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愉,你若现在反悔了,我们拼死也会帮你退掉这门亲事。”
冗长的梳妆教镜前的祝愉愣起神,许是他看上去并不像成亲前的紧张喜悦,反而心事重重,沈悟寒才会说出这话。
“没有反悔啦,”祝愉朝他们耸肩一笑,“就是我一直都和爹娘和你们在一起,但今天过后就要住在一个人都不认识的王府,有点、唔……”
他挠挠头,一旁侍弄的婆子赶忙拍下他的手,重将发上珠簪扶好。
“有点想家是吧?”曲鲤揶揄他。
凌烛雀坐到祝愉身旁,在他眉间点朱绘出祝愿纹样,逗他宽心:“小愉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我们了,说不定我和小寒天天去找你吃好吃的呢,还有我们漂泊无依的曲大师,当门客住进勤昭王府也不是没可能。”
“喂,人家新婚我去插一脚还不得被打出来!”
好友玩笑如常,祝愉心中一暖,他望向沈悟寒,犹豫道:“小寒,我知道你讨厌小千,你会介意……我还想跟你做朋友吗?”
“说什么傻话。”沈悟寒戳戳祝愉额角,上妆的婆子又是一阵哀呼。
他蹲下来认真回望祝愉:“不管你和谁成亲,我们永远都是朋友。而且我在大燕城待了这么久,也算明白了点元歧岸确实有能耐,北纥由他治理,可比以前他那暴政的爹好多了,看他不顺眼啊,是总觉得他憋了一肚子坏水要骗你。”
沈悟寒神情怀疑,追问:“所以小愉你真的愿意嫁他,不是他强迫你的?”
祝愉舒眉摇头,凌烛雀也松了口气,她道:“哪怕你当时对祝将军和陶大人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一往情深非勤昭王不嫁,他俩还是担忧你,偷偷来寻我和曲大师为你们卜卦,见卦象大吉良配,才算看开了。”
“不过有一事我没告诉他们,”凌烛雀有些困惑,“我观卦象前半有些缠绕难解,像是本已缘断,又被人强硬将你俩命格绑在一块,而且这改命术我好像在哪见过,嗯……算啦,反正往后都是红鸾吉象,小愉莫放心上。”
祝愉与曲鲤对视一眼,他想,缘断大概指的就是废稿中祝愉死掉的结局吧。
坐进花轿,祝愉褪去笑意,他不想让众人担心,只在独处时流露几分茫然无措,临行前小帘一角被人挑起,他转头往窗外看,是骑上马混进送亲行列的曲鲤。
“就知道你在多想,”曲鲤挑眉,“我问你,你喜欢元歧岸吗?”
祝愉懵懵地:“喜欢啊。”
“啧,虽然你还没开窍,分不清是哪种喜欢,但既然选择了元歧岸,就说明在你心里,他比你自己的前路都重要,对不对?”
曲鲤看他神情仍是不解,叹气道:“废稿那些剧情你就当没听过吧,不用再想,总之我和小雀卜出的卦象最毋庸置疑的是——”
“这门亲事,当属两情相悦。”
吉时将至,整座大燕城南北绵延结彩,乐声欢快隆重,御军统领打头迎亲,玄天神女送轿护守,行列浩浩荡荡,勤昭王迎娶祝小侯爷成为宣朝一大盛事,沿途掷糖撒钱,人潮热闹非凡。
花轿终停,轿帘被缓缓撩起,一只手掌伸至眼前,祝愉抬眸,在春花漫卷间,望见元歧岸含笑的面庞,喜服锦绣,珠冠染金,他眉目浸透温柔悦意,令祝愉心头悸动一跳。
他将手放在元歧岸掌心,下一刻便被紧紧牵住,那些忐忑迷惘霎时烟消云散。
祝愉忽然不再害怕,他朝元歧岸展颜一笑,大方回握。
