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篇15

  钟离遗忘了。

  曾与魈的约定。

  他以为,是第三次来到这条时间线。

  其实在第二次与这一次中间,还有一次。那一次,钟离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有什么在注视自己和魈,便顺着杌謉抛下的诱饵找到镇魂之地,结果被禁锢。

  魈及时赶到。

  魈承袭了老夜叉的移魂之法:「钟离,我代替你在这里。你先出去,回来救我。」「可是……」「我们夜叉不怕杌謉,你比我强大,肯定能找到办法。」「好,我很快回来,我一定会回来。」「那就说定了,我等你。」

  很成功。

  魈代替钟离被禁锢了。

  却没想,钟离刚挣脱镇魂束缚,神魂未定,时间线就摇摇欲坠。

  竟是摩拉克斯过来了。

  原来,是杌謉故意引诱过来的,想测试钟离幼年说的,钟离与摩拉克斯不能并存。于是在天崩地裂中,钟离仓促逃离,跑回小草神的身边。

  ——他将魈。

  ——遗忘在了镇魂之地。

  许久之后,他跟小草神探讨,为什么唯独这条时间线的记忆会频频丢失与错乱。得出的原因是,钟离与本尊的几度擦肩而过,令时间线几度崩裂,失忆是崩裂带来的后遗症之一。

  收拾完杌謉。

  钟离跟魈解释了缘由。

  魈没指责他的遗忘和迟到,默然行走。

  海际平波。

  魈忽然身体一震,面目扭曲,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挥出一记靖妖傩舞,觅食水鸟没来得反应就烧成了焦炭禽肉。钟离正疑惑,魈已挥动武器,搅动得海水万丈高。

  钟离忙将他压制住了。

  原来魈看到海岸,幻视成自己被魔神摁入水中的死亡片段。

  那24脉意识,每一脉都有喜怒哀乐,聚拢一起,支撑起完整的魈。死亡,只是一瞬片段,但因为太强烈,这24瞬间反而占据了意识的主导。

  夜叉嗜战,本性杀戮。

  魈在这24脉死亡意识的影响下,一次次陷入癫狂,与记忆的死亡闪回对战。他甚至会对钟离下狠手,期待用手中的利器贯穿钟离,或者被贯穿,用沸腾鲜血浇灌渴求杀戮的心。

  钟离寸步不敢离。

  哪怕离一步,魈都可能大开杀戒。

  璃月是待不下去了。

  不知被发狂的魈削平了多少座山。

  两人瞬移沙漠。

  沙漠的生灵活物少,经得起祸祸。在这里魈癫狂发作,挥武器也只能砍到钟离,挖地三尺只有沙子不会殃及无辜。每次发完狂,魈精疲力尽地埋在沙下,钟离会将他从沙子里挖出来。

  “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治好。”钟离为魈拂去锁骨窝的砂砾。

  “伤到你了吗。”

  “哈,你想伤我呀,可要好好练一练啊。”钟离笑着,曲指弹了一下魈的额心红印,咚的一声轻响。

  睫毛克制不住颤呀颤。

  “我没有怨你,是控制不住。”魈闭眼小小声。

  “我知道啊。”

  魈会对钟离兵戈相向。

  因为怨恨。

  24脉死亡瞬间无不怨恨钟离的失约,但也,无比渴望钟离的出现。

  钟离清楚这些,因为癔症时魈会发狂地倾诉炽烈的心情,甚至会哭,一边挥出毁天灭地的战力,一边痛哭着发泄心中的情愫。

  跟清醒时疏离的魈判若两人。

  有一次,魈伤到了钟离。

  魈瞬间清醒,又惊慌又后悔:“钟离……我……不想伤害你……”钟离笑了,伸出食指点在魈的额头,魈一下子抓住食指,浑身战栗,肌肤滚烫。

  若不消除这24脉死亡瞬间。

  魈会一天比一天痛苦,最终被死亡吞噬。

  钟离每天都在做各种尝试,寻找伤害最小的办法。

  这一天终于找到啦。

  “魈,看这里。”钟离把魈从沙里刨出来,举着一个的傩面,咧嘴笑。

  用神力制的驱邪傩面,如厉鬼嘶吼。

  “戴上什么感觉?”钟离期待。

  “有点痛,像脸在烧。”

  这个傩面让魈短暂遗忘自我,配合神力,能消淡那些死亡瞬间。果然,在第一次正式的痛苦祓除后,魈的一个死亡瞬间淡化了,魈是不自知。

  钟离逐一核对后,确定魈被埋入树根的那个意识消失。

  有效果!

