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时忘了那天他是怎么出的KTV, 只记得自己用鸭舌帽遮了一路的脸,路上没分给其他人一个眼神,谁说话就是一句冷若冰霜的“滚”。
但是耳朵红得却很实诚, 一路从耳尖烧到耳根。
至于那个史诗级问题的答案——这能算接吻吗?
这肯定不能算!
游时堪堪守住了自己保持了十八年的初吻,之后又躲了江应好几天, 晚自习铃刚响,他正要偷偷开溜, 江应撞了一下他桌子。
听到动静的槐姐皱着眉头看过来:“游时, 你又想跑是不是?”
“没,不是, ”游时深吸两秒才没把撞他桌子的江应供出来, “我系鞋带。”
说着就弯下腰把鞋带拆了又系, 系完,踢了一下江应的凳子,“你要死啊?要死我现在就给你送终——”
“你躲我几天了?”江应忽然说。
游时:“……”
“躲”这个词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虽然他确实是在躲江应没错,但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呢,就好像他心虚似的……
“今天还想跑?”江应又问。
游时嘴硬说:“我翘晚自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是日常任务。”说完, 又嫌不够, 补了一句,“不是因为你。”
江应听见这句话勾起唇角, 漫不经心说:“不是因为我……好啊,槐姐好像还不知道原定的补习你翘了七次, 如果你想听她唠叨你, 那就不是因为我好了。”
“行行, 就是因为你。”游时心说这人什么毛病,非得听自己承认在躲他吗。
“因为那天的事么?”江应语气低下来, “不舒服?”
“没有,”游时立刻回,“不是因为那天的事。”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几秒钟,似乎都在想应该说什么。
游时觉得自己回答地太快了,回答地那么笃定才不对劲吧,于是又打了个哈哈:“小时候我还亲过你,这算什么,嘴唇都没碰上。”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真的很在意没碰上嘴唇这件事。
江应抬起眸子看他,“那今天晚上补习?”
“不。”游时立刻拒绝。
“那你给个理由。”江应看着他。
游时闭了闭眼睛,终于给出了那个自己死都不想给的理由:“剪……剪头发。”
“剪头发?”江应反问。
“不是你让我剪的么?”游时一挑眉,冲他挑衅说,“怎么,现在我想去剪了,应哥还不给批假?”
“行,”江应一点头,忍着笑说,“批了。”
游时好不容易翘了晚自习,不管怎么说,剪头发总比跟江应一起面到天书理综卷好。
赵邮看着自己好兄弟走了,他坐不住,也偷偷跟着溜出去。
游时剪头发没有什么讲究,路边随便进一个店都能剪,毕竟有脸在那撑着。他之前还在老大爷摆的路边摊剪过头发,剪完之后大爷拿着手机围着他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说要打印出来当宣传照。
但是赵邮不行。
赵邮剪头发必须来到特定的店,甚至沐浴焚香祈求能够分到一个好的托尼,每次剪出来的效果都像开盲盒。
于是当游时拉着他进了学校旁边一家被避雷多次的城乡结合部风格的理发店时,赵邮快疯了。
“时哥,你确定在这剪?”赵邮死活不肯进门,“你不怕出来变大妈啊?”
话没说完,游时已经一掀帘子进去了。
赵邮在那个瞬间看见了什么人,更疯了。
“我操他妈的这不是网吧那小子吗?他是不是堵过你来着?”赵邮在旁边吼,“还真是冤家路窄,我今天必须得给他点教训瞧瞧!我……”
没说完,游时不耐烦地捂住了他的嘴。
赵邮:“……”
“这么多人呢,”游时淡淡说,“别嚷嚷。”
刀猴正在给一个大爷洗头,那大爷本来看着刀猴胳膊上的纹身就有点犯怵,听了这话头也不洗了,顶着一头沫子冲出去。而刀猴一抬眼,对上游时戏谑的视线。
刀猴:“……”
三秒后。
刀猴顾不上满手的泡沫,跟在那大爷屁股后面窜出去了。
大爷:“?”
游时只是看着他们,唇角勾了一下,甚至贴心地让开门口的路,走到老板旁边,平静说道:“剪头。只剪短。”
“好。”老板先是平静又好说话地应了声,接着拿出自己理发的剪刀往桌面上面一拍,气沉丹田地吼:“都给老子回来!工资不要啦?头发不剪啦?”
不知道是二高受附近居民影响,当时居民受二高影响,这地方民风颇为彪悍。几分钟后,刀猴搓着满手的泡沫回来了,后面,那大爷也被一个大娘赶回来了。
“你跑什么啊?”赵邮阴阳怪气地说,“看见两个人知道打不过是吧?你带一堆人堵人的时候怎么不想呢?”
