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害怕。◎
阿芙拉不知道她几点才得救般昏睡过去,只知道里德尔起身并将她吵醒时才不过清晨。
他换好了干净的衣服坐在床边,此刻正在系一条黑底暗纹的领带,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打着结。
那条松绿色的领带此刻皱巴巴地躺在床头,凌乱不堪的样子明晃晃地提示着它昨晚的用途。
阿芙拉现在胳膊抬都抬不起来,腿也乏力得厉害。
比双腿更酸痛的部位是后腰,不知道那里留下了多少淤痕。她睡眼朦胧地盯着里德尔,无端联想起那双瘦削却有力的手凶戾地压在那里的场景。
一整夜过得乱七八糟。
阿芙拉忍不住纠结地翻身,她想里德尔已经意识到她被吵醒了,但始终没有给予她关注,甚至有点像在刻意忽视她。
阿芙拉却不能放任他这种忽视。
里德尔正要起身,忽然感到衬衫一紧,低头一看,就发现阿芙拉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正试探地捏住他的衬衣下摆。
他倒也没有延续昨夜那种盛怒,只是也不怎么愉悦,沉默地递去问询的眼神。
“我得配魔药。”阿芙拉小声说道。
“我昨晚没有……”里德尔的回答在她不放心的神情中戛然而止,一边看表一边道,“随你。你有半小时时间。”
“现在?”她一惊,“我找魔药都说不定要半小时……”
里德尔淡然起身道:“你可以选择不喝。”
能进药剂室总比没机会好,她立刻强打精神起身,那一刻忘了自己什么都没穿,且除了那条难穿的礼服裙外手边并没有能用来蔽体的衣服。
她正在思索要不要浪费几分钟等里德尔出去再说,他就随手拎起一件衣服扔到她脑袋上——是他昨晚出席宴会时短暂穿过的衬衫。
阿芙拉草草套上,忙不迭赶在他下楼前往药剂室跑去,然后在半途发现她并没有钥匙,也打不开那上面的禁制。
更为意外的是,她发现托马斯已经在大门口那里等着了,这让冲到半路的阿芙拉不得不折返。
里德尔只是耽误了几秒,马上就跟在她身后出来了,一边在楼梯上超过她一边吩咐:“转身,伊诺克。到外面等我,我们半小时后启程。”
他说完,顺手举起魔杖对着药剂室的方向挥动了一下,门锁应声而开。
托马斯在他开口的瞬间就回过身去,以确保自己不要看到不该看到的人或事。
里德尔在餐厅吃早餐,阿芙拉纵然饥肠辘辘,但她还是宁愿抓紧时间先去药剂室里一探究竟。
那里面就如同另一个意义上的“奥利凡德魔杖店”,偌大的空间内堆满各式各样的魔药,其中不乏稀有药品。只是里面的物品都被整整齐齐地分了类,维持着一如既往的“里德尔风格”。
但这没有给阿芙拉提供太多帮助,因为魔药柜格实在太多了,她依旧需要上上下下翻找,根本就没有额外的时间用来打探别的。
不过她想,这算是好的一步,最起码里德尔愿意让她踏进这个房间了——不管是出于他的一时心软或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而且当阿芙拉想到他也可能会有这些情绪时,不免也觉得像是天方夜谭。
这是她第三次为自己配置这种魔药,而距离上一次又过去了许久,所以手生的情况并没有改变,甚至有一种药的药量她都记不清了。
阿芙拉一边往坩埚里加火蜥血一边猜测,如果出去问里德尔,他或许会知道,毕竟这世上很难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可是一想到那种尴尬的场面,她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和其他魔药混杂在一起时,火蜥血超过10克就会使魔药变得极不稳定,这是她在一年级的爆炸中牢记的教训。5克似乎有点少,阿芙拉生怕它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在斟酌下往坩埚里加入了6克火蜥血。
当阿芙拉匆匆忙忙完成手里的魔药时,距离规定时限大约还剩两三分钟,里德尔则已经准备出门了。
她打算吃过饭再将它喝下,举着药剂瓶走出药剂室时正好和里德尔撞上。
他往这里瞥了一眼,一边调整西装的袖口一边意义不明地说:“进门左手边第三个柜子,从上往下数第五行第三格,自己涂。”
阿芙拉怔了一下。
涂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里德尔再次提醒她:“还有一分钟。”
阿芙拉赶紧按他说的锁定那一格魔药柜,在里面看到一瓶生死肉骨水,这才知道他是在说昨晚弄出来的那些淤痕。
当她拿着生死肉骨水走出来的一瞬间,药剂室的门就在她身后自动关上,并重新落了锁。而大厅中里德尔刚刚站定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无一人。
好在,他还没丧心病狂到连早餐都没给她留。
厨师应该是很早的时候来过,桌上摆着好几样食物,有水果麦片、黄油、吐司、烤番茄、煎香肠等等。阿芙拉饿坏了,本着尽量不浪费食物的态度将它们一扫而空。
饭后,她喝下魔药,莫名地被一种微微晕眩的困倦感包围了。
这让她连往日的绘画或发呆都干不成,阿芙拉只能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回到自己卧室,然后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
她以为自己只是缺乏休息,没想到下一次醒来时身边围了好几个人,而叫醒她的不是人声,而是来源于腹部的剧痛。
“她醒了。”维尔塔宁的声音很轻,不过她的发音总是柔和缱绻的,即便头脑昏沉时也很好辨认。
