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急诊厅充斥着忙碌和忧心, 护士来回奔走,患者和家属排队等待。时不时还有孩童收不住的哭泣,和熬夜困倦的哈欠。
炽白灯光打亮走廊, 狭长空间有百态的人生, 黎月筝和贺浔只是其中的一种。
胸腔因为哭泣还在不停地抽动, 黎月筝的眼泪都落在了贺浔的肩膀上,手指把贺浔平整高档的衬衫衣料抓得皱巴巴的。
要不是黎月筝就在自己的怀中,贺浔几乎要听不清她的低诉。
好像是句骂人的话, 但是贺浔却莫名地笑出了声。
至少不再是之前那样冷冰冰的, 就算是怒骂,好歹是带了些情绪, 能让人体会到真情实感,而不是空洞冷漠到没有丝毫反应的木偶人。
黎月筝喘息着平复自己的情绪,乌木香萦绕在鼻腔挥之不去,提醒着贺浔的存在。
肩背后拥住她的力道太紧, 黎月筝甚至产生了一种会被他按碎的错觉。
听到他方才的那道带着颤意的声音, 黎月筝心口一股股泛出酸意, 又渗进血液里。
明明是事关生死的意外, 他在意的却是黎月筝是不是关心他的死活,好像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黎月筝后知后觉一件事,说他是神经病荒谬又合理。
“贺浔, 你是故意的。”黎月筝的语气无比肯定,说不上来是不是控诉,不过怒气倒是有一点。
清荷路那栋筒子楼被废弃很久,偏僻又脏乱, 流浪动物都不会去的地方,又有什么人会轻易进去。
就算发生坍塌, 哪里能那么快就会被人发现,又刚好把消息传了出来。
唯一的变数就是贺浔,疯到什么都敢做。
也就是黎月筝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急昏头了,才什么都没考虑就跑过来。
明白黎月筝的意思,贺浔没否认,沉默片刻后开口,“是神经病也比什么都不做好。”
几个小时前,贺浔在黎月筝离开筒子楼后一动不动坐了很久。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从筒子楼里出来。
车子撞向车棚的时候,贺浔没什么犹豫,大不了再断根肋骨的事儿,他不在乎。
车棚年久失修,本就破烂不堪,轻轻的撞击就能让它支离破碎。棚顶烂了大半,重量轻,贺浔没怎么伤到。就是下车的时候,被铁皮瓦刮到了手臂。
包扎好后,他便一直在诊疗室等着黎月筝。
把自己和她都逼到了这个份上,贺浔强迫自己不去想黎月筝不出现的可能。
当看到飞奔向抢救室的那个熟悉身影时,贺浔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像久旱逢甘霖,也像大难不死。
她脱口而出那句的家属,速度快到连贺浔都愣了下。医院没给贺浔留下什么好的记忆,即便那时看到黎月筝也是一样。
来往的医患几乎要把黎月筝的身影吞没,她颤颤巍巍靠在医院的走廊上,神情恍惚,好像下一秒就要摔在地上。贺浔突然觉得后悔,心脏像被刺穿了一样疼。
抱住黎月筝的瞬间,心脏里空缺了十年的那块地方好像暂时被填上。
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贺浔还是害怕。他不确定这时候的温情有多少分量,不确定黎月筝的情分还剩多少,更不确定是哪种情分。
黎月筝渐渐在贺浔怀中平静下来,片刻,她推开贺浔,抬眼看向他。
方才哭得太厉害,现在的眼皮又热又肿,黎月筝甚至能感觉到泪痕还挂在自己脸上。她知道自己狼狈,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顾及那么多。
眼前的贺浔上衣只穿着件黑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的位置,手臂上缠着显眼的白色绷带。注意到那伤口,黎月筝盯了几秒,终究是无声叹了口气。
“伤口处理好了?”黎月筝声音沉闷,没有看贺浔的眼睛。
贺浔答:“嗯。”
“严重吗。”
“不严重。”
“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没有。”
男人的嗓音清冽,问什么答什么,甚至会让人有种他好说话的错觉。
片刻,黎月筝终于抬头看他,直视着贺浔的眼睛。嘴唇抿着,怒气氤氲在胸口,“我看你是肋骨还没断够,上次的伤好了吗你就——”
黎月筝越说语气越急促,察觉自己的失态,声音努力憋在喉咙里。她闭了闭眼,胸腔起伏不稳,“贺浔你——”
这次,还没等黎月筝说完,贺浔直接拉住黎月筝大敞的两边衣领,手臂收回,将她往自己身前拉近了半步。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黎月筝外套的羊角扣上,认真地给她一节节系好。
有头发丝缠着扣子,他便仔细地将凌乱的发尾绕开,再拨到肩后。
动作间,男人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黎月筝的脖颈。和岑叙白的温暖不同,贺浔的手掌向来要凉的多。
黎月筝想退,却被贺浔按着肩膀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今天天气这么冷,别再着凉了。”贺浔将黎月筝尽量裹得严实后,才重新盯向她,“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
贺浔低着头,喉结上下轻滚,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就这一次,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男人的声音低哑,背脊微弯,头顶惨白的灯光像有实质的力量,一寸寸砸在他肩上。
那张面孔分明没什么突出的情绪,却让黎月筝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点都不像贺浔。
那一刻,黎月筝心脏忽的一拧,突然就没了话。
四目相对,足足有半分钟。
放黎月筝离开前,贺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黎月筝,我既然回来了,就没想再走。”
-
从医院离开的时候,黎月筝还有点恍惚。思绪乱的像繁杂的线头,一时难以开解。
熟悉的嗓音逼停她的脚步,把她从晃神中拉了回来。
“筝筝。”
黎月筝抬头,就见岑叙白已经站在了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她有瞬间的愣怔,不过很快想到或许是林思璟和章桐告诉了他自己的去处,便也没有那么惊讶。
“章桐她们呢?”黎月筝往后看了眼,“她们没和你一起吗?”
