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深秋的雨落下,沈漆终于可以拆下手上的石膏。

  被禁锢的手臂突然失去束缚,还多少有些不习惯,沈漆动了动那只有一段时间没有活动过的手,总觉得怪怪的。

  像是自己身体上多余长出来的东西,总是错觉左手比右手细瘦了一圈。

  从诊疗室里出来时,沈漆把手往后藏了藏,觉得有些丑,不想让席衍峥看见。

  席衍峥却径直捉住他的左手臂轻轻揉捏了两下,认真听医生嘱咐的注意事项。

  “小先生的手臂恢复不错,但还是不要一上来就拿重物,循序渐进比较好。”

  席衍峥点头,示意明白了解,这一刻沈漆蓦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像席衍峥的一件精心养护的玩具,就像许多BJD人偶爱好者一样。

  对自己的小人偶精心照料,购置衣服装束,有了破损也认真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好好修护。

  医生似乎也这样认为,所以说注意事项事是对着席衍峥说的。

  对于他们来说沈漆就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偶,不用太在意他的想法。

  不过这种微妙的违和感在席衍峥问他接下来想去哪的时候又像河底钻出一瞬的小泥鳅,咻呼一下,又回到了厚重污浊的淤泥下,再也瞧不见身影。

  沈漆偏头疑惑了一下,看着医院出来的空旷马路,有些茫然,也觉得有点奇怪。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什么节假日,没道理不浪费一丁点时间的席衍峥会问他这个问题,不是应该直接上车回公司接着上班吗?

  拆石膏已经耽误了大半上午的时间,席衍峥竟然会允许他接着浪费下去。

  沈漆心里有一丝警觉,迟迟说不出想要去哪里,他心里也没有除开公司以外的任何地点。

  席衍峥仿佛看去他的想法,做了决断“去吃饭吧,也快到饭点了。”

  沈漆迟滞地点头,心里默想,对,吃饭,吃完饭再公司上班,也算是符合席衍峥快节奏的处世理念。

  刚要上车,却又听见已经坐上车的席衍峥说“吃完饭七七就回家休息,明天再去公司。”

  脚步一顿,沈漆停在车门外呆愣了半晌,才慢吞吞挪进车里,坐在席衍峥的腿上,紧张地舔了下唇,怯怯地发问“哥哥,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怪他惶恐,实在是席衍峥的态度过于奇怪。

  席衍峥和沈漆无言对视了一阵,伸手戳了下沈漆紧张抿唇挤出来的小梨涡,“七七没做错什么,下午我有个私人行程,给七七放半天假。”

  闻言沈漆低低地“哦”了一声,把头靠在席衍峥肩上,心情却没有如释重负。

  私人行程...他这个生活助理都不知道的私人行程,会是什么呢?是去见周莱吗?

  沈漆没有问,有些既定事实,似乎不说明就不存在一样。

  .

  午饭吃的菌汤,比较清淡,吃完后席衍峥先送沈漆回了老宅,看着人走近那栋寂静的屋宅才放心离开。

  他没有对沈漆放松要求,只是觉得在那个已经决定的消息透露之前,要对七七松泛一些。

  就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不管是处理沈漆身边过于亲密的人还是对付沈漆,他都很有手段。

  车子再次启动,从老宅出发去了北郊,从南郊到北郊有些距离,席衍峥拿过平板在车上处理事务。

  席衍峥一向争分夺秒,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将家业发展得如此壮大。

  这次去北郊是席衍峥查到沈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去,与那边那位心理医生约见,他得过去了解一下情况。

  对于席衍峥来说,这是他掌控范围外的事情,不能牢牢攥在手心的感觉让他不舒服。

  他提前预约了会面,没透露丝毫和沈漆相关的消息,在医生那边他只是作为病人去咨询的。

  席衍峥对于心理健康这方面完全不了解,也没有时间去了解,在瞧见这栋窗明几净的小洋楼时还有些意外。

  房子里面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与老宅古老繁复的装修风格很不一样,但席衍峥能明显感到自己走进来,心似乎就静了一瞬。

  医生是一位年轻女性,姓柳,气质端庄大方,笑容恰到好处。

  柳医生见到席衍峥时心底有些许讶异,面色却不显,做这一行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

  她不动声色地端着笑容和席衍峥打招呼,“席先生好,这边坐,可以先填一下这张表。”

  席衍峥跟着她在宽敞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沙发是纯色的,和房间里的其他装修一样,很容易让人静心。

