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殊姝【完结】>37、第37章

  六子看着半面山坡的墓碑,止不住的流泪。

  生子死了,大鸿哥死了,大家伙都死了。

  牛大鸿被人找到时,尸身已经完全冻僵,并且保持着绞杀敌方狙击手的姿势。两具尸体难以分开,大家不得不将敌人一起抬回来。

  牛大鸿的肚子上插着刺刀,肠子流了一地,满地白雪变得殷红,死因不言而喻。

  至于敌人,死于颈椎断裂。

  刘振将剩余的马匹全部留给魏嵩,毕竟重伤者行动不便,只能用板车运送。魏嵩计划将伤者分两批、走不同的路线,以免被敌人一举歼灭。

  护送伤者的多为年轻人,六子也在其中。他纠结着,觉得话再不说就晚了。

  “营长、团长,我有事和你们商量。”就在刘振魏嵩对仅存的士兵进行安排时,六子开口。他熟悉班长、排长和毓姐,再往上的魏嵩营长、前营长王进忠和团长,是没说过几次话的。

  “什么事?六子?”好歹当初毓殊和魏嵩提起过六子,他还是认识眼前这个小伙子的。

  “我、我不想去苏国。”

  “那你想去关内?”刘振问道。

  “关、关内,我、我也……”六子咬牙,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想打仗了,我想回家!”

  众人唏嘘,刘振与魏嵩面面相觑。

  二营长是个暴脾气:“说什么呢!男儿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荣誉!你怎么的?贪生怕死?”

  “唉!别这么说。”刘振制止二营长,他环顾四周,瞧见不少人议论这件事,于是清了清嗓子:“有谁想回家?”

  众人声势小了不少,最终只剩下几人窃窃私语。

  “想回家,就赶紧脱了军服。等我们商量好进关路线、去苏国的路线,那时候你们想回也不许走了。”

  刘振想着,都这时候了,士兵们想走便走罢。人尽早离开,撤退路线也好保密。

  稀稀落落,十来个人脱下军服,回营房收拾好东西,立即下山。晚上,刘振也带着队伍离开双鹅山。

  魏嵩带着重伤伤员,行动自然要慢一些。能禁得住颠簸的,穿过大山入苏国。只能走平路的,趁着冰厚,从江面穿过去。

  边境自然是有许多鬼子把守的,加上国境线上还有苏军,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放人过去。魏嵩满面愁容,现在正是自身难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一直留在军队的志村医生,也就顾不上自己了。

  “哎!医生!医生!”

  魏嵩一进院子,看见雪代在那煮手术器械呢。

  “医生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忙活?你赶快走吧!你一个岛国人,去哪都比我们方便,自己走安全。”

  雪代听见魏嵩的话,觉得这世道真是可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连想去哪都不成,反而她一个异邦人来去自如了。

  “我不走,毓殊的伤不太好,文姝姑娘一个人怕是照顾不成的。”雪代说。

  “嗨呀,医生你心眼好过头了。要是岛国人都像你这样善良,我们也不用这样煎熬了。”

  雪代一脸歉意,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候安慰的话语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魏嵩道:“医生,你不要难过,你没有错的。我来就是告诉你,我们要带着伤员去苏国了,你要走,就早点走。这是你这个月的薪水和盘缠,团长还单独留给你一辆马车。我们人手不够,没法送你了。”

  “你们要去苏国?”雪代问。

  “大家都不甘心,总想着杀回来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苏国很强大,说不定那些老毛子愿意帮助我们。”

  “苏国人在边境排查很严,他们是要提防着岛国人和奸细的。你们伤者又多,翻山越岭过去也很难。”雪代道,“如果你们下定决心去那边,我可以帮你联系起义军的人。那些人和苏国人有联系,能说得上话,护送伤员也更方便。”

  魏嵩震惊:“你还认识起义军的人?”

  “嗯……那些人很好的,帮过我。”雪代说。

  她不敢说自己还帮过起义军。她身边的人屈指可数,她若说自己与起义军关系匪浅,那么她身边的人难免会被怀疑与起义军有瓜葛。

  如果再多一些人护送伤员、有苏国人在边境接应,那是顶好的。魏嵩对这位好心的异国医生万分感激,一时间语无伦次。唯独雪代,觉得这并不算什么。

  得空魏嵩还问了朱文姝的留去。朱文姝打定主意要跟着毓殊走,而毓殊一心杀鬼子,自然是要留在军中的。雪代的意思是,现在的毓殊需要去城里的医院观察休养,等她伤好了,雪代会想办法把她送到苏国与魏嵩汇合。

