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的表情从始至终就没有过大的起伏, 对着鸽子的所有问题,她都是有一句答一句。
如果鸽子不问,她就不再说话。
陈望意识到鸽子比她认识的所有人脾气都要好些, 不管她说什么, 鸽子也从来都没有表达出来想要打人或者是骂人的欲望。
如果非说他想骂人的话……
陈盼猜着,好像鸽子更想骂她的爸爸?
男人也会有不骂人不打人的吗?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
就连她的爷爷伯伯和叔叔都打过她。
可是鸽子却没有表现出过一次这样的念头。
难道像鸽子这样的人, 才是正常的吗?
鸽子问陈望,陈赐业是不是经常打她, 陈望淡淡的反问鸽子:“经常?多久算是经常呢?每天算吗?如果算的话,那就是经常。”
她托着娃娃,用干瘦于同龄人多的胳膊挽起自己的袖子,给鸽子看上面一道道的伤痕,又在那些青紫淤血的伤痕上戳了戳, 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微微侧头, 脸上没有丝毫微表情,漠然到并不把这些伤痕当做是自己身体受到的损害,而是……
一块和她毫不相关的, 陌生的肉块。
“这种受伤程度也算的话,就是每天打。他想起来了就打, 不许躲, 不许哭,不许反抗,不许还手,不然就打得更厉害。”
她瘦小的身体和陈赐业肥厚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算是她想要反抗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鸽子面露不忍:“你不恨他吗?”
陈望抱着娃娃的手紧了紧,问了一个让鸽子答不上来的问题:“什么是恨?我应该恨他吗?”
该啊!怎么不该?!
“恨, 恨就是……”鸽子思索了一下,给陈望设置了一个场景:“给你个机会,你会杀了他吗?”
“你会杀自己的爸爸吗?”
“不是,咱俩情况也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陈望一句叠着一句追问,明明她说话的语速也不快,可是鸽子就是有一种被人逼着回答的感觉。
有的话,其实不难说出口,可是看着陈望一身的伤痕,还有那因为长期压迫而导致的麻木和精神创伤,鸽子到了嘴边的话就是很难说出来。
陈望是他见过的,最没有感情的小姑娘了,一个正常十几岁的孩子不该是这样的状态,起码,不应该是这么麻木的:“我……”
“到底……哪里不一样呢?”陈望又重复了一遍,她抱着娃娃的胳膊勒紧,将娃娃几乎和自己的身体揉在一起,她手上的动作幅度变大,可脸上还是那样没有明显的表情,双目失焦,嘴角平静,就连基本的情绪波动都没有,两只眼睛看不见光芒,明明有视力,却活的像个盲人。
鸽子再次感慨,就连陈盼怀里的那个娃娃都比她像个真人,起码娃娃疼了还知道皱皱眉……
等一下……
皱眉?
皱眉?!
“啊!!!”鸽子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连连后退,指着陈盼怀里的娃娃,语焉不详。
那娃娃刚才瞬间的表情变化像是鸽子的一个错觉,现在还是那副出厂设置的模样,并没有任何不同。
陈盼往后撤了一步,她没懂鸽子为什么要大叫:看来好脾气还是要用脑子换的。
这个男生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鸽子的惨叫声引来了还在谈话的其他人。
陈赐业三两步闯进房间,看见鸽子一脸惊吓的表情,不由分说,上去就给了陈盼一个响亮的耳光:“是不是你作死了?”
沈漠之伸手都没来得及拦他:这人打闺女打的太信手拈来了。
陈盼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隆起一片红肿,五个指印出现在她本就不大的小脸上。
陈盼被打的发懵,小声吸气,捂着脸退到角落里,又陷入那种满世界只剩她一个人的沉默之中。
青黛和田秀娟也赶过来:“怎么了这是?”
田秀娟看见闺女挨了打,第一时间并不是查看她的伤势,而是扯着衣服质问她:“你又犯了什么错?都跟你说了让着弟弟!你为什么不听话!是不是要气死我?”