  这大大振奋了两人,照这法子,配合钟离的神力祓除,陆续消淡了3个死亡瞬间,魈癫狂的频率也大为减少。不提两人信心大增,积极疗愈,以尽快恢复好祓除下一个。

  却说某天。

  魈坐立不安,几次想询问钟离什么。

  “你直说吧。”钟离知道他个性。

  “你是不是喜欢坐在竹子上制笛子。”魈犹豫着。

  “啊?”

  意识到魈说的是汀州那会儿,钟离闲来无事,做了一支竹笛。

  “印象,模糊了。”魈慌张。

  魈的记忆里只剩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坐在竹子上,脚丫晃呀晃,似乎在笑,在说着什么,连欢愉的心情都淡了。

  两人很快找到答案。

  魈被杌謉控制时,一开始很难捱,渴望钟离来救他。

  一天天过去,钟离没来。

  越是渴望,越容易陷入绝望,魈为了撑久一点,努力压制自己这股渴望。后来,又被杌謉完全控制,意识被伪装成梦的碎片,彻底将钟离埋进意识最深处。

  而在死亡一瞬。

  与钟离的那记忆全被激发出来。

  因此,这些记忆镌刻进死亡的一瞬意识。死亡瞬间被淡去或消除,这部分钟离的记忆也被消除了。可以推断,当24脉死亡瞬间被全部剔除,两人过往共度的记忆也将荡然无存。

  “怎么会这样。”魈惊慌。

  “没办法。”

  相处记忆和死亡瞬间都融合了。不过,若魈能回到清澈的意识,这些记忆也没什么的。

  魈被一劝解,也释然:“嗯,以后时间很多。”

  魈用神力淬炼了一本厚厚的日志本,永不朽蚀那种。

  魈说要把记忆都记下。

  忘了也不怕。

  他抓住每一丝清醒的时刻,日夜不歇地写。半个月后,还奋笔疾书。钟离好奇,两人相处也没多久啊,这都写了什么。他探头想去看,魈连忙护住不让他看,如临大敌。

  钟离被逗乐了,缠着说:“让我看看嘛。”

  “不行!”

  不管钟离怎么软磨硬泡,魈就是不同意。

  每次消淡死亡意识,魈会第一时间找到日志本,比对是哪一段记忆消失了。闲了,还让钟离做同样的动作,比如突然从背后跳出来,吓魈一跳等等。

  “这些有什么意义?”钟离纳闷。

  “重新记一下啊,你快。”魈抓住钟离的手放在自己额心,眼睛发亮,催促着,“再点一下。”

  额心红印一点。

  是钟离第一次为魈澄澈意志。

  魈认为,补上复刻,记忆就等于没消失。回味旧日,两人的关系亲融了一些。

  魈也变得活泼了。

  这天。

  魈叫钟离做了一支竹笛子。

  魈说,绝对不要忘记这一段他最喜欢的记忆。竹笛做好后,两人一起送给人类。原先那位乐师,入土好几年了,也不好把人家挖出来再演一遍。两人找了一位新乐师,可那人吓得连滚带爬,好赖把笛子送出去了。

  魈很开心,忽然说:“那个……”

  “嗯。”

  “契约……”

  钟离:“什么契约?”

  魈睁大眼睛,难得抱怨:“等强大了,跟我签订契约,这事我还没忘呢。”不止脑子没忘,日志里,隔几行就要提一遍,生怕把这事给忘了。想着以后一直在一起,魈才觉得记忆消失也无妨,以后还能创造无数记忆。

  钟离猝不及防:……

  唯独这件事钟离没办法。

  跟魈签订契约的,漫度以后时光的注定不是自己。

  “你不会忘了吧?”魈质疑。

  “不是。”

  “你现在这么强大,可以签订了吧。”魈说出心里话,期待钟离的允诺。

  “啊……”

  啊什么啊,你不会要食言吧。魈的脑袋一阵剧痛,死亡片段闪回,意识再度入狂,挥起了前所未有的沙尘暴,一时,漫天沙尘。钟离施展神力,好不容易强行压制住了。

  魈陷入短暂休眠。

  这时候,几乎是完全无意识的。

  钟离守在一边,心里挣扎,吐露心情:“魈,我没法留下来……”谁知,魈骤然睁眼,愤怒与悲痛,金瞳几乎碎裂,踉踉跄跄站起来,浑身战栗,愤怒地喊:“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出现!当初,别出现不就好了!”