  “那再好不过了。”魏嵩道了一万个谢,还是很激动。

  朱文姝从口袋里掏出爆米花,小心翼翼地递到阿瑾面前。受了伤的阿瑾蔫蔫的,慢慢张开嘴,吃光了爆米花。

  “对不起啊,你受伤了还让你拉车。”朱文姝摸摸大马的面庞。马儿认得人,任由朱文姝抚摸,鼻孔呼哧呼哧的,像是低语安抚人类。

  阿瑾的大腿上裹着白布,里面塞了点止血草药。它身上挂着板车。板车上铺着干草和棉被,躺上去软软的,缓冲不少颠簸。

  朱文姝找不到毓殊的小热水袋,想着大概是妹子拉忽(丢三落四),丢战场上了。她用木柴烧热石头,铁夹子夹出来裹上厚布,塞进毓殊的被子里给她取暖。

  伤马走得慢,天快黑了,朱文姝三人才到距离双鹅山最近的村子。歇了一夜,购置不少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姑娘们又上路了——雪代的意思是尽早把毓殊送往医院。

  “毓殊的伤很不好吗?”路上,朱文姝给妹子掖好被子,生怕她见风冷着了。

  “她受伤的是肺,呼吸不顺畅、长期缺氧,会影响脑子的。严重的话,她会一直这样昏迷下去。你不用太怕,只要让她吸氧,人会好起来的。”

  朱文姝点点头:“那我们快点走吧。”

  又走了一天,三人才来到有西医医院的城市。正确的说,这是一家配备手术室的私人诊所,病床也只有四张。诊所规模不大,但设备齐全,雪代觉得足够让毓殊安歇在这儿了。

  诊所的拥有者是一位德鲁医生。朱文姝守在毓殊身旁,眼巴巴地看着一个岛国人和德鲁人用汉语交流。末了,德鲁医生和他的护士把毓殊抬上手推病床,送往手术室。

  朱文姝迷茫之中,被雪代拉进消毒室,在雪代的指点下,换上手术服。

  “徐医生,我们这是?”

  “毓殊还需要做一个小手术,你来做。”

  “我?我不行的!”

  “我在旁边指点你,你可以的,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

  朱文姝不顾雪代阻止,挣扎着去脱手术服。太荒唐了,她没上过一天学,只跟着雪代学了大半年的知识,现在让她做手术!她要是能做成,那其他医生寒窗苦读算什么?

  雪代也顾不得礼仪,大声道:“很简单的!只要划开一个口子取出东西再缝上就好了。你缝伤口很好的!干活仔细,我相信你开刀也没问题!”

  “真的很简单么?”朱文姝停止挣扎,扭头质问。

  “真的,我会在旁边看着你。”

  朱文姝老老实实穿戴好手术服、手术帽、口罩、手套,跟在雪代身后进了手术室。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拥有完整的西洋设备的手术室,看着各种精密仪器,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盏手术灯真亮,人站在下面都没有影的,不像她们在军营那会儿,还得变着法的挪动油灯、手电筒。西洋医生也不用像她一样时时摸脉搏,因为人家有心电图。

  朱文姝在雪代的指点下,挑选了合适的手术刀,然后在雪代指示的位置上比划了几次,才下刀豁开那块皮肉。她的刀从正中一分为二,划出一条血线。切开肌肉与软组织后,肋骨下的心肺完全暴露在朱文姝眼前。

  “徐医生,你跟这个开胸手术,叫小手术吗?”朱文姝抬头瞧着雪代。毓殊的身体被蒙住了,她哪知道自己切的是哪啊?她平时也会在雪代的指点下进行一些小手术,或者大手术时给雪代帮忙,但是第一次独立手术就是开胸……还是给毓殊做手术,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你……往心脏下方看,空腔里有一颗子弹,看见了吗?把子弹取出来就好了,别害怕。”

  雪代不是有意留下一颗子弹的。这颗子弹是她进行侧开胸肺部止血手术时发现的。当初手术环境过于恶劣,光线不足,她也没有把握不触碰心脏取出那颗子弹。好在现在条件优渥,她相信,只要光线好,朱文姝这个为战地而生的见习医生也能完成。

  朱文姝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出那颗弹头,将这颗会危及生命的灾星丢入手术盘。末了,就是清创缝合,这是朱文姝最擅长的。那么大的一个刀口,缝了四五层、用了不少线。等包扎完毕、撤了铺布,朱文姝只觉得腿脚发软。

  她看见毓殊那张脸,苍白苍白的,没什么血色,口鼻处扣着氧气罩,呼吸还算平稳。一颗突突的心也就安稳下来了。

  离开手术室,朱文姝摘下手套口罩,小脸气呼呼的:“徐医生,你没有再留下什么吧?”

