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篇7

  震惊和茫然席卷全身,伊诺珀轻轻颤抖——不,是错觉,神明的气息这样凛冽可怕又清晰,怎可能没有坐在王座上。

  宣誓完毕。

  他随众人一同恭敬地退出议事厅。

  伊诺珀的日程是固定的:

  早晨,在议事厅向神明宣誓。

  中午,巡视新剑队,按既定裁决,斩首一位违背命令宣扬高墙外自由的士官。

  下午,颁布更严厉的禁出法令。

  晚上,夜巡王都。

  按行程接下来要去巡视最新成立的骑士剑队第N队。不知为何,他提不起劲来。

  「去看看普通的民众吧。」

  好吧,去看一看。

  没有自由的高墙,民众麻木着,辛劳着,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地臣服于飓风之下。

  有小孩张着双臂跑过。

  他连忙拉住缰绳。

  所幸没有绊倒,孩子拟声呼呼:“我是小鸟,小鸟是我……”

  他也曾想飞出这座高墙。

  伊诺珀捏住吊坠,因失去的梦想生起强烈的遗憾。他清楚小鸟无法飞过飓风高墙,更清楚没有孩童不向往墙外世界。禁锢的牢笼,带来的更多,还是失去的更多。

  不,怎能有这忤逆想法。

  他永远效忠神明。

  神明迭卡拉庇安,不止筑起了高墙,更曾亲手拯救过他和家人,赐他们以安宁的生活。那时,伊诺珀还是四岁的小孩。神明之龙卷将他们从冰雪中卷了回来,若无神明,他早已冻死在冰雪之中。

  神明,即是严父般的存在。

  他将以血拥护神明。

  旧忆一起,蠢蠢欲动的念头立刻平息,钴蓝色的吊坠也黯淡下来。

  吊坠里的凯亚,心中也激起强烈感情:「一个人,无法生生地扯下过往。伊诺珀并非不懂神明禁锢的愚昧,而是无法将生恩摒弃。正如,自己的煎熬,也是做不到无视生父的叮嘱与坎瑞亚的命运。」

  两人的心情交叠。

  伊诺珀对神明的信仰更坚定了。

  他还是沿着既定日程,回去巡视新剑队。但宣判裁决时,注意到违背命令宣扬高墙外自由的士官曾是立过战功的优秀战士,停了一下。

  「或许可以不那么严厉。」

  意念又在提醒。

  伊诺珀鬼使神差地,宣布将这位胆大妄为的士官暂时押入监牢。心情惆怅,不自觉,竟走到了牢狱的门口,他听到恼火的怒斥声与鞭打声,遂走进去。

  老狱卒的16岁孩子因为试图爬出高墙。

  被抓进牢狱。

  老狱卒正拿着粗鞭子教训他,忍不住老泪纵横,细数起因违抗命令试图爬墙而被打死的百姓,每天都有,最近愈演愈烈。

  鞭下的孩子奄奄一息,却还反抗地说:“您就从没想过,我们也有生活在外面的权力吗?”

  父亲痛心疾首:“你会死啊。”

  年少的孩子却说:“在高墙之内,多少人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伊诺珀抬手,让老狱卒停下。

  越来越多人想走出高墙。

  以前,只是没什么生路所以破釜沉舟的贫民;现在,连士官都违背命令,冒着斩首的命令胆敢试图挑战高墙了。高墙是绝望的牢笼,大家为了反抗,甚至宁愿死在外面。

  可是啊,怎能背弃?

  伊诺珀又一次回想了神明救自己于冰雪。

  凯亚也想起了生父,将自己放在晨曦酒庄时的叮嘱和沉重期冀——是啊,怎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将过去彻底决裂。

  沉甸甸的心。

  对神明的敬畏与愧疚,又凝成了忠诚。

  钟离站在高墙内,注意到伊诺珀的残魂气息时而微弱,时而强烈。微弱代表动摇,强烈代表守护旧王的坚持。钟离很纳闷,为什么有凯亚的意念影响,残魂还会变得更顽固?

  ——这不合理。

  ——凯亚这么聪明,应该没会错意吧。

  钟离转而审视伊诺珀,这位贵族举止极优雅,随时随地保持着绝美的仪表姿容。袖子里偷偷塞了一把梳子,好及时整理被飓风吹过乱发,有点做作,有点可爱。

  ——残魂维持着喜好与性格。

  ——维持着信仰。

  算了,还是再加一把猛药吧。

  幸好钟离早有准备。

  下一个转角,伊诺珀看见了红衣人影,狐疑地走过去,看清了熟悉的脸:昨晚被自己追杀的红衣男子,酷似莱艮芬德,虚弱地倒在墙角,眼皮都抬不起。

  「快带他回家,不要他死。」

  汹涌的意念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心情。

  伊诺珀想都没有想,就抱起迪卢克放在马上,其后才隐约想起:驱逐一切外乡人是自己的职责,为什么会枉顾规则。但这一位,可真像莱艮芬德呀,他虚弱的样子真让人心疼。

  心疼?

