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油嘴滑舌的,午康安。”
齐鹤移开几步,说。
公子钰悚然一惊。齐鹤这话里怎么听起来有点愠怒?
午康安听话地敛起笑容,跟着他的步子凑上来,轻轻牵住他的手,问:“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我?跟我来吧。”
“什么话还要偷偷说啊。”公子钰诶了一声,探究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转了几圈,出乎他意料的是,齐鹤干脆地回道,“嗯,走吧。”
齐鹤走在前头,率先推开了房门,不怎么温柔地将午康安摁了进去。
被推得一踉跄的午康安心里有些无奈,他微微垂下眼,揉了揉胳膊,小声道:“我都招就是了,你别严刑逼供啊。”
“这算得上严刑拷打?”
齐鹤看着满眼无辜的他,偏不遂了他的意,一挥手,大敞的门瞬间闭合。
这屋避光,内里颇暗淡。
午康安瞅了瞅封闭的四周,又转到齐鹤的脸上:“……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齐鹤伸手将宽长的衣袖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白皙瘦削的手臂,那并不光洁无暇,交错了一些陈年旧疤,而在这些疤痕之下纹了一条条繁复的图纹,从手腕下蜿蜒入袖内,尾端没入暗处,不晓得胳膊上是否也有,但可以确定腰上应该没有。
午康安将飘转的思绪又挪回到当前的境地,那些藏青色的杂乱纹路,既不像飞鸟走兽,也不是草木繁花,他认不出,那应当与西谷无瓜葛,或许是中原历史悠久的图腾和文字吧。
齐鹤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哪里,不禁蹙起眉,冷声道:“再看把你眼珠子剐出来。”
几次三番把齐鹤惹生气了,是泥菩萨都来三分火,何况于他。只可惜雨巷里齐鹤绝无仅有的好脾气,以后就难得一见了。
午康安对此心知肚明,将早已备好的说辞由默读了一遍,才开口问道:“不看不看,你不好奇我怎么出来的吗?”
“绳子没绑紧,你出来很难吗?”齐鹤好整以暇地望了望他,“只要你真心想摆脱,追到天涯海角我都找你不回的。”
午康安愣了愣,见齐鹤神色平淡不似玩笑,薄唇微抿:“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噢?”齐鹤眸光流转,环手轻靠在房柱上,如墨的长发简单得用白绳松松扎起,长短不一的碎发落在他脸侧,整个人单薄寡淡得很,下一刻又如入鞘之剑,不怒自威,“我该回你什么?”
“是……”午康安一张嘴即被齐鹤淡淡地打断,“是西谷的人。”
齐鹤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又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着实费解道:“可既然他们找到了你,你如今这幅尊容应该也是心意已决,为何不走?”
可等了半天竟得来一声轻笑。
“你有东西欠了我。”
“……何时?”
齐鹤甚觉荒唐。
午康安走到齐鹤面前,一手绕到他身后,齐鹤没躲,只是拿黑漆漆的瞳仁望着他,午康安低头对上他的眼睛,将白绳从柔顺的发里取了下来。
白绳从手心滑落,垂到二人面前,“它不适合你。”
“你的话显然与耳旁风无异。”齐鹤冷冷回道。
“啊,其实还是有些分量吧。”午康安将扎小辫子的红发带取了下来,一小撮卷发落在他的眉前,淡淡的暗影尾端触到了左眼梢,不经意的一笔,衬得他眉眼愈发深邃。
午康安拿指间的红发带将齐鹤的发拢起来,眼底的情深沉而内敛,像三九寒冬里烹的一碗热汤,咕咕泛动着水波,白雾罩面,他却波澜不惊地夸了夸他:“冰肌玉骨,却甚配朱红。”
齐鹤抚开他的手,暗恼这人的花言巧舌什么时候能收一收,口吻未免有些生硬:“你先道明白,我何曾亏欠于你?”
而言语调戏了一番懵懂无知心上人的午康安则舒然收回手,好笑于他对亏欠的执着,不紧不慢道:“你先想想,图环被人带走了,苍南无人守,猜猜师伯如今到了应洲吗?”