青黛拦着田秀娟:“孩子都挨了打了,别说她了。”
她只觉得陈盼可怜,爸爸打得随意,妈妈怕爸爸生气,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陈盼一个小女孩身上。
他们甚至不打算先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做判断。
陈盼摇摇头,把脸埋在娃娃的怀里,红肿的地方衬在娃娃死人一样白的皮肤旁格外明显。
她不明白鸽子为什么突然大叫,就像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挨打一样。
对她而言,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只要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鸽子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他在副本里这么久了,按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确实不应该因为一个诡异的娃娃而大喊大叫。
可是陈赐业也太应激了,他被吓到是自己的事儿,关陈盼啥事儿啊,干啥就上来一个大逼兜啊?
你可知道一个大逼兜会给一个孩子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啊!
沈漠之让几个人都冷静一下:“让孩子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
鸽子噎了一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忘了给姐姐带我准备好的礼物了。”他大脑飞速运转,快速找了个借口,尽量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我就是觉得太懊悔了,叫的声音大了点,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漠之这才呼了口气:“忘带了就忘带了,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你看看你给姐姐吓的,快点道歉。”
陈望埋在娃娃怀里的脸微微抬起,表情终于有些松动:道歉?为什么会有人给她道歉?
田秀娟赶紧拦住鸽子,不让他说话:“怎么能让男孩子道歉呢?陈望没关系的,你不能让孩子道歉。来,陈望,给弟弟道歉,下次你一定会看好弟弟的,对吗?”
青黛的笑意僵在脸上:“这事儿陈望没错。”
“就是她的错!”陈赐业一锤定音:“陈望,道歉,别逼我动手!”
好像你动手过过脑子似的。
在场的玩家集体腹诽。
陈望松动的表情又重新凝固回去,她公式化的说了一句“对不起”之后就再没出过声音。
真是够了!
这个破地方鸽子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他刚刚在娃娃那儿受到的惊吓全都被陈赐业给气的消失无踪了。
吓什么吓!他现在就光生气了!想打人!
烦!
鸽子想扯开陈盼手里的娃娃,又不敢亲自摸,就含糊着提醒:“姐姐你那个娃娃以后少玩,等有机会了,我跟你说说高达!”
陈盼点点头,然后在陈赐业和田秀娟的逼视下,答了一句“好。”
这还不如不答!
跟他逼着陈盼听似的。
沈漠之和青黛也待不下去了。
他们如果不是考虑到霍阎的吩咐,一定会动手的。
二人赶紧跟陈赐业一家道别,想快些回到一楼去。
临下楼的时候青黛却突然被田秀娟拦住:“快到吃饭时间了,弟妹等等我吧,咱们一块去二楼准备做饭。”她目光恳切,以为和青黛经过了一场促膝长谈后就是知心姐妹了。
殊不知青黛在脑子里究竟转了多少圈想原地骂街,打得陈赐业当场进地狱的念头。
青黛的心思转的多,森*晚*整*理却几乎不会表达在脸上,她只是脚步顿了顿,点头答应:“也好。”
她转身对沈漠之和鸽子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去干活。”
潜台词就是:我要去套话了,你们快点走。
沈漠之:get!这就走!
沈漠之领着鸽子往外走的时候,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吵闹声,还有男人的咆哮声,紧跟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动静。
沈漠之、鸽子:……
送到门口还没抽身的青黛:……
槽点太多不知道从何吐起比较好。
青黛预言的吵架发生了。
霍阎自己定的不许动手的规矩也被他打破了。
真是……完全在意料之中呢。
由于观念实在是不合,仙人掌和张莉莉在妯娌谈话这件事儿上,可以说是相当不愉快。
张莉莉本来就有些固执的性格更是让随性的仙人掌觉得她不可理喻。
张莉莉颐指气使和发号施令般的语气让仙人掌浑身刺挠。
仙人掌作为一个现代女性的独立和优越感让张莉莉嫉恨。
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陈念和喵喵出来劝架,却全都被张莉莉骂了回去。
仙人掌就更来气:“你骂老娘的闺女你经过老娘允许了吗?”
张莉莉:“没有家教的女人养出来的孩子也没有家教!大人说话怎么敢插嘴?”
