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门外, 猩红的提示灯迟迟没有暗下。黎月筝蹲在地上,双手交叉抱着肩膀,是个很有防御性的姿势。
她头发微微凌乱, 脸上有些蹭到的灰黑, 看起来有些狼狈。
走廊里医护和患者来来往往, 黎月筝始终盯着地板,眼睛甚至没有眨动。她眼眶红,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空洞若提线的木偶。
岑叙白就守在黎月筝边上, 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静静等待着头顶灯灭。
心脏泛出浓厚的苦涩, 岑叙白几次想把黎月筝抱进怀里安慰,却又在目及到她神情时退却。那双清亮的瞳孔看似毫无波澜,却又总让他觉得像早已碎裂的黑玻璃珠。
其实,岑叙白宁愿黎月筝为贺浔哭喊。
或许是黎月筝过分平静, 就连章桐也没能轻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只能默默陪在边上。
手术室门口的几人各个情绪复杂, 只有黎月筝脑子空白, 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感到头晕,或许是车祸造成的影响,但是比起贺浔来差远了。
脑海里晃过贺浔那张脸, 一直没有动静的黎月筝突然指尖抽动了下。
方才贺浔的血流过眉骨和侧脸,而后低落在不平整的土路上。他倒下去的时候靠在黎月筝怀里,那猩红的血液便也沾在她的衣领上。
鼻息间是车祸在空气中残留着的火星气,还有从贺浔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 黎月筝仿佛还能感受到他骨骼的重量。
惊惧似乎卷土重来,黎月筝的胃部突然狠狠抽缩了下, 刚平息一会儿的呕吐感再次袭来。伴随着嗓眼的腥咸,热意往眼皮上涌。
就在这时,头顶的显示灯忽地熄灭,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黎月筝几乎是瞬间回过神,她猛地站起身,顾不得胃中翻涌最先跑到医生眼前,声音说不出的哑,“医生,他怎么样了?”
“放心,没有生命危险。”医生是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声音温和极给人安抚力,“但是肋骨断了两根,还有头上的伤,需要家属好好照看。”
很显然,医生把她当作了和贺浔有什么关系的人,仔细交待了几句。黎月筝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可最终又都通通咽下。
后面才赶过来的楚尧一直站在黎月筝身侧,等到医生同你也整交代完才走上前。
“黎小姐。”他明显脸色也不太好,却仍旧保持着礼数,似乎是有些话想单独对黎月筝说,看了眼岑叙白和章桐,突然止了话头。
旁边两人会意,无声走开了些距离。
没了外人,楚尧才安心下来。他眉毛微微皱起,犹豫了下,还是正色道:“黎小姐,今天贺总的事情,不能外传。”
“我已经做过安排,对外只会说贺总出差近些天不在京西,您我当然放心,只是您的两位朋友...”楚尧欲言又止,怎么说都觉得不妥,奈何事关重大,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还请黎小姐见谅。”
闻声,黎月筝眼睫闪了下,想起隐约知晓的那些贺家传言,无声了然。她没有过多询问的打算,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黎月筝走到岑叙白和章桐面前的时候,他们正在说着什么话,见到黎月筝过来,章桐第一个扶上去,“筝筝——”
知道他们担心,黎月筝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抹笑,“放心,我还好。”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黎月筝从方才起的眩晕感此刻更加强烈。她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有件事要和你们说一下。”
黎月筝扫了眼正在一旁和医生说话的楚尧,“今天的事情不能被其他人知道。”
闻声,章桐和岑叙白对视了眼,就见黎月筝继续道:“当时只有我们几个在场,贺家那边会另外安排,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坐的车撞向了白杨。”
“还有贝央和小况他们,也不要说。”
贺家背景复杂,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大动静,更何况出事的还是贺浔这位掌权人,他们自然知道轻重。
章桐点了点头,一脸凝重地看向黎月筝,“警方已经控制了刘永平,还有那个和他们串通在一起的加油站员工杜明。这两人原来是远方亲戚,那杜明在我们面前还装得和什么似的,还好你警惕。”
“刘永平就是绑你的人,也是老刘串串的老板。”
“火锅店底料的事贝央他们也已经去跟进了,你放心。”
说到这里,章桐愤恨道:“这群人在秀岗这小地方当地头蛇惯了,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大,什么都干得出来。”
“还好你没事。”章桐拉住黎月筝的手,“刚才可把我吓死了,要不是有贺——”
想到什么,章桐霎时闭了嘴,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气氛不由得有些凝滞,黎月筝面色灰白,眼底有几分道不明的情绪。眼皮子很重,从方才进医院起便强撑着的劲头逐渐退去,黎月筝手脚有些发麻。
岑叙白看了眼章桐,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心情稍有复杂,却也说不出什么,只能道:“光顾着在这里等了,你也没来得及检查一下,我看你脸色很差,还是让医生检查一下来的安心。”
随即,章桐也点头附和着,“是啊筝筝,你刚才肯定吓着了,还是检查一下的好。”
不知为何,黎月筝耳边的声音突然有些模糊,忽近忽远,她需要反应半天才能理解话中额意思。眼前章桐和岑叙白的脸逐渐变得影影绰绰,他们动作似也变得迟缓。
“筝筝,筝筝?”
