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坐在沙发上，就在琴酒的身边，电视上吵吵闹闹地播出红白歌会。
这是每年的最后一天，可能有不少人想以最佳状态迎来新的一年的开始他们会穿上崭新的衣服，摆上一桌美食，和自己的最亲近的人们坐在一起，就好像可以以此祈祷来年一切顺利。
不过很不幸梅洛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如此：琴酒当然有意相当个好监护人，毕竟他的任务是Boss亲自指派给他的，但是他对付小孩子的经验毕竟太少了，否则他应该很轻易地发现梅洛正试图掩盖的事实——这小孩正在发低烧。
而另一个关心着梅洛的人、贝尔摩德当然不可能像琴酒这样轻易被糊弄过去。其实，今天下午些时候，她因为这件事把梅洛骂得狗血淋头——
数小时前。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但是您真的好蠢。”在贝尔摩德的家里，这个女人叉着腰对坐在她家沙发上的家伙说道。
坐在她家沙发上的当然不是十岁小孩，而是个年龄可能在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如果仔细去看的话，他的面部轮廓还是跟梅洛有点相似之处的，尤其是颧骨和眼尾的形状，但是那也是十分熟悉他们的面貌的人才能察觉到的相似。
“海因里希给我那个药，不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嘛。”男人好声好气地说道，“况且也只吃了一粒，大概再过……嗯，二十分钟左右就变回去了。你看，什么糟糕的后果也没有造成。”
贝尔摩德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我记得清清楚楚，雷曼博士交给您这些药的时候说的是‘出现万不得已的紧急情况才可以使用’，我认为他的意思就是除非日本岛要沉没之外您最好都不要去吃——您也知道，您刚换成现在这种药没多长时间，在身体还没有适应那些新的药物成分的时候就贸然去吃别的药物，就为了以大人的状态见琴酒——”
她看上去罕见地咄咄逼人，就差把“蠢爆了”几个字说出口。
她的担忧和恼怒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组织的科研人员们由于某种目的试图用药物把一个垂垂老矣的人的年龄稳定在年轻的状态——雪莉现在正研究的那种号称能令人返老还童的药物就是整个研究计划中小小的一个环节——这样的科研项目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近乎像是天方夜谭。而年轻的雪莉进展明显相当不错，远在美国的海因里希·雷曼博士也有拿得出手的成果。
他的成果正在Boss的身上以一种很不稳定的状态运作着，这种药物能令人回溯时间、重返青春，但是使用者的状态与体内药物浓度的峰值息息相关。人并不是机器，无论多么精确地控制服药的时间也没法保持血液内的药物浓度永远合适，更不提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受激素等各种因素的影响。总之，这种药物之于Boss，造成了这样的成果：在绝大部分时候，Boss能维持年轻的外表，目前他在使用的这类药物在理想情况下能把他的外表维持在十岁到十一岁左右；但是由于身体状态、激素乃至于耐药性的影响，他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周期性地返回更加年长的状态。
雷曼博士最新用于临床的这种药物比之前Boss曾使用过的状态稳定许多，他身体情况变化的周期目前几乎可以进行精确的推断，而他的身体返回年长状态的时候，年龄范围也可以令人接受——基本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这是一个“安全”的范畴。
……但是也仅仅是“安全”而已，我们可以把贝尔摩德想象成一个忧心忡忡的病人家属，致命的疾病当然值得担忧，但是不致命却缠绵不断的小病也令人感觉到烦恼。她深知，雷曼博士提供的那种“短暂地可以让人变回更年长的状态”的药物说白了就是用一种手段阻碍人体对原有药物的吸收，各类人体器官对药物短暂的吸收率下降后果和血液内药物浓度变大的后果是一样的——临床试验对象会短暂地变得更年长。
但是就算是没有任何医学基础的人也能听出，降低血液内的药物浓度也好、阻碍器官对药物的吸收率也好，这都是“不精确”的。