  接过表格大概浏览了一下,席衍峥却没拿笔往上填资料,他的腿交叠着,背脊挺拔,肩膀宽阔,上位者的姿态很足,柳医生默默判断,这位不像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困扰的样子。

  果然下一刻,听见席衍峥沉稳又流畅的声音“我不是来咨询问题的,是想问问关于沈漆的病情。”

  柳医生听见沈漆的名字神色一滞,觉得这一秒她不像是能力出众,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反倒像是对席衍峥诚惶诚恐的下属。

  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对席衍峥轻笑一句,“席先生,这属于病人的隐私,出于职业道德我是要保密的。”

  沈漆的隐私,这个认知让席衍峥有些不爽,他认为和沈漆之间从来没有隐私之说。

  他们一起长大,朝夕相处,睡一张长,甚至负距离的深度接触过,没人比他更了解沈漆,但现在却有一个外人对他说,要为沈漆的隐私保密。

  “医生您不用对我有隐瞒,我是七七最亲近的人,对他的一切都有知情权。”

  听完这句话,柳医生突然有些明白沈漆的病灶来源于哪里,之前在与对方的交流中她大概猜测出有一个人对沈漆的牵制及影响相当深刻。

  今天她终于得以相见,实在是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出于为沈漆考虑,柳医生沉吟了一瞬,提点道“席先生,您...是个掌控欲非常强的人,其实...沈先生不太适合在您身边生活,这对他的病情没有任何帮助...”

  柳医生第一次在访客面前说不下去话,席衍峥先前维持出来的和善面容在听见她这句话后染上不耐烦,眉眼相抵下压,面色暗沉凶戾。

  “所以,你劝他离开我?”席衍峥问。

  语气里是逼迫人的威压。

  柳医生面上的笑也没有了,与席衍峥无声对峙着,墙上的挂钟摇摆着,两分钟后席衍峥起身“后续治疗停止,费用我会跟您结清,希望您往后不要再联系七七,我会帮他找其他医生。”

  柳医生猛地站了起来,细眉快要拧巴成结,“你这样做只会害了他!”

  席衍峥却已然不会改变决定,站起身离开这栋小洋楼,对身后柳医生那句“您会后悔的”不置可否。

  只有真正放跑沈漆他才会后悔,除此之外席衍峥不会为自己任何决定后悔。

  至少,在踏出柳医生这间治疗室时,席衍峥是如此笃定着。

  .

  收获半天休息日的沈漆在家里无所事事,书看了一半就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手臂垂在地面上,还翘着书本的一角,窗外的风吹进来把正在看的那一页翻了过去。

  主卧的门没关,毛栗子给连姨送换洗的窗帘路过瞧见了,停顿两秒本想进去帮沈漆把窗户掩上一点,却越过窗玻璃看见远远的有辆黑车回来,毛栗子踏进门的半只脚收回来,抿住唇从主卧门边走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等沈漆从迷蒙睡意中醒来,看见的就是席衍峥抵靠在床头坐着,一条腿曲起,将西裤牵拉出褶子,指骨分明手指间把玩着属于他的白色小药瓶。

  沈漆意识逐渐清醒回笼,赤脚踩在地上,凑到席衍峥身边,想将白色小药瓶拿回来“哥哥,这是我的...维生素。”

  “不是玩具。”沈漆轻声挽救自己的小药瓶。

  “维生素?七七,是生病了吧?”席衍峥反问着,神态间是已经清楚事实的了然。

  沈漆眼眸大睁,身体僵在原地,半晌都没动一下,他心底像是经历了一场地动,裂开一条万丈幽深的沟壑。

  好像本就不堪的自己又在席衍峥面前被扒掉了一层遮掩的皮,露出丑陋的内里。

  半晌,沈漆才吞咽了一下,肩膀松垮下来,怎么挣扎都没用了,席衍峥已经知道了。

  在被对方拥进怀里时,沈漆才后知后觉,席衍峥没有对他失望,竟也没说出那句一直高悬在沈漆头顶的“是七七内心太脆弱了”。

  席衍峥只是抱住他,对他说,“我会帮七七找新的医生,七七会好的,柳医生那边就不用去了。”

  “七七以后就定时到新医生那里看病,这样我才放心一些。”

  席衍峥的声音像浸了毒药的蜜糖,将沈漆蛊惑得晕陶陶的,一时间没辨出有哪里不对。

  沈漆在这表面平静的温柔水潭里沉了下去,不知池底深浅。

  他以为得了片刻的自由徜徉,殊不知脚腕上早已系上沉重的锁链,锁链尽头还绑缚着一块巨石,让他挣无可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