  眼角迸出眼泪,跑进沙尘里。

  钟离找过去,魈是清醒的,但很暴躁,二话不说抓起武器就砸。钟离连闪带躲,想解释,说出的话自己都不信。魈就更愤怒了,使出最强战力追着钟离揍。

  这天起。

  两人关系骤然恶化。

  魈不再亲近钟离,也不让钟离接近,变得暴戾。除了癫狂时被钟离强行压制,其他时候,魈都挥舞武器扬起沙尘暴,毫无章法,毫无目的,就使出浑身解数对沙漠和钟离发泄郁愤。

  魈的战力飙升,钟离越来越难控制。

  钟离理亏,说又说不得劝又劝不了,焦头烂额。

  时间也快不够了。

  他心里有根无形的线,在时间到线前,必须赶回去与小草神见面。

  钟离还注意到,他每来一次,魈的处境都更恶劣——魈在杌謉手里受的折磨,甚至比典籍上梦之魔神还多。钟离早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能再踏入这条时间线,必须让一切回归正轨。

  ——消除死亡意识这事停滞了。

  ——还剩18脉之多,钟离只祓除了四分之一。

  魈不配合,钟离一个人祓除不了。

  就这样两人重复着追打、癫狂、压制、清醒后继续暴戾互殴。

  两人安静面对的时间,只有魈癫狂之后被压制,钟离用神力为他澄澈神志,手点在额头,夜叉会轻微战栗,有一次伸手抓住他的手,随即起来又跑开了。

  某一天。

  魈三次陷入癫狂。

  钟离在第三次制住魈后,已是半夜。

  钟离也暴躁了,将魈捆个结实,绑在一株大仙人掌上。夜叉不会被仙人掌的刺所伤,魈也不会出手击碎仙人掌。这些仙人掌是魈之前种的,说沙漠种不了竹子只能种仙人掌,很珍爱,即使发狂时都没拍碎过。

  两人可算能好好说话了。

  “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每天受癔症折磨,自己不痛苦吗?”钟离怒目。

  “我无所谓。”魈也怒。

  怎么无所谓了,钟离都能感受到他蚀骨的痛。

  “你不愿意消淡意识,那行,你想怎么样,你说个办法啊。”钟离捏起拳头,又不好下手,怒冲冲点了一下魈的鼻尖,“来啊,你说。你又不说,谁能知道你要什么,我又没有洞察心思的权能!”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离开!是不是我一直这样,你就不会离开!”魈的声音哑裂。

  你在说什么,钟离像蓬蓬果泄了气一样:“我……现在最重要的,是给你消除那些死亡意识。”

  “不需要!”

  魈挣脱束缚,打掉递过来的傩面,见钟离要说什么,又使劲捂住耳朵跑了——这家伙甚至不听自己的解释,到底想怎么样,钟离的心情简直了,月色凉凉,凉不过他的心情。

  钟离站在仙人掌上。

  烦得不行。

  忽的,第六感闪过,这种熟悉的感觉……钟离意识到什么,立刻捻神力,是死线快到了,为什么来得这么突然。

  是他耽误的时间太多。

  滞留太久。

  钟离慌忙地跑去魈,一边跑,一边喊。

  看见了沙尘暴。

  魈兴起了万丈沙尘,也不知道魈是不是又陷入癫狂,总之,正对沙子发泄着怒火与痛苦。两人交恶之后,他这样的频率比以前高多了。钟离这一次使出最强神力,利落解决,自上而下死死压住了魈。没有更多时间了,必须得说点什么,胸口好酸涩。

  “那时你问我,为什么杌謉没给我留下阴影。”钟离喘息。

  “因为,我是石质。”

