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殊姝【完结】>42、第42章

  聂冰仪带着雪代刚回到上京,便立即被金芳珍带着三个驻军包围了。

  她并不意外,她知道,自己在鹳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金芳珍的眼。

  金芳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缩在聂冰仪身后高大的岛国女子,许久,哦了一声。

  “您就是志村小姐?”

  一副男子扮相的金芳珍,伸手捏住雪代的下巴,雪代太高了,她不得不仰视对方。

  这个岛国女人个子虽高,但模样并不粗犷,骨架也没有太过粗大。雪代举手投足间带着温柔矜持、知性典雅,是岛国人理想中的大和抚子。

  难怪村川中意她,连姓聂的女魔头也为之倾倒。只是初见,金芳珍也要喜欢上这个女人了。

  金芳珍叼着没有点燃的雪茄:“你在哪找到她的?”

  “我在哪找到的,你不知道吗?”聂冰仪冷漠。

  “你这么嚣张,不怕枪走火?”

  “你不会让他们开枪的。”话是这么说,聂冰仪还是把雪代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以防真的有人开枪,“我不打算把她交给村川。”

  “你想怎么做?”

  金芳珍抬手,士兵们放下枪。听聂冰仪的意思,她是要和自己合作了。

  “以后情报局知道的消息,有你一份,如何?”

  金芳珍笑,这姓聂的真是狡猾,没说自己要什么,倒是先许下了能给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能给我的,比让我为你做的要多?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在情报局安插了人。你比我的探子有用么?还有,你真的要反村川么?”

  “反?你想多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志村小姐回来了?至于你插了探子这件事,别忘了我是保安室科长。”

  说的也是,情报局为了机密与安全,设立了保安室。又有什么能逃过这聂科长的法眼呢?合着密探还能安然无事,是聂科长的功劳了。

  “哦……”金芳珍了然,合着只是让她保密罢了。如果只是用保密就能换到情报局的消息,这桩买卖是划算的。

  “我要消息足够真实、以及要快。”金芳珍说。

  “我只能保证情报局得到的消息都有你一份。至于消息真实与否,我们截获的电报也未必都是真的,我们没筛选的,只能靠你自己甄别了。消息传递的速度么……你知道太快未必是好事,我也没有太多手段递给你,我只能担保,不会耽误你办事。”

  “最后,给我你这么做的理由。”金芳珍扬起下巴,点向雪代,“不止因为她吧?”

  “你想复辟帝制,做国家的主人,总有一天要与岛国人决裂的。我也不想这么一直屈居人下,你大概是理解的。”

  金芳珍第一次见到聂冰仪笑,她总觉得这女人笑起来有些邪性。她抬起手,手枪指向聂冰仪的方向,连开三枪,驻军士兵应声倒下。

  “怎么样?”金芳珍转着手中的左轮,“先前听你一言,我换了枪,直接把他们打爆脑浆。”

  雪代攥紧衣摆,颤抖地缩在聂冰仪身后。

  “呵呵,我也不忍心志村小姐这么个美人儿落在村川那窝囊的手中。”金芳珍点燃雪茄,朝雪代吐着烟圈。瞧着雪代害怕的样子,她喜欢极了。

  待她先行离开后,聂冰仪示意雪代跟自己来。雪代却是拢了拢裙摆,蹲下身给枉死的士兵合上眼。

  年底的时候,藤原大公提早抵达新京,帅兵围堵在关外,将意图入关的起义军、反抗军一网打尽。次年年初,政府军的飞行员起义,悉数被处决。

  一眨眼四年过去了,满洲再也没有起义军、反抗军,可这胡子倒是增了不少。“胡子”专门抢杀岛国与亲倭政府官员,很是诡异。

  金芳珍躺在办公室松软的沙发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玉扳指到她手中时,早已经碎成两半。她费了好大劲请了玉匠勉强把扳指修复成原样。

  玉扳指是她去年夏天从当铺购得的。当铺老板说这是一个赌徒抵押给他的,金芳珍便寻得了那赌徒,才知道玉扳指是他从坟堆里的一具女尸身上挖到的。那时候赌徒因为缺钱,没事儿就往山林子里钻,看看能不能找到值钱的东西。

  “前两年村里得天花的不少,有的人家一死死一家,也就连人带值钱的东西一起钉棺材里了。”

  “那女尸多大岁数?”金芳珍问。

  “得天花的人,都火化成焦骨了,我哪知道?”赌徒看着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不过看棺材里的衣服挺鲜艳的,应该挺年轻的吧?”