  “没有了,她已经平安了。”雪代摘下手术手套,“你看,这不是挺快就结束了?”

  “你不知道我看见心脏时有多紧张!”

  雪代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汗都没出,还说自己紧张。”

  朱文姝心细、手巧、记忆力好,最重要的是她学东西刻苦,是天生适合吃这碗饭的。雪代琢磨着自己应该掏钱资助朱文姝去读个医学院什么的。

  诊所所长汉斯表示,平时需要留在诊所观察的病人并不多,两位姑娘可以留下来陪护她们昏迷的伙伴。

  朱文姝对汉斯医生万分感谢,她却不知道,雪代背地里给了汉斯不少钱。

  “徐医生,毓殊还要多久才能醒啊?”

  “供氧足了,用不了几天就会醒。但是两次开胸手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朱文姝点点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往日毓殊练兵或者跟着大家劳作的时候,朱文姝几乎是在雪代的屋子学习度过的。但朱文姝与雪代共住一室,还是第一次。朱文姝喜欢睡前躺在床上聊天,以前是和毓殊聊,今天是和雪代聊。

  雪代平日里话不多,但并不冷淡,她和朱文姝也算熟悉,也就陪着朱文姝说了会儿话。

  “我一直羡慕你们姐妹的关系。平和、真诚、自己是对方最珍视的存在,并且没有太多杂念。”雪代感叹。

  朱文姝疑惑:“什、什么杂念啊?”

  雪代又叹气:“并不是不好的杂念,只是感情变得复杂、模糊,掺杂了其他的东西。”

  朱文姝心惊。

  她对毓殊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姐妹之情。只是,比起感情的过程,她更在乎结果。朱文姝要的结果是“永远在一起,守护彼此”,所以那份感情是友情、亲情还是爱情,也就不重要了。

  朱文姝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最初毓殊保护了她,现在她救了毓殊的命,她们将对方视作自己最重要的存在。

  “姐妹……就是姐妹,还、还能有什么感情啊?”

  朱文姝说得心虚。

  她听见雪代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并没有不屑的意思。不过朱文姝听出来了,雪代是觉得她太年轻。

  和三十岁的雪代比,朱文姝确实年轻。

  一直侧躺的雪代翻身仰面看着天花板:“我中学的时候,读的是女校。全校上下,学院长、老师、学生,都是女的。十几岁的女孩,正是思春期。只是,平时大家接触不到什么异性,于是大家把那份感情上的躁动,献给了同学或是学姐学妹。”

  “同、同性吗?”

  “嗯,那时候低年级好朋友会因为争夺一个‘姐姐’而反目成仇。高年级的学生也会因为被学妹仰慕而偷偷自豪。”

  “偷偷的吗?”

  “嗯,如果被老师或者家长知道了,两边都不太好过的。”

  “那么,一起离开家中如何?”

  “大家年纪还小,没法经济独立。有些深爱彼此的姐妹忍受不了大人的指责与煎熬,于是……”

  “于是怎样?”

  于是她们双双跳入电车轨道离开这个世界了。

  “于是她们像你说的那样,一起离开家了。”雪代说。

  这不算撒谎,那些女孩确实永远地离开了她们的家人。

  “那么年轻就离开家,生活一定很艰难。”朱文姝沉思,“离家后,失去那颗恋慕或爱护的心才是最艰难的。那样的话,支撑她们生存下去的动力都没有了。”

  “你说得对。”雪代说。

  “我和毓殊才不会那样。”朱文姝小声说。

  屋子里变得沉寂起来。朱文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病房有一个壁炉,里面烧着柴,盖着棉被睡觉不算冷,但她就是睡不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对了,徐医生干嘛平白无故地羡慕她和毓殊、又说起自己在女校遇见的事?莫非……

  “徐医生,你睡了吗?”

  “还没,怎么了?”

  “你……有那什么女校的姐姐或者妹妹吗?”

  “我没有什么女校姐妹。我的个子太高了,不讨人喜欢。”雪代说。

  朱文姝低声嘀咕:“因为个子高就不喜欢?个子高多好啊,挡风。”

  “怎么了?”雪代询问。

  “徐医生,你跟我们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和家里联系,你家人不担心吗?还有,我记得你是什么中佐的未婚妻,你是去找他的吧?他不担心你吗?”

