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月筝离开医院的时候, 汤照给了她一个纸袋。
彼时的黎月筝神情尚在恍惚,盯着那纸袋半晌,一言未发。还是汤照提醒她, 这是在树林里发现的, 应该是她的东西。
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张录取通知书,已经被鲜血浸染透,不过依稀可见是黎月筝的名字。
很想见到贺浔, 很想很想。
甚至忘了告知汤照, 黎月筝直接就往贺浔家的方向跑。身体还没恢复,跑跑停停, 却已经是用了自己的极限。
身上的伤口都不深,已经全被包扎过,藏在衣袖下。不过剧烈运动起来,还是会有撕裂般的疼痛感, 可那时的黎月筝, 满脑子就只有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就能见到贺浔。
到贺浔家楼下的时候, 黎月筝满头大汗,喘息剧烈,几乎再走不动一点道。
她强撑着, 缓步挪到小区里贺浔住的那栋。
不知是不是昨夜的疮痍太深,还真就好运气眷顾了黎月筝。相见的人就在眼前,就在距离黎月筝不过几十米远的地方。
然而黎月筝却在飞奔过去的瞬间停住步子。
在贺浔的身侧站着个女人,成熟知性, 保养极好,仔细看, 眉眼还和贺浔有几分相似。就是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又怒又无可奈何。
至于贺浔,仍旧是冷着张脸,对身旁女人的劝说置若罔闻。
他们似乎发生了争吵,女人反复规劝,贺浔却始终不应。
就在二人的身侧,还停着辆车,黎月筝不知道那车是什么牌子,不过也清楚它价格昂贵。看这样子,贺浔身边的女人便是这辆车的主人。
老实说,认识这么久,黎月筝对贺浔的家庭情况始终处在一个模糊的状态。
他的父亲家暴他,对他恶言相向拳打脚踢,但是给他的住处却算得上延水这座小县城的高档居所。贺浔没钱,但家里的布置看起来并不便宜。
看着两人不悦争吵的画面,黎月筝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身体就藏在边上停靠的一辆普通私家车后。
隐隐约约的声音随着风声钻入耳朵。
黎月筝从女人的口中听到出国的字眼。
出国,她想都不敢想。
不知说到什么,贺浔的脸色沉冷,看起来像是在拒绝。
两个人不欢而散。
看着贺浔离开的背影,黎月筝心间一紧,下意识就要追上去。然而还未有迈步子的动作,黎月筝的身体便若灌铅般僵直在原地。
视野里,贺浔越走越远,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黎月筝的视线里。
方才因为奔跑而热起来的血液又一存存冷下去,从心脏,再到四肢百骸。
她缓缓低下头,看到手上已经被攥道褶皱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已经模糊的不成样子,血迹干涸,牢牢地扒在纸页上面。上面有土地的泥泞,有森林的草叶味道,还有不知是谁的,刺鼻的血腥气。
指尖狠狠抽搐了下,录取通知书掉落在地上,砸过黎月筝的鞋尖,又吹落到灌木旁。
脑中轰然作响,涌入成片的,鲜红色的画面。
郝知夏的笑脸,岛岛的血肉,黑漆漆的森林,还有那两个男人狰狞的脸。
刺耳粗哑的警告声在耳边一次次回荡。
[今天算你运气好,没被我们弄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最好心里清楚!]
[要是乱说话,你不会比你那个好姐妹好过!]
[到时候,你的家人,朋友,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得是你那个好姐妹的下场!]