“你有家教,让人揍得跟王八蛋似的不敢吭气儿,对自己孩子倒是够狠心啊!”
这动静,房子隔音再好都架不住这么个吵法。
陈首功和霍阎对此的处理态度截然不同。
陈首功觉得张莉莉让他丢了人,反手就开始暴打张莉莉,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的扇。
张莉莉对着仙人掌有多凶,对着陈首功就有多怂,挨打的时候连哭都不敢哭出来,更不要说还手了。
陈首功满心以为霍阎为了面子也会打仙人掌一顿,这样两家就算是扯平了,没想到霍阎压根就没有对仙人掌动手的意思,他就没觉得仙人掌有哪怕一句话说错了。
陈首功看见霍阎不给自己面子,更加生气了,对张莉莉下手就更重,仙人掌伸手去拦,他连带着仙人掌也想一并打了:“我他妈替你男人教训教训你!”
仙人掌:“嘿姑奶奶我这个暴脾气!”
霍阎一手格挡回陈首功的动作:“很用不着,你也不配。”
然后就发展成了霍阎对陈首功单方面的殴打。
一拳下去,世界都清静了。
仙人掌竖起大拇指:“好个一拳超人。”
张莉莉看见这一拳就让陈首功没了动静,也顾不上自己的疼了,哭嚎着就要上去看陈首功的伤势,唯恐他出个好歹的。
陈首功抽抽着爬不起来,捂着自己的肚子在地上蛆一样的蛄蛹。
仙人掌:“好个蛄蛹者!”
喵喵:谐音梗真的不好笑!
霍阎看了眼陈首功:“不好意思,我看你打女人力气这么大,还以为你有点本事。没想到你是真废物。不好意思,下手重了点,走了!”他带着仙人掌和喵喵转身下楼。
张莉莉拦住他们:“等一等!”她愤恨的看了一眼仙人掌,将霍阎刚才动手的锅全扣在了仙人掌的头上:“一会儿要吃晚饭,你给留下来做饭!”
这眼神实在是像是要在饭菜里给所有人下毒。
不是,你对象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不忘了做饭?
仙人掌和喵喵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对吃饭这件事儿有多大的执念。
仙人掌不想把事情闹得更大,影响他们后续做任务,只能留下,不过她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我尽量不惹你,你也别惹我了,我也是很能打的……”
张莉莉明显怂了一下,白了仙人掌一眼,继续伺候陈首功。
她力气不大,抗陈首功费了点劲儿,被陈首功一个巴掌扇的晕头转向。
陈首功看着霍阎,炫耀一般:这回打的是他自己的女人,看霍阎还能不能拦得住!
仙人掌摇摇头:拦不住拦不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们原地锁死,谢谢。
张莉莉扶着陈首功回了房间。
然后由着陈首功在房间里用她撒气,将她又狠狠打了一顿。
惨叫声传到留在客厅等着的仙人掌耳中。
仙人掌抬起手,一对耳塞出现在她手里,她一边一个精巧塞进去。
世界一片清净。
霍阎带着喵喵下楼,打算回到一楼去,迎面碰上想要来看热闹的沈漠之和鸽子。
面面相觑。
霍阎和沈漠之不约而同的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沈漠之抽抽鼻子,觉得自己刚才也应该动手的。
别的不说,好歹解气。
看样子热闹是看不成了,阎罗出手对付这样的角色,超过一拳算他能力退步。
沈漠之揶揄他:“是谁说的尽量别动手来着?”