“筝筝,你听到我们说话了吗?”
理智告诉黎月筝有些不妙,口中却再难说出话来。
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黎月筝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喊自己的名字。
紧跟着,彻底失去了意识。
-
黎月筝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躲在了阴暗的楼梯间门后,看到长相凶恶的男人施暴后离开。心绪平复了许久,她停在门口想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推门溜了进去。
刚一进屋,就看见一片狼藉的室内,少年闭着眼躺在地上,模样痛苦。
尽管害怕,可犹豫过后,黎月筝还是试探性地往少年倒着的地方挪了挪。
“贺、贺浔?”黎月筝小声地叫他的名字,见他没反应,微微弯下腰,屈膝跪在他身侧,双手轻轻地碰着他的肩膀,“贺浔?你——”
话还没说完,地上躺着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抓住她,那力道大的好像能捏碎她的腕骨。
“嘶——”黎月筝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可确认到贺浔没有真的昏死过去,还是松了口气。
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对于在这里见到黎月筝,贺浔起初以为是错觉,可当她逐渐感受到掌心的温度,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待看清女孩的面孔,贺浔猛地甩开她的手,撑着地板费力坐起身。他盯着黎月筝,语气很差,“你来做什么。”
闻声,黎月筝没很快回答,只是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拿出几本书和几张卷子,平铺着放到贺浔面前。
见此,贺浔皱了皱眉。他深喘了口气,忍着身上剧痛从地上站起来,随后握住黎月筝的手腕直接把她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拿起书包扔进她怀里。
贺浔的步子大,拽着黎月筝三两下就到了门口。
推肩膀,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等黎月筝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门外。
黎月筝并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去了附近的一家药店。因着经常待在校医务室,黎月筝对跌打损伤之类的药膏和消毒的东西还算了解,很快便搜罗好自己需要的东西。
然而,当她刚把东西放到柜台上准备结账的时候,收银员却叫出她的名字。
“两两?”
黎月筝一愣,闻声抬头,就看到邻居黄阿姨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还真是你啊两两,你怎么在这儿?”
完全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上熟人,黎月筝明显有些慌乱,她错愕地看着柜台上的东西,脑子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个合适的理由搪塞过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越过肩头伸出一条手臂。
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往柜台上扣了一盒维生素。
紧接着,头顶传来道声音,“都是我的,一起算。”
黎月筝忽而扭头,就看见贺浔穿着深灰色的长袖T恤和黑色长裤,头上带着一顶纯黑色鸭舌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
看着他,黎月筝突然有了借口,双眼发亮,仿佛目前的窘境已经迎刃而解。她笑着同柜台前的人点点头,“黄阿姨,学校准备趣味赛,我是来和同学买点碘伏之类的东西,万一到时候有同学受伤,也好有个准备。”
闻声,贺浔扫了她一眼,没拆穿。
看着倒像是默认。
黎月筝跟着贺浔走出药店,也不说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能暂且跟在他身后。
转过拐角,身前的人却突然停下来,黎月筝的额头差点磕到他的背部。
贺浔转过身看着黎月筝,眉宇间尽是戾气。他脸色不太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许是方才的殴打还没让他缓过劲儿来,步子有些虚浮。
然而黎月筝却没事儿人似的,反而温声反问他,“怎么不走了?”
沉默片刻,贺浔盯着她,语气不善,“你拿这么多药做什么?”稍有停顿,他明知故问:“你钱很多?”
顺着他的手臂往他的手提袋看了眼,黎月筝的目光重新回到贺浔身上,实诚地摇了摇头。
贺浔冷笑,“没钱你还买这么多,是准备赊账还是当恶霸?”
黎月筝没回答,只是低头撩开外套,从自己的内侧口袋里拿了张百元钞票出来,随后递给贺浔,面不改色。
“你的。”
或许是觉得回答太模棱两可,又补了一句,“我刚才从你口袋拿的。”
闻言,贺浔微微一愣,看着她的面孔有几分讶异。
合着他刚才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到还方便了她搞这种小动作。
贺浔气笑了,“你还挺有本事啊。”
话中的讥讽黎月筝没理,只是淡淡地看向他。
想到什么,贺浔的目光打量般地扫过她。
一字一顿,缓缓道:“两,两?”