当然，人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会成功恢复成二十、三十或四十岁的状态，但是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吸收率下降的太快了点，或者他身体出了什么研究人员们意料之外的岔子，那么他也完全有可能恢复到六十岁、七十岁、乃至他现在的真实年龄的状态。
然后，器官衰竭、这个人漫长人生中留在身上无法解决的那些缠绵病灶、或者其他可怕的东西就会缓慢而痛苦地杀死他。
——贝尔摩德并不是对这种可能性毫无经验。
这正是最糟糕的一点：可怕的展望并不仅仅是一种幻想，她甚至对此有过亲身经历。某些东西曾经试图把她唯一的亲人从她的身边夺走，而现在，那些可怕的东西还在阴影里蠢蠢欲动。
而那个对自己所处的脆弱的平衡状态仿若毫无知觉的人还坐在她面前，对她露出镇定的微笑。
Boss对着贝尔摩德露出一个非常无辜的表情，他装无辜的时候看上去真是和梅洛一模一样。他说：“你也得理解我一下嘛，人总是会为了爱情做出一些牺牲的。”
“您要是冒着这种风险变成成人状态是为了和他上垒就算了，结果您就亲了亲他，还没亲嘴？”贝尔摩德显然被气得口不择言。
“你不知道他有多可爱。”Boss笑眯眯地说。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觉得您的审美有问题。”贝尔摩德的语气有些抓狂，她完全忽略了他们两个人里它自己才是第一个觉得琴酒长的好看的人。
她猛然往前迈了一步，气吞山河似的啪地一声把自己的掌心按在了Boss的脑门上，然后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啧，果然在发热。这种药物副作用什么时候才能被改进啊。”
“你也不要把研发药物说得跟吃糖豆一样简单啦。”被她按在沙发上无法挣扎的Boss无奈地回答道。
——就这样，等琴酒终于去贝尔摩德家接梅洛，而贝尔摩德把重新变成小孩、但是实际上还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而持续发烧的梅洛塞进琴酒怀里的时候，贝尔摩德其实还在生闷气。但是琴酒并没有多问，他估计以为贝尔摩德心情不佳是因为Boss打乱了她的什么社交计划。
他们就这样回了家，梅洛因为这一年的最后一顿晚餐而发了会呆：他住在欧洲的时候，如果可以的话这一天会和莎朗一起度过，那种情况下一般是他负责做饭的。
至于今天嘛……给琴酒做顿饭也是个很诱人的念头，只不过不知道“一个十岁小孩都比你厨艺好”这点对于琴酒来说是不是太刺激了点。虽然这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从未真正开口，但是梅洛知道他确实是去带着鄙夷的心态看了看菜谱——这人准觉得“我连人都能杀做个饭有什么难的”，结果他连煎蛋都会煎糊。
总之，就在梅洛准备提议干脆由自己做饭试试的时候，琴酒的公寓的大门被从外面打开了——拿钥匙打开的，而“琴酒会给别人自己的家门钥匙”这点本来就很令人震惊。
然后梅洛就看见伏特加喜气洋洋地提着一大堆购物袋推门进来了。
“大哥我来啦！”伏特加说，“今天晚上吃火锅吧！”
“嗯。”琴酒不咸不淡地应道，他和伏特加一向是这种相处模式。
梅洛：“？”
梅洛试图用自己的目光表达“你这个电灯泡忽然出现是要干什么”的复杂意思，但是很显然，这种含义对伏特加来说过于复杂了……对方很明显误解了他的眼神，于是笑着对这小孩解释道：“我知道过年一般都要吃荞麦面的，但是我和大哥都不太会做饭，所以通常都是吃火锅。”
“我不是在说荞麦面的事情啦。”梅洛小声嘀咕道。
伏特加很显然没听到梅洛说话，他已经跑去风风火火地张罗火锅了。有些人会比较讲究地等到晚上十二点跨年的时候再吃荞麦面，但是既然整间公寓里没有一个成年人掌握煮荞麦面的技能，那么也不必要为了跨年的象征性推迟吃完饭的时间了——实际上梅洛觉得，眼前这两个人真的会为了“跨年”这种事搞出稍微有点仪式感的事情（比如说在一起煮火锅）才真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
他不禁看了看琴酒：“你们每年都一起跨年？”
琴酒回以梅洛一个大约象征着“怎么了吗”的眼神。
梅洛：“……”真的，不知道是评价说黑帮老大和自己的小弟一起过年比较怪，还是评价说大过年的只能俩同事一起煮火锅吃比较惨。
吃火锅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是伏特加和琴酒这类号称不会做饭的人，做出来的火锅也并不难吃。Boss本人为了填饱莎朗挑剔的胃口掌握欧亚各大菜系，即便如此他也得承认火锅是一种神奇的玩意：在食材没问题的情况下，但凡能把水烧开的人做火锅就不会特别难吃；只要不过于富有创新精神地往锅里加各种奇怪佐料，就算是英国人也煮不出难吃的火锅。
