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这一去……下狱也无妨,保住命就行。”

  这是于谦来面圣时,邝埜拜托他的话。

  倒不是邝埜无情,而是这些年因王振的缘故,朝中彼此攻讦弹劾的风气很重,什么公侯伯爵文武百官,几乎没有不被弹劾过的,去坐坐牢贬贬官都是工作日常。*

  于谦这种得罪过王振,以死罪下过牢的且不必说。

  就连邝埜,包括隔壁户部尚书王佐等尚书们,也都有过短暂的牢狱之旅。

  以至于朝臣们一起坐过牢很正常,同事们之间同铁窗泪的概率,比在国子监同窗读过书的概率还高。

  总之,在正统年间做官,朝臣自己和家人都得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

  今日王恕头铁去面圣这件事,很快在官署内传开。

  原本该作为左都御史的邝埜去捞人。

  但无奈,邝埜上回想捞一把犯错的张御史,得到了皇帝‘下辈子注意’的答案。于是他觉得自己近期是不适合去重操旧业的。

  于是拜托到于谦这里来。

  为新人莽撞叹气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发出了美好的祈愿:“廷益,你说这年轻人有锐气锋芒,又是一腔热诚,敢于不畏死去陛下跟前铮谏——会不会这般药石之言陛下就听进去了,从此肯效诸位先帝,戒去怠荒为家国计呢?”

  虽然失望了很多年,但毕竟很多恶事都是王振做的,朝臣们有时也愿意相信皇帝是不知情的。

  不是他们‘天真’,而是不得不这么安慰欺骗自己。

  毕竟……没法换老板不是?当今陛下才二十出头,要没啥意外,绝对能把他们这群五六十岁的官员全部送走啊。

  于谦也颔首道:“只盼如此!”

  **

  愿望总是美好的,愿望实现的时候,就更是美好的让人不知该不该相信——

  于谦和王恕一起踏出乾清宫殿门的时候,都有点不可置信。

  尤其是王恕,走出来的时候,都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原本都做好杀身成仁,我以我血荐轩辕来唤醒皇帝沉睡心灵的准备了。然而居然全须全尾的走出来了。

  于尚书到的时候,王恕心知这位是来保自己命的,心里自然是很感动的,但感动之余又七上八下。

  如今兵部可全靠于尚书撑着呢,可别因为他,陛下也迁怒了于尚书,大家一起去诏狱里蹲着可不妙!

  谁料皇帝见了于尚书,倒没怎么疾言厉色,只是问起自己说的‘边关危矣’对不对。

  这点王恕是敢于拍胸脯的,他为了激起陛下的危机意识,做了许多功课呢。

  而听皇帝如此问,于谦也就与皇帝分说了边关的情势——

  是不容乐观。

  他也是调任回兵部后才知道:关外四卫皆失不算,连带着龙岗、梁河、云州等从前的守地,竟然已经到了有些武将会刻剥军民,私卖土地,甚至是“名为守边,实则弃之”的程度。

  以至于原本九边连成一片的重要屏障,竟然只剩下宣府和大同。若这两处被破,京城便有风险。

  于谦倒是没有说自己的难处。

  但姜离也明白,于谦再能干,他也才接过兵部不足两月。也不是神仙能够撒豆成兵,一日千里。如今这是边关破破烂烂,他努力缝缝补补。

  于谦说完后,就见皇帝蹙眉,神色还挺郑重。

  “当真这般严重啊。”

  因皇帝在跟于尚书说话,王恕也不好插嘴,但他两眼炯炯发光,用眼神坚定地表达了一万遍‘是’这个意思。

  年轻的皇帝看起来有点苦恼。

  “那朕为天子,确实该多关心下边关战局。”

  “于尚书,兵部有边关舆图吧。”

  连于谦都怔了下,才应声道:“是,陛下想要什么样的,臣都给陛下送来。”

  姜离笑道:“就要从京师向北边关各镇的舆图。”顿了顿:“于尚书不必急着送来。”

  说着转头让兴安跟着取去,还道直接送去御作坊,对着描做一张放大版,最好有一面墙那么大的舆图。

  再做一个用来挂大图的铁架子,下面要做上木轮,方便推动。

  兴安:?

  皇帝认真道:“大图朕看着舒服啊。”

  然后笑道:“于尚书公务也繁忙,回去吧。”

  于谦当即就着这句话道:“那臣与王恕告退。”想赶紧把王恕一并捞走。

  皇帝竟然真的就此轻轻放过,懒洋洋摆摆手:“都去吧。”

  末了竟然还加了一句:“朕会对瓦剌上心的。”

  *

  于是,出得乾清宫,不止于谦和王恕,连兴安都是有点晕晕乎乎的——

  怎么?难道我大明的天要亮了?!

  “于尚书!”王恕激动的声音都有点发抖,而于谦则是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赞扬。

  于谦的赞扬已经是很含蓄了,左都御史邝埜听到这件事后,看王恕就是看宝贝的眼神,当即跟大理寺要人:这种天才型御史,怎么能留在你们大理寺干什么处置疑案的刑事工作?