  这话朱文姝和毓殊在雪代刚来军营的时候问过一次。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军队散了,雪代为什么还不着急找她的未婚夫。好吧,其实朱文姝不希望雪代去找那什么岛国军官。徐医生这么好的人,怎么可以跟刽子手在一起?

  “我不是谁的未婚妻,我骗了大家。”雪代的声音变得低沉萎靡,“我对她撒了谎。”

  朱文姝不知道“她”指的是谁,只是“哎呀”地感叹。

  “我的父亲……南方政府的将军,在申扈牺牲了。我和母亲来申扈就是找他的。母亲知道父亲战死后,跟着殉情了。”

  朱文姝惊坐起来,她有些慌乱:“对不起,徐医生,我不是有意揭开你的伤口。”

  “没关系,我早就接受这个结果了。”雪代低声道,“失去了父母,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她。我们发誓,会永远恋慕爱护彼此。她对我真的很好,她那么忙,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不曾忘记照顾我的心情,还时常宽慰我。我爱她,对她的爱恋始终如一。”

  “那不是很好的事吗?”

  “可我选择了离开她……我对不起她。”

  朱文姝恍然,她想起数日前在战地雪代说过的“背叛”。

  徐医生那么思念喜欢一个人,那她选择“背叛”、离开对方,她的心得多疼呀!徐医生那么做,一定是有她的理由的。

  “徐医生,你一定要和你爱的人在一起、要幸福!”朱文姝握拳,“我和毓殊支持你!”

  雪代苦笑:“你都不问我做过什么,就支持我?”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们都支持你。徐医生,我们一起去找你爱的人吧。有什么事,和对方说清楚。大家来到这世上,是为了幸福不是为了受苦的,她对你那么好,一定会理解的。”

  雪代无比羡慕朱文姝,这姑娘的想法那么纯粹,爱也纯粹,一切干干净净的爽利。如果自己也能像她那般,大概不会如此煎熬了。

  新京。

  村川芳忠躺在宽敞的沙发上,嗅着手中的女性贴身衣物。

  他有多久没见到志村雪代了?他以为,自己得到了雪代的身体,就能得到她的心,为什么结果并非如此呢?自己低声下气地向她求婚,她还在考虑什么呢?雪代失踪了,她连电话都打不了、还是说不愿意拨给他吗?

  一想到雪代温润的面庞、青涩的笑容、素白的肌肤,村川五内如焚。

  他从来不介意雪代身体里流着怎样的血,只要他不说,雪代便和他一样是天照大神的子民。总有一天他要离开这炼狱般的国度,把雪代带回家,那时他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他讨厌这该死的军队和战争。但是,如果雪代因为这场战争出现意外,他不介意弄死敌人。

  房门被人叩响,村川双手拉扯雪代的衣物,紧绷的布料将他的五官轮廓清晰勾勒。

  这种窒息感令他异常兴奋。

  敲门声还在持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应了一声请进。

  房门推开,来者是聂冰仪,她来递交材料。

  面对这位“好朋友”兼属下,村川并没有回避。毕竟聂冰仪可是他与雪代的信鸽、红娘,这个冰冷的女人见证了村川与志村的一切。再说了,这家伙眼睛里只有工作,她是从不在乎旁人的感情的。他猜就算自己与雪代在这儿欢好,这位聂科长也是一张毫无感情波动的冷脸。

  村川躺在沙发上,脸上依然盖着那件内衣,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材料我放在桌子上了。我告辞了,村川中佐。”

  村川听着聂冰仪皮鞋跟保持以往的节奏叩响地板,接着是门锁轻轻咬合的声音。在他感觉,聂冰仪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可惜,直到聂冰仪离开办公室,他都未曾看过一眼这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要杀人的脸。

  村川对这个功劳颇高的属下有多信任,聂冰仪便对这个窝囊上司有多重的杀心。

  聂冰仪不敢忘记,村川对她的信任是怎么来的,以及,她的脑袋为什么还好好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是徐知雪为了她,主动在村川身下承欢换来的。

  明明不喜欢村川还要委屈自己……聂冰仪知道自己的傻姑娘受了莫大的伤害,又怎能抛弃她?只是,她永远想不到,徐知雪竟然主动离开了她。

  聂冰仪当然知道徐知雪是怎么想的。小雪她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主动背负一切……聂冰仪恨自己的无能。如果她的名字没出现在那份可疑名单上,现在的光景大为不同吧。

  她一定要找到她,而且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