这就是今年最后一天琴酒家的晚饭：热气腾腾的锅子，新鲜的食材，整个场面非常日本、非常民俗……但是和琴酒家风格简单冷淡的家具有点格格不入。
“我想要被炉。”在往锅子外面夹煮好了的香菇的时候，梅洛忽然说道。
琴酒隔着袅袅升起的蒸汽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显然意味着不太赞同的目光。那当然，被炉和他整座公寓的风格格格不入，而且也没人能想象琴酒这种人整个冬天都和被炉长在一起的样子。
“那好吧，”梅洛退而求其次，“明年我想要被炉——或者咱们去北海道过新年吧，日式旅馆啊、温泉啊什么的。”
琴酒很想指出，明年这小孩八成已经不在日本了。这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呢，但是大概就像小孩子们会对着自己的好朋友或者自己喜欢的人说“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那样的话一样，等他们长大一点后就会把自己说出口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小孩子说话是从来不能当真的。
而大人……大人则不作承诺。琴酒甚至不能承诺自己在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在这个组织里要过的生活。
但是那小孩此刻正在桌子对面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就好像被炉那玩意对一个小孩来说真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
于是琴酒瞥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
“好。”他说。
饭后当然是看红白歌会。
梅洛想不到琴酒这样的人也逃不过红白歌会的魔爪，当然，电视是伏特加打开的，而琴酒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这三个人就这么在沙发上坐下了，琴酒家里一年也不会打开两次的电视里传来了一连串欢快的歌声。
这个在组织成员们眼里冷漠又残忍的杀手显然没把精力放在电视上，他似乎有点走神。琴酒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而坐在他身边的梅洛则正因为低烧带来的轻微不适而稍微有点犯困，总之，并没有什么人真的把注意力放在电视节目上。
沙发前面的小桌上堆着伏特加买来的橘子——这真是个典型的跨年夜场景，红白歌会，橘子，除了在场每个人至少平均杀了二三十个人（还可能更多）之外典型得不能更典型。
琴酒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探身去拿了个橘子，也并没有剥开，就那样握在掌心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伏特加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问：“大哥，你觉得红白哪边会赢啊？”
琴酒抬眼扫了一眼电视屏幕，然后用毫无波动的语气回答：“黑。”
梅洛：“……！”
他差点发出那种看见一只矮脚猫在奋力上台阶的时候因为脚太短被绊倒的时候人会发出的声音，但是他憋住了。
然后，他非常、非常镇定地低下头，开始飞快地给贝尔摩德发短信。
Boss ：我有点想把伏特加也加进那个名单里了。
莎朗：啥？
Boss ：因为我忽然发现，伏特加好像是琴酒的华生。
莎朗：？？？
就这样，等琴酒发现梅洛在搞小动作的时候，对方正蔫蔫地挨在他身上，一边低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琴酒一眼。不称职的监护人琴酒依然没有发现这小孩的体温稍高，只是感觉他的脸蛋有点红扑扑的。
琴酒注视着这个小孩，直到对方在用手机打字的期间第三次偷偷看他。
琴酒想了想，然后伸出手去，顺手把手里的橘子放在了小孩的头顶上。
梅洛：“？”
这小孩顶着橘子，目光非常的困惑且无辜。琴酒迎着他的目光，唇角微微地向上掀了掀。
此时，红白歌会的歌舞已经逼近尾声，还有十几分钟，时钟的指针就要越过十二点的位置，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