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一听这小丫头说话就慌了神, 连一本轻飘飘的佛经都没拿住,“啪”的一声书就掉在了地上,不知不是不没有装帧好, 只这么一摔,这一本册子竟是散了架。
袭人再看这情景就觉着不详, 佛经这样在神前供奉的物件, 怎么轻轻一摔就散了呢?
她还记着宝玉早前让她家去, 又问麝月可有家人在的情景,难不成宝玉真是要撵自己走了!
袭人额角突突直跳,慌忙捡起那本散了的经书, 随意擦了擦上面沾到的灰尘,急急忙忙迈过门槛, 进了院子。
她老娘确实就在院子中,佝偻着腰背, 谄媚笑着, 在那儿听宝玉说话。
贾府虽然没落了, 旁的王孙之家都看不上眼,但是在地里刨食的百姓眼中,还是了不得的富贵人家。
如今这富贵人家的二爷非是不要自家的赎身银子,还交待要给袭人寻个好去处。这等良善慈悲之人,袭人的老娘想着,下次再去山神庙里,必定要给他上好几柱香祈福保佑。
“二爷!二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可是我何处服侍得不周, 您只管说了出来,我改便是!”
袭人可来不及与她老娘叙话, 一进院子就扑到宝玉跟前跪了下来,恨不得去抱宝玉的大腿。
只是这动作太失态, 才换成了跪地哀求。
“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如今你年纪也大了,早就该出去,好歹服侍我一场,赎身银子就不必,我已是交待了你母亲,替你找个好人家,好生过日子吧!”
宝玉想将袭人扶起来,奈何袭人不起,他也只得作罢。
“二爷,我家中早已卖了死契,自我服侍二爷一天起,命就是二爷的,只认了二爷做主子,二爷赶我走,可不是要我的命?!”袭人又哭道。
袭人此人岁是常往王夫人那边去报各样怡红院的事,但是在服侍宝玉一道上,却也比旁人不知尽心多少。
若不是有这几个大丫鬟辖制着,当下怡红院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模样。
“我何曾想要你的命,正是要给你一条生路呢!你若真的为我好,就该欢欢喜喜出去了,好生经营日子,若哪一日我落了难,也好给我一口吃的。”
袭人见宝玉和早前不同,若是以前的宝玉,说到这种分离之话,早已泪流满面,今日却是瞧起来有些笑嘻嘻的,像是真心实意为袭人高兴。
袭人将手头那本薄薄的佛经捏得死紧,心道这佛经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才读了几日,宝玉的性情和四姑娘越来越像,完事不管,只图清净了。
主子说要你走,袭人又怎么能留得住,略微收了几样东西,就要赶她出门。
“这是我这些年的体己,你收着,府中这个境况家中怕是缺了银两用。莫要让他知晓,不然必定是要送去给我的。”当下怡红院中,只得一个麝月还能托付,袭人将自己这些年攒的银两尽数给了她。
然而麝月却是不接,又对袭人道。
“你也莫要伤心了,二爷是真心为了你好,这银子我也不拿,你自己留着傍身。”麝月将银子推了回去,又对袭人道,
“二爷说的话是不吉利,却也有道理,你看史家和王家,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你带了钱去外面,就像早前王家把钱放在咱们府上一样。”
这府里看着平静,私下里哪一个不是惶惶不安,王家和史家就在那儿摆着,杀鸡儆猴的效果确也达到了!
袭人觉着麝月说得有理,也没执意要把钱留下来,反是麝月又塞了个包裹给她。
“二爷见你带走的东西少,要我把这个给你。”
袭人含泪接了包裹,趁着天刚刚擦黑,出了园子,反正太太已经不再,贾政这个二爷不管事,大房那边也管不得宝玉这边放了一个丫鬟。
花自芳还雇了车在外等着袭人,袭人的老娘将主家的放契书给了儿子,忍不住流了几滴泪,只消拿着这个改了身籍,从今往后,袭人便不再是奴婢了。
袭人哭了一路归家,花自芳开始为袭人寻摸亲事,且是后话。
袭人走后,整个怡红院陷入了凝重的氛围之中,丫鬟们不知下一个被撵走的会不会是自己。
如同袭人这等劳苦功高的,二爷还免了赎身银子,她们这些不起眼的,不知是卖了还是撵走。而那等不知父母的,就连被撵也不知要撵到哪里去。
当中便有麝月,袭人走后,院子中就是她说话最作数了,麝月对宝玉勉强笑道。
“二爷可莫要再打发了我,可惜我没个去处,您瞧那些小戏子,就算是认了干娘,那些干娘也未必善待她们。可不要叫我去受这样的罪,指不定认个干娘,还要将奴婢再卖一次。”
宝玉正抄着佛经,砚台里的墨干了,便又添了水,再磨上一些。
麝月想要去帮忙,却被拒绝了,只听宝玉答到。
“罢了,你说不卖就不卖,你针线还成,这本书散了,瞧瞧能不能帮我修一修?”