与其纠结被删除的文字,不如相信眼前要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千。
祝荭与陶韧之破例在勤昭王府的尊座上迎二人成礼,久懒成性的将军今日也束发戴钗,明裙端庄,望着与元歧岸一同跪地向自己行礼的祝愉,她不禁红了眼眶,陶韧之不失风仪,给这对新人分发了吉祥红帖,再对元歧岸有偏见,也因祝愉纯粹的欢颜而愿抛下,他真心道从此便是一家人了,悄悄揽住祝荭肩膀,与她笑看孩子们欢闹。
筵席奏乐喧天,将军府这帮人怎么可能放过来敬酒的元歧岸与祝愉,沈悟寒一抱拳,敛衣和元歧岸比起武来,凌烛雀总不好拿比试占卜来欺负人,便偷摸使些小法术助沈悟寒出招,掌风落下,元歧岸看似踉跄,实则轻巧跃过花丛,众人再一眨眼,他已落到祝愉身旁,而懵然的祝愉鬓边多了一枚重瓣白海棠,起哄声掀翻屋顶,元歧岸只瞧着他笑,笑得祝愉面热,舍不得将海棠摘下。
曲鲤被酸得牙疼,直接招呼祝愉过来喝他特调的酒,人刚尝一口,元歧岸影子似地跟来挡住他替人饮,祝愉见他面不改色灌下两大碗烈酒,连忙扯住人衣袖,跟曲鲤讨价还价少喝点,曲鲤也好说话,直接一指侍卫中鹤立鸡群的尹霖,要他帮勤昭王喝,尹霖毫不推辞,捧起一坛咕咚咕咚饮完,而后那张冷脸骤变通红,咣当一声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元歧岸故作叹气,道王府上下就属他不会喝酒,曲鲤傻眼,吓得沈悟寒和凌烛雀给人急救,趁这桌乱套,元歧岸搂着忧心忡忡的祝愉施施然往下一桌去。
天色渐晚,彩灯昼亮,帮忙送走最后几名宾客,祝荭等人与祝愉在府门前说了好一阵话才离去,祝愉怅然望了会远走的马车,回身踏进王府,元歧岸贴心地并未打扰他与亲人好友道别,只在这时迎上来,语声如夜色温润。
“祝愉饿不饿?方才都没空吃点东西。”
祝愉牵住他手:“嘿嘿,其实我偷吃了好几块点心,不过你肯定还饿着呢,院里有一桌还没收拾,咱们一块吃吧。”
元歧岸刚应下声好,他背后倏地当空升起一道烟花,绽烈炫光映亮祝愉眼眸。
“咦,小千快看,有烟花!”
“嗯,”元歧岸深望祝愉,勾起唇角,“恰好,祝愉可以边吃边看。”
庭中幽寂,却被暖黄灯光与绚丽烟花驱走多年孤冷,风摇海棠,落了几片花瓣在祝愉发上,元歧岸轻轻为他摘去,一勺鱼羹又被递到面前。
“这个也好吃,暖呼呼的。”
祝愉每尝一道菜都惊奇不已,顺手就喂给元歧岸,等人尝完点头,他才眉开眼笑地吃起自己的饭来,元歧岸悄然挪近,柔软眸光再没从他身上移开。
见祝愉吃得满足,元歧岸斟了两小杯酒,他推过去一杯。
“祝愉今日已够劳累,便不回卧房折腾了,在此与我饮合卺酒好不好?”
祝愉担忧道:“小千在席上喝了好多,难不难受啊,还能再喝吗?”
“无妨,一杯而已,知道祝愉酒量不好,备的也是清酒。”
祝愉望着杯中酒液,夜幕烟花轻漾其中,他一笑,举起杯,元歧岸悬起的心落回实处,双臂相绕,酒尽礼成。
“小千夫君。”
烟花猛然于胸膛内绽裂,元歧岸怔愣,放在桌上的手也被人轻轻握住,他怕是错听,望着祝愉不敢回应。
“小千夫君,”祝愉再次唤他,眼中亮如繁星,“我们已经成亲啦,你不能再生分地喊我祝愉了。”
“那我,”元歧岸似此刻醉意漫上,哑着嗓音迟钝问,“该叫你什么?”