岑叙白摇了摇头。
“她们去事故现场了,想着能不能拍点什么素材回来。”岑叙白把从旅馆拿出来的围巾绕在黎月筝的脖子上,动作温柔,“我担心你一个人,就跟着过来了。”
闻声,黎月筝这才意识到手机一直在震动,拿出来看了眼,就见通知栏已经被他们四个人的消息群霸屏。
[章桐:好消息,事故地点已经找到了。]
[林思璟:坏消息,车子被拉走了,什么都没拍到。]
[章桐:好消息,在这里见到了来处理后续问题的人,看样子是车主的下属。]
[林思璟:坏消息,是贺家人,想报道没门儿。]
[章桐:好消息,得到了新的情报,清荷路这栋筒子楼被贺氏买下来了,可能是有新的商业动作,我们应该是最早知道消息的媒体。]
[林思璟:更好的消息,那位贺氏的人同意我们采访!]
两个人一唱一和,硬邦邦的屏幕都压不住她们捞到宝似的兴奋。
消息拉到最下面,黎月筝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抬头看向岑叙白,就见他正注视着自己。说不好是什么情绪,眸光有些复杂,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从他的眼神中,黎月筝已经明白了大半。
人来人往的急诊大厅,并不是什么多好聊天的地方。
两个人无声对视半天,还是黎月筝先开了口,她问:“叙白,你要和我去看看以前我住的地方吗?”
她声音温和有力,让岑叙白心间震荡了下。
片刻,他回答她:“好。”
-
第二天一大早,林思璟和章桐还睡着的时候,黎月筝就同岑叙白一起出了门。
目的地岑叙白并不陌生,就在清荷路那栋筒子楼。
这边的路不平整,怕黎月筝摔倒,岑叙白紧紧牵着黎月筝,悄悄绕过人群,然后顺着她说的方向走着。
再次进到那间小房子,黎月筝没太大的情绪起伏了。
黎月筝放开岑叙白的手,再一次走到那个老挂历前。
环境比岑叙白想象的还糟糕,他的目光落在黎月筝纤薄的背影上,喉咙酸的厉害。
一想到她在前一天吃饭时同他们云淡风轻说的话,心脏就一抽一抽的难受。
反观黎月筝,倒是平静得很。
“这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有点简陋。”黎月筝笑了笑,像是在缓和气氛,“不过这地方现在是别人的了,我们是偷溜进来的。”
身后的人没说话,黎月筝又接着道:“其实我很感激你什么都没问。”
话音落下,气氛更加凝滞。
黎月筝舒了口气,目光渐渐飘远,“我姥姥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去世的…”片刻停顿,黎月筝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艰难,“那之前,那之后,我身边就只有贺浔。”
尽管已经猜出来,可真正从黎月筝口中听到,还是让岑叙白万分怔忡。
故事听上去很简单,几句话就能交代清楚。黎月筝有意无意省略了一些东西,关于贺浔的经历,关于他们一起的那段日子,关于他们分开的理由。
岑叙白知道,坦白也就只能到这儿了。其实黎月筝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说,这是她和贺浔的私事,她有理由保持沉默。
可是她愿意主动说出来,是信任,也是尊重。
黎月筝转过身,目光澄澈地看向岑叙白,“我们有十年没有过联系,再次见到他就是那次采访,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其实黎月筝的描述很潦草,潦草到可以忽略她曾经的辛苦和窘迫。
岑叙白看着几步之外的黎月筝,突然就想拥抱她。
可那一刻,却也存在比拥抱更强烈的念头。
心里对得到答案的欲望太强,让岑叙白甚至觉得难堪。他确实不是多高洁的圣人,他对感情贪婪,也会小气,嫉妒。
他知道黎月筝把他带到这里就是明白这些,更是顾及着他的情绪,所以愿意坦诚,包容。
犹豫片刻,他终究是问了句话。
“当时…你爱贺浔吗?”
话音落下,黎月筝沉默了很久,她低下头,回避了岑叙白的视线。
但是岑叙白还是看到,她眼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