“别,我好不容易找个工作,”刀猴委屈巴巴地说,“我从良了,真的,我纹身都洗一大半了。”
“我看看。”赵邮看热闹不嫌事大。
刀猴把自己袖子撸起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血印,皮肤还处在恢复期。
“今天来剪头的,谁说打架了。”游时缓缓走向洗头区域,唇角勾着说,“别听他瞎咋呼。”
他打架不记仇,有时候打完了连人脸都记不住,但是刀猴他记得清楚,不是因为他被堵了,而是因为江应。
江应过去的一些事情,刀猴应该知道。
刀猴过来理发店当学徒,最开始的工作就是洗头,他跟着游时进了洗头区,小声问:“游时,最近没有人找你麻烦吧?”
“没有,”游时回头看他,“怎么了?”
刀猴没说话,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片刻后,那口气松不下去了。
游时脱了外套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他胳膊上有伤口。
刀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不是骗我?你胳膊上那么长一道口子!还有淤青!”
游时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钟,显然不是很想提这个事。
这是他翻墙进家门的时候不小心划得。
那天晚上他本来要回家住,但走到了门口发现家里有灯光,院子里停了游玉书的车。他本来想一走了之,但身上衣服太少,第二天又降温,最后还是翻进去拿了件厚衣服。
刀猴看见他沉默,更认定了:“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了?谁?告诉我是谁?我替你去料理他,这事千万别让江应知道,求你了。”
游时皱了皱眉头:“跟江应有什么关系?”
刀猴手足无措地搓着手上的泡沫,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最后一咬牙说:“江应说,以后谁找你麻烦,都会算在我头上。我害怕他……”
游时没忍住笑了,心情飘起来,勾着唇角说:“他真这么说的?”
刀猴看见他笑,更害怕了:“真这么说的。你不要把这事告诉江应,行么?我真的从良了,你要再看我洗过的纹身吗?”
说着,就要把自己的袖子再撸起来给游时看。
游时忙把他手按住,心说谁喜欢看那东西,又观察了一下刀猴的神色,发现他表情很真挚,说:“前几天翻墙进学校,不小心摔了。太丢人了才没说。放心吧。”
“呼,”刀猴彻底放下心来,“那就好。”
“你跟江应之前有什么么?”水流浇在头发上的时候,游时闭着眼睛,感受着头顶上的灯光,终于说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没什么,真没什么。”刀猴说。
“那你这么怕他?”游时又戏谑一笑,“你不回答我,你就不怕我吗?”
“我这个人道德底线比较低,万一我以后受个什么伤就跟江应说,让江应找你麻烦……”游时闭着眼睛,一笑,“刚好这胳膊上还有一个,还没好透呢。”
刀猴咬了咬牙:“我之前跟江应家是有点过节,江应家里借钱,我那时候跟着我叔叔,去他家里要过债……”
游时嘴角的笑意蓦然收了,眉头蹙起来,声音很沉地问道:“要债?”
“什么时候?”游时磨了磨牙尖,又问。
“你不知道?”刀猴稀奇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江应那么护你,你跟江应关系那么好,应该知道他家里的事的……”
游时一口气突然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皱了皱眉头,突然睁开眼睛看着结着蜘蛛网的天花板,“我不知道,他没说过。”
“我知道的不全,只知道江应母亲生病,他爸爸借了很多钱,我当时高中不上了,就跟着大人去……。”刀猴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他爸不在家,江应挡在前面,身后是他奶奶。屋里全是中药味,还能听见他妈妈一直咳嗽。他那时候好像还没上高中……”
当时,江应拎着一根棒球棍站在家门前,门后站在江奶奶。
纹身纹了满胳膊的五大三粗的大哥没进门,只是抽着烟看着江应,最后在江应家门口扔了七八个烟头,没动手,骂了一句:“晦气。赶紧让你爸还钱!”
门口的人走了,江应才扔了棍子,回手给江奶奶擦了擦眼泪,说道:“别哭了。”
“后来又去过几次,那几次就……”刀猴没再说下去,“我觉得挺对不起他们家的,就一直注意着他家的情况,想着或许能不能送点钱,但是没那个机会。我后来只知道他爸一蹶不振,走了,家里就剩他和老太太。”
“你说江叔叔走了?”游时一怔。
“走了啊,反正之后没见过他爸。”刀猴回答说。
游时忽然觉得喘不上气。
江应分明跟他说江叔叔晚上不回来是因为上夜班……
他深吸了两口气,问道:“然后呢?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开江城吗?因为欠钱?”