……
眼皮似有千斤重,黎月筝梦境反复,唯有耳边那道“两两”清晰。
画面流转,从体育室到旧楼房,又到郊区的白杨树下,从白烟里走出来的贺浔。
他脸上是湿热的血液,也流到黎月筝颈侧,而后晕倒在她怀里。
黎月筝听到他在自己家耳边轻唤,声音和十年前青涩的嗓音重合。
下一刻,她猛地睁开眼,喉咙涩痛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喘着气。
“筝筝!”
一睁眼,入目就是章桐惊慌的表情,和黎月筝的目光对上,章桐又惊又喜,眼眶瞬间染红。
“你总算醒了,突然晕倒是要吓死我啊!”
黎月筝拧眉,努力回忆着,“晕倒?”
“是啊!”章桐一抹眼睛,“医生说你轻微脑震荡!”
看着黎月筝虚弱苍白的脸,章桐想说什么也没了脾气,只叹口气,“还好没有其他伤了。”
环顾了一圈,见病房里只有章桐和她,黎月筝问:“叙白呢?”
“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章桐指了下外面黑透的天,“他守了你大半个晚上,不吃不喝,好不容易才被我劝着去休息,我这不来替他了吗。”
章桐揉了揉黎月筝到手指,轻声道:“你晕倒的时候他也吓得不轻,你是没看见,他脸都白了。”
终是沉默下来,黎月筝轻抿了下唇,慢慢理清脑中思绪。许久,还是问出口,“那贺浔,怎么样了?”
“他还没醒,医生说,还要再等等。”章桐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拉住黎月筝的手,眼神带着疑问,“筝筝,你和贺总…到底怎么回事啊?”
思绪拉回几个小时前,贺浔岑叙白还有章桐三人离黎月筝的位置相对较近,几乎是同时到达。
那段路目前还在整修,所以并无人经过。
看到困着黎月筝的那辆车停在那里时,章桐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辆黑色的车子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过去,急刹发出刺耳声响。
紧跟着,便是强烈的撞击声。
章桐说,当时她人都吓傻了。
黎月筝静静听着章桐的叙述,只觉得眼眶涩疼。
片刻,她轻声开口,“我已经感觉好多了,还想再睡会儿,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那怎么能行。”章桐直接拒绝,“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知道她难安心,黎月筝轻笑了下安慰道:“我这个样子能做的不多,后面的事情还需要你多盯着呢,你倒下了怎么办?”
知道黎月筝说的是火锅店的事,章桐眉头紧锁,“但是——”
“别但是了。”黎月筝打断她,“医院换洗不方便,陪护床那么小,你至少回去睡两个小时。”
“再说了,你走了我也是睡觉,在这儿陪着我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养足精神。”
“实在不放心我,明早再过来也行。”黎月筝还跟她开玩笑,“别到时候累倒了,我这个病号反过来照顾你了。”
拗不过黎月筝,章桐叹口气,只能同意。
“那有什么事,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知道了知道了。”黎月筝推了她一把,“快回家吧。”
劝走章桐,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黎月筝没什么困意,在床上静静躺了会儿。呕吐感的症状缓解了一些,病房里暖气很热,窗门紧闭,微微有些不透气。
她慢慢坐起身,在床边坐了会儿,等到眩晕感缓解了些才起身走到窗子边。
今夜月圆,云层稀疏,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似在地板上铺了层薄薄的霜。黎月筝把窗子打开了一条小缝,夜里寒风瞬间灌进来,驱散了一些燥热。
她深呼了一口气,唇边的哈气溢散在空中。
黎月筝瞳孔有些失焦,深深地朝着夜色望去。
周遭极静,稍有点动静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病房的门被缓缓推开,脚步声不重,来人应该是刻意放缓。
以为是去而复返的章桐,黎月筝无奈地笑了下,边转身边道:“又忘了什么东——”
话声在见到来人的瞬间停住。
男人就站在门口,走廊里的灯光打了一束到屋内,地板上映出高瘦的影子。他穿着和黎月筝身上一样的病号服,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层绒光。
黎月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那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自己。
心脏的位置有瞬间的收紧,紧接着是说不出的酸涩。她迎着那道视线,压下情绪,问他:“你不在病房好好躺着,来这儿做什么?”
空气安静片刻,贺浔往病房里走了两步。
而后,伸手一推关上了房门。
走廊内的光线被骤然阻断,房间内再次陷入黑暗,两道呼吸声在病房内慢慢相缠。
贺浔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声音不冷不热。
“来看你,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