睛,她悲伤的眼睛在人体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中张开,泪腺中涌出深红色的泪水。

  赤井秀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鼻腔里全是黏腻的血腥味。

  他伸出手去,托住毫无生气的波本的脖颈,让他的头部向后仰——开放气道,他脑海里显然还有较为专业的一部分在指挥着他,虽然他也不太清楚那部分现在到底在哪儿运行——他的手指触及的是又湿又冷的皮肤,波本的嘴唇发白,泛出不祥的、微微的紫色。

  然后赤井秀一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嘴贴上对方的嘴唇。

  波本的嘴唇冰冷、潮湿,尝上去有一股海洋的腥咸味儿,给他做人工呼吸就好像在亲吻一个死人。当赤井秀一第一次以即将参加卧底任务的FBI探员的身份信心满满第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当然未曾设想过今天的场面。

  他们对自己信心满满、以为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那个时代——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了。赤井秀一麻木地、机械地把人赖以存活的空气吹进他的敌人(故人?)的嘴唇之中,他在对方的嘴唇上尝到了血和盐粒苦涩的味道。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藏身的地方依然是黑暗和安静的,灯光和间或响起的枪声都在离他们很远很远的地方。

  然后,波本的喉咙中忽然发出了仿佛被呛了一下的声音。

  赤井秀一直起身来,一只手还别扭地压着对方腹部依然在流血的伤口。波本的身躯在他手掌心下面微微紧绷着,他挣扎了两下,咳出两口海水,然后猛然倒抽了一大口气。

  波本显然清醒过来——在受伤、显然失血过多、还被别人抓着跳了一回海之后还能再次清醒过来,在眼下的关头只能用“意志力”这个词来解释。波本的嘴唇依然毫无血色,他非常困难地眨了眨眼睛,仿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

  而与此同时他们都能听见远处有警笛的鸣响声刺破漆黑的天幕,显然是公安针对黑衣组织的任务已经接近尾声,相关人员开始进场收割战利品。用不了多久,负责搜寻的人员就会发现湿淋淋地躺在这个小小的平台上的卧底警察。他会得到救治,但是他能否活下去,可能还得看他是否足够幸运。

  赤井秀一不知道波本是否已经清醒到足以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处境,对方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波本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他努力伸出手,挣扎着向往自己外套内袋的方向摸过去——以他现在的伤势来说,做出这样的姿势有些太难了。赤井秀一皱着眉头按住他的手腕(他的手腕毫无血色,皮肤冰冷而黏腻,触碰他的皮肤就好像触碰一条死去已久的鱼),然后伸手摸进波本的外套内袋,那件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他从那些血淋淋的布料之间取出一枚钥匙,钥匙金属的表面被海水浸得冷冰冰的,钥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铭牌,上面似乎是刻着一个地址。

  赤井秀一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了:这显然是一栋宅邸的大门钥匙……是“波本”家的钥匙,还是那个赤井秀一到现在都不知晓名字的卧底警察家的钥匙?

  他捏着这枚钥匙凝视着对方,波本半垂着眼睛,看上去又快昏过去了。他幅度很小地对着赤井秀一做了个口型,赤井秀一能看出他大概是在说“走”。

  赤井秀一当然需要马上离开这里,在警察来到之前,在他这个通缉犯陷入其他麻烦之前……但是这话由波本说出来就有些太过讽刺了,尤其是在对方自愿为他提供藏身处的情况下。这算是一种公安的知法犯法吗?赤井秀一没有说什么,他站起身来,波本依然躺在地面上,一只手被赤井摆成了按住腹部伤口的姿势,可惜只是聊胜于无。他能看见鲜血依然一点点从波本的指缝里渗出来,血液混合着海水在这个人身下缓慢地扩散开来。

  赤井秀一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枪套中抽出手枪,对着漆黑的天空鸣了两枪,接着毫不留恋地把手枪扔进了身边涌动不息的海水之中。

  听到枪响之后,公安的人很快就会赶来,然后把他们这个倒在地上流血不止的倒霉同事捡回去。就算是他们从海水里打捞出那把枪,上面也不会留下什么可以检测的指纹证据——他们或许会以为是波本在重伤昏迷之前自己强撑着开枪求救的,这场景里不需要有第二个人存在。

  赤井秀一最后看了波本一眼,对方的眼帘已经合上了,看上去安静得就仿佛已经死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黑暗之中,从一处黑暗中走向其他更加黑暗的地方。

  [1] A.A.勃洛克《她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