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时浑身湿着回到酒店的时候, 雨水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江城下雨的时候总会起风,雨水就斜飘着砸到玻璃门和窗户上。
他拒绝了酒店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纯白色的毛巾, 一个人上了电梯。
名片被他保护得很好,只有边角在递过来的时候沾染上了一点雨水, 从衣服里面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他的体温。
屋里没开灯, 他一个人坐在窗前, 反反复复去看那张名片。
名片是黑金色的,最上面是名字, 下面留了电话、邮箱, 和自己的github主页。
游时看着名片想, 他果然还是学计算机了啊。
像他那种人,就应该学计算机。游时在国外的时候,游玉书强迫他读了工商管理,要把他和江应最后的相似点也抹去。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很少敲键盘,距离那些复杂的编程语言越来越远, 后来他强硬地选了计算机的辅修, 再碰到那些熟悉的东西时, 他像溺水的人终于见了氧气。
当时跟着计算机专业的同学一起上课,老师曾经惋惜地问他为什么不来计算机学院, 又竖起大拇指说他的基础很好,是他教过的学生里见过最好的。
“你之前一定得到了非常专业的培训。”老师这样说。
游时只笑了笑。
手边的笔记本电脑风扇自己启动, 发出嗡嗡的响声, 游时下意识打开了浏览器, 输入了名片上的网址。
接着一点点翻下去,他看到他在学校里参加的项目, 打过的比赛,还有写过的博文。
江应果然去了北京读书。
游时曾经去北京出差,特意去学校里转了转,学校里游客也很多,路上随处可见各地中小学过来的访学队伍。出差了三天,他就去了三天,在不同的时间段。
但他们没有碰见。可能在游时拐弯的下一秒,江应就下课从教学楼出来。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走过相同的路,看过一样的风景,踏过同样的青石板。
他还看到江应总是在凌晨两点钟上传博客,语调永远平静,所有博文里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他像是个精密无比的机器,所有时间精确到秒,就连凌晨的时间段也被他排上了工作。
因为……睡不好么?
他心尖狠狠一跳,眼圈都红了,偏头瞪着旁边的名片,电话号码就印在上面。
在这里去看他之前的经历算什么啊?
只要自己拿起电话,就可以问他晚上是不是睡不好,胃是不是还是容易疼,游玉书后来有没有找麻烦,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江应说只要想见他,就给他打电话。
游时在心底问自己,游时,你想见他吗?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游时猛然回过神,啪一声合上电脑屏幕,把名片重新塞回自己衣服内兜里,又搓了搓脸,这才站起来去开门。
“怎么不开灯啊?”谢历边进来边嘟囔着说。
“有事?”游时说。
“你鼻音怎么这么重啊?”谢历啪一下把灯打开,瞪着他。
游时下意识抬手遮了一下刺眼的灯光,低声说:“补觉来着,刚睡醒。”
“得了吧,你刚回来半个小时,神仙才信你睡着了。”谢历说。
谢历一屁股在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下,接着用一种审判的目光看着游时:“说吧,刚才又惹什么事了?我想想怎么找补。”
“妙妙跟我说了,说你一滴酒没喝,别人倒酒你把杯子砸了,带着人就出了饭店,把一堆老头晾在那。”谢历越说越激动。
“停,没那么夸张,没砸杯子。”游时说。
“合作谈崩了我肯定吊死在你办公室里。”谢历指着他。
“谢总!”徐妙从走廊急速奔来,直接进了房门,手里高举着手机,“他们同意签了!他们说特别信任我们公司,尤其信任像游总这样的青年才俊,并且说愿意达成长期合作!”
谢历瞪着她:“?”
徐妙举着手机紧急刹车。
场面瞬间石化。
游时笑出声:“走吧老谢,我要睡觉了。”
谢历屁股还是坐在沙发上没动,看看他,又看看徐妙,斟酌一番后说:“游时,其实吧……你回程的高铁票已经给你买好了,但是现在突发了一点小状况,你可能需要多留几天。”
游时疑惑地看向他。
“你在上海那么多年了也没找个对象,回去干嘛呀?”谢历冲他笑。
游时抓了下后颈,不爽地看着前方:“这是一码事吗?”
