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
少女半垂着脑袋, 眼睫掩着一抹明亮的蓝,她的话里充满疑惑,语调却很平静, 和安室透看见那个刚从地下室里带出来的机体一样,充斥着非人的不适感。
她投来视线, 浅蓝的瞳孔里全是疑惑,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是要将正义与邪恶、法律与犯罪……区分得十分细致的意思吗?”
“还是说,要珍惜、生命?”
安室透听着,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十足的困惑和不解。
特别是说到‘生命’这个词的时候, 乌丸松整个人都好像陷入了一股巨大的茫然,一向活泼的外表沉寂了下去,她垂着眉眼, 看向自己指尖,试探性的弯曲了一下。
素白的指节收拢。
手指一根一根曲向掌心,握成拳。
和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
只是走廊外的风吹进来时她感觉不到温度而已。
千绘本人也很茫然。
她茫然的是安室透为什么这么对她。
按她的计划,安室透应该已经明白了乌丸松是组织罪恶的承载体,她不是提线木偶也不是被操纵的可怜人, 乌丸松即是组织本身。
作为公安卧底的安室透不是应该想办法把她抓起来吗。
再退一步, 也应该是利用她成为污点证人铲除组织。她可比什么收集来的情报好用多了。
可是——
是枝千绘抬头, 认真的端详安室透。
金色短发的青年跪坐在她身边,不比闲散到就差躺下的她, 安室透坐得正,腰背挺直,本身就比是枝千绘高一些,现在更是能俯视下来。
他打着黑色领带, 盛夏的白衬衫单薄,云下冷淡的阳光一穿, 隐隐约约能看见布料下结实的身形。
有风吹过,浅金额发掠过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他注意到了千绘的视线,俊秀的面庞上浮现丝丝柔和的笑,像是在无奈她的懒散。
温和关切的。
不属于波本的笑容。
反倒更像是那个叫做降谷零的人才会露出的表情。
千绘更迷茫了。
他为什么……
会有想拯救她的意思呢?
她没有挑破安室透的警察立场,但安室透心里应该明白她是不可能被救赎的才对啊。
这个时候应该狠狠把她当做有罪者看待才是正常思路吧!
千绘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
“不论诸星先生是FBI、CIA,又或者是公安,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也不明白这之间有什么区别。”
少女说,每一句话都透着非人的不理解。
她的眸子空泛地看向安室透,仅在这一瞬间,安室透从这双一向能将局势把控到极致的眼睛里看见了切实的「茫然」。
“为国家效力的刑警一样会杀死人类,被审判有罪的囚犯一样会救下人类;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我也有那些所谓正义情报机构犯下罪行的证据……”
她是这个组织横亘历史百年的关键因素,见证了太多时代变迁。
“人类的正义和邪恶,没有区别。所以会对我举起枪的诸星先生,也没有这种区别。”
她的表情很平淡,像是在说:哪怕会将枪口对准她的是安室透,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比起是非对错,人类会更倾向利益?至少我见过的人类都是这样的。”
她说着。
安室透却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诚然,诸星大对乌丸松来说很危险。
那同样是‘罪犯’这一列的那些人呢——乌丸松的创造者们,组织原本的掌权者们,对她来说就有区别了吗?
一样是会杀了她的人类。
就算是让安室透自己来说,他也不能保证事情发展到铲除组织那一天时,他会心软,会放过乌丸松。
他们都是一样的。
至少对乌丸松来说,他们、人类都是一样的。
乌丸松有罪吗?
有,她的罪来自人类。
上一个人ⓨⓗ赋予她思想,却又出现下一个人抱着满口公正道理、用正义和邪恶残忍地打破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自我。
关心她的生命。
认为她不应该犯险。
——希望她在乎自己。
安室透发现,这样的关切如果出自身为人类的他口中,只能更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倏地,青年心口生出一股不适的钝痛。
那种下坠感拉扯着他,在安室透撞入少女眼中安静的疑惑时,愈发失重。
耳边风声呼啸,像是忽地坠入海中,惊起万丈浪涛。
安室透陷入了思维怪圈里,耳边像是被隔水的薄膜裹挟,连天空偶尔沉下的滚滚雷声都没有穿透进来。
“安室先生。”
青年耳边蓦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
纤细的阴影打下来,是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安室透再看去,坐在他旁边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她还是坐着,身高的差距她只能努力踮起上半身去够他的脑袋。
安室透下意识弯下腰。
挺直的背脊弯下来,让少女碰到了他的头顶。
是枝千绘一怔,蓦地笑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她摸摸纸片人的脑袋,指尖穿过柔软的金发,“不要在乎这个啦。安室先生能关心我,我很开心,但是想太多就容易陷入奇怪的死胡同哦。”
千绘试图将纸片人的思路引回正轨,温软地笑着:“就像最开始那样看待我就好了,安室先生。”
当初她有好好给纸片人留下诡异莫测的印象!
