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半圆形的礼堂都很安静, 只有钢琴声在会场里流淌。观众注视着在台上弹琴的人,看他时而垂下眼睛,笑着看向面前的摄像头。
也有人悄悄回头, 看向二班所在位置的那个观众席上的空位。
这个节目本来应该在倒数第五个出场,游时应该穿着礼服从容地上台, 江应应该坐在台下,听这场只为他而弹的琴。
但现在这样也还不错。
游时看向摄像头。
“槐姐,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赵邮在后台, 悄悄挪到了槐姐身边,蚊子一般地哼哼。
“我知道什么?”槐姐仍旧看向舞台的方向, 犹豫中带着心疼。
“就游时啊。”赵邮又往台上看了一眼。
槐姐点点头, 又摇摇头, 最后什么都没说。
表演已经进入了尾声,游时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从容地琴凳上站起来,冲观众席鞠躬,转身拿过手机, 从旁边下了舞台进入后台。
似乎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手机里传出的声音焦急的“游小时”是一场梦境, 游时笑着回应的“江应, 听着”也是一场梦境。
观众后知后觉地鼓起掌,但刚才弹琴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舞台上只剩下一架孤零零的纯黑色钢琴。
后台光线特别暗,只有入口处能照进一点天光, 他在一片昏暗中行走, 笑着跟江应说着什么。
“时哥, 庆功宴去不去?”赵邮在他身后招呼他。
游时没回头,只是冲他摆了摆手, 笑说:“不去了,还有事。回头请你吃饭。”
在一片喧闹中,赵邮忽然安静下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走到入口的一片光晕里,因为强烈的光,身形几乎要看不见了。
最后那一刹那,他看见游时低下头,靠近手机,嘴角带着笑。
“应哥,别来学校了,我去医院找你。”游时对江应说。
游时说完挂了电话,一个人从后门离开了会场,校庆这天学校大门可以任意进出,他大大方方地从大门出了学校,门口保安拉住他,神秘兮兮地说:“这车,等你的?”
游时往旁边看去。
小陈坐在车里,没下车,看他出来,默默发动了车子。
游时微微一点头,钻进车后座,偏头看向校门口二高的白色牌子,低声说:“去医院。”
车子缓缓发动,许久后,游时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忽然出声:“陈叔叔……今天多谢。”
—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游时走路进去,一路穿过来来往往的医护和病患,穿过光滑干净的走廊,推开病房的门。
病房里只有江奶奶自己,病床摇上来,垂下眼睛削着一颗苹果,看见游时,立刻弯起眼睛笑:“小时,你来啦。”
游时走到她床边坐下,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苹果和水果刀,垂着脑袋,乖巧又安静。削到一半,他轻声问:“应哥还没回来吗?”
“快了吧,我让他回来的时候带晚饭,估计耽误了一点。”江奶奶说。
游时点点头。
病房里太安静了,就连走廊上的喧嚣都轻了下去。
“小时,你是个好孩子。”江奶奶说,“从前那时候,我们一家子过得也是一团乱麻,江应他爸爸心思不在家里,家里经常生气,江应小时候就一直闷着,你来了,他才开心一点。”
游时听着,吸了吸鼻子。
“我不知道你和江应私底下怎么相处的,”江奶奶偏过头,“怎么都行,我不干涉。”
游时削苹果的手突然怔住了,抬头,傻着看向江奶奶。
江奶奶伸手,用粗糙的布满茧子的手胡乱抹了抹游时的脸。其实触感有点疼,但游时还是没眨眼。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游时一个激灵,回过神,低头去掏手机,来电备注只有三个字,陈叔叔。
“有事啊?”江奶奶问。
游时没挂电话,快速把苹果削完,递给她,站在她旁边低下头:“奶奶,江应回来了你就跟他说我来过了,我得先走了。”
“嗯,去吧。”江奶奶点点头。
游时走到病房门边,江奶奶忽然叫住他。
他回头,江奶奶坐在白色病床上,整个人沐浴在昏黄天光里,像是一副苍老又慈祥的油画。
“小时,我们家出事的时候,你爸爸帮了特别多,”江奶奶慈祥地冲他笑,“回去替我谢谢你爸爸。”
游时出来的时候脑子是懵的,像是被人用铁锤照着后脑锤了一顿,胃里一阵阵翻涌,想把胃里的东西吐个干净。
震惊过后是极致的愤怒,脑子里面一直盘旋着“为什么”,他冲回医院门前,气势汹汹地上车,几乎是泄愤一样地甩上车门,目光平静又疯狂:“游玉书在哪?”
“老板现在应该……”小陈说到一半,被游时毫不留情地打断。
“带我去。”游时说。
“游时……”小陈疑惑地回头。
“我他妈说带我去!”游时说。
—
车驶向公司,游时甩下车门下车,径直闯进公司。
“小游总,老板正在开会,不见人!”
“这里是总裁办公室,没有预约不能进去!”
“小游总,现在办公室真的没有人!”
