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餐厅安静了下来。

  卫瑜敏不哭了, 卫母傻眼了,卫父则看向了卫峻风,卫峻风默默别过了脸, 额角滴汗, 不跟爸爸对视。

  卫母先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没听懂地追问:“什么双性人?什么双?什么性?什么双性?”

  夏芒吸了吸鼻子,带点哭腔, 温声细气地解说:“就是, 天生就有两套男女生殖器官,既有男性的性征, 也有女性的, 被称为两性畸形,我天生有这样的毛病。”

  卫父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索性上手抓住卫峻风,拉了拉他,因为知道这小子早就串过气了,问:“这是怎么回事?所以生病是指这个?我先前看到不男……不是, 叫什么来着, 对,对,两性畸形, 刚刚才说, 听说类似两性畸形的人会比普通人要短寿,所以你们说的夏芒生病是指这个吗?有的治吗?国外不是很多人性别变来变去的, 他们那里治疗这个毛病不是比我们国内要发达一些?”

  卫瑜敏听得头突突跳疼, 忍不住插嘴说:“爸,那叫跨性别手术, 跟两性畸形是两码子事。”

  卫父:“我觉得应该原理差不多吧?”

  夏芒:“是不太一样的,叔叔。”

  卫父:“我回头找我认识的医生问一问,这个手术做一做要多少钱……”

  夏芒:“啊?”

  卫父:“怎么啦?这个没得治吗?”

  夏芒:“手术是可以做手术的,但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做手术,我不做手术平时也没什么毛病。”

  卫母这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难怪你长得比同龄人的男孩子要矮一个个头,是不是你的激素分泌和普通男孩子不一样?要是治好了,你是不是还能再长高点。先前我还跟你叔叔说,你长得不够高是不是去看看骨科,打点生长激素。”

  夏芒连忙说不用:“我、我觉得我这个身高挺好的,我在乡下也没有很矮,我觉得这个身高也够用了。”

  卫母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扶着脸颊,唉声叹气,再抬起头看向丈夫,她搓了搓手,大夏天的,她却觉得手有点冷的发麻,说:“所以,夏芒也不是得什么要紧的绝症,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卫父跟着说:“是的,是的,不会危及生命,我们还吓得一晚上没睡着。”

  话音落下。

  又是缄默。

  接着,卫峻风先笑了起来,突兀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他转头去拉夏芒的手:“你看,我就跟你说了吧,我爸爸妈妈都是读过书的大学生,他们见过的世面多了,不会因为你是个双性人就嫌弃你的。”

  夏芒还是觉得那颗心像是蒲公英上被吹下来的种子,风吹到哪里就飘到哪里,安稳不住。

  这是能够这么容易就被接受的事情吗?

  他是在做梦吗?

  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变了?

  没有吧……可是,可是,他总觉得好像是有什么变了……

  窗外,不知何时,浓云遮蔽了太阳,给阳光上抹了一层灰。

  院子里的月季已经有两天没有打理,干蔫蔫地耷拉着。

  夏芒吃完饭,又提出要洗碗,被拒绝,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卫母身后,说:“阿姨,我今天下午还是回家去吧。”

  众人皆是一愣。

  说出口以后,夏芒反而觉得心里头舒坦多了,他越说越流畅:“谢谢这段时间你跟叔叔对我的照顾,我不会忘记你们对我的恩情,再不回去我家的田里就全是荒草了,夏天长得很快的,我得回去拔草了。”

  卫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叔叔阿姨没有嫌弃你,叔叔还在联系朋友要给你看看怎么治这个病……”

  夏芒抿了抿嘴唇,勉强地摆出个微笑,他紧张得无意识地在抓裤子的边缝,说:“也不算是什么大病吧,只是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上学,工作也不算特别妨碍,何必要花那么多钱去做手术。但是,要是我继续留在这里,迟早也会被别人知道,你们可以不介意,我却不能那么自私,看着你们被人非议却装成不知道,只顾着自己享福。”

  话没说完,卫峻风生气了,打断他说:“你不要这么想啊,夏芒,这怎么能算是自私?你也不要怕做手术啊,钱真的不是问题。我知道你好强?你是觉得不敢要那么多钱吗?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就当是我借你的好不好,你以后慢慢还,我也不收你的利息。”

  夏芒看向他:“哥,你觉得我该做手术是吗?”