说着宝玉又指了指书架上那一本散开的佛经,就是袭人走掉那一日,宝玉要袭人去拿的一本。
佛经散了,人也散了。
麝月将这本佛经拿了去,穿针引线,将它又钉成了一本。
只可惜佛经订好了,人却再不能重聚。
过了十月,天冷得快,宝玉原本想要给屋子中的丫鬟们做冬衣的,却被麝月制止了,这一次冬衣做出去,屋子里就当真没有几个钱了。
阖家上下那么多下人,一个有一个无的,怕是会生事。
好在邢夫人因被人念叨多了,也想着卖个好,听听下人们吹捧的话,还是拨了份例给下人们做冬衣,预备着过年。
就说林家,虽是忙着筹备黛玉的婚事,却也没忘了今年冬日的衣裳份例。
只是今年的棉花布匹却是比早前贵了一成。
“你嫂嫂来信说,江南那边今年天时不好,麻布和绢绸都产的少,故而价格就上了些。”贾敏与黛玉解释到。
“这些东西涨价倒是没什么,米价别涨才是。今年北边打仗,肯定是要冬衣御寒。”黛玉看了看下面人给的计价册子,又道,“咱们家拿货的渠道都涨了一成,若是没个门路的,几经周折采买了去,不知要翻几倍价?”
贾敏听了也不由点头,前世贾府还是荣国府的时候,不就是是吃十个钱一个的鸡蛋?还有其他的吃食,除了那些庄子上送来的,都往虚高了报。
一家大小主子吃得舒心,那采买的人赚银两也赚得开心极了。
林如海和贾敏上辈子在荣国府里做一缕幽魂也不是全然没个好处,便是将这些下人们如何采买牟利看了个一清二楚。
等官起林家的时候,倒是一抓一个准,当下人甚至都有些畏惧老爷和太太的神通。
就说修身、齐家、治国。拿到官场之中,照例是换汤不换药,故而林如海若是要抓贪墨,那还真是一抓一个准。
都是做冬衣,差不多的棉花和布料,贾府花的钱,是林家花用的整整三倍。
原本采买的人也只抬了两倍的价,哪里晓得管家的大太太分明占着这么多钱,还是要从中捞一笔,就叫这人报了三倍的价格记账。
“我在府里做了这么些年,早前像在太太和那一位奶奶手下多拿一分钱都艰难,这一位倒是好说话。”负责管衣裳裁剪的媳妇纳罕又惊喜,这一次自己好歹也要有百八十两的进账了。
“我早就说了,咱们太太是最仁厚的,跟着她必定吃不了亏!”说话的是邢夫人的陪房,这次做冬衣,就是她给这媳妇牵的线。
“倒是多谢老姐姐您,以后若有什么好事,别忘了我才是,太太这一下可好,把公中的银子干干净净变成了自己的,想怎么花用就怎么花用。”那媳妇又吹捧了陪房几句。
不想陪房却严肃道,“这话在我跟前私下说说就是,咱们太太慈悲,眼见天凉了,给丫鬟婆子们做冬衣,哪里指着宫中的钱了。”
“是是是,正是小的这张嘴不严实。”那媳妇赔笑,还装模作样删了删自己的嘴巴,又从袖子中取出一个荷包,塞给陪房。
“这一点您先拿着用,往后还有。”
那陪房笑眯眯的接了,赞了一句这媳妇识趣,就打发她走了。
进了年关,还要祭祀先祖,又有庄子上送来的年礼,肯定想必又有一笔进账。
陪房看了看天,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晴朗极了。见茗烟一溜烟跑了进来,拦住他问话。
“青天白日的,你往园子里去作何?”
茗烟见是邢夫人的手下,就知大房又要找事,于是便道,“我服侍了二爷这么些年,白日里去找他,夜里去找他都有过,大老爷都未曾拦过,不知姐姐拦了我,是有何事吩咐?”
这人见茗烟搬出贾赦这个大老爷,却是没敢再找麻烦了,只又装模作样,拿着鸡毛当令箭,说了一句。
“可给我仔细些,莫要冲撞了姑娘们。”
茗烟因赶着和宝玉说事,也不与这趾高气扬的媳妇废话,他搬出贾赦而不说贾政这个二老爷,就是不愿听大房的人再说什么如今是大房管事。
茗烟白了这多事的媳妇一眼,当下那园子里也就只有四姑娘,四姑娘又整日念经不出门,他就是想要冲撞也冲撞不到。
茗烟进了园子,才跨过大门槛,就被剥落的漆块砸了一下,渣子迷了眼,找个丫鬟吹了半日才好。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进到怡和院见了宝玉。
“我瞧你哭得这个样子,可是外间又出了什么事?”
茗烟无奈道,“却也不是小的想哭,只是不甚迷了眼,小的这次来却是带了一件好事,一件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