安室透一定可以抓住她用各种信息量铺垫出来的‘罪恶源头’这一点,然后发现乌丸松即组织本身,然后把她看做需要审判的——
「降谷零好感度+10。」
千绘:“……?”
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千绘看看安室透,青年的脸色沉寂,但再看向她时,又出乎意料露出笑脸。
千绘陷入思考。
难道这也是波本的诡计之一?
安室透垂下眉眼。任由少女指尖轻柔拂过头顶。
是枝千绘的话确实让他想起了最初的见面。最初的乌丸松,诡谲、难测,操纵局面的手段是令人胆寒的细致。但更让他联想到的是地下室看见的那份图灵测试。
一开始安室透还没意识到图灵测试的含义,他以为,再怎么说乌丸松也该是人类。
但他发现不是的。
图灵测试指的就是广义上对机械生命的测试。
依此,乌丸松的一切都是被设置好的,哪怕对创造者发起反叛,她也脱离不了最初的设定。
最后的结果也无法改变。
安室透弯曲指节,碰了碰手边的樱色发丝,微凉的感触直入心底,和少女的温度一致。
再抬眸,却撞进千绘眼睛里。
璀璨华光的空旷。
千绘收回手,调整心态后,仍旧无比头铁的认为作为心脏成年人的安室透一定get到了她的意思。
头铁玩家开始推进计划:“对了,我这边有件事需要你去做。是和苏格兰交接有关,他那边最近不好传递消息出来,我记得安室先生和苏格兰关系不错?取回情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嗯,好。”
安室透颔首,没有拒绝。
千绘:……?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金发青年。
不试探一下的吗?!
是枝千绘头顶冒出许多个问号。
纸片人这个态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像从黄昏别馆那件事开始,安室透在看她的时候就是这种带着点奇怪的眼神,感觉哪里怪怪的,但想到纸片人的性格,是枝千绘又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波本嘛,本来就怪怪的。
谁知道神秘主义者心里装着什么,指不定已经悟了,只是表面不显而已。
但今天也还是这个态度……
千绘思考。
千绘放弃思考。
反正她一向是运用大环境施压的操作型玩家,有哪个环节实在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也无伤大雅。
反正最后一定是江山与美人兼具!
是枝千绘望一眼天空,乌云已经压顶了,蓝黑色的天幕沉沉,雷云中闪电翻滚,空气沉闷,大风席卷,看样子随时可能会下大暴雨。
转头,千绘用这具身体顶级的运算能力给安室透播报了一下未来的天气。
雷暴雨、持续三小时,温度骤降,空气湿度更是拉满。
“苏格兰那边就交给安室先生负责了,我的要求当然是尽快。不过,安室先生还是注意安全。”
千绘咕哝一声,小声嘀咕:“淋雨的话……人类好像会感冒发烧。”
已经很久没有生病过的是枝千绘不太确定。
自从她就任第七王权者之后,只有在游戏里,因为自己的故意行为才会受伤生病。
她倒是见过琴酒生病。
也是因为淋雨。
没记错文本的话,那个事件是照顾发烧的漂亮纸片人,结果被琴酒抓着手走不掉,只好在床边坐了一夜?
记不太清了。
可能是那次她虽然被抓着一只手,但另一只手还在用手机调配任务,注意力全放在事业上了吧。
思考片刻,体贴的千绘酱回到室内,翻翻她一般都是丢给NPC整理的房间。
“安室先生回去的时候带把伞吧。”少女的声音从室内传来。
“要下雨了。”她说,“人类太脆弱啦,淋点雨就会生病,受伤了还有可能会死,还是要小心一点……哦!找到了。”
樱发少女拿着一把折叠伞从室内出来。
她认真地说道,一件小事却无比郑重,大有真的会有人淋雨死掉的紧张感,“要好好活下去啊,安室先生。”
安室透一愣,笑出了声。
青年眸子里溢满笑意,乍一眼看去,仿佛乌云之上的辽辽蓝天,好看极了。
他接过是枝千绘手里的伞,收下了非人类少女的关心。
“好。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