“哎呀,一般来说要叫我夫人啊,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叫我……愉愉。”
祝愉轻晃他手,掩饰紧张般地低头咕哝:“爹娘喊我愉儿,朋友喊我小愉,小千是我夫君,称呼也要特别才行,当然啦你不愿意这样叫也……”
“愉愉。”
低醇声音入耳,祝愉心跳鼓噪,他忽被拥进元歧岸怀里,清浅酒香盈漫,教人昏头。
“怎会不愿?夫人许我这样叫,我自然求之不得。”
元歧岸搂紧祝愉,深深吐息,似满足喟叹地又唤了声愉愉。
“哎,我在。”
祝愉红了耳尖,他埋在人怀里蹭蹭发热脸颊,眼珠转了几转。
“今晚的烟花,是不是小千夫君安排的啊?”
元歧岸轻笑,摸摸他发顶,反问:“愉愉喜欢吗?”
“喜欢,”祝愉抬头郑重道,“烟花是,好吃的也是,我都特别喜欢。”
元歧岸垂眸望他许久,缓声道:“那我呢?”
“喜欢啊。”
他答得理所当然,可连曲鲤都能品出不对来,何况善于揣度人心的勤昭王。
“你对我的喜欢,和喜欢烟花,喜欢种花,喜欢裁衣,喜欢好吃的,是一样的,对吗?”
祝愉困惑蹙眉,不懂他的小千为什么这样类比,元歧岸见他答不上来,到底舍不得逼他,只惯常温笑着扶人起身。
“罢了,我们早些歇息吧。”
祝愉被元歧岸牵着往卧房走,脑中思绪纷乱,曲鲤说过他们是两情相悦,难道情与情,也会有不同吗?
可他都喜欢小千到愿意和他成亲了,祝愉有些无措,小千到底要自己给他哪种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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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家仆布置好喜房后早已退去,勤昭王为迎娶小侯爷早已破了许多例,更无谓新婚夜的繁文缛节。
两人自己脱下喜服换了轻便里衣,祝愉坐在床上仰着小脸,元歧岸卷起衣袖拿热巾给他细致擦洗妆容,等收拾完毕,元歧岸转身去灭烛火,却被祝愉拉住,他眼中澄亮,拍拍身旁床榻空位。
“小千夫君,我们要洞房啊,关灯就看不见了。”
元歧岸失笑,干脆坐上床轻弹他额头,哄人道:“折腾一日了还不累,不想快些睡吗?”
祝愉瘪瘪嘴,他揪着元歧岸手指,委屈巴巴:“哦,原来小千夫君不愿意和我洞房啊,那我之前恶补了好多春图艳书呢,不是白学了。”
他直白大方得可爱,元歧岸心里又软又痒,面上却低眸扮作隐忍模样逗他:“是了,素来听闻小侯爷风流不羁,花名在外,不像我白纸一张,一窍不通。”
“哎假的假的!”祝愉果真急了,风流纨绔都是原身惹的浑,“我哪做过这种事啊,也就那天喝醉跟小千……我还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定定神,将元歧岸拉上床面对面坐好。
“既然成亲了,我们就是要共度一生的人,有件事,我不想瞒着小千。”
他神情忽变凝重,元歧岸虽有疑虑,却也牵过他的手以示自己在听。
“现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宣朝啊北纥啊,其实是一本小说,就是话本啦,大家都是这个话本里的角色,我、我也不是原本的祝愉,只是在离宣朝很久很久的未来读过这本书,莫名其妙来到了这具身体里。”
祝愉小心翼翼观察元歧岸表情,见他顿住许久,眉目间不掩疑惑。
“……嗯?”
祝愉泄气道:“我也知道很难懂,可是就算小千夫君觉得我疯了,我也不想一直骗你。”
元歧岸抚了抚额角镇静,他消化了好一会,思忖着问:“所以,愉愉在山林中说你会算命,早知有刺客,以及再早前你先于司天台提醒我年前雪灾,都是因为……你读过,话本?”
“对!”祝愉不敢置信,“小千好聪明,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在发疯。”
元歧岸忍不住捏捏他脸颊,笑道:“我想愉愉应该没理由在大婚之夜编这种事情玩。”
他有些好奇:“愉愉眼里,我也只是个话本里的人物?”
“以前是,”祝愉语气骄傲,“书里我最喜欢你了,但现在不一样,现在小千是我的夫君啦。”
“唔,初见时愉愉对我那般……也是因为见到了最喜欢的话本角色。”
祝愉不好意思地戳戳他掌心。
“那愉愉一直叫我小千是?”