  卫峻风其实觉得怎样都行,但假如非要选的话,还是做手术吧,这样以后夏芒应该也可以更好地融入社会:“要是做了手术,以后你上学、找工作也更容易吧。你是不是也不会那么抑郁了?我只希望你开心,小芒,别哭好吗?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

  他见夏芒哭了,连父母还在旁边都给忘了,走上前去,怜惜捧起夏芒的脸,给他擦眼泪,说:“别哭了,要是做手术了,我一定陪在你身边,你要做男孩也行,做女孩也没关系,我都……我都不在乎,夏芒就是夏芒,在我心里不管他是性别,他就是个好孩子,好吗?不要害怕。”

  夏芒抽噎,缓声说:“我不是害怕。”他伸手把卫峻风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掌给掰开,他已经感觉到整个卫家的气氛都因为他变得很奇怪了,尤其是卫家的父母看他们俩的眼神,就好像他们在合谋犯下什么罪过。

  太糟糕了。

  已经很糟糕了。

  他不想一切变得更加糟糕。

  夏芒握着卫峻风的手,放下,松开,深吸一口气,说:“我先回房间,让我想一想,让我静下来想想,好吗?”

  卫峻风很担心他,但见他这样魂不守舍的,到底还是心软地说:“好,要是累的话,就先睡一会儿,等下我叫你起来。我去拿点安神的药给你吃一下。”

  夏芒眼里还有泪,却笑了:“我又不是生病了。哥,你不要小看我,我没有那么软弱的。”

  今天发生的一切太超乎卫瑜敏的认知了,她不知道该作何表态,怔怔地看着夏芒先上了楼回卧室,接着又看见父母把哥哥叫进了书房。

  她不敢偷听了。真不敢了。

  最后一层名为体面的面具已经断了一边绳,将落未落。

  门锁一落下,父亲就问他:“你对夏芒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卫峻风还死鸭子嘴硬:“我就是想帮助他。”

  “不是帮助他不帮助他的问题,我不介意借给夏芒手术费,甚至我可以直接给他,不需要还。钱并不是这个问题。问题在于,你对夏芒是什么心思,你给我说明白?”卫父说,“你不要动手动脚的。要是你明知道夏芒是个双性人,不是个简单的普通的男孩子,你还老是对他动手动脚,你是想要干什么?”

  卫峻风闷了下来,他没坐下,还站着,像罚站,但是站得又不太笔直,他耷拉着脑袋思忖好一会儿,憋了,又憋不住地说:“你觉得我是想干什么?”

  他爸被气得肝疼:“你可别……别……夏芒他、他的性别……”

  卫峻风梗着脖子说:“我不管他是什么性别,假如他要做个女孩子,那我就跟他在国内结婚,假如他要做个男孩子,那我就跟他去国外领证。”

  卫父气得抄起手边的茶杯就要砸他,好险被站在一旁的妻子拦下来,他气急败坏地说:“你都要进国家队了,以后要进编制的,那就得作风端正。你想好了?你不想游泳了啊?”

  卫峻风也在气头上:“反正我会游泳就是因为夏芒开始的,为了他放弃也没什么。再说了,我跟夏芒在一起怎么就是作风不端正了?夏芒哪里不好了?他除了他生下来的这个性别不是单一以外,他有哪里不好吗?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看他爸妈都被气着了,卫峻风索性破罐破摔,还加了一句:“先前我还以为他是个男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他。我不管你们是想收养他当干儿子,还是干女儿,我劝你们都歇了吧。别想什么认干亲了,认干亲也没用,我跟夏芒又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你们要是实在不同意,我还可以带他去一个别人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反正从档案上又看不出来我们是干亲。”

  卫父按住胸口,卫峻风又上前去:“爸,你别气了,你还是想通吧,赶紧吃点药,想想通。”

  卫母说:“药放在厨房的柜子抽屉的第二格,你赶紧去拿一下。”

  卫峻风跑去拿药,还倒了水过来,他爸喝了药,还是病蔫蔫的,也没力气骂他了。

  一向温柔和气的妈妈在这时望向了他,目光并不锐利,反而很沉静,问:“你是已经跟夏芒好上了?我看没有吧。你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要带夏芒私奔了。你才几岁,夏芒才几岁,你自己都还是个需要监护人的未成年人,你哪来的胆子敢这么说啊?卫峻风,你哪次闹离家出走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妈妈的声音不高也没有爸爸那么严厉,却怼得卫峻风说不上话来。

  妈妈再一次一针见血地问他:“再说了,假如你要为了夏芒放弃游泳,那你是打算怎么养活夏芒,是凭你补了课还不怎么样的学习成绩吗?你不放弃游泳,你就不可能跟夏芒在一起。你自己选?为了爱情放弃事业,这样没出息的事情你也干得出来——我现在姑且将你对夏芒的感情定义为所谓的爱情。”

  卫峻风:“妈妈,那您自己呢?您不是也为了爸爸的事业,而放弃了工作,在家里做个家庭主妇吗?”