紧接着,她微微俯身试探阿芙拉的额头,询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阿芙拉张张嘴,很想说点什么,可是腹部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拼命蜷缩着身体,吐字更是无比艰难。
“她在腹痛,这表示半小时前灌下去的药没完全发挥作用。我现在去调整药方。”维尔塔宁走了出去,紧接着其他那些看不清是谁的人也在命令下离开了。
房间里唯一剩下的那个人坐在床边,靠近她时一身锐意。
“你应该庆幸自己还能醒过来。”里德尔刺耳的讥讽在头顶响起来。
在疼痛的间隙中,阿芙拉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意识到,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里德尔的卧室。
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任何力气回应他,好在经历过难熬的七八分钟后,维尔塔宁带着一种小瓶药剂返回来,并让她喝下:“它可以快速缓解你的疼痛,但作用时间很短。”在阿芙拉喝药期间,她解释道,“你早上喝的魔药配方不太对,火蜥血放多了。”
阿芙拉在喝完魔药后,确实感觉疼痛较刚才好转了一些,接着她又发现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了。
“还好我和伊诺克中午回来了一趟,不然可就难办了,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正在大量失血。”维尔塔宁在里德尔所散发的极度压抑的低气压中劝解道,“但也不用太过担心,里德尔,她只是生理期提前了,又恰好撞上了药物的副作用。”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阿芙拉终于挤出了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你醒了,这就代表药物毒性已经解掉了,现在我正要去配药好缓解你的腹痛。”
在维尔塔宁走出去后,里德尔非但没有被她刚才的话宽慰到,反而脸色变得更加阴沉,颇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对着她苍白的脸问道,“火蜥血是一种烈性十足的魔药,你不会不知道应当谨慎使用它,你12岁那年就在这上面吃过亏,我真不敢相信这还没有让你长记性——”
“里德尔,能不能让我先缓一会……”阿芙拉刚刚试着坐起来,才想缓一口气,里德尔咄咄逼人的问话则震得她头疼。
“你现在知道难受了?早上配药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步?”
“我只是太久没配过它所以记错了剂量……”
“你放了多少?”他忽然像个严格的老师般开始提问。
阿芙拉回忆道:“大概6克。”
“6克。原本的配方只需要3克剂量,你倒是对自己够狠,将它翻了一倍。”里德尔语气冰冷,“你就宁可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也不愿意——”
她茫然地看着他:“不愿意什么?”
阿芙拉反应过来后,不由懊恼地想,是魔药的副作用让她脑子太不清醒了。
“我不是……我真的只是记错了。”
“只是?”
“这是两码事,里德尔,我发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她这句话脱口而出,不止让里德尔怔住了,也同时惊到了她自己。
或许是她理解错了,阿芙拉想,他们应该做梦都没想到过,里德尔居然也有被这样评价的一天。
他是汤姆·里德尔,“意气用事”怎么可能和他沾上边?
里德尔在这句话之后微微向后仰了仰,神色平静如常,阿芙拉亦慢慢恢复了清醒。
维尔塔宁说得对,这种魔药起效真的很快,而阿芙拉现在只能企盼它的作用延续得再久一点,或者是维尔塔宁配药的速度能再快一点,好让她能一直保持着这种不受疼痛困扰的清醒。
阿芙拉在酝酿。
这是她第一次准备同里德尔说起这个话题,尽管他们都知道,这是自从他们在一起以来就无法绕开的问题,但他们却同时刻意将它忽略了。
“我不知道按你的理解,我现在有没有那种‘资格’和你讨论这个,但我以为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一直以来的共识,所以我今天唯一的错处只是记错了火蜥血的剂量而已。”
——并不准备迎接一个孩子的到来,这是他们两人一直以来的共识。
他们没有人做好准备要为新生命负起责任,养孩子可不比经营一项事业更轻松。里德尔不是那种会囿于家庭关系的人,而阿芙拉也绝不会将自己应有的权利让渡出来,让生活局限在厅堂与灶台之间。
况且,两人的母亲都是因为生育去世的,他们谁都没有大肆谈论过这事,但不约而同地深谙生育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绝对不仅仅是简单的“代际传承”那么简单。
旁人眼中只看得到传承,却少有人去关注这说起来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背后是由什么支撑的——是鲜血、是风险、是无人知晓会面临何种症状的偶发事件,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代替母亲承受的痛苦。
经受苦难者自行调侃痛苦是苦中作乐,而无关旁人高高挂起却还加以调侃的行为叫什么?