齐鹤漠然:“你为这事儿劳神费心,说我亏欠你?我应付得来。”
“是拿你一身病骨去杀吗?”
午康安恍然不觉齐鹤的愠色,指头对向自己的左胸,“为何不用刀?”
“你甘心?”
“我情愿。”
齐鹤眉梢一扬,浅浅地笑了起来,抬起手,细腻白皙的手指从他宽阔的肩膀游走到微敞的领口,再缓缓收紧手指,直至青蓝血管隐隐突起,才一把揪起衣领往自身这边靠了靠,两人瞬时近得呼吸可闻,午康安顺着他走,双目炯炯地望向他眨眼间冷淡下来的眉目。
“两厢情愿,没什么不好。”齐鹤说,“可我最厌自作多情。”
无论是他,还是他人,最痴缠落不了好下场的都是一厢情愿。
午康安不意外这个回应,但——
“齐鹤,你不气吗?”他却很困惑地问道。
“那华采只是我的属下,与我同船共风雨,她敢冒大不韪助你逃走?”齐鹤摸到他的脖颈,如轻喃般说道,“图环最想要的也不是我手上握着的生杀予夺的权力,所以苏樽月一来便临阵倒戈了,但我确定林萧这个蠢货不知其中底细,可他未雨绸缪,我很欣赏。这些事实你不是很清楚吗?”
午康安恍然大悟。
齐鹤养的从来不是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而是从这悲惨世间东拼西凑的可怜人,他给他们渴望的,让其舍命相随,可人心险恶,齐鹤一直也如履薄冰。
原来这些粗浅的道理齐鹤都明白,倒显得午康安大惊小怪了。
但是——
“那现在如何收场?”午康安不顾扼住脖颈的手,将齐鹤压到门上,手掌撑在他脸侧,恼怒道,“你他妈真觉察不出你在虐待自己吗?”
齐鹤一怔。说这些不过告知他是在杞人忧天,怎么轮到他来质问了?
“你想错了。”他放下手,“图环是枷锁,不是刀。华采也是。”
“那你也想错了,我荒废的光阴也好,我做你的血刃也罢,你亏欠我的从始至终是你亲口承诺的石狮子,”午康安凑近,在他脸颊上落了一吻,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我会要来的。”
屋外忽闻落地声,午康安心想是苍南的人到了应洲,王臣他们来知会他的,可未等他考虑好是否现在就出去,眼前乍然被轻薄的人已经从愣怔中回神了。
午康安眉目一凝,咬了咬牙,侧身一闪,躲过了齐鹤忽的一刀。齐鹤一刀落空也不气恼,将匕首甩了出去,将将钉在了门框上,彼时午康安已经出门了。
齐鹤见是西谷那伙人,将要踏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手上还把玩着小巧玲珑的尖刀,抬抬下巴说道:“到此为止了,午康安。”
午康安不怯地回喊:“我说话算话!”
阿云山见齐鹤的刀又刺了过来,额头狠狠一跳,不知这是哪门子情趣,见自家殿下退后几步又要不知死活地惹怒他,连忙以事态紧急拉住午康安就火急火燎走了。
阿云山汗颜道:“这里不比西谷,殿下还是谨慎行事,我见过此人……”
“诶诶,此言差矣,”午康安摆了摆手,“人生短短数十载,及时行乐方为上。”
阿云山面色一滞,说道:“殿下,杜肃一行人今日应会落脚在长风。我已派手下率先赶去了。”
“苏樽月送回西谷了?”
“属下已安排妥当,你随时可召见她。”
“好,走吧。”
行了几步,午康安又回过了头,望着那人所处的方向,眉心的赤玉在日光下美得剔透。
那人说图环是枷锁,他怎能不明白。
齐鹤敢杀杜肃,不杀,总归是他心底有些不愿而已。华采也是一道枷锁,只不过不太牢靠而已,但午康安不会让那把刀落在杜肃身上,也会让自己完好无缺。
他要握住刀柄,连带着持刀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