  把他妈妈说得脸色变得不太好,显然是也被说到了痛脚。

  他爸这时候开口了:“你这个孽子,你怎么跟你妈妈说话的?你不要挑拨我跟你妈的感情,你妈为了我牺牲那么多,我当然感谢她,你妈是拿公司股份分红的,我赚的钱在法律上赚一块钱就有你妈拿到五毛,跟你可不一样。”

  卫峻风:“我并不觉得我去参加游泳比赛就更高贵了。是你从小教我的,你说每当你要批评别人,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优势。要是把你遇见的机会给夏芒,夏芒未必没有比你更高的成就。我也只是出身比他好一些罢了。谁知道假如夏芒从小有机会去参加各种兴趣班,不用干农活,不用照顾他生病的奶奶的话,会不会也能在某一个兴趣方面发展到职业水平。你们知道他有多聪明。说不定他也可以做个游泳冠军,说不定会是个围棋高手,也许是个画家。怎么不可以呢?”

  空气凝滞。

  僵持。

  卫母:“那夏芒呢?”

  她问:“你问过夏芒的意见了吗?他想要跟你在一起吗?我们家不算大富大贵,也算是家境优渥,从小你吃穿不愁,要什么有什么,你拥有的东西多,所以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放弃这样的话。

  “是啊,就像你表哥,他小时候学音乐,父母可以给他找全国最好的老师,他又不想学了,父母就送他去国外读书,换个专业学IT,一回来就把他安排进好公司上班,他再次不想干了,还可以去创业。

  “你能有这么多选择,是我和你爸爸给你创造了条件,你知道我们不可能不管你,你放弃了这条路,还是别的路。可是夏芒他走在一条独木桥上,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你可以只考虑爱情,夏芒却已经开始考虑生活了。他未必会想跟你在一起。

  “多幼稚啊,卫峻风,你连18岁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给出承诺?既然不一定实现,你就不要信誓旦旦地给出承诺。我不知道你都跟夏芒保证过什么,但是,你太年轻了,我看夏芒不会相信你的。”

  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呢?

  唯有对这件事,卫峻风格外有信心,夏芒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神明,对他唯命是从,他觉得夏芒一定会相信他的。

  从小到大,他有哪件答应了夏芒的事情没有做到过?他全都做到了。

  以前能,现在能,以后肯定也能。

  年少就是这样,自信满溢,不需要理由。

  凭着一腔热血就可以奋不顾身地往前冲。

  妈妈乘胜追击地三连问。

  “你跟夏芒说过喜欢他了吗?他说喜欢你了?”

  “你跟他保证的时候他说他相信你了?”

  “你想要他做手术,他答应你了?”

  卫峻风答不上来。

  他心烦意乱,瓮声瓮气地说:“那我现在去问。”

  说罢,话音未落,就冲出了屋子。

  妈妈想要叫住他,却没能叫住。

  然后,夺门而出的卫峻风就像是一块石头被扔进了深潭里,发出一声扑通破水之后,便默默地沉了下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或许是一两分钟,或许是十几分钟,她起身也找了过去,看见卫峻风站在夏芒所住的客卧门口,开着门,却没走进去,杵在那一动不动。

  她上前一看,屋子里空空如也,哪有夏芒的身影,床铺被叠得整整齐齐,夏芒甚至记得把垃圾也带走了,干净的就好像这里没有人住过。

  夏芒来的时候为他们带了很多山货,可是属于他自己的行李只有一个小书包,所有在卫家获赠的礼物全都被他放在了书柜里,满满当当,一件也没带上。

  桌上放着一个小钱包,是他买给夏芒的,打开钱包,里面放着这个暑假卫家父母给的零花钱,有零有整。

  下面压着一张纸,写了辞别信,笔记匆忙。

  卫峻风拿起信,看了一遍,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夏芒离开的现实,在意识到的第一秒种,他毫无犹豫地转身,从父母的身边经过,气冲冲地跑下楼去:“我去找夏芒。”

  —

  夏芒坐在公交车上。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什么都没拿,其实他刚才走的时候升起了一丝贪念,他想,只拿走其中一个卫峻风送他的玩具是不是不会被发现。

  他记起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到卫峻风家,一个人泡在浴缸里洗澡,看着卫峻风给他的一大盆玩具,其实他没有玩,他琢磨了好久,直到洗澡水都快凉了,还是根本玩不来,但他之后骗卫峻风说他玩了。

  卫峻风没有怀疑他,很高兴。

  他真是个骗子。

  他骗了卫峻风好多次了,每次卫峻风都被他给骗到了。

  他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也能拥有一个充满幸福回忆的夏天。

  卫家的人都很好,他们都是幸福的人,也是大方的人,大方到不吝啬把幸福分给他。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打搅这么温馨融洽的一家人。

  对他来说,卫峻风就像是那个昂贵漂亮的玩具,对于其他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对他来说是奢侈品,他也觉得好,但是他根本不会用,就更谈不上可以拥有了。

  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奢望过可以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