几个西装革履的领导从不同方向冲出来,拦住强行冲卡的游时。
“谁他妈是你们小游总。”游时说着,一脚踹开了办公室的门。
游玉书端坐在里面,闻声,只是淡漠地抬起眼睛,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摘了。
游时一步步走过去,其余人瞬间石化。
游玉书冲他们摆摆手,其他人都退出去,细心地带上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不仅如此,你他妈还装成一副好人样子,让老人对你感恩戴德?”游时声音压下去,嘲讽又愤怒,“你他妈还是人么?”
“游时,”游玉书站起来,“我是不是提醒过你,让你离江应远一点。”
“你自己不愿意,如果你离他远一点,也不会那么难受,不是么?”游玉书说。
“你在说什么?!你就不会良心不安么?!”游时说。
“没有永恒的感情,只有永恒的利益,我和你妈妈最开始也是有感情的,但是后来我们发现这样的婚姻并不稳固,现在,我们才是最稳固的婚姻,我们永远不会离婚。”游玉书轻笑着说。
“但是,你是我的儿子,我肯定是爱你的。我那么大的家业最后都要留给你,我不想让别人在背后指着你脊梁骨说你是个同性恋,不正常。”游玉书说,“现在,你们也没法在一起了吧。”
“我们会在一起的。”游时眼神平静又疯狂。
游玉书一点点走近,直到自己直视游时那双眼睛,笑着说:“江应这几年受了很多罪吧,如果他不认识你,如果他们当初没有好心收留你……现在,还会是这样么?”
“当年的事你有脸说么?”游时看向他。
“如果让他知道,他所有痛苦都是来源于你呢?”游玉书不理会,轻声说。
游时整个人一僵,接着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强压着的平静消失,只剩下燃烧着的怒火和疯狂,他恶狠狠地拽住游玉书的衣领,大吼:“那是因为你!不是因为我!”
“有区别吗?”游玉书声音依旧平静,“你姓游啊。”
“游玉书,你混蛋。”游时抬起眼睛看他。
“嗯,关键在于你怎么选,”游玉书无所谓地点点头:“选择权在你。”
办公室内是长久的沉默。
游时整个人都很颓丧,肩膀垮下来,许久后,他捂着脸,低低笑出来,拿走游玉书拍在办公桌上的文件。
那个瞬间他又挺直了腰,像是死了一遍又挣扎着长出了骨头,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消失了,只剩下生铁一般的冷硬,他在走出办公室的瞬间往后微微偏头,声音喑哑:“我选了。记住你的话。”
“我一向守信。”游玉书说。
—
游时一个人坐在天台上,晃荡着双腿。天台风很大,吹得他眼睛都眯起来,忍不住想要淌眼泪。
他低头摆弄着手机,看oi群里几年如一日的吹水,群里说省选在即,在押省队名单;看赵雪往他们小群里发他们聚餐的合照,不厌其烦地@自己;看相册里拍的照片,过年的年画,江应手忙脚乱挥舞着锅铲……
他应该备份一下的,但估计来不及了。
在他旁边,那叠厚厚的留学材料,被风吹得皱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给江应打了个电话。
“喂,应哥。”他笑着说,“我去医院了,但你没在,我就先走了。”
“应哥,我今天弹得帅不帅?”游时抬起头看着天空。
“帅,特别帅。”江应说。
“他们都听到我跟你说话了。”游时又说。
“那全校都知道你叫游小时了。”江应笑说。
“嗯。”游时点头。
“游小时,你是不是有事情没告诉我……”江应声音沉下来。
“应哥,你之前跟我讲的那个笑话,有后续吗?”游时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江应沉默了很久才说:“有。后来那个大哥给那人留了电话和家庭地址,说他最近要离开北京,正好缺一个喂猫的。”
“白捡一只猫啊?”游时笑起来。
“嗯,白捡的。”江应也笑。
笑完,又安静下来。
许久之后,游时轻轻喊他:“江应。”
“应哥。”
“嗯。”
“怎么了?一直叫我。”江应笑说。
天台的铁门响了一声,皮鞋踏地的声音逐渐靠近,他闻见游玉书身上的商务香水的味道,味道冲得人有点头晕,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像是铁钳一样捏住了他的心脏。
“应哥,我们分手吧。”
游时紧紧闭上眼睛。
电话里只剩下忙音,游时耳鸣起来,什么都听不太清,模模糊糊地听见江应急促地喊:“游时?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在哪?”
电流声越来越大,江应的声音显得空旷又渺远。
让他想起他和江应被校门口保安追的那天,那个金灿灿的秋天里,保安手里一直吆喝着的大喇叭。
游时松开手,手机从天台坠落,江应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他看着手机下坠,忽然晕眩起来,似乎自己也跟着手机一起往下坠。
那个瞬间他突然想到很多事情。
他可以平静地对游玉书说出我是同性恋,可以在校庆上大胆地喊出江应的名字,少年人最不缺的就是勇气,但勇气一文不值,他终究无能为力。
游时盯着摔在地上的手机,直到那一地破碎的碎片烙印在他的视网膜里。
应哥,我想说的是我好想你。
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