“不清楚,”刀猴说,“只知道他爸走了之后,老太太受到的刺激很大,似乎生了场重病,不知道是不是江城看不好,江应带着她去其他城市检查……那之后我就没听过他消息了。”
游时没说话。
刀猴也没说话。
“噢,还有件事,”刀猴想了一会儿又说,“江应搬走的时候去了一趟十四中,我那天在那勒索未成年来着,看见他了,好像是想托人带话……”
游时深吸了一口气,他初中就是在十四中。
“他说什么?”游时声音有点抖。
“就是要离开几天之类的话,大概是想告诉那人自己的去向吧,”刀猴看着他的神色,犹豫着问,“他想找的人……是你……?”
游时沉默了很久,终于闷声说,“嗯,当时我在上学,拿不到手机。”
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传到游时这里。
过了许久,刀猴叹了口气:“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兜兜转转,还是回了江城这个伤心地。”
这些事游时都不知道,江应瞒他瞒得很好。
还钱、休学、一个人带着奶奶离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看病。
游时忍不住想,当他一个人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会想要身边有一个人跟他说说话吗?会希望有人能安慰他两句吗?
但是他当时不在江应身边。
剪完头发,游时一脚踹走了还在身边晃悠的赵邮,让他找了个网吧自己去玩,他则蹲在理发店前面抽烟。
旁边是理发店的旋转灯柱,店铺里面是昏黄的灯。楼上有人在打孩子,旁边一户人家在练钢琴。每个行人在游时旁边匆匆穿梭而过,或是上夜班或是刚下班。
而游时叼着烟头,自虐似的,把江应那些他错过的曾经掰开了揉碎了回想一遍又一遍。
手机上是他和江应的聊天框,他翻来覆去地打字,又翻来覆去地删除。
“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不解释?”
“江叔叔根本不是上夜班是吗?”
“江奶奶身体还好吗?在哪里看的病?北京?上海?”
“那两年过得好吗?陪护辛苦吗?”
“身边有没有人能说说话?”
“江应……”
“你……为什么要回江城?”
没有一条能发出去,他抓了抓头发索性不想了,点进朋友圈,发现赵雪隔了好几天终于p完了那天的照片,发了朋友圈,配文是雨过天晴。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显摆自己认识的帅哥多,游时和江应的合照被她放到了最中间。
下面评论很多条。
【赵邮:你看咱们兄妹多般配啊。】
【刘晓航:雪姐又美了!】
【毛然然:回楼上的楼上,谁跟你般配!要般配也是跟我般配!】
【赵雪:中间那俩才是真般配!磕死我了!】
【郝飞:时哥真帅啊啊吧啊吧,时哥我知道你看得见,我明年过生日你来吗?】
【吕刚: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不是在酒吧里还打架吗?】
赵雪同时给吕刚和复了一句振聋发聩的“你懂个屁!”
游时忽略下面乌七八糟的评论,点进照片,才发现那是江应在垂着眸子看自己,他揪了半天的心终于缓了一点,保存了照片,又顿了几秒钟,建了一个名为“江城”的相册,把合照和自己偷拍的那张照片全都放了进去。
退回聊天界面,把之前那些东西全都删了,重新打字:
“应哥。”
“我想见你。”
他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几十秒,把耳朵盯红了也没发出去,索性一揣手机,顶着冷风回了学校大门。
—
下课铃响,江应往身后看了一眼,游时还没回来。
他琢磨了一下,心说有的时候不能太尊重游时意见,该补习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把人薅过来。剪个头发剪两个小时,估计剪到网吧里去了。
他这么想着收拾了书包,出了学校大门。
门口的保安窃窃私语道:“那孩子站了好久了……”
“这大冷天的,要不报个警?”
“报什么警!这么大孩子等你报警?”
“晚上这么大风,等这么久,这得是多大仇啊。”
江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掏出手机给游时发消息:“还没剪完——”
打字打到一半,他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应哥”,江应回头,就看见游时站在马路牙子上,鼻头红红的,蓝白的校服外套在风中猎猎作响。
江应:“你怎么站在这——”
不等他说完,游时拽着他,连人带书包把他自己怀里。
江应浑身一僵,想躲,但没能躲开。
游时抱他抱得很紧,胳膊环住他肩膀又抓住他衣服。游时身上冷得像是冰,此时像是拥抱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火源。
江应几次想抚上游时的背,最终还是垂着手臂站在那里,垂眼看着地面。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什么。
他心说:游时,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呢?
过了许久,他轻轻抽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一笑,眨眨眼睛问道:“抢劫吗?”
听到江应轻笑那个瞬间,游时心里的难过好像突然就散了一点。
他是想安慰江应的,但是江应不需要安慰。
江应,你是为了什么回江城呢?
为了我……么?
游时身上暖了一点,红着耳朵放开他,抓了抓自己头发说:“我……我头发剪完了。”
“然后?”江应眯了眯眼睛说。
游时顿了一会儿,最终眼一闭心一横:“过来让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