“爱称啦,书粉、就是喜欢话本的大家给你起的爱称,不过他们都喊你千哥,小千……是我自己偷偷叫的。”
元歧岸也觉新奇:“为何是‘千’?”
“因为歧岸两个字连起来念快了就像千……”
祝愉愈说愈小声,元歧岸忍不住笑,俯身凑近他:“原来愉愉每叫我一声小千,都是在叫小歧岸啊。”
“这么一说是哦,怪可爱的……”
祝愉抬头撞入元歧岸含笑双眸里,暖黄灯火映衬得眼前人越发温柔耐心,他鼻尖一酸,忽然上前搂住元歧岸。
不防被人扑倒,元歧岸忙扶住怀里人,觉出祝愉情绪不对,他抱着人轻声问:“怎么了?”
“小千夫君在照顾我哄我对不对?明明任谁听我说这些都不会信的,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怪我中邪。”
祝愉语声闷闷, 元歧岸摸他后脑安抚:“愉愉所讲的确像天方夜谭,我眼界受限,不能完全理解,但我信你。”
“宣朝之外并非没有神鬼异闻,凭什么轮到愉愉就要成了中邪呢,愉愉也说过,我们会共度一生,往后时日长得很,愉愉慢慢讲给我听,我总能弄懂的,不伤心好不好?”
谁知越哄祝愉越难过,他吸着鼻子倾泻情绪:“我、我一点不敢和爹娘讲,怕他们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祝愉以后就不要我了,还有小寒小雀,我都、我都把他们要闯关打的怪讲了个遍,可他们还是笨笨地以为我真会算命,小千夫君愿意听我讲,还这么好,我、我真的……”
见人要哭,元歧岸又慌了神,他没办法,一倾身吻在祝愉唇上,祝愉当即说不出话,傻呆呆地被这亲昵之举掠走心神。
“不急着提这些了,愉愉,要不要圆房?”
他本就俊美英朗,此刻眼尾魅然挑绯,存心用美色勾人分心,祝愉果真被勾得魂都飞了,他抹抹鼻子生怕流鼻血,趴在元歧岸怀里像个昏君似地许诺。
“小千夫君,书里的内容我都记得,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只要是你问,我都告诉你。”
仍是这般傻气天真,几句温言好语就能哄得他团团转,若元歧岸如从前那般冷酷心硬,管祝愉说的是真是假,他都能利用殆尽,吞得祝愉连同整个祝家渣都不剩。
可谁叫他如今早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元歧岸挑起祝愉的一缕墨发放在鼻间嗅,眯眼望他:“真的什么都肯告诉我?”
“嗯!”
“我想知道……”他顿了顿,“愉愉早在书里得知会与我成亲?”
祝愉一怔,没想到他最先在意的是这个,诚实地点点头,听他又问。
“那愉愉读过的书中,我们可是白头圆满?”
怀里人默然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元歧岸下意识拥紧祝愉。
“可愉愉还是选择了嫁与我。”
“因为我相信小千。”
元歧岸松眉一笑:“愉愉如此说,便表示话本中的事可以逆转,既然事在人为,我无须多问,愉愉也不必时时记挂,其余的,也一并信我就好。”
祝愉望他良久,头次发觉他的小千,与曾经细读过的那些长篇大论的角色分析渐渐出现偏差,他面前的元歧岸,不是只会按照剧情走的虚拟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
“夫君刚刚亲我了,”他捉紧元歧岸胸前薄绸,颤着声,“这可是我第一次跟人亲嘴。”
元歧岸将他往上颠了颠,认罪道:“第二次了,愉愉喝醉那晚也被我偷亲过。”
“……除了亲嘴,我们是不是什么都没做过,小千为了诓我成亲才撒谎我们那晚酒后乱性了对不对?”
“愉愉这么聪明啊。”
祝愉对元歧岸哪生得起来气,他假意凶巴巴地:“我要亲回来,我还要和小千夫君洞房!”
元歧岸也不挣扎,乖顺地往后一躺,笑意无辜:“任君处置,看我们愉愉,究竟学得如何。”
祝愉面赤耳热,他缓缓靠近,极为珍视地亲上元歧岸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