在游时上学的时候,就有各种各样的女生追他,那时候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高冷面瘫不说话,后来回上海,终于能和人正常交流了,游时性子好不容易活泼了一点,又成天在公司里打转。
因为不抽烟不喝酒,他连公司团建都没去过几次。
“嘘。”徐妙坏笑着看向谢历,低声说,“游总不谈恋爱,好像是因为之前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哦。”
谢历眼睛亮了一下,也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的?”
游时抓起沙发抱枕朝他们砸过来,危险地看着他俩:“说正事,别他妈说我。”
谢历正色,清了清嗓子:“我朋友介绍了个政府项目,这几天要谈。而且你不是一直说公司里缺了个能带头的架构师吗?我找了个大牛,本来是他去上海淡的,结果这几天他刚好也在江城……”
“有多牛?”游时不相信地说,“我见过的搞计算机的牛逼的多了。”
“那也没见你给我往公司里带回来一个啊!”谢历咆哮道,“你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天天往Q大跑,我还想你提前去踩点招人了呢!人没招回来一个,学校里你他妈混得比学生都熟了吧。”
“没有。”游时偏头反驳。
“那你去干嘛去了?”谢历吼道。
“旅游。”游时不耐烦地说,“行了别扯我,你给他开多少?”
谢历伸出一根手指:“100个。”
“你说多少?”游时腾一下站起来,“你把我卖了都养不起,你爱养你去养。”
“别着急,真的牛逼,我们不要有的是公司抢着要。”谢历说着,他又看了看游时的脸色,“要不……明天下午你去见见?”
—
搞计算机的脑子都有点问题。
游时在短短十分钟里想了无数遍这句话。
他现在坐在功成网吧77号机前,等那个传说中的牛逼人物过来。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想到直接在网吧见面,就不能挑一个环境好一点的咖啡厅边吃边聊吗?
功成网吧的牌子没变,还是那个土土的红色塑料牌,晚上在牌子顶上亮起白色的灯光。但是里面很明显大修了一番,椅子变成了专业电竞椅,屏幕比之前更大,电脑配置比之前更好,网速更加快。
成哥坐在前台,游时没敢跟他打招呼。
就在谢历压着游时往77号机走的时候,成哥回过头冲他们喊:“唉,换台机子坐吧。”
“什么?”谢历回头问。
成哥说完,又莫名看了谢历旁边那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一眼,最后摆摆手说:“行吧,你们坐吧。”
77号机子明显被刷过机,游时之前装好的开发环境已经没了。谢历把手伸过来,在键盘上鼓捣。他也没管,低头去看手机。
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他已经背下来了,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他脑子里面绕。
毫无疑问,他想见江应,非常想,每天都想,就连做梦都在想。
他梦见江应坐在他前面,身上穿着蓝色校服,他就坐在他身后,拽着他衣服。他还梦见他们在二高学校里闲逛,翘课,被保安追杀,他从二楼的窗户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江应在下面稳稳接住他。
“喂,这号码你从坐下来输了八百遍了,也没见你打出去。”谢历虽然一直看着电脑,却冷不丁地说。
游时一怔,去看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他按了一半的手机号。
“不敢打?”谢历又问。
“滚蛋。”游时压抑着心跳,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说:“那人到底什么时候来?摆这么大谱,我不见了。”
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游时看向电脑页面,忽然一怔:“什么,CTF?”