……
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好像有尖锐的刀尖刺穿黎月筝的头颅,让她头疼欲裂。
不行,不可以。
贺浔好不容易从贺庚戎那里捡了命回来,她不能重新把他推进另一个绝路。
不能连累,不能再让贺浔也倒在她面前。
贺浔护了她这么久,这一回,她也要护着贺浔。
从贺浔家小区出来之后,黎月筝一个人在路上晃了很久。从第一次发现岛岛的街道,到郝知夏经常捡瓶子的那条小巷,还有徐素兰常去捡便宜货的菜市场,最后,又到了她和贺浔相遇的那所中学。
正值暑假,校门紧紧关闭着,只有门口的保安仍在坚守岗位。此刻,他的帽子戴的东倒西歪,正拿着把蒲扇遮在脸上,在门房里昏昏欲睡。
黎月筝站在路边的柳树下,摇摇地看着学校铁门里面。
双手垂在裤缝,录取通知书更加褶皱,几乎没了样子。
站在那里不知道多久,黎月筝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僵硬,抬步时差点摔倒。
一路若行尸走肉,脑子空荡,没半点属于自己的念头。
到筒子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黎月筝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台阶上,身后的灯泡打落他的影子,身型割裂光线。
他穿着长袖长裤,身型清瘦颀长,头微微低下,背后脊线流畅。
黎月筝停下来,站在那里看着贺浔,深重且珍惜地望着。
从前徐素兰还在的时候,她总和黎月筝说苦尽甘来,艰苦的日子强撑下去,总会有好日子等着你过。
就在一天前,黎月筝还深以为然。
明明什么都过去了,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明明他们终于可以有未来了。
可为什么转眼间就能支离破碎。
看着昏黄光影下的贺浔,黎月筝鼻尖酸苦,眼眶涩痛,却已经不会流眼泪。
不是苦尽甘来吗,为什么苦尽之后还是更深的苦。
是我吃的苦还不够多吗。
从脚下到筒子楼的距离那么短,可走向他的每一步,也是远离他的每一步。
黎月筝被贺浔抱进怀里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他在呼吸,他的心脏在跳动,他的血液在流淌,他是贺浔。
分明用了那么大力气想推开贺浔,他却还是想牵住她。
黎月筝躲过他伸过来的手,没看他的眼睛。
似乎是到了这会儿,贺浔才察觉到黎月筝的抗拒。
沉默了片刻,他问:“手机呢?我给你打了一整天的电话,你昨天晚上——”
“丢了。”黎月筝打断她,声音冷漠,尽管在炎夏也能感觉得到寒凉。
黎月筝反常的疏离,贺浔不是感受不到。
在那一刻,他是错愕的。
“你怎么了,这么久都去了哪儿?”
“你是我的什么人。”黎月筝突然反问他,话锋急促尖锐,没有分毫情意。她抬起头,视线冰冷没有温度,“你以什么身份问我,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极不友善的三句问话,像三记重锤打在贺浔的脊骨上。
可尽管到了这个时候,贺浔还是愿意把这些直戳心肺的态度和话,当成黎月筝心情不好的小情绪。朝他怎么发泄都行,他能理解,能接受,能包容。
贺浔咽了咽喉咙,再次放低姿态。他不知道怎么哄人,却也知道要和黎月筝好好说话。
“两两,你生气了吗?为什么生气?”
贺浔的姿态放得越低,越是对她的狠话包容,越是好声好气,黎月筝就越痛苦。
不想再继续下去,黎月筝再次猛地推开贺浔,狠心的太坚决。
“你能不能别这样了贺浔,真的很烦。”
男人的话声止住,盯着黎月筝,伸出去要抱她的手悬在空中。
四目相视,黎月筝险些被他的视线逼退回原点。她咬牙,硬着头皮继续。
“我都已经陪你玩儿到高考后了,你还要怎么样,难不成真的想一直赖着我。”
“你没家吗?天天往我这儿跑做什么。”
黎月筝的语气不耐烦又狠绝,像是知道贺浔哪里痛,就专门往那里戳。
贺浔沉默,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她,往死了盯她。
不过黎月筝不为所动,一句比一句难听。
对于那些话,贺浔漠然的像是一具冰冷的机器。他好像不在乎那些不入耳的话,只是冷不丁地问了句,“你不是说,录取通知书回来了吗?”
黎月筝指尖紧攥,话声卡在喉咙,又听得他问:“你的那份呢,去哪儿了?”
就在前一天,黎月筝还兴奋地打电话给贺浔报喜。
可今天,一切都碎了个干净。
片刻,黎月筝答:“只有一份录取通知书,上面是你的名字,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贺浔,我一点都不想和你有以后。”
黎月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着贺浔离开的,更不知道自己耗了多大力气才能保证自己坚定地站在这里。
筒子楼有一层的声控灯坏了,黎月筝摸着黑走上台阶,眼神空洞麻木。
身上的伤口很疼,但是心脏更疼。
像刀片割裂皮肉,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凌迟。
回到那间破旧窄小的房屋,黎月筝发现灯是开着的,她一眼就看到房间内的不同。
原本放置在墙角的桌子被移到了中间,上面餐盘满满,饭菜没有动过,看着已经凉透。
相对着的位置各摆了张椅子,桌上还有汽水和黎月筝爱吃的水果糖。
收到了一样的录取通知书,这本该是他们一起庆祝的日子。
黎月筝跪倒在地上,终于放声痛哭,眼泪浇透地板。
自此,他们一别十年,再没有对方的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