  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心情。

  “你叫什么名字?”伊诺珀问道。

  迪卢克已知眼前这位优雅的残魂是劳伦斯家的先祖,不知何以应对,唯有沉默,淡色中勾出的流畅轮廓。

  「如果和迪卢克在一起,宁愿筑起高墙。」

  心中忽然生出奇怪的意念。

  伊诺珀痴痴靠近,迪卢克疑惑地看着他。

  咫尺之间情绪微妙。

  ——钟离坐等伊诺珀的意志土崩瓦解。

  ——毕竟两员大将上阵。

  然后,钟离发现光芒又特么更强烈了——伊诺珀守护旧王、守护高墙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强盛了——钟离真懵了,凯亚和迪卢克两个人加一起都不能动摇伊诺珀的意志吗?

  钟离没有用神力。

  是怕一用,封印空间就会炸裂。

  这三重封印太巧妙了,守护封印的竟是三个人类的残魂,钟离想多研究一会儿,不想暴力打碎。所以,想让守护封印的人自己觉醒,凯亚和迪卢克当助力推一把就行。

  ——现在可好。

  ——伊诺珀的护主意志竟还变强了。

  下午,伊诺珀颁布了更严厉的禁出法令,心情烦躁。

  晚上,转眼天黑,夜巡王都。

  忽然伊诺珀的意志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与鉴定:他要守护夜,守护王都所有民众的和平,他要成为神明最坚实的盾牌,他要成为劳伦斯家族的骄傲,他要守护所爱的人,守护他的恋人,仿佛几千年没见一般漫长。

  为了这一切。

  他会忍耐。

  夜晚,封印时空骤然浓雾弥散。从高墙外,不断涌进奇奇怪怪的人——我要守护这一切!伊诺珀果断拿起了剑,身骑战马,一次次冲向黑暗。俊美的容颜很快沾上血迹,衣服也变得破损不堪,胳膊和腿遍体鳞伤。

  ——不可以放弃!

  ——为了高墙内的和平,不要放弃!

  伊诺珀一次次杀进浓雾,与不知从而来的敌人战斗。身上的血色,令战损的他越发凄美夺目。

  他,这样战斗了两千多年前吗?

  这样的坚执,令钟离动情,也令迪卢克及吊坠中的凯亚动容。

  天际再次泛起明亮,伊诺珀拖着残破的躯体回到宅邸。即使体力不支,也在浴桶中撒上鲜花,才慢慢躺进去。是的,他有一点疲惫,需要用华美来抚慰。

  水流冲洗着俊美皙白的身体,伤口渐渐愈合。

  「你清楚善与恶,清楚对与错,清楚你需要一个抉择。你在为谁坚持,只是神明吗?」意念再次响起,「再好好想一次吧,是报答神明,还是背负沉重的背叛走向期待你的人?」

  伊诺珀愿意战死沙场,报答神明恩情。

  但是啊,他活着。

  「背叛过往,将怀着沉重的负疚度过余生。但是,换来的是万千自由羽翼。」死是轻松的,活是沉重的——伊诺珀自忖,是否有勇气承受背叛神明的负疚感,背负着罪恶沉重地度过一生——「我们俩,都再好好想一次吧。」

  次日。

  时间重复。

  伊诺珀抬起头,凝视空空的王座。烈阳下,走进剑队,注视着,那个渴望自由的士官,人头落地。夕阳中,他用坚定地口吻颁布了禁出令。晚上,一如既往守护高墙。

  「再好好想一次吧。」

  夜色浓雾。伊诺珀举起长剑,决然向虚空奋力击去。一次次击杀,一次次虚弱又爬起,终于他跌下骏马。俊美的容颜,在浓雾中沾上血污,用尽全部力气地试图擦干净,却做不到。他平躺着,扬起脸,望着天际慢慢亮起。

  “属下伊诺珀·劳伦斯,誓死效忠龙卷之神明。”他在灵魂破碎之际,对着虚空说,“抱歉,这是最后一次说这句话。我的余生,将充满内疚与罪恶地活下去。每一次愧疚就化作一个敌人、每一丝罪恶就化作利剑,像这样刺破我的胸膛。这是,对我背叛的惩罚。”

  请原谅,但我仍选择背叛。

  我会用永无止境的内疚,守护您的亡魂。

  「伊诺珀·劳伦斯,选择自由的羽翼……」一缕千风拂过伊诺珀的睡颜,血污顿消。千风又吹散最后一丝负疚,抚平他的眉宇。天人之姿干净如初,伊诺珀噙着微笑消融于黎明。

  这一念消。

  第一层封印真正散开。

  「属下莱艮芬德,誓死效忠龙卷之神明。」

  莱艮芬德。

  红发黑衣的无名战士,下颌有须。

  莱艮芬德手执烈焰大剑,爽朗地笑着:“伊诺珀,你怎么受伤了啊,太弱了吧。”

  凯亚按住胸口的吊坠:“只会说风凉话的人啊……”