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医女沉默了片刻, 黛玉将左右屏退得更远了,只留了信得过的张漱玉在旁。
这妇人才又开口说到。“老奴早前也是见过贾府这位姑娘,彼时何等神采飞扬, 顾盼神飞,而今确是……”
说到此女医常常叹了气, 她见到的探春, 穿着乡野妇人的衣裳, 头发枯黄,面色被晒得发焦,那衣裙就不知一整块的布料, 像是补丁接着补丁,缝制出来的。
“而今、而今却是连乡野民妇也不如!”这妇人又道。
黛玉自然想到这些地带的农妇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探春在此处无亲无故,又无田地, 此处商贸不成, 若是想要做针线补贴家用, 活着靠给人写字赚钱,也是艰难。
黛玉见这姨娘能带了探春的信回来,又接着问到。“您可知她住处?”
“不知,奴也只得了这封信,也不知她何处寻来的纸张,那时命妇见一村妇竟是能拿着这样的信件过来,就觉蹊跷, 不想竟是她?”
这妇人摇摇头,她见过探春的模样, 料想此人是不愿意叫自己见到她如此落魄狼狈,便也同黛玉说了自己的推测。
“那一离城中并不算远, 若是要入城求救,至多一日路程,她却不曾现身,必定有难言之隐,故而我等也打乱了行程,再不往外去。”
黛玉也能理解探春的心情,不过她即是给人递了信,信中也有她此刻大概的住处,必定是知道自己来了,信任自己,愿意见自己一面。
“多谢您了。”黛玉冲这女医道了谢,亲自送了她出门。
而后黛玉又对张漱玉道,“看来得吩咐人预备着,找了徐公公同王爷要几个兵,我们要专程去一趟。”
黛玉可是一日都等不得,当晚就将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唯有敬王那里多问了几句。
“好端端的,你同我要兵做什么?”
黛玉便将前因后果都与敬王说了,李平一听探春有了消息,而黛玉还要出城去找人,更是要跟着去!
“原来如此,那我与你一同去!”
黛玉自然是不答应的,当即就驳回热心的丈夫,“王爷去了做甚,大动干戈的,她在信中便说了自己的难处,若是将来有人追究探春妹妹的责,又将她送了去和亲,那可如何是好?”
李平自然知道探春身份特殊,是朝中和亲遭了匪祸失踪的人,在朝廷也是记录在案的,如今贾家那两个府都被抄得干干净净,却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她。
于是敬王又道:“倒也不用大动干戈,大不了微服私访,不是就成了?”
这下更是引得黛玉连连摇头,只听她又道。
“您以为微服私访就微服私访得了的?现在看着是相安无事,却不知道背后有几双眼睛盯着王爷您,若是您来个微服私访不见了人,这些个大人们必定城外城内翻了个遍找您,那时我想要低调行事,指不定就被满城风雨闹了出去。”
这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敬王连在城中都是,自己去一处,又暗自派了心腹各处走访,反正他到的地方,都是百姓安居的。
他想到自己去了还真是会碍事,于是只得做出来妥协,给了黛玉精锐中的精锐。
“罢了,我仔细派几个人跟着你,若有什么不妥即刻叫人来回报!”
第二日黛玉临出门之前,这位王爷拉着妻子的手,嘱咐了又嘱咐。
黛玉反是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意,“您就放心吧!早前我已是问过了,那个地方若是有快马,不到两个时辰就能到城中,到时候我们多带几匹马,若是真有了事,就直接骑马赶回来。”
李平并没有送出来,只做出黛玉是正常出门的模样,带的兵也都做常服打扮,一些办成了家丁,一些则是扮做常人,混在人群中出了城门。
这次赶要去见人,黛玉便叫人将车子赶的很快,又有了具体的去处,没有怎么绕路,只用了半日就找到了探春落脚的地方。
是城郊一个小村子,只是在山坳里,出了城看不见,路有些绕,实际上离城不算太远。黛玉亲自走了这一遭,估摸着若是骑马回城,快马加鞭,一个时辰都足够了。
探春离城这么近,这么久了未曾进城,明显就是她不想叫人找到。
黛玉一行扮作南下行商的商人妇,说是顺利来此处看看能不能植桑,还要打听亲戚家流落走散的儿女们,问这边可有异乡人。
探春自然是异乡人,黛玉便由着人领着走了好一段小路,才到了个离村子群居的错落的房屋有一段的距离的一个小院子,两间又低又小的茅屋,破破烂烂的围篱。
有个妇人正蹲在石头累成的土灶旁边,背对着她们在烧水。
“探春妹妹?!”黛玉看这身形,却是和探春差不了多少,只是她包着头巾,又背对着人,看不出面容。
那人听了黛玉的呼唤,缓缓转过身来。
虽然是荆钗布裙,面色被晒得焦黑,黛玉还是认出了探春的轮廓,紧走几步上前去。
“你是探春妹妹?!”