  “棺材里还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吗?”

  “有两根小黄鱼,不过让我给花了。”

  金芳珍了然。那女尸是不是恂亲王溥衡的女儿爱新觉罗·毓殊,她还需开棺瞧瞧。

  正如赌徒所说,棺材里的尸骨已经被烧焦,尸身上盖着一件老式旗袍。金芳珍用手杖拨弄开焦尸的左右手,里面各有一枚硬币。

  “这两枚钱你没拿走?”

  赌徒尴尬:“大钱我拿走了,总得给人家留两个钱吧?”

  金芳珍用手套拍拍赌徒的胸膛:“留你一命。”

  如今她捏着恂亲王的玉扳指,回想着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带着岛国兵闯入王府,看见的那个小姑娘,那时候她真是羡慕啊……

  金芳珍的阿玛有二十多个儿子,又有十几个女儿,她在家族中算是小的,底下只有几个弟妹。金芳珍在兄弟姐妹中算是不起眼的,她在别处受了委屈也不能和父亲说。因为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是阿玛的政治工具。

  而毓殊呢?她是恂亲王唯一的子嗣,恂亲王夫妇对这个漂亮活泼又有些淘气的女儿很是疼爱。

  若说恂亲王是大清在位最短的歹运亲王也不为过,刚被册封几个星期,大清便亡了。就是这么个无权无势的亲王一家,不知比她和自己的家族幸福多少倍。

  所以当初她放走了那个少女,她就喜欢把美好的事物当着孩子面撕碎撕碎,让小家伙绝望。让她尝尝自己自己体会过的味道。

  幸福,与金芳珍失之交臂,她的余生只有权利。

  说到权利,她至今还是满洲的安国总司令,从军权上讲,这是满洲最高的位置了。倒是曾经的死对头聂冰仪在岛国人那边往上爬了不少。如今的聂冰仪情报局的副局长,并且换上一身金芳珍羡慕无比的岛国军服,也就是说,聂冰仪完全是岛国人的自己人了。

  想那聂冰仪从前虽然是保安室的小小科长,却是实权人物,情报局上上下下有谁不怕她?自村川芳忠重病不起后,她坐上了村川的位置。如果不是情报局局长一定要岛国人,恐怕局长之位也会成为姓聂的囊中之物。

  金芳珍冷哼,得空她还要去探望村川——她去上京围剿审讯得天花的反抗军那一年的冬天,村川如往年那般起了肺病,只是,这一病,他便再也没起来过。起初她以为这是出于志村雪代的手笔,毕竟那个女人是医生。可后来她才觉得不对劲,无论怎么看,那个温柔善良又有些软弱的女人不像会对青梅竹马下手的样,而且,金芳珍之见了她一面,对方便失踪了。

  聂冰仪是把她藏哪去了?金芳珍想不通,如果不是志村雪代,那就是聂冰仪了?聂冰仪有洁癖,不喜脏污,她若杀人必定不见血。让村川久病不治慢慢病死,很有她的风格,只是未免太明显了些。金芳珍调查了聂冰仪一阵子,却是什么也没发现。

  村川重病,倒是和“快死了”差得很远,他只是整日待在屋子里,不敢见风着凉,否则必定肺病复发。

  金芳珍拜访了村川。那村川也真是傻,这时候还对聂冰仪深信不疑。金芳珍暗自嘲笑,想着阴险残忍的岛国人里出了这么个傻子。村川与她聊了两三句,无外乎哪里风景好、哪的人好,最后又说起了故乡,很是高兴。

  金芳珍猜着他是有什么喜事,总不能是找到志村小姐了。

  “金君,我要回故乡了。”村川说。

  “哦?”金芳珍故作惊讶。

  “我病了这么久,在情报局做不了什么。我的兄长去大平洋立下了大功,父亲很是骄傲,我想,有哥哥在,我不必再努力了。”

  金芳珍想着:你是什么绝世傻逼?不努力做个混子很骄傲么?瞧瞧你的窝囊样,你连你喜欢的女人被人偷走了藏起来了都不知道。你这么弱小可怜又无助,回到故乡会幸福吗?你这辈子注定要活在你哥哥的光辉下。你在你老子眼里就是个废物,就你这样的,婚嫁也没法自己做主……瞧你模样不错,等着被当做公主送去和有权有势的女人家联姻去吧!