CTF是网络安全技术竞赛,起源于全球黑客大会,网上已经有了不少CTF刷题网站,但很明显谢历打开的这个不是简单的解题模式,而是攻防模式。
“你不是不相信他实力吗?那你就和他打一场喽。”谢历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我提前跟网吧老板打了招呼,从今天早上一直忙活到现在,所有环境我都给你配置好了,你要用的工具也都准备好了,现在就看你喽。”
游时收心,去观察对方靶机。
今天下午网吧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人坐在偏僻的角落,网吧里空荡荡的,老板时不时往77号机这边看一眼。
游时的消失是没有征兆的,等他恍然想起游时时,那个少年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了。他想不起来游时是哪一天再没有在网吧里出现过,也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他,他说了什么,又玩了什么。
键盘声噼里啪啦的,老板看着坐在77号机前面的那个人,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游时敲着键盘,也觉得太像了。
那种过去和现实交织的感觉让他脑袋有点发晕,他曾经和江应在这里比过,那天他自作主张地在门口喊出了他的ID。
两个小时后,对方攻进了自己服务器,往里扔了一个病毒。电脑屏幕开始闪,游时怔一下,没有去做多余的挣扎,反而把双手放了下来,愣愣地看着电脑屏幕。
屏幕上开始下电子雪花。
白茫茫的,轻柔地一点点飘落,一直下一直下,游时感觉自己要被那片雪埋进去。
“不打了?”谢历问他。
游时没理谢历,他被那种似曾相识地感觉弄得抓狂,想见江应,现在就想见,他猛然抓起手机,在拨号界面拨打那个记熟的号码,颤抖着手拨了过去。
手机里传来嘟嘟声。
一秒后。
网吧某个角落,响起了手机铃声。声音在空荡荡的网吧回响。
游时整个人一怔,茫然地抬头。
江应站起身,挂了手机电话,背对着下午的阳光向他走来。阳光似乎照不暖他,他眉目明明没怎么变,却比高中那时候更冷,一身凌冽,身上似乎带着雪的味道。
他身上穿着黑色风衣,身形颀长,游时却莫名想到他无数次穿校服来接自己的样子。
游时在他走过来的瞬间想跑。
他低着头站起来,脚尖已经挪动了,几乎就要夺门而出,却不知道为什么,又硬生生站在原地。
江应在他面前站定,隔了一小段距离。
他们之前是不会站这么远的。
在这个网吧里,他们曾经坐在一起,手指交握,游时扬眉吐气地赢了的时候,会站在他面前,揪住他衣领逼他说游时最帅了。
太沉默了。
视线偶尔纠缠,又会错开,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游时怪今天下午的阳光太亮了,亮到他不敢去看他,亮到他眼睛有点发酸。
他应该礼节性地伸手去握手吧?可手心里出汗了。
谢历笑着要向江应伸出手,但江应径直掠过他,看向旁边的游时,沉声笑着说:“游总,你计算机基础不错,谁教你的?”
你啊。
“我……前男友。”游时想说男朋友,但他忽然发现他没资格了,鼻头一酸,别过了头。
江应只是沉沉看着他,许久后轻轻点了下头。
谢历:“???”
谢历懵逼地看着他俩,江应到现在只跟他联系过,为什么会知道游时的名字?
前男友又是从哪蹦出来的?他怎么从来没听游时提过?
但他现在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他闻到了俩人之间的火药味,立刻跳出来打圆场:“游时在国外辅修了计算机专业,在出国之前也参加过信息学奥赛,计算机基础肯定不会差的,游时在我们公司也参与技术工作的。”
“哦,这样啊。”江应轻声说。
“不知道为什么会挑在这个地方见面,我本来已经约好餐厅了。”谢历又赶忙陪笑。
江应笑了笑:“我高中的时候经常来这里。”
“哎,你江城人,你高中的时候来过吗?”谢历又戳了戳游时。
“……来过。”游时沉默一会儿才说。
谢历又拉着江应跟他聊了一会儿,聊薪资,聊公司前景,聊最近刚谈好的合同,能画的饼全都给江应画了一遍,游时想上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我们公司压根没他说得那么好。
但他没有,他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听着,在江应看谢历的时候,偷偷观察他。
“要不晚上一起吃晚饭?”谢历问。
江应拒绝了,笑说:“晚上得回家。”
“这样吧,那我们送你回去。”谢历又说,“我们刚好开了车过来。”
手机这时进来了一个短信,谢历看完冲俩人尴尬一笑:“那个介绍项目的朋友突然找我,游时你送江老师回去?”
游时看他一眼。
江应也停下脚步,看向游时,场面沉寂两秒后,江应转过身,率先出了网吧门:“我在外面等你。”
“什么情况!”谢历压低了声音,“你们认识?!”
“认识。”游时点头。
“那这是怎么回事?”谢历又问。
游时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阳光照在他瞳孔里,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轻声说:“……他是我前男友。”
在他身后,那个还没来得及关机的电脑上,大雪堆满了下半张屏幕。大雪之上,静静地浮现出一个在雪地上画出的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