阿芙拉或许在别的事情上对里德尔抱有许多怀疑,但至少在这件事上她认为自己对里德尔还有些许了解。
他向来不是喜欢小孩的人,也不需要通过延续后代去证明自己的能力。对于里德尔这样疯狂的野心家来说,只要权力不握在他自己手里,就没有任何意义。
阿芙拉以为里德尔已经冷静了,但事实证明他没有:“我从没质疑过你说的这一点,而你也从没懂过我的意思。”
“我怎么不懂?”她深吸一口气,“从我回来开始你就一直咄咄逼人、冷嘲热讽,你变着法儿地折磨我,无非就是出于你脑子里那些离奇得要命的臆想,又或是气不过我的态度,所以我要告诉你这不是态度问题。我不怕索性和你说得直白一点,反正我在你面前也没什么不能丢的人了——我不是在抗拒怀你的孩子,我只是暂时不准备接受妊娠这件事本身而已。”
“而你还认为我是在为了这件事生气?”里德尔觉得好笑极了,音量也不由自主地提高,“阿芙拉,我气的是你对于自己的身体毫不爱惜,而你直到现在还在质疑——我会宁愿为了一个充满偶然性与未知性又素未相识的所谓‘后代’而甘愿拿你的命去冒险!”
阿芙拉刚才的一肚子话顿时都说不出来了,她呆呆地看着里德尔:“可是你昨晚……”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昨晚没有——”
阿芙拉及时打断他:“那又不保险!你没吃药,不就只能我吃了?”
“谁告诉你我没吃药?”里德尔越说越来气,声音却越来越低,“容我问一句,你昨晚有多少时间是眼能视物且头脑清醒的?”
“我……”阿芙拉被他说得脸色涨红,“你也没有告诉过我啊,这也能算我的错?”
里德尔咬牙切齿:“而我也没想到某个人能蠢到直接将火蜥血加到两倍的剂量。”
两个人同时别开眼神并收起话头,似乎都被对方气得不轻。
过了好一会,阿芙拉才回味出他刚才那几句话的内涵:“我以为……这种共识是基于你不喜欢孩子达成的。”
“我的确不喜欢那些玩意儿。”他苛刻地评价道,“但我也没说你在我这里享有什么特权,我只是单纯认为为了那种东西搭上性命很不值,而你的命要比那稍微有价值一些。”
“哦。”她闷闷低头。
里德尔没告诉她,直到现在看着她在慢慢恢复鲜活的时刻,他眼前仍不住地回闪下午看到的血腥一幕。
维尔塔宁当时忙于配药救人,没顾得上为阿芙拉清理床单和身体,所以当里德尔匆忙赶回来时,走进卧室看到的就是阿芙拉脸色苍白地躺在血泊中的场景。
她身下全是红色的血,连裙摆都被染红了,两条纤细的腿间仿佛孕育着一个埋在他心底深处的噩梦。
里德尔一向自诩从不曾有过“热爱生命”这样的情绪,他人生里那些能引起他短暂兴趣的节点基本上都和权力有关,所以对于生命这样的存在,他大多时候只持一种漠视态度,既不会因生命的降落而喜悦,也不会在生命逝去时感到惊恐——哪怕是他将它们亲手收割的。
他甚至还需要保持镇定,好不让那一瞬间切切实实掌控着他人生死的快感没过他的理智。
可是下午站在卧室门口时,他突然有段时间是茫然的。他的后背发冷,头脑空白,思绪在一瞬间飘得很远,几乎有那么一个闪念让他和早已黄泥销骨的梅洛普达成了和解,他意识到当时她也是像这样躺着的,但是身旁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在诞下孩子的那一刻则成为了一个对自己生命失去了掌控权的母亲——是的,所有的母亲都要面临这一刻,然后梅洛普倒霉地发现,她这一生运气都差极了,她不止在一瞬间失去了那种掌控权,而是永远都无法再将它拿回来了。
这种思绪的漫游一直僵持到维尔塔宁带着魔药走上来,并告诉他阿芙拉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里德尔从头到尾不露声色,似乎显得别样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短短几分钟内他的后背僵得如同一棵枯朽的树木,而冷汗已将衬衣湿透。
然后他才发现,他刚才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包围了。也或许以往这种情绪就曾和他打过招呼,但只有在这一刻,它才毫不遮掩地暴露出来,以致于让他都不得不正面它的存在。
他在害怕。
他害怕鲜血、害怕腐朽、害怕死人苍白的面孔,因为这些都来源于一个令他一直颇感为难、不知究竟该如何安置的人。
他害怕并拒绝着阿芙拉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得脑壳都要飞掉,更新暂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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