  甚至腹内还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没事,不着急。这次他能慷慨陈词劝得陛下对边关战事上心,下次说不得能劝陛下对王振放下旧情呢。

  慢慢来,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而从这日起,接下来的一个月,皇帝虽然还是上朝还是寥寥,但对于兵部去回禀边关要事,倒是该见就见了。

  据说,还跟于尚书讨论过瓦剌若要进犯,会从哪几条路走。

  真是令人欣慰!

  而对姜离来说,原本是想暗戳戳按照史册提醒下于尚书,瓦剌会进攻的四条路线。

  虽然说蝴蝶效应可能会导致瓦剌并不走这几条路,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嘛。顺便还不忘把朱祁钰捞过来一起听着。

  于谦对着舆图分析道:“瓦剌的主力大半会进犯宣府或者大同,只怕还会是也先亲自带兵。”

  “至于其余路线,哪怕瓦剌想要剑走偏锋,应当也不会把主力压上。”北境舆图于谦已经看过了无数次,烂熟于心,闭上眼都能浮现出这些城池附近哪里有山哪里有湖的样子。

  “或许瓦剌会分兵打一打甘州或是辽东一带?但大约只是为了牵扯这两地的兵力,不会是他们的主攻路线。”

  然后转头问皇帝:陛下怎么看。

  姜离:我……不用看了。

  什么叫学神,还没开考就能通过考试范围,推演出标准答案。

  **

  时如逝水。

  当七月瓦剌大举兴兵进犯的消息传来时,姜离还在乾清宫那张放大版舆图上,对着史册认真描画英宗的亲征路线图。

  来上茶的兴安,看到皇帝甚至踩着凳子用朱笔在舆图上标标写写,那欣慰的当场老泪纵横。

  先帝,您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姜离回头对上泪眼婆娑的兴安,还吓了一跳。

  她站在下方,满意地看着自己描绘的亲征路线图。

  不过说起来,御驾亲征这件事,在明朝早期,简直是皇帝标配。

  此时大明虽然换到了第五代皇帝,但其实才过了七八十年。

  而朱祁镇之前的大明四代皇帝(刨去朱允炆),其中三位都是御驾亲征过的——朱元璋开国皇帝自不必说,不会打仗也轮不到从布衣乞丐造反做了天子。

  太宗朱棣,奉天靖难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历代太宗要‘竞争上岗’四个字。

  朱祁镇的生父宣宗朱瞻基,也曾御驾亲征平了汉王朱高煦的叛乱,亦曾驾发京师,巡视边境遇蒙古兀良哈部,亲退敌军。

  而唯一一位没以皇帝身份出征的朱高炽,只是做皇帝那一年没有亲征过,其实也是在靖难之役中亲自守过北京城的人。

  总之,大明老朱家到朱祁镇之前,是真正的,祖宗往上数几代都会打仗。

  但这世上的事儿原本就是那句俗语:当潮水褪去了,才能看出来谁在裸泳。

  *

  此时此刻,恰如史书之上彼时彼刻。

  朝堂上,瓦剌大举犯境这种大事,朝臣们都在等着皇帝拿主意。

  毕竟,群臣可以上奏,可以拟策,但最后拍板的还是皇帝。到底派哪些将领去,到底又要为这场战事增兵多少?

  说起来,此番边关宣府大同的紧急求增援,也是直白而令人难堪地揭露了如今大明军队整体素质的下降,如于尚书所说亟待改旧辙,遵治规,需得好生清除多年积弊。

  甚至有些悲观的臣子,已经在想:九边不再,四卫已失,若宣府大同真的没顶住,岂不是京城都有被战火波及的风险?

  未胜先虑败。已经有臣子提出京城要不要开始戒严,提早进入战备状态?

  孰料,龙椅之上听了这话的皇帝淡定开口:“无需慌乱。”

  不但如此,满朝文武就见皇上还拍了拍龙椅的扶手:“只要朕还坐在这大殿之上,瓦剌就不足为惧。”

  群臣当时就惊了。

  这话,换太祖太宗说吧,也还差不多。

  但换了当今说,他们原该附和‘陛下英明’的话,就有些出不了口。

  实在是……

  姜离面对一片有点尴尬的沉默:唉,人间寂寞如雪。

  你们根本不懂大明战神的真正的战斗力。

  那我要是不坐在这儿,而是代表敌方来叫门,你们尴尬不?你们为难不?你们慌乱不?

  热辣辣的阳光晒在御门听政的朝臣们身上。

  皇帝都如此豪言壮志了,满朝都是沉默也不像个事儿。

  于是由心理素质过硬,官场混的也熟的朝臣带头,满朝官员皆陆续道:“陛下圣明天纵,必有良策,臣等恭听圣断!”

  姜离也确实是心有决策:她已经把朱祁镇当年非要亲征的各种决断、微操、路线图都整理了出来,准备毫不藏私跟群臣分享下。

  “明日恰逢七月十五中元节,又是望朝日。”

  “那明早寅时先祭祀奉先殿,接着便上朝议定瓦剌兵事。”

  文武百官齐声应是,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