  自己怎么想的那是一句也不能说出来,金芳珍惋惜道:“村川君还没找到志村小姐吧?您这样回到故乡,安心吗?”

  “找不到便找不到了,我们之间是真实存在过的,她永远在我心中。”

  岛国人说话拐弯抹角的,金芳珍砸吧好一会儿,才明白村川的意思:我们滚过床单,我满足了,不亏,我爱她,但是我还得生活。

  有那么一瞬间,金芳珍想扇死这个男的。

  什么痴情男儿……志村失踪时,村川从没亲自去找过她。倒是感情从不外露的聂冰仪找得尽心尽力。

  想想也是,村川谈恋爱,都是聂冰仪帮他谈的。谁喜欢志村、志村喜欢谁,显而易见。

  这傻子没救了。金芳珍有点怀疑,村川有没有过聪明的时候。

  金芳珍顿觉无趣,稍晚的时候,她与村川道别,离开村川家。

  男人都是畜生——这是金芳珍少女时代悟出的真理。她阿玛是一个、初恋情人是一个、养父是一个、村川是一个、宇佐美也是一个。

  宇佐美是藤原大公看中的学生,藤原大公本想把自己唯一的女儿笹子嫁给他,可惜,造化弄人,笹子出了意外。

  如果说志村小姐被村川祸害了,金芳珍还有些惋惜,那么笹子被胡子掳进山寨,她就有些幸灾乐祸了。

  那是金芳珍见过的最猖獗的“胡子”。就在去年初春,宇佐美与藤原笹子举行新婚典礼前数日,那群悍匪劫走了笹子。等笹子被军队找到时,胡子早就跑了。而笹子,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被人丢进冰窖。

  冰窖里除了笹子,还有一具死胎。笹子经历了什么,不言而喻。

  宇佐美不愿意娶这样的女子为妻,藤原大公无比愤怒。大公怜惜女儿,靠着自己的权势罢黜宇佐美。满身冻伤疤痕、甚至面部肌肉坏死的笹子,精神也变得不正常了。藤原大公本想把女儿送回本土,却是被笹子拒绝了。

  笹子少有清醒的时候,她一旦醒过来,满心只有复仇。

  金芳珍想着自己贵为满清格格,被身为岛国浪人的养父糟蹋,而笹子身为公爵的女儿,被满洲的山匪祸害,她没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反而觉得爽快。

  毓殊死了,长得像毓殊的笹子疯了,这些个被父母疼爱的女孩子被残忍的世道撕裂,金芳珍无比畅快。

  唯有聂冰仪对笹子还不错,偶尔会带着慰问品去探望笹子。金芳珍想起来,当初她与笹子、聂冰仪相处并不愉快,而笹子总是去找聂冰仪喝茶的。

  晚上,金芳珍驾车路过藤原笹子的住处。她见公馆还亮着灯,索性前去拜访。她与卫兵说明来意、证实身份,卫兵报与管家,管家又去说与主人家。最终管家一脸歉意地告知金芳珍,鸠山医生正在为大小姐听诊,今日大小姐心情不佳,不能接待来客。

  心情不佳?看样子又是发疯了。金芳珍点点头,道:“藤原小姐近日别的可还好?是否有了胃口?”

  “劳金司令关心,我家大小姐不喜别的,故乡的菜还是能吃两口的,晚上喝了小半碗鱼翅羹。身体……也还算好。”

  才小半碗羹汤,也就是说笹子没什么食欲,管家支支吾吾地说“也还算好”,那就是不好,金芳珍心里有了谱,也就告辞了。

  临走前她望了一眼笹子的房间:窗帘挡着、灯开着,不见人影。

  自己真是想多了,金芳珍以为笹子会躲在窗帘后偷窥的。

  “怎么样?她走了吗?”