霍阎面不改色:“我没让他死,打一下的力气都受不住那真是废物啊。”
鸽子和喵喵点头:学到了。
与此同时,六楼。
这里便是另外一番全然不同的光景。
房间大门紧闭,屋内一片死寂,浓烈而腥臭的血气飘散在空中,墙壁上、沙发上、桌腿上,全都是喷溅出来的血液,这些黏稠的血液汇聚在一起,在白色瓷砖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扎眼,而这些血液的味道更是让人难以忽视。
阿野跪坐在一旁,手里举着一把红色的刀,刀尖上是潘敏秀的血,上面还挂着一点小小的碎肉。
她双目失焦,精神恍惚,还停留在这清晰又明确的杀人触感上。
她不是没有杀过怪,大部分都是人家打了大半,最后让她补个刀,而且杀的怪奇形怪状,总归都不是人。
这一次,她杀的是人。
活生生的人。
死前会挣扎哀嚎,说着和她一样语言的人。
阿野头一次知道,人死之前说的话,会变调成这个样子的。
她闭上眼,身体瑟瑟发抖。
陈志立和潘敏秀的尸体倒在地上。
陈志立被一刀毙命,潘敏秀就惨了,阿野杀人技巧不熟练,一刀拉完脖子之后,还断断续续补了不少刀,算是活活失血而死的。
简单和阿野原本和计划的一样,来找陈志立和潘敏秀聊一聊,套套话,看看能掌握多少信息的。
聊完之后,简单反手就把陈志立杀了。
然后一刀拉了潘敏秀的脖子,让阿野补刀。
阿野脸上还沾了一点血,从地上摇摇晃晃爬起来:“这样可以吗……阎罗不是不让……”
“你慌什么?NPC而已。”简单倒是比阿野坦然得多:“我这可是在帮你。阎罗说了又如何,阎罗还会真的替你着想?你别傻了,大家要是真的都听他的话,谁都别想从这个副本里出去了。这次的游戏规则里,要求每个玩家都要击杀至少三次,三次击杀才能获得1000积分,而我们每个人都要至少获得2000积分才能从这个副本里离开,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阿野茫然摇头。
简单:“你特么这个智商怎么活到D03的?!”
阿野假笑:“自然是靠着你这样的哥哥了~”她矫揉造作的一扭脸:“之前也没人跟我讲过这些,我过的副本都不是很难的~”
“行,那我就跟你再说说清楚!你自己想想,这一次副本里一共有多少玩家,一共有特么10个玩家!NPC才几个?NPC满打满算才11个,要求玩家一个人至少三次击杀,就说明你至少手里要有三个NPC的人头,不抢着把人杀了,等后面就只有被别人杀的份!你动动你那个脑子,等NPC死绝了,想再杀人,是不是就只能杀玩家了?规则可没说不让杀玩家啊!你以为我为什么想做掉疯狗?”简单把声音压下去:“不把最危险的人杀了,我能平安离开吗?”
“这……”
“就算是阎罗不在乎完美通关,你觉得疯狗会放弃吗?”简单将这个简单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塞给阿野,希望她这个不清醒的脑子赶紧清醒清醒。
“你想把疯狗杀了,然后再对付阎罗?”阿野开始勉强跟上简单的思路:“你行吗?”
她不是不相信简单,她是不觉得阎罗能被轻易干掉。
“无所谓,少一个是一个!我不想后面再出现一个阎罗一样的人物跟我争抢活命的机会,能够在早期就按死的苗子,就没有必要让他长成了。”简单将刀从阿野的手里抽走,放回自己的背包里:“对了,她们晚一点要准备晚饭,你顺便放个消息,就说两个老人身体不太舒服,就提前睡了,他们爱信不信,随便都行。”
“你不怕阎罗找你的麻烦?”阿野不解。
“他找我麻烦又怎么样?大家不过是提早撕破脸而已!”简单笑出来,他的模样苍老,可是气势却依旧是那个坏种的模样。
他一直就不是什么好人,在前面的副本里,能靠着杀人就解决的问题是不会动脑子的。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就是没有脑子:“大家不过就是临时的合作关系,没有谁必须要听谁的。而且陈志立和潘敏秀的话,如果咱们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他们为了套话留信息,也不会轻易对咱们动手的。”
这一点简单很自信。
两个人从六楼离开,阿野将房间门带上。
房间里,陈志立和潘敏秀的尸体依旧并排躺着。
陈志立的指头突然动了动,又归于沉寂。
六楼卧房当中,一个大胖娃娃眼角落下一滴泪来,橡胶的皮肤上滑下一缕水痕,洇湿了它的小衣服。
它哭的很伤心。
然后又笑起来。
它笑起来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