探春见黛玉虽是换了平常妇人的衣裳,但是比之她一农妇,却还是精致的如同天仙一般,加之黛玉就是不愿养尊处优,却也被敬王跟个宝贝似的供着,更是肤白貌美,与当下的探春,宛若云泥!
探春避过想上前拉她的黛玉,连忙跪下给黛玉磕头。“民妇见过王妃!”
黛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探春又急急忙忙爬了起来,紧走几步,掀开稍微大一点的茅屋里的草帘子,又连忙跪下磕头。
“求王妃救她们一命?!”
黛玉刚想上前去看屋内有何人,却被张漱玉一把握住了肩头,张漱玉对着带来的太医和医女们使了个眼色,要他们先进去查探情况。
这几人便进去看了病人,又叫人收拾了一下屋子,将屋子的草帘卷了起来透风,又给她们盖了被子,才叫黛玉进去看一看。
里面简陋的床榻上垫着些茅草,并排躺了三个人,一大两小,小的那个看着还未满周岁,面颊凹陷,脸色发青。
“不知你如何会流落至此,此处离城中不远,为何不去与南安王府上求助。”黛玉和探春总算可以坐下来好好说一说话。
探春支支吾吾说出了理由,“早前我不愿去城中,一来是城中盘查严格,我没身份关碟,恐被人当做逃奴抓了去。”
“再往后……便是觉着就算去了也无甚意思,若是将我再拿去和亲也还算是仁慈了,岂知他们会不会同当年对孙家那个无缘做太子妃的姑娘一般,给我个贞烈牌坊,便结果了我的性命?”
还没说上几句,黛玉甚至来不及劝慰探春,就见女医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差点喊错了称呼。
“王、姑娘,她们几人得的就是那种病,肚子鼓胀,这样的病症,老奴见识浅薄,在京中未曾见过。”
说到这几人的病情,原先还能面无表情对黛玉说原由的探春,再也忍不住眼泪,黛玉连忙给她递了一块帕子,又道。
“这病京中确实没有,也是这一片才见得,我估摸着是水中有什么虫子叫人喝了去,然后在腹中长了。”
见众人迟疑,探春便又补充道。
“早前我听一个老人说过,有人得了这个病死了时候,有虫子从腹部爬出。我住了这边几年,一直只敢喝烧过了的水,她们前一年都好好的,后来疏忽了,便染了病。若不是为着我,又如何会病呢!”
其实并不是探春听人所说,而是探春亲眼所见,她们能得这几间茅草屋住着,苟且偷生,就是探春葬了那个老婆婆。
探春和自己的丫头将人抬出去埋的时候,两个女子力气小,路又陡又滑,不慎摔倒之后,连带着也摔了那老人家的尸身。
便有虫子从老人家鼓胀得发青的肚子中爬了出来,探春那时已是艰苦求生了好一段时日,她分得出来,从这老婆婆独自爬出来的虫子,并不是什么蛆虫!
因有虫而腹胀,这些学医的也在医书上见过,当下却还是头一次见,就连医者都不敢挪动,唯有年纪最大女医仗着胆子,又检查了几人的肚腹,发现那丫鬟的肚子,竟是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再加水肿,故而显得十分巨大。
而那两个小的肚子,也是水肿的厉害。
当下还有好些人在,这女医不敢多说,便只能暂时将心中的惊讶忍下,寻了个合适的时机再告知黛玉。
这样的山村来了好些外乡人,穿着虽不算华贵,但是比之乡野村民实在是好得太多。当下就有人围观,但是叫人拦住了。
又见三五个粗壮矮小的男子,从山南边过来了,被人拦住之后,嘴里还叽哩哇啦说着本地的土话,根本听不清楚。
遭到家丁的斥责之后,反是叫嚷得更加大声,这声音在山谷中荡了又荡,连着转了好几个弯才散了。
“这几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张漱玉抓了她们这次找的向导,一个会把山货拿出去卖,会说中原话的妇人。
这妇人被张漱玉道架势吓了一跳,抖抖瑟瑟的用不太标准的腔调,说到:“他们说探春姑娘害了她们家女儿,要探春姑娘还了三个女子才行!”
茅草屋子不隔音,里面的丫头早把外面的动静听得分明,见又是这群人来了,连忙费力的支起身子辩解道:
“胡说,若不是我家姑娘心善,把他们女儿带回来治,人早就没了!!”
这样的动静同养吵醒了那个小婴儿,孩子当下就哭了起来,这声音弱极了,像一只濒死的小猫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