  屋子里,藤原笹子身着松垮的浴衣,披散着光可鉴人的凌乱秀发,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脸上扎着好几根银针,手里拿着一块……沙琪玛。

  这是她的私人医生鸠山小百合买给她的。她本来想吃烤地瓜和馅饼,可惜,这两个吃完屋子里一股味儿。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在屋里偷吃东西。

  小百合许诺下次给她带烤玉米。

  “走了。”躲在窗户下的小百合收起化妆用的小镜子,“你怎么不自己看?”

  “我见到她,恨不得立马把她碎尸万段。所以还是不见的为好。”笹子说。

  小百合叹气:“也是,上次你见到她,差点拿餐刀捅人。”

  “我是疯子,她不会在意的。”

  笹子鼓着腮帮子,完全不像面部肌肉坏死的模样:“你头上怎么有根白头发?”

  小百合戳着笹子的脸蛋,她越戳,笹子越来劲儿。

  笹子叼着沙琪玛,欲图拔掉小百合那根白毛。小百合拍掉她那沾油的爪,接着,扒开自己的头发:“别拔了,你拔不完。消停会吧你。”

  “你还没到三十,怎么比四十岁的聂姐还老!”

  “我为什么老得这么快?”小百合眯起那双妩媚的眼睛瞧着笹子,“还不是你劝人学医!”

  “没没没、姐姐不老、姐姐不老,瞧瞧这脸多嫩眼睛多水灵,就是多了几根白发嘛!你看睿智老头哪个不长白毛?宽心、宽心,要记住你是三十岁、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在德鲁留过学的大才女……”笹子的中文无比流畅,甚至带着一点满洲人的腔调。

  小百合刚要抬手削她,管家敲响房门。小百合收了手,去开门。

  管家朝小百合一鞠躬,又朝大小姐一鞠躬。他一抬眼看见大小姐满脸银针,吓了一跳。

  “鸠山医生,这、这……大小姐她好些没?”

  “脸部肌肉稍微能动了些。腿上的风湿还要治一治,少吃豆制品、鱼鲜这些寒性食物。”

  好了,这下大半的和食被过滤掉了。管家琢磨,这大小姐还能吃什么?从前大小姐最喜欢故乡的鱼鲜。

  管家应了声是,纠结着离开大小姐的卧房。大小姐的餐点,还是交由厨子们去想吧。

  屋子里只剩下当初的二人,小百合又在笹子脸上施了一针,笹子的面部肌肉抖动,她张嘴说话,半边脸却是不动的。

  笹子大惊:“你可别把我扎坏了!”

  “以前我什么都不会,你随便让我扎,现在我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医生了,你反而怕了?”小百合叹气,“放心吧,我扎两针只是让你肌肉酸痛不敢动罢了,只要你多活动几下,会恢复的。”

  笹子讷讷点头,想着扎两针总比让她自己装面瘫方便。

  小百合收了医药箱,与笹子道别。临走前笹子起身拥抱她。

  “要保护好自己啊,姐姐。”笹子小声说。

  小百合指尖轻抚笹子的面颊,那儿有着肿胀难以下褪的红色斑块。嘴角鼻尖处的皮肤干燥皲裂,有些地方色素脱失、有些地方色素积沉,白一块黑一块的很是难看。

  只有那双眉眼,还有原来的影子。

  “你才是……要好好保护自己。”小百合紧紧搂住笹子。

  “疯了的笹子,比清醒的笹子要安全。”笹子微笑着说。

  “明天我还会来看你。”

  “明天见,姐姐。”

  “再见。”

  小百合鞠躬后退,合上绘着雪山与樱的纸糊推拉门。待屋子里的灯熄灭,她才离开。

  无论是她还是妹妹,都舍弃了原来的名字,活成了不存在的人的模样。

  小百合揉捏睛明穴,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老土的圆框眼镜。要配上“文姝”这个名字是要付出的,真实年龄才二十六岁的她,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看不大清东西了。

  这大概是熬夜看书学习的代价吧。她有那么多语言与知识要学,只为了成为真正的“鸠山小百合”。

  许是成为间谍后太过紧张劳累,小百合——朱文姝踩空台阶,从楼梯滚落下去。

  “来人呐!鸠山医生摔倒啦!”

  阖上双眼前,朱文姝听见藤原家女仆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