  正如小草神所说,石不易染色,即使遭遇杌謉那种摄魂入骨的虐待,钟离也很快恢复,没有被恐惧、愤怒等情感侵染吞噬。石质未染,让他穿越这么多时间线而未变。

  渐渐得意忘形,抱着戏耍的心思贸然踏入这个时间线。

  造成这一切。

  现在他收不了场。

  剩下的18脉死亡瞬间,只能交给摩拉克斯了。这就是注定吧,终究,将魈救出深渊的是摩拉克斯,摩拉克斯将扳正历史之轨,带魈去到那个美好的未来。

  如果自己没有来过就好了。

  让魈平添那么多痛苦。

  钟离的声音软了又软:“一个月前,我就找到了最佳办法,为你淡去死亡意识的——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想和你多呆一段时间。”怎能告诉魈,最佳办法是摩拉克斯。

  沙尘随风扬起。

  魈在他身下,脸上蒙了细细一层沙。

  “魈,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以前在汀州,现在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都很开心。就算你不听解释,不愿按照我的心意来,我也觉得,生气的你特别的……”

  魈懈了劲,没有再挣扎。

  侧脸贴着沙子。

  钟离松开他,捻起神力,一瞬青竹林铺开,水岸萦绕:“你可能早就猜到了,我不是这世界的魔神。我想着,多和你呆一天是一天,不敢告诉你真相。”

  魈一动不动,就那么躺着。

  月光下水粼粼,碧色碎发在风的吹拂下,与竹叶交缠,身体在月光的照耀若透若明。钟离的鼻子莫名酸酸的,心口像有针叶在密密扎着。

  “不用担心那些意识,它们会被彻底清除,未来的你也没有梦魇,你会很自由。”钟离努力地想笑,“就像没有遇到我那时一样,很自由。”

  “凡事顺其自然,尽力即可,不要总是勉强自己。你要多想些开心的事,或者什么也不想。多和夜叉兄弟姐妹聊一聊心事,跟芦苇或者小鸟说也可以。”

  魈和芦苇小鸟说悄悄话的样子。

  以后都没法看见了。

  钟离抓着傩面,指节一点点用力,努力想笑,嘴角如结痂扯裂一样动不了:“谁也不能在时间里走来来去,即使魔神。你怪我也好,怨我也好,我是自作自受。”

  有亮光,充盈魈的眼眶。

  说不出来。

  等不到哪怕一个回应,死线在迫近,钟离轻轻地说:“我得走了,魈,我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魈撑起身:“我,还需要等吗?”

  钟离怔怔地看着。

  “许久以前,你曾与我说过一个梦。”魈的声音颤抖,压抑着痛苦,“你说,我会经历世上最痛的苦难。会被梦之魔神禁锢、丢弃本性、遗忘本能、会终日杀伐业障缠身。”

  “可是有一人,会与我签订契约,来拯救即使那样的我。你要我,忠诚于与我签订契约的名字——你让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耐心等待。”

  “现在你说,那个人不是你,我还需要等吗?”

  许久,钟离低声说:“那18脉死亡瞬间,会有人来替我祓除,假如你愿意等。”

  魈凝视他的双眸,再度启唇,每一字如风过骨缝:

  「如你所愿。

  「我会等待。

  「等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等到,即使被业障吞噬恨不得把心从胸腔挖出来,

  「即使遗忘生的本能,连死神也悲怜求死而不能的灵魂。

  「即使每一瞬都痛彻入骨,

  「我都会等,这个名字的到来。

  「若彼时业障沁我骨髓,侵我血脉,令我忘记今天的一切。

  「它将划破心脏,刺我清醒。」

  「我会忠诚。

  「永远忠诚于……」

  魈接过嘶吼痛苦的傩面,缓缓扣在脸上,哽咽,呼在傩面上,气息凝滞,狰狞的獠牙犄角中,金色眸光颤抖。

  「我会戴着这个你亲手制作的傩面,以呼吸去铭记……

  「与我签订此契约的……

  「摩拉克斯。」

  明明是拗口的名字被这般轻轻吐出,如吟唱,如白袷衣滑落般不舍,如唇齿轻轻触碰般痴缠,如……明明两人相隔一丈远,却似在耳边轻呼;明明熟悉的名字,却仿若不是在呼唤自己。为什么,那样伤心。

  钟离伸手,欲拭去泪。青雾笼上,斯人消淡。

  长更感谢喜欢此文的小可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